就算没有花束般的恋情,有花束般的友情也是好的
2022-12-08刘同
一
小江是我认识20 年的朋友。我们高中不同班,因此并不熟悉。大学假期,同学聚会时听闻我和他都在努力发表文章,其他同学就引荐说,我俩应该切磋交流。
小江当时在西安读大学,我在长沙读大学,初次见面,彼此都端着架子,颇有点互相瞧不上的味道。我当时还自以为是地戴了耳机,显得自己很酷。
“你在放音乐吗?”小江突然问。
“对啊,宇多田光的歌。”
“新专辑?我最喜欢《Distance(距离)》。”小江笑起来。
我掏出液晶屏,正在播放的歌曲就是《Distance》:“你喜欢她?”
“对啊,尤其那首《First Love(初恋)》我听了很多遍。”
那首歌我也听过很多遍,尤其是写东西的时候。我正这么想着,小江用蹩脚的日语唱了起来。
朋友打完桌球回来,见我和小江聊得不亦乐乎,一脸惊呆:“你俩刚才不是还互相瞧不上吗?”
“一拍即合的友情总是带着陷阱……”我说。
小江立刻接下去:“不打不相识才符合逻辑。”
那天之后,我和小江就成了朋友。小江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最自然的友情。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们就像共用着同一对触角,分享着对新世界的认知。我们的聊天无须开场白,也不需要对某个话题假装有兴趣,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听他说他为什么会喜欢。大三的时候,我们都有了自己喜欢的人,还约好四个人一起出去旅行。
许久没有联系后,他突然给我甩来一个信息:“你是不是分手了?”正处于失恋忧郁期的我这才得知,他也分手了。
我问他原因。他哈哈一笑说:“掐指一算,你被甩了,我觉得不能独美,要配合你的处境。”
临近大四,我一直在电视台实习,而小江决定要考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
那时我和他的作品,双双被不同的知名杂志发表。我们贱兮兮地比较着谁的稿子字数更多,又都为彼此感到高兴。
之后,我俩养成了一个默契,但凡谁写完一篇文章,无论多晚,都会发信息给对方:“睡了吗?”
这三个字代表的意思:只要你还醒着,哪怕被吵醒,也请起来听我念一下我这篇极有可能名垂青史的文章。
通常我们会通很长时间的电话,一方念,一方听。就这样,一直持续了3 年,我们都以为这样的时光会延续下去。
二
小江考研连考了2 年,都以一两分之差失之交臂。我们通电话的时候,我明显感受到他的力不从心,“还打算考第三次吗?”
“不知道,很迷茫。”小江已经不写东西了,他说自己心乱如麻,写出来的文章也味同嚼蜡。
而那时的我在电视台工作一年后,也很迷茫,决定去北京闯一闯。我说:“我在北京等你啊。”
他干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到了北京之后,我的雄心壮志很快被北方沙尘给掩埋了。那时,我和小江已经很少通电话,可能我们都刚刚才见识到生活真正的面貌:少有喜悦,并无新鲜,日光里飘着尘埃,底片泛黄。
一起闹海的两个人,看着彼此在相隔千里的阴沟里慢慢溺水,却无力施救,再也没人能在深夜里去读那些文字排列出来的美好了。
叹了一口气,继续写吧,哪怕失去了小江的阅读,我也要坚持写下去。我深知,如果我连写作的习惯都丢了的话,不仅会丢掉自己,也会彻底失去小江。
我以为,他迟早会回来的。但他没有。
也是在那一年,我写了3 年的小说终于出版了。我收到编辑给我寄来的第一本样书,看了又看,突然觉得未来是有希望的。
我想起了小江,于是在扉页上写了一段话:小江,如果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希望我們能一直这么坚持下去,成为我们想要成为的那种人。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本书,希望这本书能给你带来力量。
刘同2004 年7 月认真写完之后,我想立刻把这本书寄给小江,给他一个惊喜。我问他:“你的邮寄地址还是原来的吗?我要给你寄一个东西。”过了很久,他才回:“不是了,我搬走了。”
我一愣:“你不考研了?”
“不考了。和考研培训中心的人混熟了,就加盟当讲师了。”
之后,我和小江失去了联系。
我不知道他过得怎样,但我因为出版了一本书,所以重燃了希望。我继续写作,表达自己,这是我与这个世界沟通的最舒服的方法。
我和小江曾经讨论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独有的与世界沟通的方法,有些人是做菜,有些人是唱歌,有些人靠文字,有些人靠舞蹈……这些人都没有区别,他们只是找到了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告诉世界,自己是一种不拧巴的存在,我在干这事的时候最像我。
那时我还很疑惑地对小江说:“你看我天天听音乐,这有啥用?难道听歌是我和世界沟通的方式?”小江想了想,回答道:“总会派上用场的。”
一直到十几年后,在制作电视剧时,我在自己的大脑曲库里找到了许多素材,才意识到小江说的“总会派上用场”是这个意思。
只是我不知道,小江是否也找到了和世界沟通的方式。
当我和小江断联半年后,我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和他联系了。人与人的关系,有很多个临界点,靠多近、离多远,虽然谁都没有明说,但那条线就在那儿。
三
再见小江是在北京三里屯的电影院,距离我们最近一次联系已经过去七八年。我俩都喜形于色,惊呼:“你怎么在这里?”
久别重逢,我俩都迫不及待地坐下来。
原来,小江在考研培训机构工作了3 年,工作出色,老板想把他纳为合伙人。他拒绝了,3 年里,他省吃俭用存了一大笔钱,多数给了家里,少数留下来继续三战,考北师大。
“考上了?”我着急问。他点点头。
我鼻子一酸:“那你现在呢?研究生应该毕业了吧?”
“嗯。我后来考上了本校的博士,现在博三,应该会去别的大学当老师。”
原来,担心对方溺亡的日子里,我们都在潜水。
小江接着说:“你的每本书我都买了,每篇文章我都看了。我特别高兴的是,你写的东西里一直有你,我完全可以感受到你的情绪波动,就好像你在电话里跟我说话一样,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你。”
“那你还在写东西吗?”我问。
“不写了。其实我早就发现,写作只是我想证明自己能力的方式,而那是你证明自己存在着的方式。你越挫越勇,因为你根本不在意那些。而我太在意它了,迟早会摔倒,不如趁早放弃。”
“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你放弃写作,还挺可惜的。”
“没什么可惜的,任何花了时间的东西都会派上用场,我现在写论文和研究报告就比一般人顺手,也得益于当时的锻炼吧。”
一晃又好几年过去,我常年出差,做着常被打击却又很快能鼓起勇气的事。而小江在大学里教书育人,已经升到了副教授。
我们问对方最多的几个问题是:最近开心吗?
此刻的开心是自己能力能控制的吗?还是掌握在别人手里?如果很开心,这种开心能持续下去吗?如果不开心,这种日子能看得到头吗?
我们不厌其烦地回复着对方的提问,用来警醒隨时可能会被惯性麻痹的自己。直到小江说:“我要创业了。”
我一点都不担心他,这一路走来,他只要决定去做一件事,都能把事情干得很好。哪怕他已经40 岁了。
想着,我翻出了十几年前就要送给他的我的第一本书。翻开扉页,当初的那段话依然字迹清晰。
接着,我又在底下新补了一段:如今,我俩都用时间证明了我们有与这个世界沟通的能力,我会支持你的。
刘同2021 年10 月27 日快递取走后,我发了条信息给他:“我给你寄了一份礼物,虽然迟到了17 年,但这就是我对你创业的态度。”
(摘自《想为你的深夜放一束烟火》,湖南文艺出版社,本刊有删节,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