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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矿情结

2022-12-08曹应东

阳光 2022年12期
关键词:蟠龙恩赐煤矿

那个鱼塘在蟠龙煤矿的最西端。我骑着摩托车穿过新建成的青山隧道,再驶过一段省道,就来到了蟠龙煤矿的东端。我沿着曲折的街道由东向西穿过矿区去那个鱼塘。街道因年久失修而呈现出凸凹不平的状态,这让我不得不在路面上拐来拐去,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电视剧里走进雷区的士兵,生怕一不留神就踩中了地雷。即便如此,摩托车仍然颠簸不停,让我有一种骑马驰骋的感觉。摩托车排气管发出的声响在空荡荡的矿区显得无比巨大,惊得在路旁梧桐树上嬉戏的麻雀窜向远方。偶尔还会看到几片凋零的树叶在空中飘来荡去,像是在挣扎着不情愿跌落下来,但终于还是无声无息地坠在了路面上,那路上的黄色愈发多了起来,多到触目惊心了。院墙上长满了青苔和爬山虎,院落里杂草丛生。房屋的门窗早就消失不见了,仿佛人苍老得掉光了牙齿,一张开嘴就露出空洞洞的口腔,很是瘆人,据说那些门窗让附近的农民省了一大笔钱。不仅门窗消失不见了,有的甚至连屋顶或者墙壁都坍塌了,风“呜呜”地叫着,自由自在地在屋里跑来跑去,像是在唠唠叨叨地诉说着过去的故事。

穿行在这样的街道,总会有那么一个瞬间让我产生错觉,恍惚间,以为自己进入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境,或者穿越到另一个时空,置身于废墟之中,下一刻就会有什么青面獠牙的怪物一声狂吼,从墙垛后面或杂草丛中张牙舞爪地冲出来。

那段时间,我经常去蟠龙煤矿那个鱼塘钓鱼。不错,我去蟠龙煤矿钓鱼的確是另有所图,否则,即便是钓鱼,我完全没有必要大老远地从市区直奔这个偏僻荒凉的地方的。

通过钓鱼达到自己的目的,姜子牙先生是最成功的典范。在遥远的商周时期,他于渭水直钩无饵离水面三尺垂钓,可谓装备低劣、技术粗糙得无以复加,但他竟奇迹般的如愿以偿了。此刻,再看看我的垂钓装备:碳纤维的可伸缩渔竿、天然纤维渔钱、旋压式绕线轮、抄网等一应俱全,和姜子牙先生相比,说是武装到牙齿的一点儿都不过分。我没有理由对自己的蟠龙煤矿之行不充满信心。

蟠龙煤矿是个废弃的煤矿,在大青山西边的山脚下,无论主井、副井,还是通风井,只要是煤矿的井口,在十年前都被爆破后用混凝土永久性封住了,人员在八年前就全部迁到了市里,还单独成立了一个社区,叫蟠龙社区。其实,说全部迁走似乎不太准确,因为还有一个人没走。这是一个老矿工,大家都叫他黑爷,已经年逾古稀了。我第一次在蟠龙社区听到黑爷这个称呼时,第一感觉就是觉得这个称呼和煤矿这个背景相当吻合。等我看到他本人时,觉得这个称呼再合适不过了,他肤色之黑委实是我平生仅见。

还是明说了吧。我到蟠龙煤矿钓鱼就是为了黑爷。在蟠龙社区,关于黑爷的各种说法都有,有人说他的房子下面可能有座古墓,有人说他在附近的山上发现了宝藏,有人说他有个相好的在附近村子里,他情根深重不想离开她,也有人说他可能是被山里的狐狸精迷住了,整天往山里跑,还有人猜测黑爷是铁了心做钉子户,熬到矿山开发时好漫天要价,搞一笔钱养老。听上去,这个钉子户的说法似乎靠谱些,甚至有几个人心里也动了做钉子户的念头,偷偷地搬回矿山,不过不到一个星期就又悄悄地搬回了社区。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没办法,这些人败给了人的本性。

人去矿空后,煤矿就停水断电了。煤矿自来水本来就是由自建的小型自来水厂供应的,煤矿都不在了,自来水也就停了。后来出于安全原因连电也停了。没有自来水还可以靠着机井供水,可是断了电,黑爷基本上就回到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代,蟠龙社区的人在看电视打麻将或者跳广场舞的时候,他只能在院子里抬头望天数星星看月亮,或者点着蜡烛做一些可做可不做的家务打发漫长而寂寞的时光。

还是说说钓鱼的事吧。当我听蟠龙社区的人说黑爷的房前有一个鱼塘时,眼前顿时一亮,我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接近黑爷的途径。蟠龙煤矿只有一个塘,社区的人对我强调说。

我找到那个鱼塘时,黑爷并不在家。当时,正临近中午时分,因为是第一次到蟠龙煤矿,我跑了不少冤枉路,虽然起了个大早却还赶了个晚集。矿山的房子大同小异,都是那种青砖平房。黑爷的房子也带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墙也是用青砖砌的,不高,院子的木栅门虚掩着。只是年头久了,风吹日晒再加上煤灰的覆盖,看上去房子更近乎于黑色了。院子里,一只红冠大公鸡正领着四五只肥硕的母鸡在踱着方步,偶尔其中一只娴熟地撅起屁股留下一撮排泄物。对我这个陌生人的到来,那只大公鸡开始十分警觉,冲过来奓开全身的毛对着我秀着肌肉,看我无动于衷并没有针锋相对的意思也就兴味索然了,“咕咕”地叫了几声仍旧领着那群母鸡踱方步去了。院子里还堆着一堆柴火,买不到煤了,又没有天然气,所以柴火堆的存在是合理的。柴火堆的旁边是机井,铁质的压杆被磨得锃亮,可以想见它的使用频率之高。在柴火堆和机井之间散乱地摆放着锄头、铁铲、铁锤、铁钎、箕畚、扁担和泥瓦匠用的泥刀、泥桶什么的,就这个局部而言,完全可以取个响亮的名字,叫工地一角。

院墙外的左边有块菜园,右边就是鱼塘了。必须承认,我很惊讶。因为在我眼前呈现的这一切都在展示着改造自然的能力,看来只要精神不滑坡,办法确实要比困难多。在这样一个条件艰苦的地方,看上去黑爷活得还是相当有滋味儿。

在院子外面徘徊的时间不宜太长,太长了就有点儿像小偷在踩点了,所以我很快就来到了鱼塘边。人必须要找准自己的位置,垂钓者只有站在鱼塘边才显得合情合理。鱼塘里的残荷露出水面,风起处荡出圈圈涟漪。一只花花绿绿的水鸟从远处飞来,轻轻巧巧地落在一株残荷的枝头,正要梳理一下儿被风吹乱的羽毛,看到我走了过来,它那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我看,显得惊疑不定,突然间“嗖”的一声又飞向远处。

听到一声狗叫,我闻声抬头看去,一只壮硕的大黄狗已经蹿到我的身边了,对我龇着白生生的牙齿咆哮着,双腿如弓,团身似箭,作势向我扑击。我赶紧把渔竿提出水面,并不是鱼上钩了,而是手足无措间把渔竿当成了武器,正要进行自卫,就听到两声咳嗽,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大黄!不得无礼!”

这一声断喝,让我和那条大黄狗都停止了动作。因为我也姓黄。

不知是一路上折腾饿了还是菜的品质好,又或者是黑爷做菜的手艺精湛,中午这餐饭我吃得酣畅淋漓。

其实,也就四个普普通通的家常菜,两荤两素。一道荤菜是红烧鲫鱼,那两条鲫鱼刚才还在鱼塘里活蹦乱跳的,却因为我的到来改变了命运。另一道荤菜是炒鸡蛋,毫无疑问那些黄灿灿散发着香气的蛋自然是院子里母鸡的劳动成果。素菜是从菜园里现拔的白菜和萝卜,还带着泥土的清香。

特别是那用鱼汤泡的柴锅锅巴,鲜美得让人恨不得连舌头也一并吞下肚去。我故意问道:“刘师傅,您以前是做厨子的?”请注意我的称呼。我没有叫他黑爷,因为贸然叫他黑爷可能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和意图,初次见面称之为师傅更合乎情理些。在相互自我介绍后,我调侃地说:“刘师傅,我还以为您认识我、知道我姓黄呢,不然怎么会一见面就大喝一声大黄?”这个调侃让黑爷愣了愣,但很快就醒悟过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趴在我脚边的大黄狗,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起来。。

黑爷伸出右手拿起药瓶,那个药瓶就放在条几上,在那台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机的旁边。他晃动了几下儿药瓶,从里面往左手掌心里倒出一粒白色药丸,左手轻轻一抖,那粒药就如同长了眼睛一样准确无误地飞进了嘴里,然后伸右手端起面前的搪瓷缸子猛喝一大口水。按照黑爷的说法,那叫过过口。那只缸子上写着“青山市蟠龙煤矿二水平投产纪念”,蟠龙煤矿在正一百米水平的煤采空后,还搞了一個负两百米水平,称之为二水平,那行字下面写着年月日,不过年月太久被磨花了,根本就看不清具体时间。

他“咕咚”一声咽下那粒药才摇摇头笑着说:“厨子?怎么可能?”说着,又指了指那个药瓶,“我是地地道道的矿工,在井下当过采煤工,在泵房里当过水泵工,在通风队当过维护工,矽肺病二期。”

这样的气氛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第一次看到黑爷时的情景。当时,他肩上挑着一担柴火,黑爷个子不高,身形瘦削,他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指着我问道:“你知道这是私人鱼塘吗?”我看得很清楚,那只手既黑又瘦,手背上多处皴裂,有些地方隐隐渗出血迹,手心则是布满了老茧,看上去像是掌心隆起了一个个肿包。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手,它是如此的苍老。

他的脸本来就黑,这严肃的一指一问,四周的空气似乎都肃杀了起来。那条大黄狗“嗖”的一下儿冲到我身边,围着我的双脚打着转,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我提着渔竿,那穿着蚯蚓的鱼钩坠在渔线上在空中荡来荡去。我尴尬地说:“这是私人鱼塘吗?是您的?我真的不知道啊。”边说边偷眼去瞧脚边那条跃跃欲试的大黄狗。我只不过在这个私人鱼塘钓了两条鲫鱼,大不了认个错赔个礼,要不就放回塘里去,要不就掏钱买下来,但若是被这大黄狗给咬了,那找谁说理去呀?

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因为我看到黑爷竟然笑了起来,应该是被我无所适从的样子逗笑的。我看到黑爷笑了,也跟着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容是一种令人感觉愉快的面部表情,可以瞬间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此后,一到周末我就去那个鱼塘钓鱼,说是钓鱼,实际上只是做做样子,把我每次钓到的鱼加起来也没有人家一次钓的多。

尽管在钓鱼这方面我表现得很是差劲,但我与黑爷之间的感情却是日渐深厚。关于这一点,从黑爷对我的态度转变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有一个周末我有事没去他那里钓鱼,没想到黑爷竟然打电话过来问我怎么没去钓鱼?这说明了他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或者说已经不习惯我的不存在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深以为然。我打着钓鱼的旗号,但花在与钓鱼无关事情上的时间更多。我从附近村庄给黑爷的房子拉上了电线,还教会黑爷使用老年手机。黑爷为了犒劳我,杀了一只下蛋的老母鸡,炖得满屋飘香。

黑爷是有冰箱和电视机的。只不过因为断了电,冰箱成了衣柜兼米桶这样一个复合型多功能的储物柜,电视机则放在客厅条几上成了不折不扣的装饰品。算起来,这冰箱和电视机属于上一个世纪的产品,早就应该淘汰了。我向黑爷提出家电全面更新换代计划,遭到了否决。黑爷坚决地说:“这么多年不用冰箱、电视机已经习惯了。”我很清楚,黑爷所谓的习惯那是迫不得已,只要条件允许,谁会拒绝使用电器?但黑爷素来节约,若是旧的东西还在,再花钱去买新的,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同时他这人骨子里很是要面子,更不会轻易地白拿别人的东西。我权衡再三,还是不敢先斩后奏地将东西直接买来赠送给他,而是先放出风来看看风向再说,果然风向不对。

这并没有难倒我,我找来一个修家电的师傅,本想死马当成活马医,不料这师傅为人实在,手艺也好,只花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全修好了。这让我很是惊叹那时的家电质量竟然如此过硬。

黑爷高兴之余,又提起菜刀要去杀鸡,我赶紧阻止。

黑爷上山的姿势委实有点儿奇怪。基本动作顺序是这样的,他先迈出左腿,左腿落地站稳后再提起右腿,右腿提起的幅度很大,这让他的身体和山路形成了一个明显的倾斜角度。他的右脚提起来后在空中稍微停顿了一下,才水平划出一个小半圆落下,这使他的右腿每迈出一步,看上去都像整个人跳了一下儿。

平时,总是在快接近中午时分才见到黑爷挑着一担柴火来到我身边,故意调侃我:“钓到鱼了吗?”但今天我大老远就看到他站在鱼塘边,朝我来的方向张望着,他的身边蹲着那条大黄狗。一看到我,他就挥动双手和我打招呼,大黄狗也叫了两声,有一种热烈欢迎的仪式感。

走近了,还没等我开口,他就抢先开口说:“今天就别钓鱼了,和我一块儿上山吧。”

我疑惑地问:“上山?”

他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是啊,当然是上山啊,反正你来这里也不是真的为了钓鱼。”我装作没有听懂,讪讪地笑着掩饰着自己的心虚。

就这样,我们上山了。在山路上,黑爷以这个古怪的姿势一跳一跳地往山上走着。那些从树丛缝隙透过的缕缕阳光,把他的身影涂上了斑驳的金色,好像有谁在他的身体上画了或浓或淡的图案。随着他向山上移动,那些图案也在不断改变着形状,那些光怪离陆的斑块一会儿落在他头发稀疏的头顶,一会儿落在他单薄的肩上,一会儿落在他弯曲如弓的背上,一会儿又落在他一蹦一跳的腿上。大约是受到矽肺的影响,他每一次呼吸好像都是在用尽全力,就像有人在使劲地拉着残破的风箱。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不会想到这条山路竟然是用青砖铺成的。我猜想,这些砖块应该是就地取材来自于矿里那些坍塌的房子。路不太宽,勉强可以容两个人并肩而行,它随着山势而建,一级一级的随高就低,或平缓或陡峭,蜿蜒盘旋着从山脚下一直绵延地铺向山上,一眼望不到边。看到这样一条山路出现在眼前,我不由得想起那些摆放在院子里的工具,当时我还很纳闷那些工具的用途,现在看来已经是再清楚不过了。

走在山路上,我心里忍不住地嘀咕:为什么要在山上修一条路呢?修这样一条路得需要多少时间?即便青砖不要钱,那么多的水泥得花掉多少钱呀?黑爷那点儿退休工资可能大半儿都砸在这条路上了。

一踏上山路,大黄狗就兴奋起来,不停地摇着尾巴,它一会儿就跑远了,看到我们没有跟上,又掉转头跑回来,嗅了嗅我们的裤脚,接着掉头又往上跑。它就这样来来回回地跑着,乐此不疲。我毕竟不擅长爬山,刚开始还好,时间一长就渐渐地感到双腿又酸又胀。

“坚持一下儿,马上就要到了。”黑爷回过头,边喘息边对我说。

蟠龙煤矿曾经是青山市最重要的产煤基地,年产优质无烟煤四五十万吨,是青山市的纳税大户。最兴盛时,职工有数千人,常住人口超过万人,医院、学校、幼儿园、食堂、澡堂、商场等应有尽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样一个煤矿在它兴盛时自然是全市关注的焦点,没想到的是在它衰败时同样也是全市关注的焦点,更没想到的是,在它关闭十年后又成了全市关注的焦点。

起因是一个网友的一篇文章。这个网友出生在蟠龙煤矿,是地地道道的蟠龙煤矿人,有着浓重的矿山情结。虽在外地工作,在一次回到青山市时,专程去了一趟蟠龙煤矿,目睹残垣断壁,抚今思昔,不由感慨万千,奋笔疾书写了一篇文章发在青山市的“市民论坛”上。文章图文并茂,在历数蟠龙煤矿为青山市所作的贡献后,又将矿山过去的兴盛和现在的没落进行了对比,正当人们心情激荡时,话锋一转,对把这样一个有着光荣历史的矿山弃之如敝屣表示了自己的愤懑之情,呼吁绝对不能做“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事。最后还对如何利用好废弃矿山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和建议,提出把矿山开发成寓历史、创意、休闲和文化于一体的工矿公园,建成青山市的文化标识。

在写到黑爷时,他是这样描述的:“在别人眼里,蟠龙煤矿已经废弃了,但在黑爷的眼里那里还是他的煤矿,他是煤矿最后的矿工,他就像战士坚守着注定要失守的阵地,就像农民依恋着濒临荒废的田地,在悲壮里饱含着执拗和深情。我走过去喊他黑爷,黑爷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我。十年的时光已经改变了我很多,在某种意义上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我的个子长高了,我的身材长胖了,我的肚子变大了,但黑爷依旧还是原来的黑爷,只是更黑更瘦更苍老了,只是曾经笔直的腰有点儿佝偻了,只是那受过伤的右腿让他即便站着看上去也有点儿在向左边倾斜了。在我提起我父亲的名字时,他终于记起了我,满是皱纹和疑惑的脸上顿时盛开了一朵花。他拉住我的手,笑着问,‘孩子,你父亲身体还好吧?他满手的老茧让我有一种突然把手伸进刺丛里的感觉,手上火辣辣的疼,心里也是火辣辣的疼。我回答说,‘父亲矽肺病发作在去年去世了。黑爷脸上的那朵花不见了,脸比刚才更黑,腰比刚才更弯,人比刚才更歪,他喃喃地说道:‘矿没了,老人们也走得差不多了,我也快了。他好像是在对我说,又好像是对自己说。大约是牙齿已经掉光的缘故,黑爷的声音听上去显得含糊不清……”

这篇文章跟帖量很快就突破了十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竟然还真有客商表示愿意投资建一个这样的工矿公园。相关部门也空前地重视起来,专门成立了项目开发办公室,和蟠龙社区合并办公,负责招商、规划等事宜。交通部门更是以最快的速度启动了搁置多年的青山隧道工程,并在近期實现了通车,这让市区和蟠龙煤矿的路程缩短了近一个小时,原本偏僻的矿山成了市区的近郊。

网友文章中的黑爷自然成了焦点。作为一个即将开发的区域,首先要完成的就是征迁工作。理论上,这个废弃煤矿空无一人,不存在征迁问题,但实际上呢,黑爷一天都没有离开过矿山,而且让他离开绝非易事,因此征迁问题依然棘手。在当年集中迁到蟠龙社区时,由于黑爷的原因,整个社区班子都受到了处分。其实,为了让黑爷离开矿山,社区该做的工作都做了,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但任尔东西南北风,黑爷依然稳如泰山。

既然常规的方法在黑爷身上不好使,那么只好采取非常规的手段了。三国时期,诸葛亮说过,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我觉得这话说得有理。

山路的尽头是山顶,山顶上有三座墓,三座墓并列着朝着蟠龙煤矿的方向一字排开。这个角度与山路接近于垂直,从远处只能看到最近的那座墓,只有走近了,才能看到有三座墓。

山上有墓,这是很正常的事。这里并没有公墓,人死了都要葬在山上,在没有提倡火葬时就直接土葬在山上,提倡火葬后就复杂了一点儿,先火化再把骨灰土葬在山上,但“葬我于高山之兮,望我故乡”的意思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因此,这样的墓在大青山是随处可见的,像这样由几座墓组成一块颇具规模的墓地也是有的,那基本上都是祖墓,葬了好几代人。不过,这样大费周章、墓地用青砖铺地,并且建一条从山下延伸到墓地的青砖路,就绝无仅有了。

墓地的四周是树林,有榆树、桦树、松树、柏树、毛榉村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树,树和树之间并没有什么杂草、枯枝和荆棘;有几只鸟在树林里看不见的地方高高低低地叫着,声音清脆婉转,像是在相互应答;风起处,地面上那些松针枯叶微微蠕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只松鼠小心翼翼地刚把爪子触碰到松果,那枚硕大的松果就突然掉了下来,惊得那只松鼠一下子窜了好远,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此处虽然是荒山野岭,但四周明显有人工修整的痕迹,有着一种到了森林公园的即视感。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些汗正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和身上的汗水汇合在一起,连内衣都湿漉漉的,很是难受;我又使劲甩了甩腿,想用这个动作驱赶酸痛,不知道是这个放松的动作产生了效果还是心理作用,甩了几下后感觉好多了。黑爷虽然还在喘息着,但比我好多了,在他的额头上只看到一些毛茸茸的细汗。铺天盖地的阳光无遮挡地落下来,镀亮了他的全身,连额头也闪闪发亮。

我没有开口问黑爷,只是深深地看了黑爷一眼,眼里流露着询问的目光。黑爷还在缓缓地喘息着,对我的目光视若无睹,显然并没有向我解释的意思。我只好向墓地走过去。第一座墓的碑上写着“赵矿生之墓”,第二座写着“王山之墓”,第三座写着“张回之墓”,第三座墓的旁边还有一块空地。三座墓三个姓,这就基本上就可以排除是祖墓的可能,也排除了与黑爷有关联的可能。

黑爷一直和我并排走着,直到这时,他才开口说话。或许是四周树林形成的天然屏障具有回音效果,使他的声音像水一样在墓地的上空流淌着。

赵矿生有一个徒弟。那是赵矿生的第一个徒弟,也是最后一个。每一个老矿工都负责带一个新矿工,以师徒相称。师徒住在一个宿舍,吃同一个食堂的饭菜,每天都一人扛着一把斧子走同一条路下井。那是一把长柄斧子,刃窄背厚,虽然没有砍树的斧子那么狰狞,但拿在手里分量却更加沉重。他们戴着矿灯,穿着矿服和长筒胶靴,再扛着那把斧子,从宿舍出发,经过灯光球场,走过矿工俱乐部,拐弯儿走进一条又长又直的道路,路两旁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法国梧桐树,那些树粗得两个人都抱不过来。矿山最大的家属区就在这里,所以路上总是有很多人,有去开水房打开水的男人,有去百货商场买东西回家的妇女,有带着孙子逛马路的老人,还有附近来卖菜的农民,要是遇到上学或放学的学生,那叽叽喳喳的声音就像有一千只鸟从头顶飞过。徒弟指着道路两边带院子的房子问赵矿生:“师傅,我什么时候才能搬到这里来?”赵矿生总是回答说:“那要等师傅我搬过来后,才轮到你这个小屁孩。”其实赵矿生只比徒弟大三岁,不过他已经在极其隐蔽地谈着一个对象,徒弟心里知道表面上却装作不知道。后来,有几次清明和冬至,徒弟偶尔还在墓地见过赵矿生的那个对象,每次她边抽泣着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边烧着纸钱,徒弟则藏在树林里,看那些纸钱在红红的火焰里化成了灰,看那些细碎的灰烬在她身边飘来荡去,像是在诉说着什么。走过家属区,就是卫生所了,再往前走就是三层的煤矿办公楼,从大楼门前走过就是矿井区,蟠龙煤矿就是这样把指挥部建在前沿阵地上的。所以,蟠龙煤矿能火那么年也是有原因的。

刚领到斧子时,徒弟疑惑地问赵矿生:“师傅,我们是下井采煤,并不是上山砍树,背着斧子干什么?”

赵矿生狡黠地一笑,说:“如果井下冒顶有人被压住了腿,你说应该怎么办?”

徒弟说:“那当然是马上救人了。”

赵矿生说:“怎么救?”

徒弟说:“当然是挖呀。”

赵矿生鄙夷地看了徒弟一眼,“要知道,这是冒顶,不是在你家菜地里挖地。迟一秒大家都完蛋。况且有些煤矸石很大,你根本就不可能搬动。”

徒弟想象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那怎么办?”

赵矿生把肩上的斧子拿下来,双手握住,高高举起朝下一劈,然后说:“懂了吧?”

徒弟看着那柄闪着寒光的斧头,那寒光似乎对着自己迎面袭来,不由得全身激灵了一下儿,打了个更大的哆嗦。赵矿生又把斧子扛回到肩上,哈哈大笑,边笑边说:“你这小屁孩,真是不经逗。”

等下了井后,徒弟发现斧子原来是用来整理井柱的,砍茬口、砸楔子,斧子用得威风八面。徒弟以为赵矿生那天的话是逗自己的,直到自己的右腿被压住才知道那并不是玩笑。赵矿生当然知道那些小一点儿煤矸石掉光了接下来就要掉大的了,要是当机立断用斧子将徒弟的右腿砍断,他自己的腿就不会被压住。徒弟总算从煤矸石下被刨出来了,只是右腿的骨头被砸断了。但是撤走的时间耽误了,一块巨大的煤矸石掉下来压住了赵矿生的双腿,徒弟忍着痛跛着腿拼命地推那块煤矸石,那块煤矸石太大了,就像在推一座山,那块煤矸石纹丝不动。徒弟又抱住赵矿生的双腿拼命地拉,想把他拉出来。突然间,赵矿生大叫了一声,双手抱起徒弟往身后一抛。赵矿生的力气真大,这一抛把徒弟抛出去好远,徒弟的右腿使不上劲,落地时就听到“咔嚓”一声,一截白里带红的骨头茬子露在了外面。徒弟在昏过去之前,挣扎着朝赵矿生那里看了一眼,赵矿生不见了,只看到一大堆煤矸石,真的像一座山了。

王山水性很好,他是在船上来到这个世界的,还不会走的时候就会游泳了。他可以从塘这边一个猛子扎下去,过了半袋烟的工夫才从塘那边露出头来,一脸从容地朝塘这边笑,貌似还有很大的余力。有人甚至大胆地推测王山的前世可能一条鱼,这条鱼现在活成了人了。俗话说:“打死会拳的,淹死会水的。”没想到的是,他还真是被淹死的。谁会想到,一条鱼也能被淹死。

有人说:“这个王山呀,就喜欢逞能,不逞能也不会死的。”也有人说:“不就是一台水泵不出水嘛。那么大的水,多一台水泵有什么用?矿井还不是照样被淹。”听到这些话,有个人立马就跳着脚破口大骂:“人家连命都搭上了,你们还在这里说风凉话,你们还有良心吗?你们的良心让狗吃了吧?”跳脚骂人的人有条腿不太好使,本不该跳脚的,但他太生气了,忘了自己腿不好的事,每跳一下,身体都要倾斜一下,踉踉跄跄的差点儿就摔倒了。那些被骂的人见了,嗫嚅着,“好了,好了,我们错了,我们只是替王山可惜,没有别的意思。”

那几天雨水有点儿多,井下透水了,人都从矿井里撤出来了。井下透水,就必须用水泵抽水,如果不抽,水涨起来会把井壁泡软泡松,井壁要是塌了,损失就大了。抽着抽着,有一台泵突然就不出水了,王山提出下井去修,他修理水泵的技术在矿山首屈一指。当时井里的水并不多,不要说王山那么好的水性,即便是个旱鸭子去问题都不大。于是,王山就下井了。万万没想到的是,王山下去后不久,山洪暴发了,山洪裹挟着山石泥土和树木断枝,势不可当,直冲向井口,如同巨蟒入洞。那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井上的人都没反应过来,就不用说在井下毫不知情的王山了。

等在风井里找到王山时,王山全身光溜溜的,整个人像壁虎一样吸在井壁的最高处,双手深深地插进煤矸石里,形成一个合抱姿势。好不容易把王山弄下来,发现他的双手还紧紧地抓着两把煤矸石,那坚硬的煤矸石已经被他捏成粉,粉又化成了泥。洪水涌进矿井后,立刻变成黑色,可以想象,那些黑色泥浆一样的水是怎样一点儿一点儿把王山逼着贴在壁顶上。即便如此,王山还是坚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毕竟,他的水性太好了。

算一下儿时间,山洪冲进矿井时,王山已经修好了泵往上走了。一看洪水冲下的动静和声势,王山就知道,要是迎着往上冲,势必瞬间就会被洪水卷到井底,那样的话,再好的水性也是必死无疑。于是他想都没想,掉头就往井下跑,山洪像一条愤怒的蟒蛇一样疯狂地扭动着起伏着在后面追。王山并不指望自己的双腿能跑得过身后那条没有腿的蟒蛇,况且往井下跑得越深,活下来的希望就越小。当时王山在副井里,在那种情形下,他冷静而迅速地作出了抉择,那就是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风井跑。主井是运煤的,副井是运人的,风井是通风的,井与井之间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横向联系的通道。风井的洞口最小,他一钻进风井,就脱光所有衣服,把衣服当成麻袋包上煤矸石去堵洞口,所以王山死的时候是赤裸裸的,就这样赤裸裸地来又赤裸裸地走了。

如果山洪暴发的强度不大,如果山洪持续的时间短,如果侥幸堵住了风井的洞口,或许还有一线希望能活下来,他一定是这么想的,但山洪很快就灌满了所有的井,很快井里也装不下了,那些黑漆漆的水就从井里漫到地面上,四处横溢。抽干井里的水足足用了半个月的时间,等找到人时,已经被泡得面目全非了,根本就认不出那是王山。

张回是矿工里的诗人,是诗人里的矿工。他每天都写诗,偶尔也会有一两首诗在《青山日报》副刊上发表,但大多数的诗稿只能静静地躺在他的箱子里,这让他的箱子变得极为沉重。这并不妨碍他如痴如醉地写诗。如果看到他满面春风,脸上忧郁的诗人气质一扫而空,那一定是他的诗发表了。

作为诗人,张回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宿舍里埋头读诗写诗。只有在天气和心情都合适的情况下,他才会去散步,所以他散步的机会并不多。但只要是散步,他绝对不会敷衍了事、简单的在楼下走两步,而是要从东到西横穿整个矿区,来到塘边,绕着塘埂散步,一直到日落西山,他才披着灿烂的晚霞从西向东再次横穿整个矿区返回。这样的散步虽然工程浩大,但是收获也是颇多的。在散步的过程中,张回观察到塘里和塘埂上的植物在不同的季节会呈现不同生命状态,在冬天它会蛰伏,在春天它会萌芽,在夏天它会生长,在秋天它会凋零。万物在应时而动,这其实是很平常的事,但张回把这件平常的事表述得充满诗意和哲理,因而就显得很不平常,这十分符合他诗人的身份。

那天,张回又如常一样去散步,在准备返回时,他在一个不易看到角落发现了一丛开满野花的灌木。从远处看,那些红白相间的花一朵挨一朵地簇拥在一起,仿佛是谁在那里铺了一块锦缎,闪烁着一种不甘寂寞的美。走近了,看到那些花朵毛茸茸的,很有质感,外形看上去有点儿像绣球。张回正想凑近一点儿感受一下花的香氣,以便让自己的诗兴更浓一些。那些凝结着草木芬芳的诗句仿佛已经流淌到他的嘴边了,只要稍微张张嘴,马上就会一句句地脱口而出了。正在这时,他听到一声沉闷的爆炸声,脚下的大地在爆炸声中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儿。张回只好中断了接近那丛灌木的动作,那些诗句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太确定地问自己,不会是地震吧,边问边站起身来朝四下张望。不远处,一股浓烟先是以一条直线的状态冲上云霄,冲到足够高的高度开始渐渐地扩散,直到在空中弥漫开来。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接一声凄厉的呼救声,那声音裹在令人窒息的硫磺烟里飘了过来,一下子就充满了张回的耳朵。张回明白了,这不是地震,是小煤窑出事了。

蟠龙煤矿是井工煤矿,这种类型的煤矿是向地下开掘巷道采煤的,那里的煤层丰富,具有较高的开采价值。但周边的地表也不乏少量的浅层煤,甚至附近农民在家挖地窖时都能挖出煤来。于是,就改成挖煤窑了,类似这样非法开挖的煤窑,当地统称之为小煤窑。一时间,这种小煤窑像雨后春笋一样地冒了出来。小煤窑粗暴地直接从地面向地下挖,挖完煤就弃窑走人。为了利益最大化,小煤窑里连最基本的井柱都没有,就更不用说其它安全设施了。所以小煤窑发生事故是必然的事。上面虽然三令五申严禁开挖小煤窑,但小煤窑一挖出煤就等于在地上捡钱,铤而走险的不乏其人,像打地鼠游戏一样,才打掉这边的那边又冒出头来。

这一次是瓦斯爆炸,有两个人遇难,其中一个就是张回。如果不是张回,遇难的至少有四个人,因为张回的出现,遇难的人数减少了两个,但张回自己却遇难了。张回脱下上衣放进塘里浸湿,用湿漉漉的衣服捂着口鼻,一口气从井下背上来三个人,等背着第四个人爬到离在地面五米左右的地方时,终于体力耗尽脸朝下一头栽倒,再也没能爬起来。到死,他的背上还背着那个人。

十一

那些在蟠龙社区流传的各种议论当然都是无稽之谈,那个认为黑爷想做钉子户的猜测更是子虚乌有的事。不过,我承认,随着谜底的揭开我还是很震惊。这种震惊导致我在起草蟠龙煤矿遗址开发的建议时,赵矿生、王山、张回和黑爷的影子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里,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所思自然而然地在笔下流淌着,我第一次知道了,即便是四平八稳的公文也是能写出感情的。在这份建议里,我还就黑爷的去留和山顶上墓地的处置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具体的就不细说了,我保证我的想法是对得起良心的。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时夜已经很深了,但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伸手摸了一下,竟然是眼泪,这让我很诧异。我已经忘记自己上一次流泪是为了什么、是什么时候了,我以为我已经丧失这项功能了,还好没有。

那天,黑爷讲完三个故事后,我的思绪沉浸在故事中的壮烈和悲伤里,久久不能平息。耳边隐约听到山风拂过树林时发出的阵阵涛声,像是一声声巨大的叹息在山谷里盘旋回荡着。

良久,还是黑爷轻轻地咳了一声,才打破了这寂静,把我从过去拉回到现实。黑爷说话了,我根本就没有想到黑爷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说:“蟠龙煤矿废弃了,迁到社区的人由你们管,他们活的肯定会比过去好。我呢,我的腿残了,人也老了,也做不了什么事了,但我终归还是可以给他们守墓的,我在一天就给他们守一天墓,等哪天我不在了,那就葬在这里陪陪他们吧。”他边说边朝那块空地努了努嘴,意思就是葬在那里,原来那里是他给自己预留的位置。这个黑爷竟然把自己身后的事都安排好了。

蟠龙煤矿废弃了,离开这里去寻找更好的活路,这自然是没有错的。但黑爷拒绝离开,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依然是。他的想法就是这么朴素而简单,他活着就是为了给永远留在这里的人守墓,因为在需要拼命的时候,墓里的人毫不犹豫地把命留在了这里,那样的人值得他这样去做,他认定了自己必须这样去做。这时,我应该说点儿什么或做点儿什么来回应黑爷,但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呆呆地看着黑爷,那局促不安的样子一定傻到了极点。

好在黑爷说完后就转过身不再看我了,我才渐渐平静了下来。我看到他的目光越过山坡上层层树梢,越过蔚蓝的天空,一直望到山下。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是矿区,如同一条长龙盘在山脚下,过去的繁华如同烟花一般灿烂着,我仿佛看赵矿生、王山、张回还有黑爷他们穿着矿服戴着矿灯扛着斧子在矿区穿行,他们去澡堂洗尽一身煤灰,他们去灯光球场挥汗如雨地打球,他们去矿工俱乐部去看新上映的电影,他们装病上医院去看新分配来的护士,他们去月夜的小树林里和心爱的姑娘窃窃私语,是的,他们在那里欢笑过,在那里哭泣过,在那里活着,也永远守护在那里。

曹应东: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铜陵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安徽文学》《写作》《作家文摘》《青年文摘》等报刊。著有小说散文集《在一朵花中休息》。

惘事记

■ 王太贵

兰 豆

门头上的十五瓦灯泡衍射出杏黄的灯光,蛾虫围绕着灯泡飞来飞去。月光白了一地。由夏入秋的时节,夜晚有些微凉。

一双纤细的小手,在摘菊花瓣。那双细手和菊花在廊檐上绘出美妙的影子。窸窸窣窣,那么纤细而苍白的手,娇娇弱弱;那么清苦而寒凉的菊花,暗香浮动。

摘菊花的女孩儿叫兰豆,读小学五年级,目前休学在家。别的孩子都在学校读书,放学后回家干活。她却整天在家,大部分时间睡觉,或坐在椅子上听录音机里那英唱的《山不转水转》,或到溪边看小鱼小虾。有时候,也会帮大人做点儿轻松的家务活儿。秋天,漫山遍野开满野菊花,家家户户都会在这个时节打菊花。白天大人们带着镰刀,上山把野菊花连根斩断,一捆捆扎好挑回家,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摘花瓣,次日晾晒,直至晾干,送到药材站卖掉。

兰豆休学,听说是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病的名字有点儿长,叫胆道蛔虫。我们第一次听说有这种病,这么长的名字,病肯定不轻。

兰豆比我大,比我高一年级。她生病在家那会儿,学校老师组织班级同学去看她,每人凑了几角钱,给她买了几袋香喷喷的大麻饼。大麻饼比月饼大,但比月饼略薄,两面挤满芝麻粒,里面是面粉、芝麻、白糖、冰糖、香油、橘饼、桃仁等馅料。大麻饼金黄香脆,吃一口唇齿留香。因为贵,成袋买大麻饼的少,大多是一块一块地买。杜医生家离学校很近,除了开一间诊所,他妻子还开了一间大商店。诊所和商店由一道漆黑的走廊连接,这边孩子打完针,哭得撕心裂肺,大人心疼,就横抱着孩子走到商店,买一块大麻饼,立马见效,比那青霉素来得快。阿司匹林和大麻饼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叫人又恨又爱。

我只能在打针的时候才能吃上一块大麻饼。兰豆不一样,她一下子得到好几袋大麻饼,简直难以想象,太甜蜜太幸福了。

兰豆是我见过的最美女孩。即使生病了,她的美也不减一分,相反却更美了一些。美丽的嘴唇,就像熟透的樱桃,白里透红,晶莹剔透。眼睛很大很亮,泛着丝绸的光泽,眨巴下儿双眼,阴雨天也会晴朗起来。孱弱的双手,写出的字却格外工整清晰,一笔一画,行云流水,就像她说出的话,甜蜜而爽朗,沁人心脾。

她坐在门口摘菊花。一朵娇柔的花,被一群清苦的花簇拥着、缠绵着、呵护着。她家住在海拔较高的山峦上,我家住在山脚,举目仰望,每晚都能看见那盏黯淡的灯光。我们摘菊花,动作粗暴而简单,用手捋,虽然摘得快,但摘下的菊花瓣伤痕累累,品相很不好看。兰豆摘的菊花,饱满、完整、毫发无伤,晒干后,颗粒匀整,也就能卖出好价。“人家生病的孩子都能摘好菊花,你们还能干啥?”大人们都这样呵斥自己的孩子。

大概过了半年,兰豆的病好多了,终于出现在校园里。长辫子,大眼睛,碎花裙,背着书包,一路走得很慢。男生们踊跃为她擦桌子,帮她扫地,替她拔草。女生们陪她聊天,给她补课,还帮她扎辫子。我也想给兰豆做点儿什么,但是我们不在一个班,贸然去她教室,会遭到那群男生们的排斥。我和兰豆放学回家是同一条路线,只能在放学路上表现表现了。比如帮她背书包,或者跟她说说话,也很不错。但结果出我意料,老师早已为她安排好了背书包的人。跟她说话也是奢望。因为她走得太慢,如果跟着她那节奏,我回家得到天黑,家里一大堆农活儿还等着我去干。那头牛还在山上等我牵回家饮水,送进牛圈。父亲的风箱等着我去拉。我磨磨蹭蹭地走到兰豆身旁,一肚子话居然变成了哑口无言,我看她一眼,她也看我一眼。我的脸上拧出僵硬的笑容,她的臉上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给她背书包的是她的邻居易小妹,易小妹左右肩上各挎一个书包,跟在她身后。我多么希望易小妹把兰豆的书包扔给我,叫我背着走。但易小妹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思来想去,还是请我的同桌小毛孩帮忙。小毛孩成绩一塌糊涂,但是极富绘画天赋,一张白纸,一支笔,给他一个主题,几分钟就能给你画出像模像样的图画来。为了讨得一张画,我搭进去两个大红桃。他先画了一张《西游记》人物图,猪八戒扛着钉耙,样子憨态可掬,可我觉得送人不太好,尤其是送给刚刚病愈的美丽的兰豆。再三央求之下,小毛孩挠挠头,用心地画起来,就看他笔尖在图画纸上龙飞凤舞,袖带飘飘,一个美人的轮廓很快浮现。这是谁呀?我认不得,但感觉很美,好像又很面熟。“这不是嫦娥吗?你不喜欢猪八戒,我给你嫦娥。”小毛孩咬一口我送的鲜桃,得意地说。嗯嗯,确实很美,咋看起来很面熟呢?小毛孩神秘地笑起来:“你看像谁就是谁。”“也不加点儿色彩吗?”“买不起彩笔,就这么将就着吧。”

虽然缺了半年课,但是并不影响兰豆的成绩,小升初考试,依然名列前茅,上镇上最好的初中最好的班级。兰豆下学期不会出现在这所小学校了,读初中一周才能回来一次,灯下摘菊花的人,少了兰豆的身影。

兰豆在初中读了不到两年,那病又犯了,不得不再次中途休学,这次休学时间有点儿长,一年多吧,最终,她辍学回家。

我把那张图画放在书包的最下面,却迟迟没有机会送给兰豆。而兰豆已经去了遥远的大医院。没人时,我就掏出那张图画仔细端详,确实是嫦娥,但越看这嫦娥越像兰豆。

恩 赐

“火柴划不出火,可以用两根同时划,这样就能划着了。”

这话是漆匠恩赐说的,那时他二十岁刚出头,脸白净,穿一件灰色中山装,袖口套着蓝色护袖。正拿着刮刀在条桌上刮腻子。恩赐手艺好,这么年轻,就四邻八乡的去干活儿。恩赐有绝活儿,孩子们都喜欢他。恩赐说,他们家族本来姓王,有一天跟另一户王姓为一亩山林发生争执,打了起来,推搡中,他们的祖上被撩到水里,差点儿淹死。起来后,自知势单力薄,愤然至极,祖上回家就把王加上三点水,改成汪。

恩赐家住在水库旁,我们爱去水库钓鱼、游泳,也爱到恩赐家玩儿。他家门口的小路上长年铺满药渣,踩上去软绵绵的,一股药香苦苦的。他母亲是老病号,总是黑着脸,极少说话,灶台上摆着黑乎乎的药罐。

恩赐家的所有木质家具无一例外的都涂上了油漆,光彩照人。尤其大衣柜上,两条金凤凰翩翩欲飞,每次去,我都会摸一摸。我们村只有他家有凤凰。恩赐除了会涂漆,还会描摹金凤凰,让我们惊诧不已。

在苦苦等待中,恩赐终于到我家做漆匠活儿了。俗话说,“木匠怕漆匠,漆匠怕光亮。”父亲专门儿挑了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把恩赐请来给新打制的条桌、碗柜和五斗橱涂漆。我整天围着他转,看他搅和腻子、刮擦、打砂纸,尤其是在上漆的时候,那刷子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恩赐见我看得入迷,就说:“给你找个媳妇好不好?花尖山下的兰豆,双眼叠皮的,可美了!”我说:“哼,你自己还光棍一条呢。”他呵呵笑起来。

恩赐不抽烟,但是喜欢喝浓茶,他那双沾满涂料的手不便倒茶,便央求我给他倒一杯。我说倒茶可以,你得给我们家描两条金凤凰。他瞅我一眼,说:“你先倒茶吧。”我撅起茶壶,“咕嘟咕嘟”给他倒满浓茶,又给他摇起蒲扇。他很享受,我把茶杯递到他嘴唇边,他“咕咚咕咚”三几口喝完。我说:“这下儿可以答应我了吧?”他咂咂嘴说:“画啥都可以,关键是画凤凰难度大,费工费料,到时你家还得多出钱。这样吧,我最近新琢磨了百鸟图,给你家条桌、柜子上涂几只喜鹊可以吧。条桌摆在堂屋,喜上眉梢,多吉祥!”我心想,如果多出工钱,我那抠门儿的父母肯定不同意。我点点头权当默认。

但是一连两天,都不见恩赐画喜鹊,我的耐心没了,不给他倒茶,也不给他扇扇子。恩赐指着我说:“你小子等着瞧。”看他那样子,我以为他会使出看家本领,却只见他从工具包里拿出一沓塑料彩纸,抖开,呈现出彩色画面,两只喜鹊蹲在树枝上。这是啥工艺?难道能印上去?恩赐的形象在我心中一落千丈。他三下儿两下儿把彩纸贴在柜门上,叮嘱我说:“千万别撕,明天我来揭。”

原来,恩赐的手艺不过如此。那些凤凰啊、喜鹊啊、牡丹啊,根本就不是他画上去的。但依然有人不停地找他做漆匠活。

有一年,老付家请他去漆寿材。漆寿材是喜事,恩赐欣然前往,每道工序都干得一丝不苟。在即将完工的黄昏,涂完最后一遍笨漆,逆着夕晖,恩赐发现棺材盖上有个鼓包,用刷子轻轻抹去,包又鼓起来,连续抹三遍,依然如此。恩赐脑门上渗出了细汗,他找出刮刀,在鼓包处刮了一圈儿,这一刮刮出了血水一样的液体,再抹漆也不管用。恩赐没办法,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咬破拇指,把鲜血滴在鼓包处,终于完事了。但恩赐内心有点儿慌,按照惯例,漆完寿材,东家会像招待贵宾一样招待漆匠。这次恩赐收拾好工具,收过工钱就走了。东家送到路口,恩赐又从工钱中抽出一张票子给东家,留下一句:“这是口女材。”

这句话,像块石头沉沉地砸在东家心里。这寿材是给东家付老爷子准备的,付老爷子八十多了,置办寿材理所当然。怎么会是女材?看来恩赐是不想靠这门儿手艺混饭吃了。

一年,两年,三年,付老爷子依然健朗,恩赐漆的那口寿材越发光亮。第四年冬天,付家砍树,请了一些帮工,在放倒一棵梧桐樹时,不幸砸死了一个女帮工的。两家私了,赔了付老爷子的这口寿材。

老 呆

老呆,本名牛光柱。但极少有人叫他牛光柱。十几年来,我们一直唤他老呆。

老呆,人如其名,确实有点儿傻头傻脑的。一米八的个头,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红旗山突然蹿出个那么高的人,实属罕见。老呆爹娘走得早,属于无人看管的那类孩子。老呆个头高,可智商低,有点儿发育不全,看谁都“嘿嘿”傻笑。都说老呆走到哪里,手里不是掂着砖头就是捏着瓦块,看见小孩,就会疾风一样追上去,砸他一砖头。当然这些都是据说。

放学路上,我们经常碰见老呆,孩子们大都绕着他走。说来也奇怪,老呆只撵外生产队的孩子,他认识的娃儿,从来不追赶。老呆来过我们庄子,身上套一件肥大的灰色拉领衫,如大灯笼里插根电线杆。那一次,他手里啥都没拿,只是边走边东瞅瞅,西望望。那天是星期天,孩子们在家,大人都去地里干活了。听说老呆要来,每家每户的门窗关得“噼里啪啦”响。我从窗缝往外看,看见老呆那双小眼睛像雷达一样扫过一排排房子。突然,东边来发家的黑狗蹿出来,“汪汪汪”乱叫一通。狗眼确实看人低,它看老呆愣头缩脑、目光呆滞,叫得更凶。老呆急了,后退两步,差点儿被一块土坷垃绊倒,他顺势摸起土坷垃,攥得铁紧,对着来发家的黑狗吼起来,比狗叫的声音还大。黑狗有点儿怵,左右摇摆,头贴地面,还想发动进攻。老呆一土坷垃砸过去,黑狗扑腾着左前腿,“嗷嗷”叫着跑走了。

老呆其实不打人,除非你惹恼了他。我们见过老呆打狗,那是狗先挑衅的。老呆还打过蛇,将近两米长的菜花蛇。一天下午放学,十字路往西的小山坡晃动着一个黑影,影子上还盘着黄绸缎。我们以为是邻村来唱戏的,到了近处,才发现是老呆,他肩上扛着青竹竿,竹竿上盘着一条杯口粗的黄色菜花蛇。

“啧啧啧,这家伙好厉害,这家伙发了。”二运子连声惊叹。一条菜花蛇也能发财?我们不屑一顾。大周说:“他哪有那本事,只能拿块砖头吓唬吓唬小孩。看见蛇,估计蛇还没动,他已经跑得没影了。”小毛孩说:“那条蛇兴许是他捡回来的死蛇。”二运子说:“你们都别瞎猜了,你们可以去问问他嘛。”说完,二运子神秘地笑起来。我们几个觉得这是个办法,关键是派谁去问呢?他肩上那条菜花蛇如果只是暂时晕过去,一旦醒过来,保不准给你一口。老呆的情绪本来就不稳定,他肩头那根竹竿可没长眼睛。

我们几个推来推去,就是没人愿意去打听。小毛孩说:“别推了,要不抓阄,要不就让二运子去,二运子跟他住得近,他们熟悉,老呆不打熟悉的人。”这话有理,我第一个赞同,大周也举手同意。二运子翻着白眼,怼了一句:“就知道收拾俺。”

“远亲不如近邻,你们住得近,感情好,快去快回,我们都等结果呢!”大周挥着双手,作赶人状。

在我们举棋不定的这段时间,老呆其实也没走多远,他走两步歇一步,有人路过或者经过别人家时,他会故意停下脚步,似乎在炫耀。有人向他竖大拇指,有人说赶紧卖了,蛇胆可值钱了。更多人远远的就避开了,老呆本来就有杀伤力,更何况他还挑着一条让人肉麻的菜花蛇。

二运子一路小跑,几分钟就追到老呆身后。老呆扭头看着二运子,傻笑起来,左手食指往肩上指,“噢噢噢”的,不知道说些什么。二运子懂,他向老呆高高举起两个大拇指,然后低头从黄书包里掏出一瓶英雄牌蓝钢笔水,拧开瓶盖,小拇指往瓶子里蘸一蘸,再往自己的手臂上摸几下,几道蓝印子就出来了。老呆看得发呆,又“噢噢噢”地说起来。二运子又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练习本和一支没有笔帽的钢笔,练习本已经写了一半,钢笔尖是弯曲的。他把这三样东西握在手中,跟那菜花蛇比画了两下,说:“这个给你,把蛇给我,你就有笔和纸写字了!”老呆看看蛇,又看看二运子手中那三样东西,心动了,便把肩上的菜花蛇扔在地上,接过二运子手上的钢笔水、本子和破笔,昂首挺胸地走了。

三样破烂换一条死蛇,这只有二运子能干得出来。后来听说,当晚二运子马不停蹄地跑到药材站,把菜花蛇卖掉,换来十五块钱。十五块钱,能买七十五袋“唐僧肉”、三十支雪糕、十五个皮球。二运子真是一块做生意的好料子。

村里修公路,放炮开山,遇到哑炮,修路队队长急得直跺脚。解决哑炮的办法只有拆炮,把雷管和炸药分开。如果不管,哑炮很危险。那时候没有专业拆炮的人,通常都由放炮的人去拆,因为他了解导火线、雷管和炸药的摆放位置。但这次放炮的人打死都不愿意干,他的理由很简单,我只负责点炮,导火索着火了,为啥没有炸响,肯定是质量问题,与我无关。队长找了很多人,大家都摆手摇头,哪怕加十倍工资都没有人干。其实这情有可原,谁愿意拿自己生命去赌?村里有先例,之前有人就是因为扒哑炮而丢了命。

恩赐也在修路队,他负责工程账务。他说:“让老呆去扒炮吧,只要把雷管炸药位置说清楚,操作很简单,剪掉导火线,拿掉雷管,就可以了嘛。”队长犹豫了一支烟的工夫,“这行吗?”恩赐说:“咋不行,难道就让大伙儿在这干耗下去?路啥时候能修好,大家都等着发工钱呢。”时间分分秒秒过去,队长终于同意了。不一会儿,恩赐就把老呆找来了。放炮的人走到跟前,跟他说着比画着好久,承诺事成后付给他八十块钱,并张开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呈八字手势。老呆“噢噢噢”了几句,又把头往山梁上瞅瞅。放炮的人懂了,叫恩赐当场拿出两张十块钱塞进他脏兮兮的口袋里。老呆转身就往山梁上跑去。

队长身边围了一堆人,眼巴巴地看着山梁,老呆趴在地上,左扑右扒,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老呆还没有下来。队长焦急地抽完第五支烟的时候,山梁上出现了那个瘦高的人影,老呆扒炮成功了,他怀里抱着炸药包,像一个孤独的英雄占领了敌人的阵地。队长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龇着大黄牙说:“老呆不呆,恩赐,回头给他再加十块钱。”

我最后一次听见老呆的信息,是在邻居家十七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上,晚上八点,《每周一歌》后,镇电视台插播了一则寻人启事:“老呆,本名牛光柱,男,家住红旗山牛家洼,身高一米八,说话不利索,离家出走时身穿灰色拉领衫,脚穿劳保鞋……”

业达文

业姓少有,姓业的屠户更少有。叫业达文的屠户,全天下估计仅有一个,就住在红旗山。

说起业达文,我就想起中学生物课本里的达尔文。业达文杀猪,达尔文研究生物。过年了,连猪都害怕听见业达文的声音。

业达文的爹杀猪,弟兄姊妹五人,仅靠那把杀猪刀过日子,可他家并不缺吃少穿,足见杀猪这活计还是很有油水的。别人家的孩子都面黄肌瘦,业达文兄弟姊妹几个却都肥嘟嘟的,嘴唇上永远油腻腻的,几乎天天有肉吃。这让人很是羡慕嫉妒恨。有的人家连冻肉都吃不起,他们家却用肥肉炼油,油渣剁碎,掺着豇豆包饺子吃。

孩子们渐渐长大,业达文的爹逐渐老去,他在考虑该把这门儿手艺传给谁。业达文的爹早年还有点儿犹豫,担心三个男孩子都抢这门儿手艺咋办?但后来证明,这纯属杞人忧天。大哥早年当兵,退伍后去了镇上的农机厂,还搞上了商品粮户口。二哥干农活是把好手,还会木匠手艺,收入也不错。只剩下整日游手好闲、斗鸡走狗的业达文了。业达文开始对杀猪非常抵触,猪的嚎叫让人心不安宁,场面还有点儿血腥。他最想跟恩赐学漆匠活儿,走村串户,走运的话,还能像恩赐那样带个媳妇回来。但恩赐拒绝了他,他比恩赐年岁数还大,已经错过当学徒的最佳年龄。

不得已,业达文只好跟他爹学杀猪,业达文一边观摩学习,一边当帮手。他年轻气盛,一头肥猪他一双手能给提起来,“哐当”一声扔到门板上。再后来,他独自挑起杀猪器具,走遍了周边几个村子。

业达文的大哥喜欢吹牛皮,吹起来简直无法无天,如果让他一个人面对史河吹十分钟牛皮,有人说,河里的鱼都能死完。而业达文只吹猪皮,虽然同样是嘴上的功夫,可跟他大哥不一样,他这是真功夫。一头猪在浇开水刮毛之前,要在猪后腿上切道口子,一根长铁钎从割口处捅进猪的胴体,经腹部、背部、两侧等一直捅到猪耳处。这一套程序走完,业达文就会一只脚踩在案板上,俯身把嘴贴在开口处吹气,把猪身吹胀,扎紧开口,再拿木棒在猪周身敲打。那是体力活儿,不像后来用气筒打气,没有一点儿神秘感。业达文的嘴角总有个暗黄色半圆形印记,很可能与他吹猪皮有关。

每年年关是业达文最忙的时候,他能从凌晨忙到半夜,一天能宰杀十头年猪。找业达文杀猪得提前预约,不是东家说哪天杀猪就可以去杀猪的,得选日子,这是业达文的绝活儿,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子丑寅卯,天干地支,最主要的是要考虑所选日子的属相,什么相生什么相克、什么风水啦,毕竟猪也是一条命,选一个吉利的日子,以后才能六畜兴旺。业达文在乎这个,再匆忙,他都要把日子推算好。腊月二十六,杀猪割年肉,腊月二十六之后,家家户户的年猪基本都杀好了。在红旗山,给屠户的报酬早些年是一块上好的猪肋条,后来不给猪肉了,改給现金。每年最后一条年猪,总是业达文自己家的。

杀猪的,血气都旺盛,夜晚别人不敢走的山路、沿河路,业达文照走不误。有一年,他到河对岸的麻塘杀猪,那天活儿结束的早,东家留他喝了几杯酒。大冬天的晚上,几杯酒下肚,顿觉热意腾腾,周身散发着酒气。星空浩瀚,月光稀薄,河沿狭长的小路仿佛抹了一层银粉。业达文挑着担子,走过一段上坡路,便来到了狗腿湾,感觉担子越发沉重起来。换了几次肩,拐过几道弯,酒劲翻涌,心如烈火焚烧。这种沉重感,业达文是从来没有过的,几杯酒还不至于那样难受。担子越来越沉,从肩头不断往下滑,业达文扭头一看,发现几粒红光,在身后忽明忽灭。他走,红光也跟着走,他停,红光也停下来。业达文放下担子,抽出锃亮的尖刀,随手割一块东家给的肋条肉扔到地上,并把尖刀插在路旁。他重新挑起担子,大步流星地走去。

喂猪的越来越少,业达文一年也杀不掉十头猪,祖传的手艺已经被街面上的肉铺代替。靠杀猪,业达文的收入已不能养家糊口。在一年中漫长的时间,业达文都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被老婆一顿臭骂之后,业达文极不情愿地跟随村里的小包工头到上海打零工,先在建筑工地上扎钢丝,一天能有好几百收入,相当于杀幾头猪。但没两个月,就到了夏天,工地就像个大烤箱,早上五点起来干活儿,不到一个小时就浑身湿透,业达文受不了这个苦。他心里老想着杀猪,一招一式,有模有样,一头整猪,在他挥舞的刀下,很快就变成一块块冒着热气的猪肉,很有成就感。有人给他递烟,有人给他沏茶,买肉的人排队,有的说:“骨头少一点儿。”有的说:“多点儿精肉。”有的说:“加一坨凑足三斤吧。”刀子剁得肉末和骨渣上下翻飞,嘴角夹的那根烟烧到烟蒂了,他“噗”的一声吐在地上,很快就有人给他嘴里塞进一根“红三环”或“渡江”。

工地这么热,回家吧,也没有猪杀,老婆肯定又得给他撵走,家里还有四张嘴等着吃饭呢。强忍着,业达文在工地上又干了三天,实在受不了这酷暑,跟包工头结完账,拍屁股走人。

业达文后来又在远房表哥的介绍下去了电缆厂打工,他没有技术,只能做打扫卫生的活儿。活儿很轻松,室内劳动,晒不到太阳,就是工资低,一个月的收入不到工地上的一半儿。但他瞅见了发财的好机会,每天晚上卫生清扫完毕,他最后一个下班,悄悄关上灯,顺手揣几枚螺丝钉、几卷铜线,塞到衣襟下,但夏天衬衫太薄,过不了门卫那一关。他眉头一皱,还是放裤裆里合适,那肥大的灯笼裤,能塞好几卷铜线,双腿夹紧,虽然有点儿难受,出了大门就行了。

一周下来,他虽然搞了不少“外快”,可裤裆里的家伙难受,忍着吧,只能一次次减量。贼不走空,他几乎天天玩起这套把戏。很快车间主任发现了不对劲儿,并把业达文锁定为怀疑对象。捉贼捉赃,空口无凭。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业达文裤裆里夹着物什,踉踉跄跄地挪到门卫室门口,突然蹿出来几个保安,把他摁住,扒掉他的裤子,叮叮当当,落满一地废铜烂铁。

业达文在上海混不下去了,只好灰溜溜地回到老家,上半年栽秧炒茶喂蚕,下半年收粮食卖树,年终杀几头猪。杀猪刀抽出刀鞘,锈迹斑斑,他往袖口上擦一擦,并对着刀刃长叹一口气。

王太贵:鲁迅文学院新时代诗歌高级研修班学员,鲁迅文学院安徽作家班学员。有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歌月刊》《阳光》《中华文学》《上海文学》《安徽文学》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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