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暴力的变与不变
2022-12-08
马玲清楚地记得2010年遭受网暴的感受,“好像站在一个小小的孤岛上,黑色的浪头从四面八方不停向我涌来”。 彼时,马玲是国内知名杂志的文化主笔,受邀参与了某档著名的综艺节目。因为马玲在节目中质疑主持人,网民指摘马玲在综艺中的“小丑”表现,马玲的同事也在帖子里留言,编造她的工作细节和私生活。
这段经历给马玲的生活带来了长久的余波,她在同一时期辞职和离婚,随后在医院确诊了抑郁焦虑状态。直到2013年,马玲重新参加工作,避免把自己始终放在一个自闭的环境里,她才逐渐走了出来。
10多年里,越来越多和马玲类似的人被网络暴力吞噬,这个“怪兽”也显现出越来越多新的特征。
大数据“加持”
2010年,互联网BBS论坛是言论的主要汇集地,新浪微博才上线一年,刚刚开始流行。马玲参与那一期节目的收视率冲上了同时段第一,而那档综艺拥有庞大的粉丝群,他们在天涯论坛里投入“战斗”,反复咀嚼马玲与主持人的互动。同事随后的“爆料”让网民对马玲的攻击拥有了更多现实生活的支撑,让话题越炒越热。
马玲对记者说,起初她想用笔捍卫自己,她在博客上发表了长文章,从自己的角度复盘了录制节目的前前后后,讲述她的话语被曲解的部分,但这篇文章中的个别表达被摘取出来,继续被曲解和指摘,成为她被攻击的新素材。
不过,这起12年前的网暴事件没有蔓延到更广大的网络空间,网民对于马玲的攻击许多都停留在天涯论坛内。马玲回忆,后来她联系过天涯论坛,那条“黑帖”就没再出现在主页上。
如今,网暴事件几乎不可能只停留在一个平台,而是会在多个平台扩散。“女子取快递遭诽谤”是近几年一个典型的网暴案例。2020年7月,杭州吴女士在楼下取快递时,被便利店店主偷拍照片和视频,偷拍者在微信群聊里编造了“少妇出轨快递小哥”的聊天内容,这些内容很快被转发到了多个微信群、微信公众号,以及微博、抖音等平台,引发多个平台的网民发表侮辱性评论。
过去10多年里,中国互联网用户的数量迅速增加。海量的平台为超过10亿互联网用户提供着各种细分方向的内容,从文字、图片到短视频、长视频,再到直播。互联网平台的迅速发展,也为网暴信息的跨平台传播提供了基础。
平台用以吸引用户的技术手段,也在某种程度上促使网络暴力的发生。
进入社交媒体时代,在技术支持下,平台得以计算每个人的喜好,再据此分发推荐内容,这种“投其所好”的内容可以增加用户黏性,但也造就了“信息茧房”。
而大数据加持的精准推送真正在实践中大规模应用,是近几年的事情。此前的推送逻辑是“给你我想给你的”,而不是“给你你想要的”。两者在网暴上带来的不同是,相比以前,当下的网暴相关信息,更容易推给那些容易实施网暴的人;而以前推给的那些人,很可能对网暴无动于衷,这会造成网暴烈度的巨大差异。
紫茄在2019年遭遇了一场意想不到的网暴。那一年,曾被确诊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的他因为工作与家庭的双重压力,“心里那根绷得特别紧的弦断掉了”。那年2月的某个下午,紫茄吞下了300多粒安眠药,躺在床上等待的过程中,他拿起手机,发了条微博,只有两个字“再见”,发完微博后,他就失去了意识。紫茄的朋友看到了他的微博,报警之后,还转发了紫茄的微博,微博被转了几千次,上了热搜。紫茄很快被送到了医院。一个星期后,紫茄办理出院,再度登录微博,却发现微博充满了谩骂的留言。甚至有人给紫茄打电话,“电话里那个人告诉我,如果要死,就不要占用公共资源,真正想死的人都是沉默地离开,我这样子明显就是作秀”。
紫茄说,那段时间网络上有许多新闻反转事件,如果在网上直播自杀的人被挽救,关于作秀的质疑也会层出不穷。紫茄认为,别人可能也对他作了这样的判断。
现在回忆起那段经历,紫茄开始作一些理性的总结。他如今供职于互联网企业,了解推荐算法背后的逻辑,“有的时候,和流量比起来,价值观不那么重要”。
网暴的成本越来越低
自2000年初出现的人肉搜索,被許多学者认为是网络暴力的重要表现形式。人肉搜索意味着通过对被搜索人信息的披露,实现对被搜索人的惩罚。而相比10年前,获取个人信息的难度已经显著降低了。
2013年被称为中国的“大数据元年”。随着大数据技术的应用,个人信息不断地被收集、挖掘、分析、传输,个人信息泄露的风险随之增加,而人们实际上无法左右别人收集和使用自己信息的行为。
中国政法大学网络法学研究所所长李怀胜表示,在大数据时代,随着移动互联网的普及、智能穿戴设备的广泛使用,特别是全网用户实名制的推行,个人信息的搜集更加频繁和密集。
在大数据时代,因个人信息泄露导致或加剧的网络暴力事件层出不穷。2020年12月,成都公布了3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其中,赵女士的活动轨迹很快引起了网民的注意——近14天内,她前往过多个酒吧,也去过公园、美甲店、麻辣烫店。有关赵女士活动轨迹的微博评论区,充满“转场皇后”“一人之力,干翻整个成都”等嘲讽性回复,赵女士的身份证号、居住地、工作单位等个人信息很快也被扒了出来,网民对她的私生活展开了猛烈的攻击。
个人信息泄露对于网络暴力的助长,还体现在一些不易被察觉的联系上。
李怀胜长期研究网络犯罪,他对记者说,网络黑灰产业的源头实际上就是个人信息泄露,不法分子可以利用个人信息做很多事情。例如,水军公司就会大量收购个人信息,用个人信息批量注册账号,这些账号外表上看不出什么问题,但它们都是网络水军,一旦得到指令,就能有组织地左右话题的方向,煽动大众情绪。
实际上,10多年前的网暴事件就已经有水军推波助澜的痕迹,但由于缺少大数据的加持,水军产业链不完善,水军所能造成的影响相比当下要小得多,也很容易灭火。
马玲记得,2010年经历网暴时,最初,她认为事情是网民自发推动的,但后来就觉得不对劲了。她说,当时有组织的水军与“散兵游勇”不同,后者基本只是单纯地谩骂,而有组织的网络水军是有导向的,既有歪曲抹黑的话术,也有层出不穷的攻击点,看起来很有章法。后来,马玲找了一位在电影圈经常组织水军的“大牛”,请对方交涉,果然令天涯的“盖楼”速度缓和了下来。
不过,无论网暴发起者挖掘他人隐私的方式和引导话题走向的工具发生了什么变化,唯一不变的是网络暴民借以攻击他人的话术。
从2010年的马玲,再到2020年的成都赵女士和杭州吴女士,网暴者攻击她们的话术几乎一脉相承——羞辱外貌、贬低能力、人品辱没,统一使用的手段是“造黄谣”。这些话术和手段总是能够奏效,引发暴力的狂欢,让她们遭遇“社会性死亡”。
2010年的网暴风波过后,马玲曾想过起诉,但先前打官司的经历,让她认为令网暴者承担法律责任十分困难,加上考虑到起诉要消耗时间和精力,她最终放弃了通过司法手段维权。
中国立法对于网络暴力的规制力度在不断增强。随着立法的完善,越来越多网暴受害者开始寻求司法的救济。2018年,在被网络放大的辱骂声中,四川德阳的安医生自杀了,肇事者因侮辱罪获刑。2020年的“女子取快递被造谣案”,在检察院介入下,诽谤的刑事自诉转为公诉,造谣者承受了刑罚。
但如今,在针对个体的网络暴力中,通过刑事自诉维权获得立案的仍是少数,大多数是通过民事诉讼起诉对方侵害名誉权。
(文中马玲、紫茄是化名)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张馨予、苑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