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渺小”疗法
2022-12-08奥利弗·伯克曼
奥利弗·伯克曼
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我在纽约市封城期间写下了这一章的初稿。当时,在悲痛和焦虑中,我们经常听到人们对正在经历的一切表达苦乐参半的感激之情:尽管被解雇,为房租失眠,但他们有更多时间陪伴孩子,重新发现种花和烤面包的乐趣,这也是真正的快乐。由于工作、上学以及社交活动被强制暂停,我们不得不搁置许多时间安排。事实证明,许多人不需要通勤一小时去沉闷的办公室,或者仅仅为了显得勤奋而在办公桌前待到晚上6点半,也能很好地完成工作。我还发现,我平时习惯下单的大多数外卖和咖啡(都是以改善生活为由)其实都可以放弃,也没感觉有什么损失(这种想法是一把“双刃剑”,因为许多就业都依赖于这些消费)。人们会对紧急救援人员报以充满仪式感的掌声,会帮助困在家里的邻居跑杂货店,还有其他种种慷慨的行为,都表明人们对彼此的关心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只是在疫情发生之前,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表达。
显然病毒除了造成破坏之外,也让我们变得更好了,至少是暂时在某些方面让我们变得更好了:它帮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到,封城前的日子里我们缺少很多东西,而且之前也一直在为此付出代价,不管是否出于自愿——例如,因为一直努力工作,我们没有时间与邻居相处。一位名叫胡里奥·文森特·甘布托的纽约作家兼导演就体会到了这种感觉,我称其为“可能性冲击”。这种领悟令人吃惊,只要我们的集体愿望之力足够强,事情就会大有不同。“这段痛苦的经历向我们展示的内容不容忽视。”甘布托写道,“洛杉矶没了汽车,却有了晴朗的天空,因为污染停止了。纽约变得安静,你可以在麦迪逊大道中央听到鸟儿的鸣叫。还有人在金门大桥上发现了土狼。如果我们能找到对地球減少致命影响的方法,这可能就是被印在明信片上的地球的样子。”
当然,这场危机也揭露了医疗保健系统资金的匮乏、政客的腐败、严重的种族不平等,以及我们在经济方面长期的不安全感。与此同时,疫情也让我们明白什么是真正重要、真正需要关心的东西,并提醒我们,其实自己一直以来都知道它的存在。甘布托警告说,当封城结束,企业和政府会用光彩夺目的新产品和新服务,打响转移人们注意力的文化战,联手让我们忘记这些可能性。而我们会急切地想要回归常态,因此也不得不顺从。不过我们仍然可以坚守这种陌生感,并对如何用好我们人生中的每分每秒做出新的选择:
已经发生的事情令人难以置信,无法言喻。这是历史给予我们的一份厚礼。我不是指死亡,不是指病毒,而是漫长的暂停。请不要因为窗外的亮光而退缩。我知道它刺痛了你的眼睛。我的眼睛也很痛,但窗帘被拉开了……美国人回归正常的日子即将来临……(但是)我恳求你们:深呼吸,不要理会震耳欲聋的噪声,好好想 想你希望让什么回归自己的生活。现在是我们定义新常态的机会,这是一个难得的、真正神圣的机会(是的,非常神圣),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去芜存菁,留下那些让生活更丰富,让孩子更快乐,让我们真正感到自豪的东西。
不过,讨论生活中“什么最重要”的危险之处在于,我们往往会给出一个非常夸张和宏大的答案。人们会觉得,你有责任在生活中做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比如辞去办公室的工作,成为一名援助人员,或者创办一家太空飞行公司。又或者,如果你没有能力摆出这么伟大的姿态,就会觉得自己过不上意义深刻的生活。对于新时代的人来说,宏大的信念意味着,我们每个人的人生目标都具有宇宙级别的意义,宇宙渴望我们去发现,然后去实现。这就是为何在阅读本书这段旅程的最后阶段,我需要先指出一条一针见血而出乎意料地解放人心的真理:你用你的人生做什么并不重要。你如何利用有限的时间,宇宙真的一点都不关心。
英文版《四千周》。
已故英国哲学家布莱恩·马吉喜欢提下面这件引人注意的事情。人类文明大约有6000年历史,我们通常会觉得这段时间漫长得惊人: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一个个帝国兴衰更迭,不同历史时期被我们贴上“古典时代”或“中世纪”的标签,在“像冰川般缓慢移动的时间里”相继接续。不过我们现在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考虑这段历史。即使当时的预期寿命比今天短得多,每一代人中也总有几个人可以活到100岁(或5200个星期)。每当一个可以活到百岁的人出生,当时肯定还有其他的百岁老人活着。我们可以想象,将这么多百岁老人的人生连成一串,可以一路穿越历史,中间没有任何间隙。只要历史记录得足够完整,他们中每一个人都真正活过,我们都可以叫得上他们的名字。
引人注意的部分来了:如果按照这个标准,埃及法老的黄金时代这个让大多数人感到不可能与今相提并论的时代,只不过发生在35个百岁人生之前。文艺复兴距今有7个百岁人生。如马吉所说,跨越整个人类文明只需要60个百岁人生,也就是“办一场酒会,挤在客厅里的朋友那么多”。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类历史并不是以冰川移动的速度缓缓展开,而是在眨眼间就呈现在面前了。当然了,由此可见,你自己的人生在这万物的计划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它是一个最微不足道的点,点的两端是广袤得令人难以理解的时间,向两边无限延伸到远方,那是整个宇宙的过去和未来。
认为这种想法非常可怕也是很自然的事。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又是一种奇怪的安慰。你可以把它看作“宇宙‘渺小’疗法”:哪怕事情看上去再多,只要你将视角稍微拉远一点,就与空无一物没什么区别了,还有什么比这种观点更能给人安慰?困扰普通人生活的各种焦虑,比如情感关系的麻烦、地位竞争、金钱忧虑,都会立即变得无关紧要。引用我曾经评论过的一本书的标题:《宇宙对你不屑一顾》。按照宇宙的时间尺度来看,自己实在过于微不足道——想到这一点,人们就会感觉自己放下了重担,一个大多数人正在背负却不自知的重担。
不过,这种解脱感值得进一步研究,因为它提醒人们这样一个事实:在大多数时间里,我们很多人确实把自己当成了宇宙的中心。若不是这样,当我们认识到事实并非如此时,就不会产生解脱的感觉了。这不是自大狂或病态的自恋者才有的表现,而是人类更为基本的习性:我们倾向于從自己的角度来判断一切。从进化的角度来看,这也很有道理。如果你清醒地认识到,从宇宙的时间尺度来看,自己其实完全无关紧要,那你很可能失去为生存而奋斗的动力,无法将基因传递下去。
高估自己存在的价值会让人产生不切实际的看法,不知道好好利用有限的时间究竟意味着什么,于是把标准定得过高。因为这就暗示着,为了“好好利用时间”,你的人生需要达成令人印象深刻的成就,应该对后人产生持久的影响,或者至少它必须“超越凡俗”。这样的成就显然不能是普通的:毕竟,如果你相信自己的人生在万物的计划中占据重要意义,那你怎么能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做一些真正了不起的事情呢?
这就是那些决心“在宇宙中留下印迹”的硅谷大亨的心态,是政治家一心想要留下传奇人生的心态,也是一些小说家的心态。他们自认为作品必须达到列夫·托尔斯泰的高度,获得公众赞誉,否则就毫无价值。不过,这背后隐藏着另一群人的观点,他们消极地认为自己的人生最终会毫无意义,认为最好不要期望人生可以达到什么成就。他们真正的意思是,其实没什么人能够做到那些关于意义的标准。对所有人来说,要求自己成为米开朗基罗、莫扎特或爱因斯坦也毫无道理……毕竟在整个人类历史上,这样的人也只有数十个。换言之,我们几乎可以肯定,你无法给宇宙留下任何印迹。事实上,如果标准定得够严,即使是首次讲出这句话的史蒂夫·乔布斯也没有给宇宙留下什么印迹。也许苹果手机比你我的成就更值得被人铭记,但从真正的宇宙视野来看,苹果手机很快也会被人遗忘,就像其他的一切一样。
难怪当别人提醒说你其实很渺小时,你会觉得如释重负。因为你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给自己设定一些无法企及的标准。认识到这一点之后,你会感到平静和解脱,因为你不再为“值得的人生”这种不切实际的定义所累,你就可以自由判断,在有限的人生中,或许有些事情更值得做。有了这种自由后,或许你会意识到其实你已经做了许多有意义的事,只是你一直在下意识地贬低它们,认为它们不够“重要”。
从这个新的角度来看,为孩子准备营养丰富的饭菜可能也很重要,即使你并不会因此获得烹饪大奖;如果你的小说能让同时代的少数读者感动或快乐,那么这样的创作就是值得的,即使你不是托尔斯泰。如果能为他人服务,改善对方的生活,其实几乎任何职业都有价值。此外,这也意味着,如果经历了新冠肺炎疫情,我们学会更加体谅邻居的需求,哪怕仅此而已,那么我们也可以从这场“漫长的停顿”中学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无论它能否对社会的根本性改变产生多大影响。
(责编:栗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