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来的是“馅饼”还是“陷阱”？

陈杰

很多彩票中奖者会随着时间而淡化当时中奖的感觉，这也是习惯机制的作用。

在东西方文化中，都会用“天上掉馅饼”来形容生活中平白无故获得的财富或好运。因为是坐享其成的事情，人们更愿意反其意而用之，常常说“天上不会掉馅饼”。现实生活中，“天上掉馅饼”并非不可能，中大奖就会在一夜之间改变很多人的命运。只不过这样的天降好事，砸在不同人头上会有不同的结果。就像这句俗语表达的意境一样，天上掉下来的究竟是“馅饼”还是“陷阱”？它真的会让我们的人生更幸福吗？

有社会学家跟踪调查发现，世界上买彩票中大奖的人，常常有悲惨的下场，似乎中彩票用尽了他们一生的好运，从此以后都是厄运。人们把这种现象称作“彩票诅咒”。

《每日野兽》网站报道过一个“天选之人”——杰克·惠特克，他曾在2002年圣诞节获得“强力球”头奖，一举拿下3.15亿美元的高额奖金。在很多人看来，惠特克从此“走上了人生巅峰”。然而，没有人会料到，这个“天选之人”却因为高额奖金付出了沉重且凄惨的代价。收到巨额奖金后，他的妻子离开了他，女儿也在当年死于癌症。原本要继承他财产的外孙女，因为零花钱太多被毒贩盯上，最终死于吸毒过量，去世后也只是被人潦草地扔在车子的后备箱里。曾经的好友都想从他身上分一杯羹，纷纷来借钱，他也因此失去了这些朋友。糟糕的生活让惠特克陷入了酗酒和赌博，时常陷入法律纠纷。他痛苦地表示：“假如能重来，我会撕掉那张彩票。”

“彩票诅咒”会不会是因为中奖者没有好好利用奖金呢？如果把奖金用于实业、慈善等，是不是就能摆脱这个可怕的诅咒？

洛赫蕾是2013年“大乐透彩票”的幸运儿，获得了2700万英镑的大奖。她对媒体反复声明，会好好使用这笔钱，绝不胡乱挥霍。她也确实说到做到，时刻警醒自己把钱花在有价值的地方。得到巨款后，洛赫蕾先是拿出一大笔钱捐给所在小镇的许多公共项目，使大家的生活更加便利。之后，她拿出100万英镑买下附近一个纺织厂，计划引进先进设备，翻新厂房，推动产业升级，带领1200余名工人创造新的财富价值。但买下纺织厂后不久，厂房便被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大肆破坏，还被纵火焚烧了。后来，她还出钱为流浪汉建造住所，花钱置办实业，增加慈善和投资，但都不太顺利。这些经历让洛赫蕾意识到，有的事情并不是有钱就能解决的。她曾在生活中与其他人发生争执，但因为是“名人”，常常被媒体恶意炒作，让她倍感困扰。几年下来，她越发感到痛苦和失望：自己明明没有挥霍，而且做了这么多有意义的事，为什么没能创造真正的价值，而且自己一点也不快乐。巨额的意外之财非但没有带来幸福，反而引发了洛赫蕾的各种心理问题，她的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最终猝死在家中。

获得大奖一夜暴富的人，反而毁掉了生活，甚至因此丧命。类似的事情在西方社会不断发生，许多人认为，这是来自彩票的“诅咒”，看似美好的开局，迎来的却是悲惨的结局。曾为多个中奖者做过代理律师的斯托尔曼肯定地说：“‘彩票诅咒’真实存在。”

为了弄清楚彩票中奖者与普通人的幸福感究竟有多大差异，美国社会心理学家菲利普·布里克曼分別对伊利诺伊州22名彩票中奖者和同一地区的28名普通人进行了访谈研究。

访谈内容主要有5项。（1）背景信息。包括年龄、职业、种族、宗教信仰、教育水平等。（2）生活变化。询问中奖者中奖后的生活变化状况，比如中奖后，生活方式是否发生了改变？ 有哪些变化？这些变化是如何发生的？（3）归因信息。询问中奖人员对于为什么会中奖的看法，分析他们将获奖原因归咎于自己、他人、环境、运气的情况。（4）不同时期的幸福感对比。让被访谈者评估中奖以前（或者6个月以前）的幸福感、当前人生的幸福感以及对未来几年幸福程度的预期。（5）日常生活的快乐程度。调查“与朋友聊天、看电视、吃早餐、听到有意思的笑话、得到别人的称赞、阅读杂志、购买衣服”这些普通人日常生活中7件小事的快乐程度，按照“一点都不快乐”（0分）到“非常快乐”（5分）的指标进行评分。

结果发现：中奖者的生活发生了实质变化。这些变化大部分是积极的，比如休闲的时间更多、物质上更有保障、可以随时退休、社会地位提高等。但有意思的是，这些积极变化总是与消极现象同时被提及，比如有些社会关系变得糟糕、有钱带来新的困扰等。

中奖者的幸福感阈限明显提升。他们对平常7件事的积极评价远低于普通人，并且具有统计学上的显著性。这意味着，中奖者很难再体会到普通人的幸福，他们的日常快乐感要低于普通人。中奖者和普通人，无论是对过去、现在还是对未来幸福程度的认识，都没有太大差异。

由此看来，中奖者并没有像媒体渲染的那般全都陷入“诅咒”，但也并没有如许多人想象的那样从此“高枕无忧”。他们的幸福感确实发生了变化，但相对值没有那么极端。

布里克曼还从一家康复中心抽取了24名事故受害者，他们或是截瘫患者，或是四肢伤残患者。布里克曼对他们也进行了上述5项内容的访谈，了解他们对厄运的认识，并将他们与中奖者、普通人的情况进行比较。

伤残病人面临的改变是剧烈而残酷的。当让伤残病人评价“事故”在自己人生中的好坏程度时，按照0分代表“一生中最坏的事”、5分代表“一生中最好的事”，结果总体平均为1.28分。当让中奖者按照同样的标准评价“中奖”在自己人生中的好坏程度时，总体评价为3.78分。两两对比可以发现，遭遇事故后的消极程度与中奖后的积极程度，以2.5分为基点，在相对值上基本等同。大部分中奖者将“中奖”的原因归于运气，比例达到71.4%。而事故受害者归因于运气的只有33.6%。在解释“中奖”或者“事故”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事故受害者更加愿意去分享，而中奖者则有半数以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实验还发现，与中奖者的状态一样，这些伤残病人也并没有预想的那样极端。相比中奖者和普通人，伤残病人的当前幸福感要低得多。中奖者认为当前人生的幸福感为4.00，普通人的幸福感为3.82，而伤残病人的幸福感仅为2.96。然而，令实验者没有想到的是，伤残病人对过去和对未来的幸福感评价（4.14和4.32），都要明显高于中奖者（3.77和4.20）和普通人（3.32和4.14）。这意味着，伤残者只是对当下人生境遇的幸福感比较低，而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憧憬，要比普通人、中奖者更高。

这项研究证明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幸福是相对的。无论是彩票中奖所带来的快乐，还是遭遇事故后产生的痛苦，它们都会受到一双“无形之手”的拉扯，尽量向幸福体验的中间地带靠拢，最终使快乐的不再绝对快乐、痛苦的不再绝对痛苦。所以，不仅幸福是相对的，痛苦也是相对的。虽然每个人心理感受的绝对值不同，但相对值却是十分相似的。

为什么幸福是相对的？适应水平理论从两个方面进行了解释。

第一，短期内，对比机制是幸福感发生变化的原因。重大幸福事件的发生，会导致以往带来幸福感的小事情失去积极作用；而重大不幸事件的发生，也会使小的不幸失去消极作用。在布里克曼的研究中，中大奖带来了巨大的幸福感，所以中奖者已经感受不到一些生活中的小幸福，新快乐的产生与旧快乐的消失，反而降低了总体的幸福感；重大不幸带来了巨大的痛苦，旧的小痛苦消失，所以总体痛苦感并没有达到极端。总之，巨大的快乐或重大的不幸，都会在一定程度上重新标定人们的幸福基准，从而影响对幸福感受的总体评价。

第二，习惯机制是幸福感回归正常的原因。随着重大幸福事件和不幸事件持续的时间延长，最初的心理体验会逐渐淡去，巨大的幸福和巨大的痛苦都会变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此时，中奖者会把中奖后的情况视为常态，再想找到新的快乐就会很难；伤残者也会对痛苦习以为常，新的痛苦也就不再那么强烈。

2011年，英国人科林和妻子克里斯拿下了1.6亿英镑的大奖，但是两人在15个月后就离婚了。

美國社会心理学家菲利普·布里克曼。

布里克曼的研究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学术影响，引发人们对幸福感的热烈讨论。发表这项研究结果时，布里克曼年仅34岁，俨然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学术明星，他也因这项研究“跳槽”到密歇根大学，担任群体动力学研究中心的主任。在外人看来，布里克曼“开挂”的人生就像中了彩票一样，令人羡慕。然而，布里克曼也因此被抑郁症所困扰：他虽然升职了，但却不喜欢也不擅长处理研究中心的行政事务，事业逐渐走向低谷；虽然到了更好的机构工作，但他与妻子的矛盾不断加深，不得不分开。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位明星学者，居然在代表性研究发表4年后，从26层高楼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布里克曼应该比谁都清楚，幸福是相对的，痛苦也是相对的。但他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关键不是如何追求幸福与如何减轻痛苦，而是如何在现有基础上建立新的关系，寻找新的目标和意义。处在重大的幸福或者不幸之中的人，最需要注意的，就是千万不要困在当前的情绪状态之中，因为太过快乐和太过痛苦都会占据过多的注意力，从而无暇顾及其他。

适应水平理论告诉我们的，不仅仅是一种关于幸福的现象，更启发我们提升这样一种能力：从人生发展的宏观视野来审视生活的重大变化，从当下的幸福体验来审视生活中的小确幸，既处变不惊、又临危不乱，安于当下、又享受当下。这种能力，就是获得幸福的能力，它比幸福本身更为重要。

（责编：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