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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勇武而忠义:中古时期关羽形象的演变

2022-12-08

运城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蜀汉忠义事迹

宗 亮

(湖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武汉 430062)

关羽是汉末三国时期十分重要的人物,其生平史料最早见诸《三国志》等典籍,经过漫长的历史积淀,后代作品逐渐将关羽塑造成为忠义仁勇的完人形象,而自隋唐之际兴起的对“关公”的崇拜更是将关羽抬升到“武圣”的地位。围绕关公形象在历代的演变,学者们已经做了大量研究工作,但关注时段多集中在宋以后特别是明清时期,[1,2]至于早期关羽形象的演变,相关研究作品尚不多见。此外,学界在探讨关羽形象之时,特别强调其兼具“忠义”与“勇武”之特质,[1]然而这两种特质究竟是如何形塑,尚未见专门分析。这种情况的出现,一方面是因为传世文献不足证,另一方面也囿于资料的同质化无从开新。近年来大量出土文献的涌现,为我们探讨中古时期的关羽形象提供了可能性,本文试为揭橥之。

一、南北并立政权视域中的多元形象

一般认为,历史人物形象的演变,是其身后一系列身份构建的结果,“历史和记忆所指涉的对象,都是人类个体或群体在过去的经历”[3]。关羽形象的演变,同样存在这样的情况。在关羽遇害后不久,其形象的传播便已开始。作为刘备集团的重要成员,关羽事迹最初是由北方流向荆州,再随着荆州转入益州,在蜀汉亡国后跟随降魏的益州士人传入中原,到了西晋建立之后进一步扩展。以太康十年(290)陈寿撰成《三国志》为发端,关羽正式进入传统的历史书写,其事迹以史书为载体而得以保存并广为流布。

陈寿《三国志》中对关羽之记载与评价,大体较为客观,《关羽传》以不足千字的篇幅,勾勒出关羽为蜀汉政权创立辅翼匡弼的历程,传中叙事亦不乏称道、赞扬之笔法,“绝伦逸群”“言笑自若”等语句可看出陈寿之倾向。[4]940-941陈氏对关羽的客观记载与评价,与其出自蜀汉故地有一定关系。陈寿所记关羽事迹,大致反映了前蜀汉集团对关羽的认知。作为故蜀臣子,相关史事多是其亲身经历或耳闻目睹,虽然是客观述史,但在情感立场上仍有一定偏向。晋承魏统,所以陈寿在总体立场上以曹魏为正,涉及曹操事迹时亦十分审慎,多所回护,但曹操与关羽之交际,总体上呈现和谐状态,故而陈寿叙关羽事于此并无过多障碍。

由于蜀汉未置史官,其史料有赖于陈寿的辛勤搜集。对于蜀汉史事,即使是零篇残文也予以注意。《蜀书》最末载杨戏《季汉辅臣赞》一文,赞中人物有见于《蜀书》的,也有不见于《蜀书》的,凡不见的陈寿多加小注,常有“史失其事,故不为传”之语。可见面对史料缺乏的情况,陈寿想尽方法,保留了一些原始材料。《季汉辅臣赞》是十分珍贵的了解早期蜀汉士人对关羽立场的文字,文中将关羽、张飞合赞:“关、张赳赳,出身匡世,扶翼携上,雄壮虎烈。藩屏左右,翻飞电发,济于艰难,赞主洪业,侔迹韩、耿,齐声双德。交待无礼,并致奸慝,悼惟轻虑,陨身匡国。”[4]1080-1081杨戏的论赞总体上是正面评价,但也用了十六字来叙述关、张的缺陷,不过即便是言关羽“交待无礼”,侧面因素仍在于突出“奸慝”,即认定蜀吴之争的责任应当还是在吴方。这是站在蜀汉立场,维护其政权利益的必然反映。总体来看,在蜀汉士人眼中,关羽属于“匡国”之臣。

而在与蜀汉对峙的孙吴政权眼中,关羽呈现出的完全是负面形象。南朝刘宋人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中载有歌曲《关背德》《通荆门》,应是吴人有关掩袭关羽,夺得荆州,深刻影响三国格局及其后续发展的第一手材料。关于荆州易手和孙刘关系,这首曲子所透露的信息甚至早于陈志及其采用的史料。据考证,《关背德》《通荆门》及《炎精缺》《汉之季》《摅武师》《伐乌林》《秋风》《克皖城》《章洪德》《从历数》《承天命》《玄化》等鼓吹曲十二篇,皆是述吴主功德,为孙吴时期制作。有学者认为其制作者即是孙休统治时期的大臣韦昭。《古今乐录》称《关背德》“言蜀将关羽背弃吴德,心怀不轨。孙权引师浮江而擒之也。”[5]262歌颂孙权杀关羽,夺取荆州的武功。又《通荆门》一篇“言孙权与蜀交好齐盟。中有关羽自失之愆,戎蛮乐乱,生变作患,蜀疑其眩,吴恶其诈,乃大治兵,终复初好也。”[5]262依照孙吴本位,在吴国士人眼中,关羽显然是侵夺吴国领地、破坏吴蜀联盟之罪臣,既“背德”,又“不祥”“不恭”,是典型的“谗夫”。

曹魏政权眼中的关羽形象,相较于蜀、吴二方则属“超然”状态。虽然关羽曾参与刘备与曹魏集团的战争,但就目前所见文献来观察,总体而言,曹魏士人笔下的关羽多是作为凸显曹操大度、雅量、识才的陪衬而存在。鱼豢《典略》、陈寿《三国志》、傅玄《傅子》、胡冲《吴历》等书属于从曹魏到西晋初期之著作,其中所见的关羽事迹,集中在曹操与关羽的交往历程,其中叙写曹操称赞关羽“义士”“重加赏赐”等,正如后来裴松之所言,是欲凸显曹操的“王霸之度”“休美”[4]940。

西晋继承曹魏正统,其关羽书写继承了曹魏之话语建构,总体上是客观叙事状态,同时,因为曹魏是正统,蜀汉政权被列入“伪”政权状态,对为其效命的臣子,亦无过多宣扬之情况。陈寿《三国志》一书,虽然在晋初即已撰成,但其流传范围集中于士人集团,整体传播范围不广。然而西晋灭亡不久,一系列战乱开启了北方汉民族的大规模南迁活动。随着永嘉南渡,作为历史文化的关羽叙事,便正式地、成体系地流入南方。此前,南方地区流传的关羽事迹,尚是孙吴政权宣传关羽“谗夫”形象的余绪,但这时人们已经可以开始通过历史记忆的史实部分,以及南来北人口耳相传的传说部分,更多地认知关羽形象。当然,此时南渡的移民数量虽然为数不少,但关羽故事真正在南方地区广泛覆盖,并逐渐构建信仰,则要到隋唐以后。

史学家的历史书写,以及人们口耳相传的过程,使关羽事迹在时间上要经历记忆的衰变,在空间上要遭遇现实环境的变迁。南渡以后的史学家开始更多地采集及撰写三国史事,以目前流传的典籍信息来看,东晋王隐《蜀记》、孙盛《魏氏春秋》等开始关注与关羽有关的佚事信息,至南朝以后,此种情形则更加多元化,裴松之注《三国志》,大规模地采引各类典籍,为关羽早期叙事的展开提供了更多资料基础。南朝的关羽形象塑造,一方面承袭了曹魏、西晋、东晋的正统规范,另外一方面则掺入了更多因素。沈约《宋书》载“关羽欲叛”、又记录“关背德”,当含有曹魏叙事与孙吴叙事双重影响。不过,南朝叙事中,也有近似蜀汉叙事的因子,陶弘景著作中则称赞关羽“为先主所重,不惜身命”[6]5。

在与两晋南朝对立的北方政权之中,关羽多作为“勇武”将领之典型而存在,同时,北方政权也有与南朝政权争夺正统之需要,故而在其历史书写过程中,将同样于北方立国的曹魏政权视为正统,将其他政权则一概视为僭伪,《段通墓志》叙段通之勇猛,孝文帝称赞其“卿今日可谢张飞、关羽也”,然而段通回答:“若天假臣年,得尽其力,将为大魏功臣,岂同伪蜀小景!”[7]90-91可见,在北朝君臣的眼中,蜀汉政权非正统,其官僚将领亦属于偏安一隅之地方势力。北朝政权之官方立场,有与南朝斗争之考虑,就实际情况来看,北朝士人也认同关羽个人所彰显之精神。除了突出关羽的“勇武”,北朝典籍也开始发现关羽其他之精神特质,如崔鸿曰:“昔关羽见重曹公,犹不忘先主之恩”;[8]3164-3165又庾信言:“刮骨传药,事同关羽”;[9]844孝文帝致书曹虎云:“进无陈平归汉之智,退阙关羽殉节之忠”,[10]563已经开始将关羽与“忠”“义”等形象对应。

南北方对峙、纷争的局面,使得关羽事迹在流播传承之中,经由记忆、遗忘、重构等产生了传说、神话。以上种种因素,导致关羽事迹增加或减少了某些成分,真实的内容弱化,虚幻的内容强化——关羽神的形象在传说作用下日益丰满,而与历史人物形象渐行渐远。随后引发了关羽事迹与宗教传播之结合,并借由佛教信仰而广为传布,隋智者大师与玉泉寺传说的兴起,正是南北方政权由对峙到融合、文化融通之结果。[11]

二、北朝尚武风气与关羽勇武形象的形塑

清代史学家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专设《关张之勇》一节,总结中古时代称赞关羽勇武特质之材料。赵翼从传世文献中共挖掘出十二条记载,例如有魏程昱:“刘备有英名,关羽、张飞皆万人之敌。”刘晔:“关羽、张飞勇冠三军而为将,则不可犯矣!”周瑜:“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赵廞:“李元序,一时之关张也。”萧宝寅:“崔公,古之关张也。”吴明彻:“君有关张之名,可斩颜良矣!”[12]83

赵翼总结道:“可见二公之名,不惟同时之人望而畏之,身后数百年,亦无人不震而惊之。威声所垂,至今不朽,天生神勇,固不虚也!”[12]83即关羽、张飞之“勇武”特征,在中古时期实质上是人们对关羽的主要印象。关羽“勇武”精神的影响,到北朝时期被进一步放大,以目前所见北朝墓志来看,关羽是北朝君臣所崇拜的主要英雄,人们在书写总结人物生平时,也常将传主譬为关羽。

从表1中九人墓志信息来看,北朝时期将将领比作关羽,是较为常见的事情。除了本表所列九人,《魏书》《北史》等典籍也记载了其他部分将领的英勇事迹,并同样将之譬喻为关羽。这种将志主拟作关羽的情况,一直延续到了隋唐时期,隋唐两代墓志中,尚有大量诸如“万人之敌,气盖关羽”、“绝关羽之奇功,三军变色”等表述。北朝之所以特别重视关羽的勇武气质,除了因为关羽已经成为英勇将领的典型历史符号外,还与北朝尚武风气息息相关。

表1 中古墓志所见的关羽叙事

北朝诸政权兴起于中国北方,气候苦寒,生存条件相对艰苦。地理环境与民族性格的形成有着密切关系,北方不像南方那样拥有茂密的植被、曲折的水网,地势景观缺乏细部变化。生活在北方地区的民众,目光所及是更为广阔的世界,人们的心胸也随之扩展,“形成粗犷豪放的性格”。[13]“地接边荒,多尚武节”[14]817,北方游牧民族因地理条件生存条件等原因而崇尚武力,可以说自古历代皆然。同时,由于南北方存在斗争,北朝统治者重视武备,讲武教战,即便在社会环境相对暂时和平安定之时,仍不忘推崇奖掖武力。除皇帝亲自主持的大规模讲武外,各部将领自行训练讲武自然更属寻常之事。

在这样的情况下,北朝武人辈出,勇将猛士层出不穷。有庞大的尚武群体为基础,众多武人精英应时应运脱颖而出。在北朝全民尚武的大环境下,“武”已成为一种集体追求,男子以不武为耻,以能武为荣。而在科举制度产生以前,以军功入仕是最为简单便捷、也是最为主要的途径。北朝各代均以武立国,从而以武而仕写入史籍者亦颇多。上述墓志的志主,亦有不少在北朝史籍中有记录。

尚武风气引发对英雄的崇拜,关羽、张飞等就是这类英雄的典型。经由历史事实的传播、民间叙事的渲染,关羽、张飞事迹在北朝时代深入人心。北朝时代对于关羽勇武形象的书写,接近一种选择性复刻,选取关羽形象与当下需要有密切关联的部分重构阐释,这种原来历史形象与当下历史需要之间的重构关系也体现了文化象征的连续与断裂的关系。墓志作为一种记录文献,也成为了英雄崇拜的一种传播载体,墓志中将英勇将领与关、张相提并论,即宣扬了志主的个人功业,同时也通过对关羽、张飞事迹的彰扬,使志主的战功更具传奇色彩。北朝墓志在制作时,也会先行由志主家族人物等审核,藉由这种途径,关羽的勇武特质在北方进一步得到了确认,并成为一种典范。在此之后,关羽的勇武形象,也逐渐由官方叙事扩展至民间传统,并进一步依靠口头传播流布广远。

更为重要的是,过去中原王朝历史书写中所包含的各种默示性信息开始影响到北方民族,而这种默示性信息根深蒂固,不易改变,并不断延续,进而对民族的集体记忆产生重要影响,使得北方民族在形塑自身起源时,也开始寻求更符合统治性建构的族源特征。北朝时代对关羽英勇事迹的传颂,以及对关羽勇武形象的塑造,一方面反映了典范历史对少数民族历史的整合,另一方面随着少数民族对北方地区统治经营的不断推进和深化,特别是北魏孝文帝改革后一系列制度的创制,使得少数民族的尚武风气与汉末三国的英雄文化相结合,又经过儒学的渲染及加工,关羽形象被赋予更多信息。关羽作为文化代表,逐渐被中原民族和少数民族共同崇拜、信仰,开始具备神格化特征。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北朝时代对关羽勇武气质的早期推崇,既成为后来兴起的关羽神化信仰的先导,同时也促进了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过程。

三、从关龙逄到关羽:中古忠义典范的演进

如前所述,对于关羽“忠义”精神的认知,中古早期的典籍提及不多,仅在北朝若干文献中有所涉及。隋唐时期,叙及关羽“忠义”特质的文献稍有增加,但经笔者检索,其数量仍然有限。而且在部分文献指出关羽忠义品格的同时,另外一些文献仍在强调关羽“叛曹公”的往迹,昭示了正统论背景下关羽叙事的复杂性。

对于隋唐时代大部分的民众来说,关羽首先仍以勇烈英雄存在,考唐代传世文献,其中仍在突出关羽的“万人之敌”;而另一部分则述及“关侯之烈”,是以往关羽“殉身”话语的延续。以对关姓的崇拜而论,这一时期的传世文献中,也较少提及关羽型祖先崇拜。唐代仅有关播事迹中提及其为关羽之后,而更多的关姓,则选择关龙逄(碑志文献中多作“关龙逢”)作为祖先及崇拜对象。

关龙逄是传说中的夏臣,因直言忠谏而死,其事迹见于《吕氏春秋》《史记》等典籍。关龙逄被视为忠义之代表,为历代政权崇祀。唐代王勣即作有《祭关龙逄文》,叙述唐代祭祀关龙逄之状况。张谓则依命撰有《有夏大夫关公碑阴文》,述及刻石立碑之经过。总体上来看,中古早期对于关龙逄是关姓忠义典型并无异辞。

目前所见关姓碑志材料亦可表明此点。刻于东魏武定八年(550)的《关胜碑》是目前可见最早的关姓碑刻。碑原在山西省平定县。高142厘米,宽80厘米;碑文26行,行42字。额高30厘米,宽34厘米,题“魏故冀州刺史关宝显颂德之碑文永记”,均正书。石面剥泐,文字多处漫漶,难以辨识。笔者通过释读,部分文字如下:“大魏武定八年,二月辛巳朔,十四日甲午建立碑文。君讳胜,字宝显,其本河东南解人也。洪基出自颛顼,苗绪发于龙逄,夏禹夫人?姤洗浴,见白鸟据山巅,□□长鸣,出而视之,堕子取吞,即便怀孕。十二月而产壹子,手把閞字,禹见神德,封为关令尹,于是关姓兴焉。”[15]161此碑叙述了关氏诞生神话,其中已将关姓始祖与关龙逄(逢)联系。

此外,笔者搜集了数十方隋唐五代时期的关姓墓志,其中有近二十方提及“龙逢之后”,可见以关龙逢作为关氏祖源,在中古时期是一种普遍情形。关姓的这种关龙逄崇拜,一方面是因为关龙逄是历史上的著名忠臣,符合传统伦理中的忠烈叙事,另一方面当与关龙逄信仰有关。笔者目前所见的关姓墓志,其中不少出自上党地区,上党地区向来有关龙逄山、关龙逄祠,魏收《魏书》记载:“上党郡,……有关龙逄祠”;[16]2467《路史》:“有龙逄祠”。[17]237隋壶关令李冲墓志:“合葬于关龙逄山左、宋微子城前”。[18]214于此可知,中古时期居住在该地的关姓人士,也有可能是因山、因关龙逄崇拜而得姓。

唐代早期的墓志中,尚未见到将关羽与关龙逄联系在一起之例证。至武周时期起始有将关龙逄与关羽连结之叙述。作于圣历二年(699)的《关智墓志》:“夏相之苗裔,自极谏夏庭,乃忘躬而励勇;尽规蜀阙,则刮骨以效忠。”[19]250神龙二年(706)的《关行表墓志》:“昔有熊命氏锡绮胤于轩丘,鸣鷟腾祥,沠昌源于稷泽,由是功宣备物,业盛匡时。逄则佐王道于有夏,羽则翼霸图于全蜀。”开元二十九年(741)的《关楚徵墓志》:“昔三国时,蜀有名将曰羽,即公之族系。”[20]200后晋(936-946)的《陇西郡夫人关氏墓志》:“其先春秋时未详所出,蜀将镇国大将军、荆州都督羽之后也,因徙陇西,乃郡焉。”[21]159后周广顺二年(952)的《关钦裕墓志》:“着姓之始,列仙是宗。蜀国成功,羽擅将军之号;汉室登仕,臂高博士之名。”[22]489至五代时截止,目前可见碑志中将关羽与关龙逄联系的记述仅此数条。此外,唐代传世文献中仅《元和姓纂》提及关龙逄、关羽、关播之联系。

从仅有的几处材料看,当时将关羽视为关姓忠义之祖的情况还不多见,几则材料中仅《关智墓志》提及“效忠”,其他则仍着眼于关羽的武功及勇武事迹。这种情况,当与时代风气相关。此外,当时对于关羽的崇拜,尚以南方为主,北方地区关羽崇拜的兴盛,还需要时间的扩展。唐德宗时期,曾有关羽、张飞等配享武成庙之情况,但这时的关羽崇拜并未随着其配享成为全国性的行为。就当时而言,对关羽的崇拜,仍然属于自下而上的过程。而即便是国家层面的配享,也还是突出关羽的武将身份。

有学者认为:“唐代的儒林士子颇费苦心。他们知道过分地崇拜武人,势必影响当时的意识形态,对礼教文化建设乃至维护中央集权构成戕害。”[23]但是,从另一层面来看,正是由于军阀作乱、地方割据,才凸显“忠义”精神的可贵,中央政权也亟需挖掘相关忠义事迹,作为历史人物的关羽其忠于蜀汉政权之身份,恰好符合“忠义”精神之需求,于是中央政权逐步重视关羽的“忠义”价值,并借由多种途径构造关羽的“忠义”身份。与此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民间的关羽崇拜愈来愈兴盛,反过来又影响和助推了中央政权的历史书写,使得关羽逐渐盖过关龙逄,成为广受推重的典范。最终,经由宋以后中央政权的盖棺论定,关羽忠义形象成为不易之论。

四、余论

综上所述,中古时期对于关羽形象的书写和构建经历了一个记忆、遗忘、选择、再造的复杂过程。在此过程中,先后出现了三个阶段、三种主要的关羽历史形象:第一,多元的关羽形象。陈寿是较早记录关羽事迹的史家,作为蜀汉故臣,他在《三国志》中还是较为客观的记载了关羽的生平事迹,形成了关羽叙事的基本史源,引发了古人对关羽形象构建的记忆之源。与此同时,作为对峙的另外两方,孙吴政权极力贬低关羽,广布负面舆论,曹魏政权则未有较多涉及关羽,仅有的事迹也是将关羽作为曹操英雄形象的陪衬。两晋南北朝之际,关羽形象更加多元化,不仅有勇武、还初步出现了忠义特质。第二,北朝政权也特别重视关羽的勇武特质,这是符合北方民族特征和北族政权构建统治合法性需求的表现,关羽作为一种英雄形象,在北方王朝被极力推重。第三,中古时期忠义典范原本是关龙逄,随着关羽崇拜的兴盛,关羽最终取代了关龙逄,成为忠义叙事的典型。

从历史记忆的视角来考察,中古史家对关羽的持续书写和记忆转向均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中古士人关羽叙事和记忆的某些择选、发挥及塑造。由于关羽事实上的国家崇拜建立的时间相对较晚,早期关羽形象的构建过程即显得不太清晰。在此时间区段内,有关关羽的叙事和记忆主要有两大部分:其一,是《三国志》等史籍中载录的与关羽相关的信史事迹,包括关羽早期经历、征战历程及其最终遇害的过程等;其二,是杂史及民间口头传说中相关的传说事迹,主要就是关羽的逸事及后来构建的显圣传说等。仅从本文所述的三个阶段来看,中古史家对关羽形象的持续书写和官方、民间对关羽记忆转向亦从一个侧面映射出了历史人物或事件在不同时代的差异性书写与认知。从历史事实的角度来看,关羽无疑是汉末三国之际重要的历史人物之一,为蜀汉基业的奠定作出了其贡献。但是由于已知的关羽史料信息仍然不足,不同时代、不同政权的统治阶层和史家的历史书写和叙事话语各不一致,使得关羽形象呈现复杂多元性,进而使得早期中国历史叙事中的关羽逐渐转化为了一个模糊面孔。直到中古后期,随着官民双方的互动,才助推关羽逐步走向神圣化,衍生出了影响至今的关公形象及关公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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