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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毛评本对李评本小说理论的继承与发展

2022-12-08

运城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评点三国演义小说

黎 昇 鑫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在《三国演义》的诸多评点版本中,当属《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以下简称“李评本”)与毛氏父子的《第一才子书》(以下简称“毛评本”)影响最大,它们都在其所处的时代里占据了《三国演义》版本中的重要位置,尤其是毛评本自康熙以后一度成为《三国演义》的通行本。而毛评本以李评本作为评点底本这一事实已得到了学术界的确认,如黄霖在《中国小说研究史》中就指出:“毛氏父子对《三国演义》的评改,正文采用‘李卓吾评本’”[1]75除正文外,毛评本对李评本中的评点也作了大量保留。据笔者粗略统计,两本评点中完全相同或大致相同(存在些许字词不同)的部分多达五十余处,评点不同而倾向相同的部分更是俯拾即是。在这些相同或相似的评论中,不仅蕴含了评点家对人物、情节的态度和社会生活的批判及思考,还体现出其独特的小说观。毛评本在吸收李评本理论的基础上又做了进一步的论述,从而使毛评本总体的理论成就远远地超越了李评本。目前学术界对李评本与毛评本评点的研究,更多侧重于比较两者间的不同,如刘香的《〈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研究》(2010年福建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也有学者已认识到李、毛评本在文本上的相同之处以及承袭关系,如李茂肃的《关于研究毛本〈三国演义〉的一点建议》(《山东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5期),但似乎还没有人注意到毛评本对李评本中的评点,尤其是其中小说理论的继承与发展。鉴此,本文通过具体分析两本评点之间的相似之处,同时借鉴相关研究成果,从人物评点、叙事艺术的评点以及结构布局评点三个方面入手,对毛评本对李评本小说理论的继承与发展问题进行讨论。

一、人物评点

徐岱在《小说叙事学》中说道:“叙事的目的是为了叙人;反过来也是一样,只有写好了人,我们才能更清楚地体会到‘事’的存在魅力。”[2]141诚然,对人物的研究与探讨在小说理论中是永不过时的话题。李评本与毛评本也不例外,对人物间的比较以及对人物变化的认识成了两本评点中重要组成部分,李评本在人物批评方面对毛评本起到了明显而有效的启发作用。

(一)“宁善将兵,权善将将”——人物比较

郑振铎认为“他(毛宗岗)对于张采是极崇拜之诚的。”[3]224(张采即金圣叹)方正耀也指出:“毛宗岗师承金圣叹的理论”[4]201这一说法不无道理,毛宗岗的人物比较观确实是受到了金圣叹“正犯法”与“略犯法”[5]5的影响。毛宗岗不仅沿用了这一比较理论,还做了充分且深入的论述。如果说金圣叹的比较观是在抽象的理论层面上启发了毛评认识,那么李评本则是在《三国演义》文本评点方面,为毛评本具体的人物比较提供了借鉴。

李评本注意到相似身份的人物之间的相互对比,如关张对比。早在第一回里,李评本就已经发现关张二将的区别:“已见关张粗细有别。”[6]9第十六回中,李评本透过两人的语言得出结论:“益德真是快人。”“老关更老成。”[6]173同为虎将,但性格却有别;同为君王,刘备与曹丕、刘禅与孙皓在李评本看来也有所不同:“汉中王……然比曹王正气多矣。”[6]814孙皓“比刘禅还胜一着”[6]1215。此外,李评本还善于捕捉不同身份,如君臣、将帅之间的特点。在第六十八回中,评者在比较甘宁、孙权时说到:“宁善将兵,权善将将,臣主都佳。”[6]686拥有将帅关系的曹真、费耀在李评看来也有着天壤之别:“费耀……真智勇两全者也。曹真犬彘耳,何足以辱此公?”[6]983从上述所举例子来看,李评在把握人物共性的同时还不忘突出个性,进而通过评点彰显人物的独特性。尽管李评本中人物分析较为浅显,但毛评本并没有完全忽视李评本所作的分析,反倒是借着这些切入口不断深掘,进而建构自身的人物性格特征理论。关张性格也深受毛评的关注。毛评大量接受了李评认为张飞“快人快语”这一评价。毛评本第一回回末诗中有“安得快人如翼德,尽诛世上负心人。”[7]6一句。而此回末诗显然脱化自李评本,在李评本第二十八回针对张飞,有如下批语:“安得益德,尽诛天下无义汉也。”[6]292对关羽的态度,李评多数只是泛泛地评价他为“圣人”“神人”,毛评则在此基础上具体地展开评论道:“明明白白,是公一生过人处。”“一尘不染,澄然以清。”[7]153对于两人的性格差异,毛评也有所提及:“可知云长之事,翼德所不能为,亦不肯为。”[7]164除此之外,毛评与李评的其他人物对比评点上也存在雷同或立场上的吻合。现将这些相似处以表格的形式呈现如下:

表1 李评本与毛评本相似的人物比较对比表

经过比勘,我们有理由相信,毛评的人物分析在很大程度上深受李评的影响。毛评除了沿袭李评有限的人物比较外,扩大了比较的范围。这首先体现在其注重文本内的两两对比,毛评的人物比较不拘囿于李评本已有的范例,而是贯彻了整部小说,如袁绍与曹操、辛氏兄弟与袁氏兄弟、刘表与刘备、刘琮与袁尚、刘备与曹操、孙权与曹丕、诸葛亮与司马懿、姜维与邓艾等等人物比较。在评点者所强调的两两比较的观照下,人物性格便愈发引人注目并呈现得更为鲜明,从而也让读者更清晰、准确地领会到通篇小说的人物性格中的共性与个性,并把握住人物间的有机联系;其次,将文本外的素材加入小说的人物比较的范畴内,这是毛评有别于李评人物比较的特色所在。李评虽然偶尔会引典故入评点中,但到底没有做到像毛评这般引入众多非文本内的人物来与书中人物进行比较。在毛评本第八十六回里,评者接连引了五则典故来凸显人物特色:

1.如韩信之欲斩樊哙。

2.樊哙是相国来救,孙韶却是君王自救。

3.孙韶有终军、宗慤之风。

4.徐盛有穰苴、孙武之风。

5.可谓强项将军。[7]516

上述诸例集中体现了评者引用典故来加深对人物的认识的现象,对作品的评点即是对作品的再加工和再创造,让作品内外的人物进行比较,不但在文本共时比较的基础上增加了历时比较,而且拓宽了小说原本有限的历史视野,同时这一批评行为也完成了历史演义小说的文人化和典雅化。

在吸收了李评观点并将比较范围扩大后,毛评人物比较的理论体系逐渐成形。首先,毛评准确认识到了“《三国》一书,有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之妙。”[8]260这是对《三国演义》人物之间存在共性与个性的现象之高度概括,也是经过人物比较后得出的最终总结;其次,提出了确切的比较方法。毛评在第八十六回的回评中提出:“读书者将前后彼此相易而观之,则其人才之分数自出。”[7]512-513通过细读文本后再进行前后对比,便能发现人物间的异同;再次,确定了对人物塑造的具体方法论。李评本第四十四回,周瑜请来鲁肃商议杀害孔明,评者在夹批中论道:“周郎欲杀孔明,真知己也,真赏鉴也,真物色也,不比今之小人徒妒耳,不知人也。”[6]461李评在第四十六回对此作出解释,认为周瑜欲杀孔明是因为两人旗鼓相当,“还是英雄相忌之常”[6]473。毛评对此表示赞同,于是在同一回的其他位置上保留了“周郎欲杀孔明,正是孔明知己。”[7]267这一观点。第六十一回,李评认为曹操和孙权“两人都是英雄”[6]622。毛评对这一观点加以具体阐发:“操以权为英雄,权亦以操为英雄,正是两心相照。”[7]370我们不难发现,毛评愈发注意到了激烈冲突下同类型人物之间的共性与个性的凸显,毛评在第四十五回的回评中提炼出了这一人物塑造的方法:

文有正衬,有反衬。写鲁肃老实以衬孔明之乖巧,是反衬也;写周瑜乖巧以衬孔明之倍加乖巧,是正衬也。譬如写国色者,以丑女形之而美,不若以美女形之而觉其更美;写虎将者,以懦夫形之而勇,不若以勇夫形之而觉其更勇。读此可悟文章相衬之法。[7]269

强弱人物因其差距悬殊,其迥异的个性容易得到直观的呈现,但强强人物间的衬托,却需要读者从两人的共性中领略其独特性,这样的人物形象也显得更加鲜活且饱满,毛评则敏锐地掌握了这条塑造规律,并将其上升至理论层面。

(二)“势忙事急”“势迫事险”——人物变化及其原因

虽然李评对人物形象的把握存在着较为肤浅、不够深刻的缺陷,如它常常仅用“大通”“大是”等词简单地评论人物和事件,但这并不意味着李评就不注意人物的变化;反之,李评的某些人物变化论在毛评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李评本能够站在人物的角度及其所处环境,去理解人物的行为以及变化。第四十一回赵云因糜夫人不肯上马,而此时追兵将至,便大声怒喝糜夫人,于是糜夫人跳井自尽。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在这一情节之后,有一条注文:“后来子龙不得入武臣庙,与子胥把门,盖因吓喝主母,以致丧命,亦是不忠也。”[9]408可见作者对赵云的这一行为略有微词,但李评却并不认可这种评价,在他看来:

甚矣,史官之无识也!竟以逼死主母,判断子龙。呜呼!子龙岂逼死主母者哉!三番四覆不肯上马,曹兵在后,阿斗在怀,势忙事急,不得不然。吾辈当设身处地,方知其难也。[6]433

赵云的情绪失控完全是在那个万分紧急的环境下所不得不为的,李评本不仅借此讥讽了论者的不切实际,同时还向读者呼吁要学会站在人物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毛评本沿袭李评的这一观点,在这一情节后的夹批中也指出:“势迫事险,心忙语急,写来如画。”[7]249再如第九十五回,诸葛亮大摆空城计,李评本再次领悟到在此次突发事件中诸葛亮大胆行事的原因:“平日小心,才做得一时大胆。”[6]961这一观点同样被毛评本吸取,评者在回评中点出:“孔明若非小心于平日,必不敢大胆于一时。”[7]568李评本除了洞察到人物在突发性事件中的变化外,还清楚地发现了人物潜移默化的蜕变。第七十回张飞依靠智谋大败张郃,李评本在此回的总评中说道:“张益德早年卤莽,后来却大入细,此皆孔明薰蒸之身也。”[6]715这一论点也被毛评本所注意,毛评本将这一论点提到了第六十三回的回评中,并展开了具体论述:

(张飞)未遇孔明之前,则勇有余而智不足;既遇孔明之后,则勇有余而智亦有余。盖一入孔明熏陶,而莽气化焉,骄气亦化焉。勇不可学,而智可学。翼德之勇,固其素有,而其智则孔明教之云。[7]377

李正学在《毛宗岗小说批评研究》中注意到了这则材料,并将其用于佐证人物性格与环境的关系[10]243-244,但孰知这并非毛评本的原创,而是李评本的孤明先发。李评本尽管没有作出具体分析,但就在这些只言片语间提醒了毛评本不要轻易忽视人物的变化及其动因,这一论法在毛评本的点评中也多有呈现。在第九十二回中赵云不肯服老,欲报先帝之恩,李评本只是简单评道:“果然不老。”[6]930而毛评本此时却注意到了赵云说出此语时的语境——“杀了一日,犹然如此,子龙到底不老。”[7]552毛评本在继承李评本这一人物变化论的基础上,还会对不合逻辑的情节作出修改。关于刘备闻雷落箸一情节,嘉靖本中是刘备先闻雷,后落箸,但李评与毛评均认为此举不合情理,这样的小计怎能瞒过曹操?李评本对此只作个人解读,而毛评本不仅详细地解析不合情理之处,而且还对小说文本作了改动,改为刘备先受惊落箸,后假托闻雷。这样一看,情节逻辑便趋于合理,人物行为也不再失真。

从李评本到毛评本的小说人物理论反映出的不只是小说人物理论的不断建构与完善,更是小说评点趋于文人化、生活化的体现。评点家除了引诗、文、史入小说评点以提高批评品味、展现个人学养外,还善于以生活经验来审视小说人物及其所处环境。这样的评点在严谨把握小说情节逻辑性的同时,自身还具备了审美价值。

二、叙事艺术的评点

小说的创作驱动力是一种叙事动机[2]7,能否将既有的故事情节讲得绘声绘色、扣人心弦,是对作家的小说叙事技巧的考验,而这也关系到作品的文学性、艺术性展现。评点的目的之一即在于通过对文本的观察和阅读,从而点明这些组织、统筹语言文字的行为背后所蕴藏的叙事技法,李评与毛评即肩负着这一重任。在清人黄叔瑛看来,李评本虽然意识到了前代的《三国演义》在语言和行文上存在缺陷,但到底没有解决其问题,毛评本却完成了这一任务。因此,黄叔瑛还对毛评大加赞赏:“观其领挈纲提,针藏线伏,波澜意度,万窍玲珑,而此书所自有之奇,与前代所未剖之秘,一旦披剥尽致,轩豁呈露。”[8]422黄叔瑛的观点也代表了清代读者对李评本与毛评本的不同态度。但是,我们应该认识到,李评中也存在着许多可取之处,特别是其对小说叙事的认识,在某种意义上,推动了毛评叙事理论的升华。

(一)“事巧文幻”——情节变化论

小说叙事的实录与虚构问题,一直备受中国古代小说批评家的关注与探讨,但总体来看,明人的小说创作观中已经体现出了他们对小说虚构的深刻认识,甚至虚构艺术被视为是区分史传与小说的重要特征之一。对这一问题,李评本有相当深入的评析。在第四十五回周瑜借曹操之手除掉了蔡瑁、张允二将,李评对此却视同儿戏,认为这样的小计不可能能骗过曹操,他认为“决无此事,但可入通俗演义中,以惊俗人耳。”李评的观点看似还是在将小说虚构与史传实录进行比照,但其实他已然感受到正史与通俗小说的不同。紧接着,他也由衷地赞叹道:“妙哉技也,真通俗演义也。”[6]472尽管李评还没有做到完全挣脱实录理念的束缚来独立地审视小说的虚构,比如他认为某些情节有失真实:“此文人无中生有处。”[6]248但这些貌似批判的文字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承认了这一技巧的运用,“因为与某物决裂,即肯定了此物的存在。”[11]66李评在第四十六回的总评中也明确肯定了小说虚构这一技巧:“通俗演义中不得不如此铺张耳。”[6]480即虚构是通俗小说叙事的必用技法。纵观李评本的评点,评者还是很善于捕捉情节中的“大奇”“大妙”之处的。此外,他还发现了情节发展中的出其不意、翻覆变化,并将此概括为“倒跌法”:“孔明借周郎为助,而反使周郎借为助;子瑜说孔明降吴,而孔明反说子瑜归蜀。此皆倒跌法也,亦谓之看家拳头。”[6]462李评本的批评成果虽然篇幅有限,且较为粗糙,但这些批评却在无意间促进了毛评理论的成熟。

叶朗指出毛宗岗主张“历史小说(‘演义’)是历史事实的实录,而不是臆造、虚构。”[12]122最后,叶认为:“毛宗岗对历史小说的分析,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历史学家的眼光,而不是艺术家的眼光,因而他对小说艺术往往缺乏真正的审美的感受和理解。”[12]153毛评确实存在着以史实纠正小说虚构的现象,但就其对《三国演义》的删改以及评点情况来看,其并非拘泥于严谨求实的史官手笔,相反,毛评最善于发现《三国演义》叙事艺术的奇谲诙诡和万般变化,并不因实录理念而破坏、阻挠对小说文学性的探索。毛评对事与文有着大篇幅的论述:

事之变,文之幻,真令读者梦亦梦不到也。[7]124

事既变,叙事之文亦变。[7]168

是又事之最巧,而文之至幻者也矣![7]345

如此妙事,如此妙文……[7]512

只一起手时,而事之变化,已不可方物如此,岂非绝世奇文![7]518

事之巧,文之幻,皆妙绝今古。[7]550

毛评对“事”的要求并非苛求事事都要与正史吻合,因为就其所指之事来看,并非件件都能见于史载。此“事”应该理解为小说情节的粗略概要,而“文”则是串联起这些情节并使之更具有美感的工具。毛评总能及时地感受到在这些跌宕起伏的情节后所呈现出的变化万端的奇事妙文,他对事文之美的态度是饱含惊喜与憧憬的。这与李评所表现出的寓褒于贬的微妙态度是有所差别的,但我们不得不承认,李评对毛评的启迪意义是不容忽视的。尽管李评“倒跌法”一词已不见存于毛评,但李评对情节变化反转的察觉还是点醒了毛评,毛评也在文本中多次提示读者这些变化之处:

至于文弱如刘表,勇壮如孙坚,必以为胜在孙,败在刘,而事之相反,又不可料如此。[7]34

既欲往夏口,却又重到江夏,变化之极。[7]254

本是玄德欲取江陵,却反是曹操取江陵,变化之极。[7]254

本欲孔明来求我,今却是我求孔明矣。[7]266

此外,毛评还会在李评所指出的“奇”“妙”之处展开讨论,以弥补李评简单且宽泛的缺憾,但反过来说,李评也成为了毛评在审美过程中的引导者。

(二)“一一描画”——场景描写分析

历史演义小说由于其故事时间相对较长,所以要求必须加快叙事速度,但如何在有限的篇幅之内尽可能地叙述同一场景或不同场景中的情节,并将这些场面有条不紊地联系起来,这是历史演义小说的作者所面临的一大棘手难题。在第五十六回,曹操大宴铜雀台,安排武将比箭、文人赛诗,李评看到了作者描绘不同场景时的匠心独运:“武人射箭,文士赋诗,此日可称一场好杂剧也。而作者之笔,亦能一一描画之。”[6]566李评点出了作者对不同场景进行勾勒的现实,但其对场景展现的评论也就止步于此。毛评本则借此切入点作出了细致的评点:

夹写金鼓。

夹写众人。

二句倒写,又与前变。

只写众人,不写金鼓,文法又变。

先写箭,后写人,文法又变。

写众人喝采,又变一法。

只写金鼓,不写众人,文法又变。

出徐晃名字,又是一样写法。[7]335

毛评清晰地揭露出比武过程中叙法的轮番转变。通过转换叙事焦点与视角,场面描写便显得波澜壮阔、气势如虹。毛评对此总结出了一套关于场景描写的规律与方法。他点出了“凡叙事之难,不难在聚处而在散处。”[7]243因为小说篇幅有限,若是面面俱到会造成小说的拖沓并破坏小说的叙事节奏,孰详孰略需要作出取舍。毛评对第四十一回赞赏有加,他认为:“当阳长坂一篇……历落参差,一笔不忙,一笔不漏。”[7]243-244甚至认为能同《史记·项羽本纪》中描写垓下决战那段文字相媲美。毛评意识到详略得当是影响小说场景推移与切换的重要手段,与详略并行的还有对虚实的把握,即“近山浓抹,远树轻描”。毛评体会到了为文难以做到面面俱到,虚实手法是解决这一问题的良方,有时“只一句两句,正不知包却几许事情,省却许多笔墨。”[8]265有详略,有虚实,小说的叙事焦点和视角便逐渐多元化,无数场景就在这焦点与视角的来回转变中得以切换,情节也在这一幕幕背景的推动下不断发展。可以说,毛评在场景理论上的深入思考较李评而言取得了质的进步。

(三)“冷处着热”——叙事节奏论

叙事节奏是小说叙事纹路的内部呈现,它反映出叙述者在叙述过程中对轻重、缓急、起伏等的自我把控。关于《三国演义》的叙事节奏,在李评本中已有了初步的论述。第六十七回,东吴夺得皖城,甘宁与凌统在庆功宴上比武斗气,被吕蒙分开。李评在夹批中提到:“冷处点缀,咄咄逼真,妙史也。”[6]681李评对这一处细笔有所留意,他把握到了这段文字背后的叙事节奏:在一场的激烈孙曹大战之后,本该一笔带过的宴席之上又有着因私人恩怨所带来的暗流涌动,而这一“点缀”让原本该冷淡之处又变得热闹非凡。无独有偶,在第六十九回中,李评再次发觉到了这一叙事节奏——“前序左慈幻术,此序管辂神卜,冷处着热,平话家生意也。”[6]699左慈与管辂在整部《三国演义》的叙事中所占的分量并不高,相比起全书中脍炙人口的经典片段,这两处情节却是只能算是“冷处”,但是李评看出冷处中的情节之热烈,“冷”即小说中的非大关目处;“冷处之热”,则是作者对这些小关目处的组织与经营。尽管李评没有再作出更精彩、更深刻的论述,但他已经能粗略地意识到小说的叙事节奏。此外,“冷热”一词也对毛评的理论建构产生了极大的启发作用。“冷热”被毛评充分地用于对叙事节奏的点评中:

无数极忙极热文字,皆从极闲极冷中积蓄得来。[7]217

妙哉极忙极热之时,偏听此极闲极冷之语。[7]220

又妙在极闲极冷。[7]221

文章之妙,妙在极热时写一冷人,极忙中写一闲景。[7]529

毛评对“冷热”的论述较李评而言更加具体且清晰,同时他也在读法中对这一论点进行了总结:“《三国》一书,有寒冰破热,凉风扫尘之妙。”[8]263即此书的叙法妙处之一就在于作者对行文节奏的有效掌控。叙事节奏的张弛有度,不仅能让小说整体更富有生命力且兼具美感,也照顾了读者的审美反应,有助于提升其阅读效率。

毛评在把握小说的整体的“冷热”节奏的同时,还能透过李评的点醒,去发掘小说片段中的先后节奏。第一回刘关张斩将立功,李评在夹批中指出:“此处形容关、张用勇也。”[6]6“此处形容玄德用谋。”[6]7毛评则将李评的这两句评论进行整合,并对这段文字的叙法进行思索:“先写关、张斩将,次写玄德运筹,叙法亦参差有致。”[7]4李评的论述焦点是集中在人物行为上,而毛评则是在论述人物行为的同时又自觉地对叙事的次序进行分析。在毛评本中,不乏对“先后”的论述:

写县令先沉吟,次密语,后拜服,最有次序。[7]22

先把盏,后同坐,以渐而亲,写得次序。[7]41

先说两弟,后及妻小,妙。[7]105

如果说,“冷热”节奏是小说叙事的起落式调节的话,先后顺序则是叙事行为的内在逻辑性的体现,毛评就从这两个方面汲取了李评的养分,从而完善了对《三国演义》叙事节奏的认识。

李评本有限的分析对毛评叙事理论的提炼却有着不可估量的贡献,尽管李评本与毛评本在今天看来,两者的叙事理论素养不可同日而语,但就上述的研究分析来看,李评在叙事理论方面亦有可取之处,至少并不像毛评本在凡例中所指责的那么陋俗可鄙、不值一提。

三、结构布局的评点

一部小说的前后是否具有统一性,关键在于作者对各个部分的具体统筹能否合理,即小说在结构上的布局。《三国演义》能够在诸多历史演义小说中脱颖而出并非侥幸,结构的完整与统一是其成功的重要因素。从李评本到毛评本,评点家们都关注到了其饱含意蕴的结构布局,而且这一认识呈现出不断深入、成熟的趋势。

(一)“此时何可无此一人”——不可或缺的情节

李评本的某些论断已反映出他对一些重要片段的认识,第三回董卓欲废少帝,丁原挺身而出,大骂董卓,李评在此论道:“若无此人,几不成朝廷,不必以成败论也。”[6]34他将自己置身于文本情景中,简单地对人物的行为进行褒扬。在之后的论述中,李评越来越注意到一些人物在情节发展中的重要位置。李儒向董卓介绍丁原的义子吕布,这时李评再次发声:“此时自不可少吕奉先也。”[6]35诚然,若没有吕布,又将如何推动之后的情节走向?李评这一论断可谓一针见血!李评逐渐发现了某些情节在整体故事链条中的重要地位,这些关键性的情节甚至能起到纽带作用,影响着后续情节的发展。

李评将这一见解传递给了毛评。第四回董卓废黜少帝,丁管当廷反击,被董卓处死,李评指出:“此时何可无此一人。”[6]42毛评对此深表认同,并原封不动地将这句评论保留下来。此外,毛评也在更加细心地寻找这些具有重要意义的细小情节。如他在第三回中,将李评的“若无此人,几不成朝廷,不必以成败论也”改成了“此时此人不可少”[7]16。这是他站在小说结构的角度所做的考量,比起李评简单的文本分析要更进一步。毛评本还善于把握人物性格与情节必然性的互动关系。如第十六回,吕布欲与纪灵、刘备说和,刘备默然不语,纪灵执意要战,引得张飞勃然大怒,而关羽又在劝阻张飞。毛评在此作了两条批语:“有玄德之无语,少不得张飞之发作。”“有张公之发作,少不得关公之劝解。”[7]88评者注意到了人物个性的彰显难以脱离具体的情节场景,没有了具体的情节场景,人物的个性也就无从表现;但反过来说,人物个性又是情节发展的助推器,人物间独特鲜明的性格特点必然会影响某些情节的走向。这些情节虽小,但其发生却有着必然性,是作者无法舍弃的。在第三十七回,评者也有同样的体会:刘备二访孔明不遇,张飞催促刘备返回,毛评在此又批道:“我知翼德此时决耐不得矣。”[7]222访客不遇导致了张飞的焦躁,张飞的焦躁又推动了情节的不断前行。正是有这些细腻而又必不可少的情节的点缀与推动,故事才能更显得一波三折、引人入胜。

(二)“又一孙綝也”——两两相对的照应布局

李评对《三国演义》中的相似情节颇有留心,并注意到它们之间遥相对应的关系:

1.连环计尚赔了一貂蝉,此计只用它妻子便足了事故也。[6]136

2.司马昭依样画曹操葫芦耳,不可言篡逆也。[6]1130

3.诸葛诞甚胡说,又一孙綝也,如何不败?[6]1132

4.邵以理,师婆以术。理胜术败,不必言矣。[6]1164

5.刘家听了师婆,坏了事。孙家又听了筮蓍,如何不败?[6]1204

李评在通过文本内情节之间的比较来进行个人批判和评价的同时,也注意到了情节间的相似与对应。情节间的两两照应,促进了一张首尾连贯、节节相扣的小说结构网络的组建。在他的点醒下,读者依稀看到了《三国演义》情节之间的潜在联系。毛评本大致沿用了李评本中的这类论述,如上述所列的李评本的第1、3、5条,都见于毛评本中,尽管存在着词句上的细微差异。毛评本对书中前后照应的发现量远远超过了李评本,而且李评所发现的大多是相类情节的照应关系,而毛评在发现相类情节的同时还能发现相反情节间的前后照应,如吕布背主杀主与徐晃背主而不忍杀主、曹操哭袁绍与刘备哭刘表、韩当真不服陆逊与黄盖假不服周瑜、马邈夫妇不同心与刘谌夫妇同心等等。李评和毛评的这些对前后照应的发现虽与人物比较存在共通之处,但就从其表述上来看,其侧重点在于探讨文章结构上的前后照应之妙,这一点在毛评本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评点中多次出现的“前后遥遥相对”一语便是证明。李评的论述已经能触碰到小说的“伏线”问题。小说第八十回,曹丕篡汉自立,此回的总评提到:“岂知特为陈留作一草稿,草稿方完,誊真者随至矣。”[6]816李评不仅看到了曹丕篡汉与司马篡魏之间的前后照应,还意识到写曹丕篡汉一节是为写司马篡魏埋下的伏笔,但他到底没有跳出情节分析的樊笼来对具体的伏线理论作出总结,毛评则完成了这一跨越:

《三国》一书,有隔年下种,先时伏着之妙。[8]263

文章之妙,有前文方于此应,后文又于此伏者……通观全部,虽人与事纷纷,而伏应之妙,则一篇如一句,斯真有数文字。[7]316

读《三国》者,读至此卷,而知文之彼此相伏,前后相因,殆合十数卷而只如一篇,只如一句也。[7]562

文之以前伏后者,有实笔,有虚笔……叙事作文,如此结构,可谓匠心。[7]644

毛评在读法与回评中详细分析了《三国演义》中的伏笔的原理、具体布置方法以及优势,这一布局方法能将跨越数回的人物情节联系起来,使得前后文间能够遥相呼应,从而加强小说整体与局部之间的逻辑性和延续性,这也是不相连情节间的一次交流与碰撞。

如果说李评本是放眼于小说情节,来对前后呼应的结构布局进行感性认识的话,毛评本则是怀着相对理性的审美眼光,去展开对小说理论的文人化思考。但若没有李评本所先行探索的切入口,毛评理论是否还能达到现今所见的高度?这便不得而知了。

(三)空与梦——贯穿全书的思想架构

评点家对作品的评点,绝不仅仅只是一次简单的个人理解与阐释。当这些评点融入作品并广为流传的同时,原作品就意味着经历了一次再创作,从而拥有了新的内涵与意义。李评本在对《三国演义》进行评点时,也透露了评者对这部作品的主题思想的理解。在第六十八回的总评中,李评有这样一番论述:“大地上一片戏场耳,诸公何事苦苦认真?所以左慈不得不来游戏一场,以点化他们。”[6]695在李评看来,这一回的要旨即在于借左慈掷杯来点醒那些利欲熏心的人。类似的评论还见于第八十一回的总评:“虽然,自开辟以来,那一处不是戏场?那一人不是戏子?那一事不是戏文?并我今日批评《三国志》,亦是戏文内一出也,呵呵!”[6]816评者将人世间的比作戏场,人人都是戏中人,无不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在第一百二十回,评者作出最后总结:“到今日,不独三国乌有,魏、晋亦安在哉?种种机谋,种种算计,不足供老僧一粲也。哀哉,哀哉!”[6]1216经历了无数次大浪淘沙、沧海桑田后,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而今安在哉?”所有的过往如同大梦初醒,只剩一场空。在李评看来,人世间的勾心斗角、机关算尽都会随着岁月的流动而消逝,只有“无”才是永恒不变的。这也是李评对《三国演义》思想内涵的理解,他也借助他的评点,用“戏”来提炼作品的终极主题,从而让它成为支撑全书的精神架构,以此来表现小说的思想结构的统一。这对毛评来说是一次思想性的启发。

毛评也在第七十七回的回评中展开了对“空”的阐述:

“云长安在”一语,抵得一部《金刚经》妙义。以“安在”二字推之,微独云长为然也。吴安在?蜀安在?三分事业,三国人才皆安在哉?凡有在者不在,而惟无在者常在。知其安在,而云长乃千古如在矣。[7]458

毛评此论虽带有浓厚的色空意识,但我们不能否认,在对同一文本的思想认识上,毛评明显沿袭了李评的观点。与李评的“戏中人”相对,毛评在第八十一回提出了:“画中人”一论:

先主一生见画图者三:初见孔明画图一幅,定三分之形;继见张松画图一幅,定入川之计;最后李意画图一幅,为白帝托孤之兆。盖其一生,俱是画中人也。[7]485

“画中人”与“戏中人”在表达对人生如梦、世事无常的反思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毛评对《三国演义》思想的建构,还表现在其对小说文本的增改上。毛评本在小说开篇前加入了明人杨慎的《临江仙》一词,表达了对时过境迁、英雄无存的无限悲慨。此外,毛评本还将李评本中第一百二十回的篇末古风的最后一句“一统乾坤归晋朝”[6]1216改为“后人凭吊空牢骚”[7]721这一改动提升了整部作品的艺术境界,抒情化的叙事也让小说格局变得宏伟高远。毛评也承认:“而末二语,以一‘梦’字、一‘空’字结之,正与首卷词中之意相合。”[7]721“卷首词、卷末诗与三国叙事的统一,是悲剧精神的统一,是内在统一,而非仅仅停留在形式上。”[10]269毛评本对《三国演义》思想的解读与提炼方式更为纯熟,在对主题升华以及意境建构方面让以往的版本望尘莫及,这也是这一版本经久不衰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对结构的认识上,从李评本到毛评本,由最初的感性、无意与零散,逐渐趋于理性、自觉与规整。这是文人对《三国演义》的理解与研究不断深化的体现,也是小说批评走向理论化、学术化的必由之路。

四、结语

李评本在《三国演义》发展史上起着承上启下的过渡作用,它是最初阶段的章回小说评点的缩影。尽管总体来看,其评点较为粗糙、简略,理论阐释更是少之又少。但据上述研究来看,李评本在许多方面深深影响到了毛本的评点,可以说,毛评本中一些论述我们能够在李评本中找到其雏形。我们不该因毛评本的凡例而先入为主,否定李评本的理论价值,忽视李评本对毛评本的影响力。毛评虽然能充分反映出毛氏父子渊博丰厚的学识涵养,但我们决不能无视毛评本向他所贬斥的“俗本”汲取批评理论养分的事实。毛评本继承并发展了李评本中的小说批评理论,踵事增华,后出转精,这是理论发展的必然规律。因此,我们不能因毛评的精致与批评成就的巨大而忽略李评的小说理论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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