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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小说)

2022-12-08宁经榕

南方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砖厂院子师傅

宁经榕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你了。我妈常喊我有空去看看你,可我一直没有空。讲来惭愧,这么多年我四处漂泊,没找到一处安身之所。出门时我不满十六岁,你摸着我脑袋同我讲,爷,一路顺畅啊。

按辈分,应该是我喊你爷。你同我讲,单是我喊你爷多没意思,于是便让我当一回爷,你也喊我爷。我妈因此讲我没个大小,要我不能答应。我跟她讲是你要喊的,她就不置话了。我猜她应该会去找你,讲我们两个到底谁是爷的事,可不知为何最终她还是没去找你。

我妈对你的态度同其他人不一样。在你刚回来那段时间,附近没有人理你,他们都不愿同你讲话。你回来住在我们家原先的老房子旁边,这里是你的房子。我记得那是三月天,太阳躲在云层后面,天空和土地都罩着一层白雾。屋内屋外,稻田菜地,全湿漉漉的。我躺在潮湿的床上,给田野上的鸟叫声吵醒了。但我不愿起床,我缩在被窝里想要辨别鸟叫声传来的位置。那些白雾被风吹得飞快,时浓时淡的,我只模糊看见一棵树,我在想鸟是不是在那棵树上。我妈喊我,很尖利的嗓子,吓了我一跳。我应了她一声,她还是喊,直至我忍受不了烦躁地从床上爬起来。我怀疑她耳背,我同她讲,你喊我一次就够了,你是不是耳背啊。她讲,喊一次的话我应一声脑袋又缩回被窝里去了。我承认,确实是这样。

好白的雾,我手伸直一点就看不到手指了。我妈让我回趟老家,帮我爷打扫房子。我爷是谁?我妈讲,我爷就是我大伯。我回她,那为什么不叫大伯叫爷呢?她讲,我们这个地方爷就是大伯。我又不明白,爺爷是叫爷,大伯也是叫爷,在一起的时候岂不是分不清喊谁。我妈让我去问我爸。我可不想问他,他整天捣鼓他那台拖拉机,早上钻进车底,晚上才出来。

我看到你了,在门口那棵龙眼树下抽烟。我不认得你,但我猜你就是我爷。你和我爸有点像,只是头发少些,头顶光光的,两边杂乱生长着稀薄的头发,有些黄了,还有些白了。我同你讲,你是我爷吗?你好像有点羞涩,撑了撑眼皮,干干点了点头。我走近一点,你才认出了我。你喊了我小名,我并不知道这是我的小名,后来我妈跟我讲,我刚出生不久一直用这个小名,后来不知何故弃用了。房子其实完全不需要我打扫,每隔一阵子,我妈便来打扫。所有的物件摆放整齐,床是床,桌是桌,板凳放在它该放的位置。上面一丝灰尘也没有。院子呢,有一厢菠菜,一厢油菜和两厢萝卜,也是我妈种的。院墙是一片灰沙墙。你在房子和院子里走走停停,似乎在一边看一边回想着什么。我带来一条狗,跟在你的脚后,舔舔跳跳。我很奇怪,这条狗不到一岁,它从来没见过你。很大的雾,从天空卷进院子里,菠菜和油菜的叶子在滴水。脚步声变成了脚印,陷在松软的泥土里,地上散落的水,汇集到脚印里,脚印就满了。九岁的我听到院子外面风吹动着树叶,像下雨的声音,我也不知道跟谁讲,我讲,快要下雨啦。

梅雨从三月下到四月,天空越来越矮,有时快垂到院子旁边那棵水榕树的树冠上了。这段时间,你很少出门,窝在院子整地里的菜。你的头发上长出了水珠,沿着头皮慢慢流到额头,滴到泥土里。除了我,没人理会你,他们躲着你,似乎有很大的仇恨。你不愿碰到人,即便不得已碰到了,也会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待那人过去了,你再出来。隔几天,我妈便让我提只鸡给你,我看见过你躲在墙边,只露出半个脑袋,看到是我之后才走出来。我不知道你为何这样。我去问我妈,我妈讲我脑子里都是瓜子。我问,什么是瓜子。我妈讲,瓜子会发芽,发芽就到处钻,然后就胡思乱想。我努力想象我头上顶着一串串瓜苗的样子,这么潮湿的天气,它们是不是长得飞快,长到一定程度,风一刮来,我是不是被吊起来飞到天上,像热气球那样。我同我妈讲,那瓜苗会不会开花?我妈讲,会,你屁股会开花。

你快忘记了太阳的样子,太阳也许熔化在那些灰色的云层里了。你趁我不在的时间里,打开了柴房屋的门,把鸡全部放出来。这些鸡全部是我给你提过来的,你一只也没吃。你再也没有拿刀割断鸡脖子的勇气。我在的时候,你就在院子里弄那些菜;我走之后,你把鸡赶到院子里,以至于那些鸡吃了不少菜叶。我好奇那些菜叶怎么会破了那么多洞,你讲是虫子咬的。然而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鸡粪味道,我家鸡笼里就是这种味道,我就问了你。你又同我讲,你睡午觉的时候,外面的鸡跑进院子里来了。我一走你便回到屋子里,从床头柜里拿出两本书来翻。有一本是佛经,有一本是道经,专门讲超度之类的。都在小镇冥街买的。冥街上卖的尽是祭奠死人的用品,香、纸钱、纸屋子、纸马、上山用的帆布……最近又多了一些纸车。卖东西的人说车跑得比马快,便于在那边世界行走。你从冥街的入口往尽头走,又从尽头走出来,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中。你并不知道要买些什么,这条街根本没有你要买的东西。你要买的是一把新锤子,一把新铁铲,还有一把锋利的刀,能把竹子破开分成薄薄的一片。你跟那些摆摊的垂暮老人聊天,坐在比你们年纪都大的石板路边,要等四月的太阳出来。四月的太阳在哪,它藏在四月深处了。四月的深处在哪,你看到老人脸的皱纹,皱出了很多条路,你想,通往四月深处的路就在其中一道皱纹里面。老人八十多了,同你讲话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像是他只在乎聊天,眼前这个人是谁不重要。他讲的话你听懂了一些,剩下的,不知是听懂还是未听懂。你逗留了很久,抽了好多根烟,老人讲了一会便睡过去了。雨很细短,从冥街的上空飘下来,街上偶尔走过一个人,站在街中央,呆滞地望着那些沉睡的祭奠品。你坐得屁股发疼,站起来走一走。有一地摊摆在街边,上面摆着些古籍,封面给雨湿透了。最上面躺着一张白纸,写着,人已归去,钱放入罐中。旁边有一个矿泉水瓶子,已撕掉了商标,里面并无一分钱。 你抬头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空,云层撕裂了几个口子,后面露出的还是云层。你拿了两本书,一本是《大般涅槃经》,一本是《道法超度》。

我妈究竟藏不住秘密。她每天忙个不停,早上起来煮饭,煮饭之后喂鸡,喂鸡之后洗衣服,洗了衣服后又煮饭,到傍晚还要去菜地里给菜浇水除草。她那块菜地跟你现在院子里的菜地隔着一大片田野,你回来之后她不再去过你的院子。她同我讲起你的时候,两腿叉在芹菜地里,拿一只瓢给芹菜浇水。她浇了一瓢水,头抬起来,往田野边上的一处坡看,讲,那个废弃的砖厂是你十几年前开的。我便想起来更小一点时,跟一群同龄人去那里玩耍,那里有个很大的池子,里面装满了绿色的水。我们互相吓对方,讲池子里有水鬼,谁靠近就上谁身,夜里睡着会自己跳进池子里去。过年的时候我们去小卖部买水炮往池子里扔,一毛钱一只水炮,我们每年扔了好几捆进去,以为这样能把水鬼炸死。有一年我们像以往一样买水炮去扔,被我爸撞见了。我爸从隔壁村喝酒回来,醉醺醺把我们全赶走了。他呵斥我们,以后谁再来这个地方玩,他就把谁扔进池子里。他没吓住我们,越吓我们越好奇,他走之后我们又围到池子边上,伸长脖子往下看,好像下面真的有什么东西似的。她讲了你那时筹资开砖厂的事情,我爸也给你拉进去做了合伙人。那时你刚退伍回来不久,在大队里任了个职务,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谁都不放在眼里。我想象,一九八几年的夏天,至于为什么是夏天我也说不清楚,我总觉得这个烟囱应在夏天冒烟才有味道。炽热的太阳在瓦片上烤出了一层热气,男人们光着膀子在田里收早稻,空气里到处是稻秆被割断的清香。你和我爸满头大汗,在砖厂房里用黄泥捏砖坯。天空蓝得泛白,烟囱上的白烟扭着往上升,蝉声不时从茂林的某处传来。一九八几年的夏天就像一张胶卷一样卷进我脑门,虽然那时我还没出生,可我断定那个夏天的味道就是如此。我妈讲,砖厂头年甚是红火,直至第二年,你发生了一些事情,砖厂就开不下去了。到现在你还欠着我爸半年的工钱。砖厂破落后,我爸把那些卖不出去的半成品用斗车拉回来,搭了个猪棚,往后家里就开始养猪。我再追问我妈,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才导致砖厂破落。我妈又开始唠叨了,反复讲着,你还欠我爸半年的工钱呢,虽然拉了一些烂砖回来,那是远远不够的。

你似乎对那本《道法超度》更感兴趣。太阳出来了,你便搬一张椅子到院子的台阶上坐着。你也不管我在不在,兀自思索着书里的东西。太阳出来的感觉真好,你看了很久,又在椅子上睡了一觉。你睡觉时我去瞄了瞄你的书,我看不懂,上面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图形。醒来后已经是下午,你要去山上砍竹子,你看见我趴在一条板凳上睡着了,也没叫醒我。等我醒来时你已经不在了。太阳斜着照在我身上,有点辣。这里是亚热带季风气候,五月的太阳已经很毒辣了。我想我午睡睡过了头,就往学校跑。跑到学校看到学校空无一人,才想起是星期六。我又想起早上你跟我说要带我到山上砍竹子,我找不到你了,便去山上找。山上好多竹子,太阳的光线照在竹叶上,耀眼得很,风吹过来,到处都闪着银光。我听到好多鸟在叫,比田野上多多了,我听出了几种,有青苔鸟,有黄屁股,有山雀。有几个声音又响亮又奇怪,似乎我从来都没听见过。我叫了你一声,你应了,声音在竹林里回荡,我找不到你。你出来时我已爬到一根毛竹的尖上了,我对着天空大喊大叫。风吹着竹子,把我从这边摇到那边,再从那边摇到这边。你同我讲,竹子要断了。我不信,继续喊我的。我听到清脆的撕裂从下面传来,接着我便随着竹子往下坠,那种感觉真的很特别,身子一下子变轻了,我想,我要飞起来了。

我摔了一下,回去后我妈把我送去卫生院,那老头用石膏绑住我手臂,吊到脖子上。老头说我手断了,我一点都不疼。学校不给我去上学,我妈让我待在家,手好之前哪都不给我去。我还是整天往你院子里跑。你見了我慈祥地笑了笑。你把砍回来的竹子削去尾巴,劈成两半。你要编一个鸡笼。你问我想不想学。我讲,不想。你编了我便斜着眼偷偷看。鸡笼编好了,剩下一些篾,你要给我编一个什么。我问你会编什么。你讲你什么都会编。我就讲,那你就编一个“什么”吧。

一九九八年夏天我编了好多鱼笼。他们都说我手巧,编得跟镇上摆摊卖的那些一样。没人知道我是跟你学的。大雨连下了一个星期,雨水从四面汇入河流,河水灌进了我家厨房。我把我编的鱼笼全拿出来,在厨房、杂物房、卧室里捞鱼,足足捞到十几条鲤鱼。我妈讲我疯了。我现在总是想不起来,那次你编给我的那个“什么”到底是什么。好像是一只马,不然朴师傅也不会拿去送别人上山给烧了。朴师傅是这一带的师傅头,带着一支队伍,专门给死去的人做法事。那天朴师傅来到你的院子,看到你编的马,他跟你讲,他现在缺一只马,正想赶去镇上买,正好,你这有,他就拿去了。到底是不是真的缺马,我弄不清楚,朴师傅做法事多年,不至于连纸马都备错吧?不过,朴师傅年事已高,偶尔算错也是有可能的。总之,那以后朴师傅常来你的院子,让你编一些马给他,还让你买纸糊到马身上,再画上眼睛耳朵鼻子之类。

你大概编了两年多的马。后来一个女人拿着一把刀闯进你的院子,说你的马害死了她的丈夫。她老父死去一个星期,她丈夫骑着一匹马进山,那马突然发疯,把她丈夫摔到石头崖下,落了个残疾。她咒骂你不洁的身体和灵魂,这样的手做出来的马,烧给亡者是受诅咒的。你蹲在芹菜地边上,一言不发。那个女人把院子里你编的那些马砍得稀巴烂,并喊着你要再编马害人她还会再来的。

连续几天,你都不怎么说话,躺在椅子上什么都不干。我问你怎么不编马了,你讲累了休息一下。我看你真的像在休息,院子里的菜也不理了,鸡也不喂了,一整天就窝在椅子里睡。每天傍晚放学,我去给你的院子里的菜浇水,喂饱那些鸡。

你梦到你陷入了一片黑暗中,身后有一个女人的影子追着,你沿着黑暗深处跑,你跑软了腿也没能摆脱她。你只好停下来,转过头去,可你发现没看到那个影子,她突然消失了。你又往前走,又感觉到她飘了上来,你再转头她又不见了。晚上你无法入睡,被各种各样的噩梦惊醒。你开始对黑夜产生恐惧,并尝试不去睡觉。这么撑了两天,第三天晚上你实在撑不住了,倒在椅子上睡了一个长觉。那一觉睡得真香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你又梦到那个女人了,她无时无刻不笼罩着你。最后你忍无可忍,停下来转过身,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起先你看不到她,渐渐地,她出现了,由淡到浓,你终于看清了她身体的轮廓,你努力去看她的脸,想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可你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便扭头往远处飘去。你慢慢跟过去,发现她飘进一座荒庙里消失不见了。你醒来后,拿了只手电筒就出去,你记得多年前后山的坡地上是有那么一座没有名字的庙,人们去那里祈福还福,春耕弥撒,秋收拜谢,无论何事,皆到庙里一拜。五月末的夜晚异常沉闷,夜空呈现一种稠密的深蓝,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你还记得后山的路,可现在已经没有路了。你在齐腰的荒草里往前走。除了一束橘黄的光,你什么都看不到,你听到自己身体穿过草丛的声音,清脆、响亮,混杂在四处怪异的鸟叫声中。你看到一双双幽绿的眼睛潜藏在黑夜的某处,你还闻到了很多动物粪便的气味。这并不是你熟知的后山,这里以前就是一个普通的坡地,上面种满了荔枝、龙眼、芒果和木菠萝。树木开花的时候,树下全是拾花的孩子。等到果子成熟了,孩子们都爬到树上摘果子吃。你很害怕,腿有点哆嗦,可你清晰地记得,这条路就是以前那条路。你尽量不去理会那些黑暗中的眼睛,沿着记忆往前走。你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走出那片茂密的丛林,到庙前时,你裤裆湿透,尿出来了。那座庙和你梦里的庙一模一样,半截隐没在荒草中,庙的中间,凸出一棵古树,撑破庙顶,直梭梭往夜空生长,像是连着一个遥远的世界般。你的膝盖突然软下来,跪到地上痛哭不已,手电筒掉到旁边,沿着一个斜坡滚落。

那座庙就在后山上。每年年初我们一家会到那里祈祷。我妈会双手合十,对庙里的绿油油的关二爷念念有词,大概要保佑五谷丰登,养鸡大过猪,养猪大过牛,养牛大过飞杉头(门上的檐)之类。年底就去还福,依旧双手合十说一些感谢关二爷的话,虽然鸡最终没有大过猪,猪最终也没大过牛。你每天凌晨四点,就起身到庙里忏悔。你发现后山的路和你那天晚上走的不一样,那里还是一片果园,还是种满荔枝龙眼芒果木菠萝。庙边也没有荒草,里面香火旺盛,完全跟那天晚上你去的情形不一样。只是庙中间长的那棵树,确乎就是那天晚上那棵。你要回了我家之前替你耕种的一亩地,和别人一样,一年种上两季水稻。惊蛰播种,仲夏收割。仲夏播种,霜降收割。每到忙季,我妈就推着我往田里去,于是我又去找你了。时间长了,你便和我熟了起来。你同我讲了很多以前的事。讲你年轻的时候在海南服役,部队安排你到一个气象站放哨。那个气象站在原始森林里的一个最高点,你和一个北方的小伙子轮流值守,每人半个月。你讲,那个地方白天和黑夜简直是两个世界。白天的时候,站在气象塔上,看不到一个人,只有无尽的原始森林环绕,各种动物的叫声从森林里传出来,又消失在森林里。你讲,你在那里见过的动物不下百种,有猿猴、豹子、蟒蛇、花果狸、水鹿、鼯鼠等,有好多你都忘了名字了。鼯鼠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刚开始你以为只是一只松鼠。有一只跑到气象站碰到围网找不到出路,你想捉住它再把它放了。你用双手握住它,走向门口准备把它放了。一不留神,它挣脱你的手就飞起来了,飞了一段,落在一棵杉树上,打了个趔趄,头也不回钻进密林里去了。那是你第一次看到会飞的松鼠。到夜晚的时候,森林变成一片黑暗,只剩下一些野鸟的叫声,偶尔还有野猪的嚎叫声。你站在气象站直升机降落点的平地上,看到了一个浩渺的星河世界,没有边际,闪耀着,延伸着,运转着,你感觉你陷进去了。在那里不再有空间,也没有时间,你漫无目的地在星河世界里飘着,你尽情地飘荡着,似乎在那片缥缈里看到了你的过去和你的未来。它们成了两块块状物,里面是一层又一层的图像,不停地自我翻动着。你的目光被未来那块吸引了,随着翻动一直往下看。开始是惊喜,随着不断翻动,心情逐渐沉重,看到最后你震颤不已。你发现你的未来的终端,连着你的过去,而你过去的终端,连接着你的未来。后来你神思混乱,再也分不清过去和未来的界限。

你还讲了一九九六年你开砖厂的那段时光,那是你人生最得意的时光,至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你是这样认为。那时你和我爸从砖窑里出来,一身泥巴,坐在草地上一块抽烟。你们面前,是一片宽阔的稻田。有时我爸回去了,你留下来收拾物件。有一天傍晚你爬上了砖厂的烟囱,那根烟囱有七八层楼那么高,通体红砖。你踩着那些铁扎爬到顶端,你看到了你从来没有见过的村落和田野。你想起了在气象站的那段日子,这种感觉有那么一点相似,你努力回想,想象脚下是一片无垠的原始森林,头上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夜空。但你还没想清楚,就听见我奶奶在下面喊,她喊什么,你不记得了。你只记得你下来的时候,天空如此幽蓝,一群白鸟从天空的那头飞向另一头。

我不知道你为何同我讲那些事,其实你可以不讲,毕竟那些事都过去那么久了。后来你犯错了,人们开始憎恨你,把那个女人的死推到你身上。你年轻气盛,一气之下离开了家。离开的那些年,你去过很多地方,先去砖厂给别人搬砖,不久去铝厂做焊工,还去横断山修了几年高速路。那会儿你还年轻,想着去哪里都无所谓。后来年纪逐渐上来,总爱想起以前的东西。你特意去了趟海南,想找一些以前的战友,可你谁都没找着,部队的人调动的调动,退役的退役。你回来之后就开始做梦,梦到你在海南服役的战友,他们像松鼠一样在原始森林里跳跃,你喊他们名字,他们就飞走了。那个和你一起轮班值守的北方小伙子,变成了一条大鲸鱼,在夜空里欢快地穿行。你听到了他的叫声,深沉,空灵,在夜空里四处游荡。你看到那个女人坐在鲸鱼身上,悲伤地望着你。你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你讲,人老了,心变软了。

你去庙里忏悔的事,不久之后就传开了。有些人议论你,有些人咒骂你,更多的人是沉默。可终究没人阻止你去庙里,直到那天你碰到了他们。那天他们来得比你还早,你到庙里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了。你看到他们在庙里缅怀故去的母亲。他们两兄弟,一个抱着小女儿。你认出他们,要掉头走,然而已经迟了,你已经走到了庙门前,他们已经看到了你。你以为他们要找你麻烦,不管用什么方式,你都准备好接受了。但他们没有,他们只顾做他们的仪式,烧香,供酒,跪拜,烧纸钱。做完一切后,他们从你身边走过,看也没看你一眼。你就愣在原地了。这些虽然难受,你还是接受了,你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在一个大雨的夜晚,雷电撕开了黑色幕布,你从床上爬起走到院子中间,双手捧着那本《大般涅槃经》,慢慢托举到头顶。这是你无数不眠夜的其中一个,失眠和噩梦困扰着你,让你日渐消瘦,你发现你再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大雨如注,从撕裂的夜空中泄下来,雨很冷,你感到的是炽热,你知道雨水可以把你身体的某一部分浇干净。雷电像大地的眼睛,久不久眨一次,窥探着世间所有暗事。你手上的经书湿透,变软,脱落,最后一页一页散落在院子里。那声响雷通彻天地,你似乎从黑夜里的白光中,突然悟出了什么。虔诚地跪在雨水浸泡的泥土里,颤抖的双手慢慢合起来。

天刚亮,你就去找朴师傅。朴师傅为你行了一个简短的仪式,算是收你为弟子了。

我爸喝醉了酒,要钻到他的拖拉机底下睡觉。我妈和我把他拖回到床上。一转眼他又出来了,到门前大榕树下躺下来呼呼大睡。午后的阳光从榕树叶子的间隙洒到他的脸上,一片叶子落到他额头上,他舔了舔嘴唇。许多麻雀在茂密的树丛里聒噪著,已经入秋半个月了,还可以听到从远处传来的蝉声。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他为数不多喝醉的一次。

你和朴师傅奔走在山川田野间,朴师傅年事已高,头发却还油黑,你却全白了头。白头的跟在黑头的后面,人们一看到你们这样走,就知道有人要死了。倘若有人出生,朴师傅会让你走在他前面。

这其中的缘由,你不问,朴师傅也不讲。

听我妈讲,有一段时间,你把所有房门都加了一把大锁,谁也不让靠近。那年我正在南方的一座小城上学,学了点东西,对人情世故多了些了解。放暑假去你那玩了几趟,我依旧喊你爷,而你没再喊我爷,只是跟我简单寒暄了几句。我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与你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像是大伯更像大伯,侄子更像侄子。可我其实不喜欢这种变化,但我又不知怎么同你讲。我趁你外出时拿一根铁线偷偷捅开你偏房的锁,这是小时候偷鸡老五教我的,他说这个玩意一开一个准。我还没忘记。果然,没费多大的力气我便打开了你偏房的门。我就看到了那些马,满满一屋子,摞了三层,整齐排列着。我又开了其他两间,也都是这样。也不知你什么时候编下的。你不要怪我,我自始至终都没跟外人讲过,包括我爸妈。

你在冬天死去。那会儿我正在期末考试,等我放假回家,家里已经平静。屋子还是屋子,菜园还是菜园,菜园里菜还在繁茂生长。这个世界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你的几个房间都清理了,我问我妈你的那些东西哪去了,我妈同我讲,该烧的都烧了——房子、小车、媳妇。我问,那些马呢?我妈讲,什么马,现在谁还要马,直接上小车了。我又问,我是讲大伯屋里锁起来的那些马啊。我妈过来摸我额头,怀疑我是不是傻了,哪有什么马。我不服,我明明看到的,三个屋子里都是白马,竹篾做的,贴着白纸,有眼睛有鼻子有耳朵,我还上去摸过。我妈不理会我,她讲我就会捣乱,从小就这样,长大了还是这样。

可我确信我是看到了那些白马。至于它们到底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后来很多关于你的事情逐渐淡下去了,要不是专门去想,还真想不起来。在某年的一个夏天,我路过了你的墓,看到了很多鸟在墓碑上跳跃,六月阳光明晃,风从远处吹来。我于是唤醒了一些记忆,感觉这个场景在哪见过一般。可最终还是没想起来。

那天回去,我做了一个梦,梦到那些白马在一片偌大的田野上吃草,你站在田野边上,像等待着什么。我向你跑过去,穿过吃草的马群。我快跑到你面前了。在那时,浓雾突然从天而降,天地渐渐茫白。我到了你站的位置,你已不在。而我确定,你就在我的旁边。我转过身,马群正安静地吃草。在马群的一个角落,我看到你抬着扁长的脑袋看我,嘴里正津津有味地嚼着草。

(编辑 黄丹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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