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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风的芳华(短篇小说)

2022-12-08余乐耀

南方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石凳阿达蓑衣

余乐耀

火炉里的炊烟,透过屋顶的瓦缝,升到半空,一阵风吹来,又掉头倒插在篱笆墙上,和雾气一道,给老木屋染上一层黛青色。

阿达拄着拐杖,右脚努力撑了撑,想从那把油亮得近乎发黑的竹椅上站起来,试了几次,终究没能站起来。她朝旁边的小楼房喊了一声,一个扎着马尾辫子的小女孩咚咚咚地跑下楼。

小楼房是前几年政府实行危房改造项目时建的,阿达没有钱,都是政府筹资帮忙建造。门口有小院子,阿达在院子四周种上野菊花,到了重阳节那天,她会采摘三束菊花,一束送给父亲,一束送给母亲,剩下的一束,送给她几十年来一直守望着的来自山口上的芳华。

“奶奶,您是不是想到门口去?”

“阿来,你扶我起来,坐太久了,脚麻,我到门口晒晒太阳。”

阿达来到门外,入夜前的最后一缕阳光,穿过左边门框的小孔,镶嵌在布鞋上。她伸出手,摸了摸小孔,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嘴里不停地念叨。

“阿目要回来了。过几天,阿目就要回来了……”

阿达只有在说到阿目的时候,暗淡的眼睛才会变得清亮有神,如同一位深闺待嫁的小姑娘。

山色空明,群鸟归巢。

天气晴朗的时候,村里总是这样的宁静。

在晚霞余光的映射下,阿达的影子越来越长,都撞到神龛前面的八仙桌了。为了不让桌子折断她的影子,她努力地弯了弯腰,试图让自己矮一点。实际上,她已经很矮了,相比年轻的时候,现在拐杖都比她高了。远处,是村口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道路,路順着山,爬过山口。前些年腿脚还好的时候,阿达每天都早早起床,带把镰刀,拿根拇指粗的草绳,上山口去捡一些枯枝干草拿回家烧火煮饭。然后在山口待上一个下午,静静地坐着,像是等候什么似的……

此时,阿达的思绪再次飞越久远的时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外似乎有人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

“有人吗?有人吗?老乡!老乡……”

母亲正在给阿达洗脚,准备睡觉,听到敲门声,迅速地把家中的小米藏到屋后茅厕旁的土灰堆里。阿达躲在母亲身后,紧紧地拽着母亲的衣角。如此急促的敲门声,这半年来,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敲门声,父亲开门之后,冲进来几个带着火铳的土匪,把家里的粮食都抢走了。开门前,父亲慌忙把一袋小米埋进了茅厕边上的土灰堆里,舀了几瓢大粪水浇在土灰上才得以留下。上个月凌晨的破门声,父亲被抓走了,说是给老总割草喂马。父亲被抓走的那天晚上,外面下着大雨,蓑衣都没来得及拿,一直挂在门口柱子上。

“谁啊?”母亲压住惊慌,小声询问。

“老乡,救救我……”

许久,再没一点儿声响。阿达紧紧抱着母亲,母亲不能再被抓走,父亲被抓走后至今未归……门外没了声音,阿达和母亲也不敢出声,躲在门后空空的鸡窝旁,整整一夜。天亮了,阳光照进木屋,阿达觉得昨天晚上特别长,长到她呼吸都困难。

母亲打开门,有个人一头倒进屋里,阿达不由得惊恐大叫,倒着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他破烂的衣服上渗着血,戴着帽子,帽子上有颗模糊的红星,脚上穿着破草鞋,还流着血……阿达看着这双草鞋,恐惧感骤减,甚至觉得有一种亲切感,因为这鞋和抓走父亲的那些人的鞋完全不一样,这样的草鞋,父亲也有一双。

他叫阿目,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从江西来的,眉目间透着一股刚毅,夹杂着一丝腼腆。

“孩子,你在这里好好养伤,然后再慢慢寻找你们的人。”

阿目看着眼前这位妇人,环顾四周,目光又回到阿达脸上,轻微地点点头。他感觉自己见过阿达,很面熟,可是想不起来了。阿达打小就没有出过远门,就连镇上集市也只去过两三次,还是帮父亲背草药去卖。

阿目的眼,清澈如门口的溪水,亦如阿达的眼。

阿达仰着头,面朝墙壁上的那件蓑衣,晚霞浸染着脸,额头上满是沟壑,深浅不一。她一直在期待着,总有一天,阿目会回来,穿上她缝制的蓑衣,如同父亲穿着母亲缝制的蓑衣一样。雨夜,她喜欢抱着蓑衣,傻傻地笑,她觉得自己缝得比母亲好,阿目穿上一定很好看。

父亲走后,母亲每天都在盼着,盼着某天醒来之后,可以听见父亲的脚步声和吆喝声从山口上传来,可以看见父亲高高举起阿达,全家人围坐在火堆旁,吃着烤红薯。可是,母亲终究什么也没等到……

阿达如往常一样,起床之后,煮好猪食,突然有一种异样的安静从心头掠过,她放下手中的活,安静地听,除了她的脚步声之外,家里再也没听到任何声响,特别安静,她的目光移到挂着父亲蓑衣的柱子上,可是蓑衣不见了!

“阿目,快来!快来!门口的蓑衣不见了!你看见谁拿走了吗?”

没有听到阿目应答。阿达慌了,她走进阿目的房间,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所有的衣物收拾得整齐有序,被子上有一张牛皮纸条,上面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阿达不认字,拿去找村长。村长说,阿目走了,为了更多的穷苦百姓,他要去找他的组织。阿达从村长手里拿回牛皮纸条,慢慢走回家,像一棵没了魂的蒲公英,她感觉从村长家到她家的路特别长,走了很久也没有到家。父亲的蓑衣是阿目穿走的,想着想着,她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眼里闪过一道幸福的光。

入夜时分,阿达忙完一天的事情,搬着板凳坐在门口的青石台阶上,望着山口,天边的彩云悠悠地走来,又匆匆流去。有时候,她觉得某一片云特别像阿目的脸,可当她回过神来定睛看时,云又散了。母亲总一边赶着鸡鸭进笼,一边责骂她整天呆看,耽搁了做晚饭的时间。后来,阿达发现母亲也喜欢看山口,母亲看着山口,叹叹气,拿起锄头,背着父亲编织的背篓,上山干活去了。正午的太阳把母亲的影子压得很矮很矮,有时候都看不见她的影子。

大山里温差大,常年下雨,木墙被雨水腐蚀得厉害,有的长出了厚厚的青苔。母亲躺在木床上,已经半个月没有进食了,阿达喂她米汤,延续着微弱的气息。她的人生路已经快到尽头了,她不怕油尽灯枯,只是放心不下阿达,还有她等待了几十年的丈夫。她怕是等不到了,虽然她很努力地等待。母亲走的那天,紧紧地握着阿达的手,阿达抱着母亲,一边抽泣一边喊着母亲。母亲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不要走远,在家等着你父亲。

生命就是如此,该结束时抗争是无力的,更无济于事。母亲走了,日暮黄昏的时候,夕阳之下,阿达总觉得母亲还在,就躺在木床上。她会兴冲冲地喊母亲,母亲却从不回答她。她告诉自己母亲真的走了,只剩她一个人守着这座破旧的木屋。

母亲走后的第二年,一天夜里,山口上响起了枪声,大雨滂沱。阿达提着煤油灯,照着窗口,昏黄的灯光里,聚集的雨滴密密麻麻,山口处闪电雷鸣,夹杂着枪声。雨持续一夜,是不是阿目他们打回来了?心里想着,可是她依然感到很害怕。小时候父亲对她说,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她没见过子弹,但她相信子弹不长眼睛,因为父亲不说假话。第二天,门前的溪水浸染成红色,阿达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望着山口,整整一个下午,如一尊风化的雕像。

跑下楼扶着阿达的小女孩叫阿来,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父母在她半岁的时候,上山打猎跌入悬崖。襁褓中的阿来哇哇大哭,多少人靠近都无法使她停止哭泣。阿达很老了,手背青筋凸暴,身形佝偻,她看到阿来的时候,阿来不但没哭,还对着她笑,咯咯的笑声让阿达淡灰色的眼睛露出一丝清亮。阿达抱着阿来回到自己的老屋,把阿来放在母亲曾经躺着的木床上。“你这个小娃,注定与老太婆相伴咯。”

“阿目会回来的,你就叫阿来吧。”

“来来来,我们喝一小碗米汤。”

看着手中的米汤,她想起母亲。

木床上传来阿来咿呀咿呀的声音,从那天起,阿达又忙起来了:照顾阿来,喂养牲口,下地干活。虽然她知道自己开始糊涂了,有时放在桌上的钥匙,即使口中重复着 “钥匙在桌子上”,可很多时候找了半天也没找见。阿来稍有声响,她就会醒。以前阿达自己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石凳,望着山口等父亲和阿目,现在她不再孤独,因为阿来陪着她,一起坐在石凳上。有时候,阿来会问她在看什么,她摸摸阿来的马尾辫,凝视不语,起身摆摆手,转身进屋去了,斜阳照在她的身上,留下一层光晕。阿来托起下巴,坐在石凳上,看着刚才阿达看过的地方。

阿达守望着母亲的青冢和木屋,也守望着山里的晚霞。她也曾想离开,可父亲和阿目回来怎么办?母亲说过不能走远。

她要等父亲,等阿目,等他们从山口走下来;她要迎上去听他们的笑声,牵着他们的手一起回家。

山风很凉,也很潮湿。阿达的腿脚关节患了风湿,阴雨天气疼得厉害,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前些年,村里通了电,电线杆架设在山尖上,靠人力搬运。村子太偏僻,走路到镇上要好几个小时,要翻过五六座大山,还得蹚过两条小河,进城是艰难的事。阿达腿脚不便,已经很久没到镇上赶集了。平日里生活必需品,或是托村里人代購,或是寒暑假的时候,阿来跟着村里的大人进城,用背篓背回来。

村里人觉得阿达很可怜。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没有音信,后来母亲也走了,几十年了,一直盼着阿目回来……老支书曾说,只要阿达没有离开村子,大伙要帮助她,因为她的守望也是全村人的守望。这些年阿来陪着她,日子虽艰辛,却也给这座老屋增添一些生气。无忧无虑的阿来,每天清脆悦耳的笑声,让她古铜色的褶皱时不时得到短暂的舒展,如同绷紧的弹簧突然弹开一样,有种抽离痛苦的快感。

前几年,县里派扶贫干部到村里帮助大家脱贫致富,阿达家的木屋成了全村仅剩的危房。

“阿达,房子很破旧了,党和政府想给你拆掉,给你起个楼房。”

阿达不知道扶贫干部在说什么。阿来贴着她的耳朵大声重复了几遍,阿达才明白扶贫干部说的话。

“不拆,不拆……”

“阿目会回来的……”

最终,楼房建在木屋旁边,前面有一个院子,红砖砌的围墙,院子里放置了一条长长的石凳。为了不让木屋的地基下沉,施工队在木屋的前面挖开一条深深的沟,然后用大石头筑了一道厚厚的石墙,把木屋门前的院子和楼房的院子一起围起来。阿达很少在新房住,除了吃饭。她没法上山捡拾干柴煮饭了,可新房里的电器她不会用,都是阿来做好饭之后叫她,她才拄着拐杖从木屋慢慢走过去。

阿达在院子四周,种上野菊花,深秋时节,她依然坐在石凳上,守候着山口上的芳华。

清风依旧在,

芳华不待人。

(编辑 黄丹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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