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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中的寓言化人物形象分析

2022-12-08巩云霞

文化学刊 2022年8期
关键词:马孔多何塞百年孤独

巩云霞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作为一个具有寓言化气质的文本,它和小说、戏剧等文学样式一样也有自己的形象塑造。小说、戏剧等文本在塑造形象时,极力打造的是形象是否惟妙惟肖,是否具有典型性和唯一性,凸显的是人物的鲜活个性,是这一个形象而不是这一类形象。但是,寓言化文本的形象追求的是一种类型化的形象,在类型化的前提下再给角色注入个性的活力。即,寓言文本的人物形象是类型化和个性化共存的一种混合形象。

一、男性人物形象和女性人物形象

《百年孤独》中的男性人物形象可以分为两大类:第一类,以何塞·阿尔卡蒂奥为代表。这一类男性形象,体格健壮、容易感情冲动、具有闯荡精神,放荡形骸,胸无大志,他们做事基本都是凭自己的本能行事,在他们的身上体现出一种动物般的顽强精力。何塞·阿尔卡蒂奥们因为在智力上欠发达,所以他们的生活目标基本上追求的都是一种感官的刺激和满足。例如,何塞·阿尔卡蒂奥自从和自己的妹妹丽贝卡成家后,就一味地将自己沉溺于无度的色欲中。他们肆无忌惮的激情欢叫声响彻整个街区,让邻居们感到恐慌和不安。第二类男性类型形象是奥雷里亚诺们。他们大多孤僻、冷静、稳健、理智、胸中颇有韬略,他们具有成为中流砥柱的魄力和禀赋。例如,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成了内战中自由派的一个铁腕上校,日后又是一位手艺精湛,制作小金鱼的能工巧匠。除此而外,这两大类型男性形象在死亡的方式和结局上也截然不同。所有的奥雷里亚诺们离开人世时基本上神志都很清醒。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临终时,边在栗子树下小便,边回忆自己小时候观看马戏团的欢乐时光。但所有的何塞·阿尔卡蒂奥们死亡的结局相对来说较为悲惨,不是被枪杀,就是被无端谋害。这两大类型的男性形象,他们存在着很明显的对立成分:“本能∕理智、冲动∕深思熟虑、性欲∕文明。”[1]335对于这两大男性类型人物的区分,我们可以从《圣经》中找到它的渊源。“《旧约·创世纪》对双胞胎的描写应该是这种性格类别区分的古老渊源,雅各和以扫的不同性格特点在小说中的两兄弟身上存在着颇为鲜明的‘家族的相似性’。”[2]218

与男性形象相对应的是两大女性类型形象。第一类是充满活力,精明能干,维护家园的母亲们。她们以乌尔苏拉、阿玛兰妲、费尔南达、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为代表。正是乌尔苏拉这位具有实干家精神的母亲才发现了通往城镇的道路,她慈悲善良,多次款待找上门来的奥雷里亚诺上校的17个私生子。她勤奋,坚强,靠做小糖兽生意来贴补家里的经济。她豁达正直,敢作敢为,冲破阿尔卡蒂奥的淫威,对他的胡作非为进行呵斥和驯服。费尔南达这位一贯以“女王”自居的管家婆,尽管在家“从政”时带有专制、残酷的劣性,但同时她也是一位极为虔诚的基督徒,她所有的冷酷都有一个美好的初衷,那就是为了革新布恩迪亚家里的一切陈规陋习,让这个家尽量变得优雅体面起来。第二类以蕾梅黛丝、美人儿蕾梅黛丝、丽贝卡、雷纳塔·蕾梅黛丝(梅梅)等为代表,相对第一类型的女性,这一类女性普遍羸弱、幼稚、无知。丽贝卡经常偷偷吃泥土,直到死时还不忘在嘴里吮吸自己的拇指;蕾梅黛丝快要做新娘了还在尿床;美人儿蕾梅黛丝直至升天时,还没有弄明白男人们为什么爱她爱得发狂。

对于男女两大类型的形象划分,马尔克斯本人这样评论:“我写的女人更有牢固的现实基础,她们的脚稳稳地放在地上;她们坚强,善于忍耐,持之以恒。男人充满了幻想,善于从事疯狂的和壮烈的事业,但是他们缺乏耐心和恒心,在逆境中表现软弱,总要依靠女人的支持,因为女人在逆境中像岩石一般坚不可摧。”[3]

纵观《百年孤独》中的这两大类型男女形象会发现,人物的姓名一直处于一种重复的怪圈。有五个男性名叫何塞·阿尔卡蒂奥,有三个男性被称为奥雷里亚诺,三位女性叫蕾梅黛丝。关于众多人物姓名的重复,学者许志强则持这样的观点:“加西亚·马尔克斯通过人名的重复,建立了一个循环叙述的模式。……作者如何在‘仿史诗’的寓言与家族故事的结合中寻找自我规范的手段。重复的人名从遗传学上‘突出了家族的、集体的气质’,以此来‘表现家族存在的基本和普遍的主题’,而且通过其形象的基调及其一系列变奏的演绎,最终能够将这个精神失常的‘古怪家族’纳入到常规理解的领域。……这些以重复人名加以组合的家庭成员实质都是分散的,孤独的,畸零固执而自我封闭。……”[2]220-221

二、智者形象

智者在寓言中是关键的人物形象。因为“智者”的身份与寓言具有高度的思想性与哲理性的审美特征相吻合。智者形象在《百年孤独》中集中表现在梅尔基亚德斯身上。表层上梅尔基亚德斯是书写了对布恩迪亚家族有惊人预言作用的羊皮纸手稿。但作为智者形象的类型代表,他还有深层上更为耐人寻味的含义。在以梅尔基亚德斯为首的吉普赛人来到马孔多之前,马孔多是一个处于原始蒙昧状态的小村庄。如果说乌尔苏拉是大家庭衣食的提供者,那么梅尔基亚德斯则是大家庭精神的牧师。梅尔基亚德斯为马孔多带来了望远镜、放大镜、磁铁、铜板照相术、炼金术等一系列象征人类文明的符号式新鲜事物。梅尔基亚德斯本身就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的一个寓言式符号角色。在他的启示下,马孔多的族长,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开始了对人类一切理性科学知识的探索和追求。梅尔基亚德斯在《百年孤独》中几番死后又复生,正是暗合了人类一切既定智慧成果的不可泯灭性。梅尔基亚德斯也是人类一切记忆的象征。当马孔多处于集体失眠状态时,他能及时拯救马孔多人脱离遗忘的苦海。与其说他拯救的是马孔多族群人们的性命,还不如说他拯救的是人类濒于边沿的记忆。因为保存记忆就是意味着保存人类既有的一切文明成果。应该说以预言形式出现的羊皮纸手稿也是布恩迪亚家族一切记忆的浓缩和储藏。它是梅尔基亚德斯用常人不易看懂的梵语写成的。尽管梅尔基亚德斯作为智慧的化身,头戴鸦翼状礼帽,几死几生,在七代人中不断来回穿梭与行走,但真正能欢迎他并和他促膝交谈的马孔多人物中,除了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外,就只有破译出羊皮书稿的第六代奥雷里亚诺。那些女性们,包括乌尔苏拉在内从来都没有人和他进行过精神上的交流。所以,这位为马孔多带来智慧福音的智者,他的内心也是很孤寂的。“尼采说,孤独者有三种状态,神灵、野兽和哲学家。神灵孤独,因为它充实自立;野兽孤独,因为它桀骜不逊;而哲学家既充实自立又桀骜不逊。”[1]447梅尔基亚德斯在布恩迪亚家族的房间也成为一个神秘的为布恩迪亚家族的人们提供庇护的一个安全的地方。这是一间光线充足,宁静祥和的地方。即使是在梅尔基亚德斯下葬许久以后,这里虽无人打扫,也依然宁静整洁如故。在这个房间里,第六代奥雷里亚诺忘记了被父母遗弃的孤儿痛苦,找到了自己内心的一方净土和人生的奋斗方向;在这个房间里阿尔卡蒂奥第二躲过了恐怖的大屠杀;在这个房间里诞生了一百年前就对布恩迪亚家族命运做出准确预言的羊皮纸手稿。这个房间拯救的不仅是肉体的痛苦,更重要的是它也是拯救灵魂的一个场所。

三、科学家形象

以科学家身份出现的人物是何塞·阿尔卡蒂奥们和奥雷里亚诺们的父辈,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这个人物作为家族的创始人,他既有何塞·阿尔卡蒂奥们的冲动鲁莽,也有奥雷里亚诺们的领袖气质和对一切科学知识的热爱。他因一句男人间的玩笑话,就怒气冲冲地刺杀了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为了躲避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冤魂的纠缠,他又不得不远离故土,重新建立家园。他崇尚一切科学知识,并不断地进行一系列科学实验,他最伟大的科学发现就是:“地球是圆的,就像个橙子”。[4]然而遗憾的是,他的智慧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他同时代的人,超出了自然的智慧,他的科学发明根本没有人去理睬,甚至连他的妻子乌尔苏拉也嘲笑他是个疯子。晚年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光景更是凄惨,他被人们当作疯子绑在院子里的栗子树下,整日接受风吹雨打,对于他原本睿智的有关科学发明的喃喃私语,只有来去无影踪的梅尔基亚德斯才能听得明白。无疑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是时代的先锋,他献身科学,为了马孔多人们的生活幸福在苦苦寻觅更好的出路,然而可悲的是他的科学成果根本无人问津,他反而成了人们眼中的疯子。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形象难道不正是我们这个时代奋战在科学一线上的知识分子形象的一种缩影吗?关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形象,美国著名评论家乔·拉·麦克默里有一段极为精彩的论断:“马孔多的族长何塞·阿尔卡迪奥的永不停息的,充满活力的生活,在许多方面反映了西方文化的演变。他在马孔多建立前夕,做的关于一座建立有玻璃房子的辉煌的城市的梦,反映了乌托邦式的关于进步和尽善尽美的幻想。他在梅尔基亚德斯的帮助下,对科学奥秘的揭示,使人想起了浮士德和摩菲斯特签订协约获取知识和财富的故事,他想使用摄影术来证明上帝的存在,使人想起了现代怀疑主义,那个吸引着他的注意力的自动芭蕾舞女演员玩具,反映了一种18世纪的关于理性的、完美的、有条理的世界的自然神论模式。……在他死之前,他发现自己徘徊在一个镜的迷宫中,这不仅仅是讽刺性地暗示了他年轻时的乌托邦式的梦想,而且也是20世纪人类的非理性的世界观的比喻。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恩迪亚为解开世界的神秘而进行的斗争,使他成了神秘的人物:他的普罗米修斯式的命运。”[1]445

四、妓女形象

在《百年孤独》中,妓女形象主要集中在庇拉尔·特尔内拉和佩特拉·科特斯这两位女性身上。庇拉尔·特尔内拉这位布恩迪亚家族之外的一个女性,她却是布恩迪亚家族好几个成员的生身母亲。她是布恩迪亚家族中,除乌尔苏拉外最长寿的一个人,她用纸牌给人算命,给处于困惑中的人们指点迷津,能给人以安慰的力量。佩特拉·科特斯与奥雷里亚诺第二的情爱,给奥雷里亚诺第二带来了不菲的财富收入。每当他们欢爱时,牲畜就会源源不断地产仔。关于这一奇特的现象,我们可以借用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的“模仿巫术”观点来进行诠释。“同类相生的模仿巫术,以相似性原理为基础,即把感觉起来相似的东西当作同一个东西(也就是感觉类比后的具象混同)。根据这种巫术的原理,通过某种模仿活动可以使物体相互感应。例如,为了使植物茂盛,人们有时会在田地里举行交媾仪式。根据这种巫术的原理,无生命的事物也可以像有生命的动植物一样,对靠近它们的事物散播影响。切罗基印第安人,由于看到一种豆科植物的根非常坚韧,妇女们就用这种根熬水洗头,以使其头发坚韧,不易脱落。在阿拉伯莫亚布人中,无子女的妇女经常要借多子女的妇女的外衣穿,希望从中被传染到生育的能力;非洲土人则认为吃了狮子的心可使人勇敢。”[5]细观《百年孤独》全文,在马尔克斯的笔下,妓女形象是和乌尔苏拉等量齐观的。她们从表层上看来,似乎不具备乌尔苏拉那样的强大的道德力量,但是她们是另一股决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的寓意。庇拉尔·特尔内拉即是妓女,同时又是神通广大的巫师。在拉美的神话中,她是“大地之母”形象的一个化身。拉美有这样一种风俗,每年春天,将一块很大的圆形石头埋在自家的地里,然后在石头上画上很大的乳房,用它来象征一个健康、丰满的女性,代表肥沃的土地和绵延不断的繁衍能力。拉美人会经常以此为祈祷,祈求大地之母恩赐他们获得丰收,多子多孙。在她们的身上,情欲获得了本身应具有的自我价值。她们本身是具有颠覆性质的一个崛起,敢于公然和马孔多的传统伦理道德叫板。以情欲作为描写对象,暗示了作为个体的现代人对自己存在的一种真实感受。“把性欲的主题当作存在的黑暗和抗争来表现,……这一点与现代意识自我觉醒是密切相关的。在肉体的自然属性中发现并强化一种本质上是物化世界的感觉,即从‘肉体的宇宙’这个封闭性的视觉来描绘生存世界的表象,其结果是看到‘最大限度的虚构性和偶然性的客体世界的无意义而且无法被人类的想象所救赎’的事实。”[2]236-237

综上,我们可以看出《百年孤独》中的人物是一些类型化的人物,而人物类型化是寓言文本的一个基本要求。《百年孤独》中的类型化人物,除上面所提到的几个类型外,还塑造了一系列类型化的人物形象:统治者(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将领(奥雷里亚诺上校)、独裁者(阿尔卡蒂奥)、慈祥的母亲(乌尔苏拉)、圣女(蕾梅黛丝)、流浪汉(何塞·阿尔卡蒂奥)、学者(奥雷里亚诺)、情妇(佩特拉·科特斯)、女王(费尔南达)、工会首领(阿尔卡蒂奥第二)、老处女(阿玛兰妲)、寡妇(丽贝卡)、企业家(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发明家(奥雷里亚诺·森特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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