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剥削还是自我剥削?
——重审数字化时代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剥削理论
2022-12-08陈洋洋
陈洋洋
剩余价值剥削理论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核心理论成就,体现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深刻洞见。但随着数字化时代的来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德国新生代哲学家韩炳哲(Byung-Chul Han)据此认为,马克思的剥削理论已然失去了解释效力,剥削理论的范式从他者剥削转变为了自我剥削。对此,我们必须加以回应与批判:马克思的剥削理论是他者剥削吗?这种以自我剥削为核心的新剥削实质是什么?更重要的是,在数字化时代,我们应如何正确理解马克思的剥削理论?本文旨在澄清这三个问题。
一、马克思的剥削理论是他者剥削吗?
韩炳哲认为,随着后工业、非物质生产方式的出现,工业资本主义并没有向共产主义转变,而是逐渐演化成了新自由主义和金融资本主义,进而指认“新自由主义政权将他人剥削(Fremdausbeutung)转变成波及所有阶级的自我剥削(Selbstausbeutung)。这种无阶级区分的自我剥削对于马克思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也使得以阶级区分为基础的社会革命无从发生”(1)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红玉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8页。。在韩炳哲看来,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剥削理论揭示的是一种“他者剥削”,即“他者”(资产阶级)对工人阶级的剥削,而马克思的无产阶级专政思想就是以此种“他者剥削”的逻辑为基础、以压制性的统治关系(Herrschaftsverhältnis)为前提的。
韩炳哲之所以如此理解,是因为他认为,“在经验中,人们会与他者相遇。他者是使变成他者(verandernd)的,而经历则把自我延伸到他人身上,延伸到世界。”(2)韩炳哲:《暴力拓扑学》,安尼、马琰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42页。这就是说,他者的存在才使自我具有意义。在现实生活中,他者表现为一种抵抗的姿态与排斥性或否定性的暴力,即一种敌对的关系。这种敌对关系是同他者的一种关系,会带来一种高度的摩擦与碰撞。韩炳哲认为,这种敌对关系正是马克思所言的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的对立。在此,韩炳哲将马克思所言的资产阶级视为一种“他者”的实体表现,即相对于工人阶级而言的“异己力量”。这种“异己力量”越强大,表明资产阶级对工人阶级的统治与剥削越深入。并认为,正是在这种极端的敌对关系中,受剥削的工人阶级才能联合起来共同反抗作为剥削者的资产阶级。可以看出,韩炳哲所言的“他者剥削”的前提便是阶级对立的存在,即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统治与压迫。对此,国内也有学者沿着韩炳哲的思路,将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剥削理论视为一种他者剥削,即资本家或资本对工人阶级的剥削的理论。(3)参见高天驹:《从“他者剥削”到“自我剥削”——数字时代下异化劳动的新表现》,《天府新论》2021年第5期;孙亮洁、刘明明:《论齐泽克对韩炳哲“自我剥削”理论的批判及对共产主义的辩护》,《天府新论》2020年第6期。
那么,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剥削理论真的如他们所言是他者剥削吗?对此,首先要搞清楚他者剥削中“他者”的本质。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的序言中明确指出:“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页,第10页,第104页,第269页,第311-322页,第105页。为防止读者误解,马克思随后特意做了说明:“我决不用玫瑰色描绘资本家和地主的面貌。不过这里涉及的人,只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阶级关系和利益的承担者。我的观点是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同其他任何观点比起来,我的观点是更不能要个人对这些关系负责的。”(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页,第10页,第104页,第269页,第311-322页,第105页。马克思在这里所说的“个人”显然就是指资本家。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家阶级与工人阶级的对立只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外在表现,“人们扮演的经济角色不过是经济关系的人格化,人们是作为这种关系的承担者而彼此对立着的”(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页,第10页,第104页,第269页,第311-322页,第105页。。因此,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多次强调和提醒读者资本家只是资本的人格化:“作为资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资本。他的灵魂就是资本的灵魂。而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创造剩余价值,用自己的不变部分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页,第10页,第104页,第269页,第311-322页,第105页。显然,当资本家被赋予了资本的灵魂之后,便开始行使资本赋予的占有权与交换权,在生产过程中,作为商品占有者无偿占有劳动者的剩余劳动以及劳动产品;在交换过程中,作为商品监护人使商品能够进入市场进行交换,从而实现剩余价值,进而再将产生的剩余价值投入新的生产之中。以此循环往复,资本在背后坐收渔翁之利,享受着支配的乐趣与增殖的快感。正如马克思所强调的:“人们为体力和智力的衰退、夭折、过度劳动的折磨而愤愤不平,资本却回答说既然这种痛苦会增加我们的快乐(利润),我们又何必为此苦恼呢?不过总的说来,这也并不取决于个别资本家的善意或恶意。自由竞争使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在规律作为外在的强制规律对每个资本家起作用。”(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页,第10页,第104页,第269页,第311-322页,第105页。这种规律的作用所取得的效果是“他们还没有想就已经做起来了”(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页,第10页,第104页,第269页,第311-322页,第105页。。可见,在马克思看来,资本家的这种行动并不是由资本家自己的主观意识决定的,其背后的资本主义价值规律早已决定了这一切,表现为一种资本家的“天然本能”。
至此,我们知道,作为资本家的“他者”只是资本的化身。资本主义剥削方式中的剩余价值并不来源于资本本身,即“资本并没有发明剩余劳动”。(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1页。为了找寻资本主义剥削的真正原因,马克思逐渐深化了对资本的认识,即物—关系—过程的发展过程。马克思曾坦言,促使其去研究经济问题的动因是在《莱茵报》时期所遭遇的对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但马克思最初研究政治经济学时,比如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只是将剥削理解为一种非道德的劳动异化,将资本理解为一种积累劳动。当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将这种剥削的根源归于私有制时,便已经试图揭露资本的历史性质,并在1847年写作的《雇佣劳动与资本》中明确指出:“资本也是一种社会生产关系。这是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是资产阶级社会的生产关系。”(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24页。此时,马克思对资本的理解逐渐从物的维度上升到社会关系的维度。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继续推进了对资本的认识: “资本决不是简单的关系,而是一种过程,资本在这个过程的各种不同的要素上始终是资本。”(1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30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 214页,第449页。也就是说,此时的马克思已经认识到资本并不是一两次的简单关系的结合,而是指整个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从而将人类的一般劳动过程表现为特定的资本增殖过程。
马克思发现,在以资本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社会,当资本家按照商品交换规律购买劳动力并使其参与生产过程时,工人一个工作日创造的价值必须始终大于资本家以货币形式预付的价值。在这个意义上,第一次生产过程分为两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必要劳动时期,工人通过劳动创造的价值等于资本家预付的货币数量,双方完成等价交换;第二个时期是剩余劳动时期,工人为资本家创造出无需资本家付出任何货币的价值,资本家无偿占有这部分剩余劳动创造的价值。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将这部分剩余价值称为“剩余资本Ⅰ”。当第二次生产过程开始时,即将剩余资本Ⅰ再投入生产过程时,资本家与工人再一次实现了所谓的平等交换。马克思将这个过程产生的新的剩余价值称为“剩余资本Ⅱ”。关键在于:“为了创造剩余资本Ⅱ,资本家必须用剩余资本Ⅰ的一部分价值在生活资料的形式上同活劳动能力相交换。”(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30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 214页,第449页。即资本家是用本身就属于工人的剩余资本Ⅰ来与工人相交换,形式上虽不断发生劳动力的买与卖,实质上却是资本家在等价交换的外衣下不用支付任何等价物就完全占有工人创造出的剩余资本Ⅱ,交换关系已然消失。当第三次生产过程开始时,剩余资本Ⅱ又作为新的前提再生产出新的剩余价值。如此不断地延续下去,这个无止境的过程“表现为资本自行增殖的过程,并且宁可说表现为工人贫困化的过程”(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8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71页。。至此,马克思科学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剥削的内在机理,表明剩余价值的产生源于资本中的可变资本所购买的劳动力商品,表现为资本的自行增殖过程。
显然,在马克思的分析语境中,资本主义剥削是以资本主义生产社会化为前提的,对此种剥削起决定作用的不是韩炳哲所言的“他者”(资本家),而是附身于资本家的资本,归根结底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马克思之所以始终强调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是剥削产生的根本症结,是因为马克思想要表明,资本主义剥削的实质不在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一次次分配不公,更不在于谁剥削谁的问题,而在于隐蔽于等价交换背后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即剥削产生的社会机制。因而,韩炳哲将马克思的剥削理论理解为一种他者剥削理论,其背后的逻辑仍然停留在马克思早期对资本的物的思考方式,是一种对马克思剥削理论经验主义的错误理解。简言之,韩炳哲没有准确把握马克思所言的资本家的实质,从而将马克思的剥削理论简单理解为了一个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所表现出的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统治与压迫。
二、数字化时代的自我剥削
当哈特和奈格里将“非物质劳动”带入人们的视野时,这也意味着他们发现资本主义的生产范式发生了转型。然而,此种非物质劳动范式并没有使剥削得以终结。他们曾在《大众》 (Multitude)中清晰地指出 :“ 我们并不认为非物质生产范式是某种我们可以在其中自由地共同生产并且平等地分享共有的社会财富的天堂。正如物质劳动那样,非物质劳动仍然在资本的统治下遭受着剥削”(15)Hrat,M. and Negri,A.,Multitude ,New York:The Penguin Press,2004,p.149,p.150.,并进一步强调,“如今,剥削这个词一如既往地给工人们不断的敌对体验赋予了新的内涵。”(16)Hrat,M. and Negri,A.,Multitude ,New York:The Penguin Press,2004,p.149,p.150.然而,不同于哈特和奈格里将这种新剥削理解为一种帝国对身处其中的大众的统治,韩炳哲批判哈特和奈格里的理论模式建构在阶级或者阶级斗争之类早已成为历史的范畴之上,故而会把“大众”定义为一种阶级,并进而强调“大众实际上是独一无二的阶级,因为它囊括了所有参与资本主义系统的人。” 韩炳哲说,“在帝国中,每个人都臣服于资本主义经济的号令。帝国不是将大众作为无产阶级来剥削的统治阶级,相反,它剥削的是自己。哈特和奈格里没有看出这种自我剥削。帝国之内根本就是无人统治,是把资本主义系统呈现出来,这个系统覆盖了所有人。帝国内虽然仍存在对他人的剥削,但养护这个系统的基本模式是自我剥削。”(17)韩炳哲:《暴力拓扑学》,安尼、马琰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174页,第118页。简言之,韩炳哲虽认可数字化时代的“帝国”般的抽象统治,却否定了马克思及其之后的剥削理论范式,即韩炳哲所言的“他者剥削”,并将这种基于非物质生产范式的剥削称为“自我剥削”。
韩炳哲认为,在以非物质生产范式为主导的数字化时代,作为资本主义变种的新自由主义使得资本主义的剥削形式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从而认定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剥削理论已经不适用于当今的“后马克思主义时代”。此种理解的关键在于阶级对立消失,即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已“融为一体”,从外部的阶级斗争转变为自我进行的内部斗争。韩炳哲认为,在新自由主义政权统治下,工人被塑造成了“企业主”,“在非物质生产中,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生产资料”,(18)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红玉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7页。因而,在新自由主义体系中已不存在受生产资料持有者剥削的工人阶级,即无产阶级,从而也就自然消解了韩炳哲所言的他者剥削中的阶级体系与阶级对立。也就是说,在韩炳哲看来,马克思所言的工人阶级不是由于共产主义革命,而是由于新自由主义而被消除的。进一步说,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并不能依靠共产主义革命来消除,而且是永远无法消除的。
然而,阶级对立的消解并不意味着剥削和斗争的消失。换言之,已经成为“企业主”的个人为什么仍然被剥削、仍然在斗争?韩炳哲认为,当资本主义发展到数字化时代,资本已经成为一种新的上帝,我们每一个人都受到资本独裁的控制。这种控制所导致的不是排斥性暴力,而是系统性暴力。这种系统性暴力“涉及一个社会系统的所有成员,一视同仁地变其为受害者,因此不以阶级对立和上下等级关系为前提条件。这种暴力的产生无须敌对和统治关系。其主体既不是掌权的人,也不是统治阶级,而是系统本身。因此,它没有那种用于压迫或剥削的行为主体”(19)韩炳哲:《暴力拓扑学》,安尼、马琰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174页,第118页。。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无法找到诸如资本家这种明确的“他者”进行反抗,只能将斗争的矛头指向自身,陷入了无止境的优化自我的剥削之中。诚如库尔茨(Robert Kurz)所言:“抗议和抵制愈演愈烈的和越发荒唐的行为苛求变得连想都不敢想,因为之前起码还能发生在外部的冲突现在只是在各自为政的个人心灵内部进行。”(20)罗布特·库尔茨: 《资本主义黑皮书——自由市场经济的终曲》 (下册),钱敏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747页。
那么,到底什么是自我剥削呢?韩炳哲说:“在新自由主义的政制下,剥削不再以异化和自我实现化剥夺的面貌出现,而是披上了自由、自我实现和自我完善的外衣。这里并没有强迫我劳动、使我发生异化的剥削者。相反,我心甘情愿地剥削着我自己,还天真地以为是在自我实现。”(21)韩炳哲:《他者的消失》,吴琼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57页,第1页,第6页。这种“自我实现”的幻象实质上就是一种新型的异化。这种异化是一种毁灭性的自我异化,即“由自我而生出的异化”。这种自我异化的主体不是马克思所言的工人阶级,而是一种由社会中所有离散的个体所组成的功能主体,这种功能主体将其自身当作需要进一步完善的功能对象,从而陷入自我完善、自我实现的无止境的追求之中。这种无止境的自我实现实质上是一种自我剥削与自我毁灭,并且在否定性逐渐缺失的情况下愈发严重。韩炳哲曾清晰地指认:“他者(der Andere)的时代已然逝去……如今,他者的否定性让位于同者(der Gleiche)的肯定性。”(22)韩炳哲:《他者的消失》,吴琼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57页,第1页,第6页。换言之,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充满“肯定性”(positivity)的世界。当然,韩炳哲所言的“肯定性”与“乐观”或“规范”毫无关系,而是指人类与事实的直接关系,而且只是关于事实的纯信息,没有任何中介与解释。在这种环境中,周围的话语从强制性的你“应该”变成激励式的你“能够”。然而,伴随着各种“奥利给”加油声的不是无限的创造力,而是越发的孤独与疲劳,这种过劳的抑郁成为当今人们的基本生存状态。韩炳哲认为这种状态所形成的是“兴奋剂社会”(Dopinggesellschaft),在这个社会中的主体“是绝对杀不死的。他们过得就像活死人。他们因太过活跃而无法死去,又因过于疲乏而虽生犹死”(23)韩炳哲:《暴力拓扑学》,安尼、马琰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193-194页,第14页,第29页。。
韩炳哲将导致自我剥削,形成“兴奋剂社会”的原因归结于资本主义。他曾在其著作中多次强调资本主义的生产力发展对于自我剥削形成的直接作用,并指认:“为了提供效率,资本主义制度把他者剥削转化为自我剥削”(24)韩炳哲:《倦怠社会》,王一力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32页。,自我剥削的“这种发展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密不可分。自从生产达到一定的水平,自我剥削就远比受人剥削更有效果,功能更为强大,因为,与自我剥削相伴的是,感觉自己是自由的”(25)韩炳哲:《暴力拓扑学》,安尼、马琰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193-194页,第14页,第29页。。显然,韩炳哲认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发展导致了自我剥削的生成。韩炳哲进一步指出,如今,“资本主义经济学把活下来变成绝对原则,不关心生活是否美好。滋养资本主义经济的是一种幻象,即资本越多,生机越大,生存能力越大。将生与死蛮横地一刀切开,会为生活本身蒙上一件僵硬的外套。”(26)韩炳哲:《暴力拓扑学》,安尼、马琰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193-194页,第14页,第29页。此时,资本主义并不满足于福柯所言的“使人活”,更重要的是“使人自愿活”。当然,这里的“自愿活”并不是说人们想要去死,而是强调数字化时代的资本主义对主体的统治,从外在的强权转变为内在的强迫,这种强迫存在于主体的潜意识中,将资本的目的视为自身的目的,从而使主体沉湎于“自愿”的幻象之中。
既然如此,那么此种“自愿”的幻象是如何构建的呢?首先,大数据使这种“自愿”得以可能。在数字化时代,“我们的每一次点击、每一次搜索都会被储存下来。网络上的每一步都被监视和记录。我们的生命在网络上被完整地临摹出来。数字化的行为习惯,准确地刻画出我们外在和内心的图像,这比我们自己刻画自己要更加全面、准确。”(27)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红玉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84页。也就是说,大数据通过数字化透镜能够准确记录人的行为,找出集体行为模式,从而挖掘出“集体潜意识” (Kollektiv-Unbewusst),进而在潜意识层面干涉主体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大数据使思考变得多余。我们不假思索地任自己沉湎于‘事情就是这样’。”(28)韩炳哲:《他者的消失》,吴琼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57页,第1页,第6页。显然,大数据通过窥探人们的精神,控制人们的行为,实现了一种“自由选择”,使人们“自愿”行动。
其次,在这个过程中,权力的形式变化进一步增强了这种“自愿”性。以往的权力最直接的表现形式是对自由的否定,是以暴力手段来强迫人们服从。此种方式往往伴随着被压迫者的反抗。然而,此种权力统治并不高明,“权力的过程不会因为试图打破抵抗或强迫服从而耗尽。权力不必采取强迫的形式。事实上,有一种反对权力持有者的意志正在形成,这证明了权力的软弱。权力越强大,其效力就越平静。”(29)Byung-Chul Han, What is Power? Translated by Daniel Steuer, UK:Polity Press, 2019,p.1,p.2.在新自由主义时代,资本主义的权力统治愈发精明,它不仅不反对自由,甚至将自由为己所用,呈现出一种自由的姿态。它设法让人们发自内心地屈从于“环境威力” (Herrschaftszusammenhang),从而被这种环境威力遮蔽,臆想自己身处自由之中。“精明且友好的权力不会正面反对屈从性主体的意志,而是打着为他们好的旗号控制他们的意志。”(30)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红玉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21页,第37-38页,第6页。换言之,“同一行为在权力媒介中呈现出不同的形式,因为权力持有者的行为被受权力支配者确认或内化为他或她自己的行为。”(31)Byung-Chul Han, What is Power? Translated by Daniel Steuer, UK:Polity Press, 2019,p.1,p.2.这种权力形式的布展变换,使得主体不受外在的统治机构的控制,他没有外力强迫,而是自愿投入工作之中。
显然,这种“自愿活”带来的不是主体的真正自由,而是沉溺于披上了“僵硬的外套”的自由环境,从而形成了大众日常的自由意识,陷入了一种“活死人”状态。韩炳哲强调,“当生活变成赤裸裸的钞票,当一切叙事内容被排空,接下来对健康的狂热追求就粉墨登场了。面对社会分裂,沉渣泛起,只有我的身体保留了下来,所以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持身体健康。”(32)韩炳哲:《暴力拓扑学》,安尼、马琰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29-30页。对此,鲍曼亦曾强调,当今时代的口号是灵活性,“为健身而奋斗是一种强迫性的冲动,很快就会变成一种上瘾。因此,它永远不会结束……献身于健身事业的人是在不断地运动着的。”(33)Bauman, Z., Liquid Life, Cambridge: Polity,2005,p.94.即是说,在功绩社会中,健康不是身体的问题,而是精神的问题,是一种追求“健康价值”(Gesundheitewert)的状态。进一步来说,健康成了新的上帝,病痛或死亡即意味着功绩生产的低效或停止,生命延长的目的在于不断提高效率、追求功绩。
至此,在韩炳哲看来,资本主义发展到数字化时代,使生命企业化的新自由主义逻辑在主体中被内化,以至于不再需要外部或“他者”的胁迫来实现对社会秩序的服从。其中,自由作为一件艺术品,是新自由主义政权为了充分利用它而维持的一种美丽的、欺骗性的外表。因此,自由与剥削作为一种矛盾现象得以协调。自由和剥削之间的矛盾通过创造“自愿”行动的“自由的”自我剥削的个人形象而消除,从而再现了数字化时代新自由主义的统治框架,即“自我优化和征服,自由和剥削都合而为一”。(34)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红玉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21页,第37-38页,第6页。这种自我剥削比马克思当时所言的剥削更有效,因为它结合并伪装成一种自由感,这种自由感消除了颠覆性的抵抗或对既定社会秩序的反叛。
三、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剥削理论过时了吗?
进入数字化时代以来,马克思所处的工业时代的印迹正在日趋消散。这种生产模式的变革引起了诸如哈特与奈格里、韩炳哲等诸多西方学者对马克思剥削理论的质疑与挑战。依照韩炳哲的自我剥削的逻辑,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被视为一种永久性的矛盾,而“资本主义正是由于这种与生俱来的、永久性的矛盾而走上未来的发展道路”(35)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红玉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21页,第37-38页,第6页。。韩炳哲认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并没有导致共产主义革命,而是形成了由非物质生产主导的新自由主义经济体系。在新自由主义的统治下,身处其中的所有人似乎都拥有各自的生产资料,从劳动者化身为“企业主”;同时,面对这种高度抽象的资本统治,人们无法找到明确的敌人,陷入了新自由主义所构建的纯粹的无止境的自由竞争之中,因而必须通过不断优化自我来尽可能地保证生存。在这种情况下,主体便只能成为飘散的“活死人”,而不能聚集为无产阶级进行反抗与革命。如此这般。
在数字化时代,马克思的剥削理论果真如韩炳哲所言已经“过时”了吗?
韩炳哲自我剥削理论的一个基础性论点是,在新自由主义体系中,工人阶级的消失使得身处这个体系中的主体无法联合为无产阶级进行反抗。乍一看,这种观点似乎具有很强的说服力。但情况并非如此。具体原因有两个方面:
一方面,韩炳哲所强调的每个人都拥有生产资料成为“企业主”实际上是一种自由的错觉。固然,从物质劳动生产到非物质劳动生产的生产模式变革,打破了早期资本主义社会体力劳动的生产力局限,以“一般智力”为核心的脑力劳动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然而,就如索恩-雷特尔所说:“脑力劳动的客观认识特征(objektive Erkenntnischarakter),也即真理概念(Wahrheitsbegriff)自身,随着脑和手的分离进程而出现在历史中,这在它那一方面是社会阶级分离的构成部分。对智力方式(intellektuellen Art)认识的客观性与阶级功能因此在本质上是联系在一起的,也只有在他们的联系之中才能够被认识清楚。”(36)转引自张一兵:《历史唯物主义的认识论——索恩-雷特尔〈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初解》,《求是学刊》2016年第4期。这种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分离存在于阶级社会和经济剥削的整个历史之中,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条件。自进入数字化时代以来,人类的劳动过程已逐渐从体力劳动转化为越发独立化的脑力劳动。如此,脑力劳动者在科技的支撑下获得了一种先天统摄的假象,从而造成了看似独立、能够拥有生产资料成为“企业主”的幻觉。然而,如今的生产资料已经成为看似被人们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智能产品,比如手机和电脑等,实质上背后是以算法为支撑的大数据技术。因而,拥有生产资料的主体并不是每个个体,而是掌握这些算法技术的平台。故而,在数字化时代,自我剥削依然是建立在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的基础之上的,依然是资本占有劳动,而且这种对剩余劳动的占有更为全面。
另一方面,韩炳哲对马克思的无产阶级概念是一种经验主义理解。韩炳哲之所以如此理解,是因为正如当代西方学者质疑马克思的无产阶级在现实中是否存在一样,韩炳哲仍然将马克思的无产阶级概念理解规定于经验层面,从而否定马克思所说的无产阶级的现实存在,进而无法再对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加以区分。在他看来,真正的无产阶级唯一拥有的财产是自己的孩子,其自我生产仅局限在生物学意义上的再生产,即繁殖。如今,在新自由主义体系中,每个人并无二质,能够将自己的身体本身作为生产资料进行自我生产。这其实是对马克思的无产阶级概念的片面理解,忽视了马克思无产阶级概念的政治建构性。不可否认的是,无产阶级首先是一个基于历史情境、时代境遇的存在论事实。然而,在现实经验中是否占有生产资料并不是马克思所说的无产阶级的“全貌”。对此,马克思指出:“经济条件首先把大批的居民变成劳动者。资本的统治为这批人创造了同等的地位和共同的利害关系。所以,这批人对资本来说已经形成一个阶级,但还不是自为的阶级。”(3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 654 页。也就是说,在马克思看来,无产阶级不仅是具有现实存在的事实,更重要的是它将上升为“自为的阶级”。这意味着,无产阶级是颠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革命性力量,即革命主体,其产生“是依据政治的逻辑而非哲学的逻辑、其使命是解放政治而非生活政治、其范式是革命的话语而非文化的话语”(38)潘斌:《从“贱民”到“无产阶级”:马克思对黑格尔贫困问题的政治性重构》,《哲学研究》2018年第9期。。故而,尽管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无产阶级存在的经验条件会发生变化,但政治性才是其最根本的特征。韩炳哲对无产阶级消失的分析显然是与其他西方学者犯了同样的概念理解错误。
其实,韩炳哲的自我剥削概念仍然是马克思语境中的剩余价值剥削。在数字化时代,数据已然逐渐取代传统的工业资源,成为一种“新石油”,是智能化生产的核心要素。这种生产要素的改变,使得劳动对象不仅限于一般的物质资源,而是聚焦人体本身。正如前文所述,大数据对人体的全方位监控正是为了不断搜集、攫取数据,实现从身体行为到精神思维对人的全面掌控,对人体本身的数据占有成为资本角逐的“新战场”。为了达此目的,这种生产方式创造了“自由选择”“积极工作”的环境,消除了工作与生活之间的界限,使得马克思所指认的劳动者的工作日界限几乎达到了阈值。
一方面,随着数字化时代的“数字人”(韩炳哲语)的生产过程从固定的工厂扩展到几乎每一个角落,“数码设备让工作本身变得可移动。每个人都如同一座劳改所,随时随地把工位带在身上。因此,我们也就无法再从工作中逃脱。”(39)韩炳哲:《在群中:数字媒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学》,程巍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52页。另一方面,劳动场所的无限制性逐渐消除了马克思所言的道德界限,即满足劳动者精神需要和社会需要的时间。如今,自由时间也实质上成为劳动时间,“被视为最大生产力的自由时间的增加反作用于劳动生产力之上。必然王国也因此将自由王国殖民化。”(40)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红玉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69页。正如克拉里所强调的,在如今“24/7式的市场与支撑持续工作和消费的全球建制”条件下,“电子设备能够在耗电量低的休眠状态下运行,这种观念改造了睡眠,使睡眠变成仅仅延迟或弱化运行的状态。开机/关机的对立逻辑过时了,以至于没有什么能够彻底关机,也不存在真正的休息。”(41)乔纳森·克拉里:《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许多、沈青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第17-18页。
在这种状态下,劳动者的必要劳动随着科技的发展逐渐减少,而除了在“正常工作”时间内产生的剩余劳动I外,还延伸出了剩余劳动II、剩余劳动III等多种形式的剩余劳动,这些剩余劳动之和几乎占满了整个24小时。因而,倘若此时再计算马克思所言的剩余价值率,即剩余劳动与必要劳动之比,其结果显然远远超出100%,更不要说马克思所处时代的剩余价值率了。我们知道,“剩余价值率是劳动力受资本剥削的程度或工人受资本家剥削的程度的准确表现。”(4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2页。故而,相较于马克思所处的时代,自我剥削使得资本对劳动的统治愈发全面,对劳动力的剥削程度日益严重。
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剥削理论强调,资本增殖过程并不取决于劳动者是以何种劳动形式进行生产,其关键在于劳动过程表现为价值增殖过程的条件。马克思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资本对于劳动的控制只是因为它们集中于特定的工厂中。马克思曾明确地指出:“生产劳动是劳动的这样一种规定,这种规定首先同劳动的一定内容,同劳动的特殊效用或劳动所借以表现的特殊使用价值绝对没有关系。”(4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06页。也就是说,无论是马克思所处时代的缝、裁、织等物质劳动,还是哈特、奈格里与韩炳哲所强调的运用一般智力所进行的科技研发等非物质劳动,都是资本主义的生产劳动。这些劳动的特殊效用并不能决定它们是不是剥削性劳动,它们成为资本主义生产劳动的关键在于如何使这种生产劳动产生剩余价值。对此,在写作《资本论》中“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这一章时,马克思分析劳动者的劳动能够成为创造价值的社会化劳动的条件,主要有三点,分别是: (1) “劳动力应该在正常的条件下发挥作用。”(2) “劳动力本身的正常性质。劳动力在它被使用的专业中,必须具有在该专业占统治地位的平均的熟练程度、技巧和速度。”(3) “最后,他不允许不合理地消费原料和劳动资料,——为此我们这位先生有他自己的刑法,——因为浪费了的材料或劳动资料是多耗费的对象化劳动量,不被计算,不加入形成价值的产品中。”(4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8-229页,第228页。
一般来看,此处表明了在马克思所处的工业时代劳动过程表现为价值增殖过程的条件。然而,很多学者忽视了这段话的重要性在于告诫我们,无论资本主义的时代特征如何变换,剩余价值生产的基本条件始终都不会改变。在数字化时代,条件(1)中的“正常条件”即是要求工作环境的安全与和谐,数字化时代纯粹肯定性的充斥以及攻心权力的产生为劳动者创造了极为和谐自由的工作环境。条件(2)要求的劳动力本身的正常性质表现为绩效主体为了“追求健康”,不断优化自身,从而提高生产效率。此时的主体已经陷入自己拥有“生产资料”的错觉,“纺纱机”也变成了“智能手机”,成为人们心中的圣物。他们努力保持自身的“正常性质”,将注意力完全投向自身,“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不让有一分钟不劳动而白白浪费掉”。(4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8-229页,第228页。条件(3)中要求的不允许对原料与劳动资料不合理地耗费,就现在看来,更是如此。在数字化时代,每个人的身体本身成了能够进行生产数据的劳动资料,资本家试图通过大数据360度全方位无死角地监控每个人乃至窥探人的精神,从而达到对劳动资料的彻底使用,最终完成价值的完全转化而不被浪费。就此而言,马克思所揭露的剩余价值剥削并不会随着数字化时代劳动形式的变化而改变,反而会更加深化乃至令人感受不到压迫。
最后,更重要的是,自我剥削理论的根本缺陷在于陷入了“资产阶级眼界”(46)马克思在 《资本论》第2卷中提出了“资产阶级眼界”的概念,意指在商品交换视域下理解资本主义社会的认知结构。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3页。,主张资本主义的永恒性,忽略了马克思剥削理论的社会历史性。韩炳哲认为,马克思最终还是坚持“劳动优先权” (Primat der Arbeit)的观点,但“劳动和资本只不过是勋章的两面而已”。(47)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红玉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69页,第70页。在此基础上,韩炳哲主张,想要“获得自由,只能寄希望于劳动的其他方面,寄希望于一种不再是生产力、也不能转化成劳动力的完全不同的力量,也就是说依靠一种与生产无关的生存形式。我们的未来将取决于我们能否超越生产去利用无用之用”(48)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红玉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69页,第70页。。显然,韩炳哲没有理解马克思的一般劳动与劳动的特殊规定之间的关联,仅仅将马克思的劳动概念理解为一种完全被价值规定了的劳动。这实际上只是对劳动的一种价值形式化的认识,故而无法从生产的角度来理解和颠覆资本主义。从根本上来说,这是因为韩炳哲在理解资本问题时,只是站在了静态的、经验的层面,因而只能看到资本独裁对劳动的全面统治。
对于此种可能的认识论错误与资本的诡计,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做了明确的提醒:“如果说货币生成为资本的前提表现为资本产生的一定的外在的前提,那么,一旦资本成为资本,它就会创造它自己的前提,即不通过交换而通过它本身的生产过程来占有创造新价值的现实条件。这些前提,最初表现为资本生成的条件,因而还不能从资本作为资本的活动中产生;现在,它们是资本自身实现的结果,是由资本造成的现实的结果,它们不是资本产生的条件,而是资本存在的结果。资本为了生成,不再从前提出发,它本身就是前提,它从它自身出发,自己创造出保存和增殖自己的前提。”(4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8-109页。也就是说,资本一旦被生成之后便将自身当作前提,不断创造着资本增殖的现实条件。这些现实条件的创造不是在交换领域,而是在生产过程中。因而,对于马克思而言,资本主义剥削的产生是历史的产物,而不是现成的“自然状态”。故而,想要逃脱自我剥削,不能仅仅依靠个人的心理层面,而要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从根本上瓦解这种限于“资产阶级眼界”的认知结构。
四、结 语
应当承认,韩炳哲的“自我剥削”理论深刻呈现了数字化时代资本主义剥削的全新变化,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发展的一个鲜明表现。然而,数字化和新技术的发展虽然改变了马克思剩余价值剥削理论的经验条件,却没有否定马克思的思考方式。曼德尔(Ernest Mandel)曾尖锐地指出,“当马克思的批评者们对马克思的理论提出反对时,他们不仅不能建立一种条理分明的理论来代替马克思的;一般说来,他们也没有理解问题是什么。”(50)埃内斯特·曼德尔:《卡尔·马克思经济思想的形成——从1843年到〈资本论〉》,吕佳翼编译,光明日报出版社, 2017年,第88-89页。韩炳哲也是这些批评者中的一员。他虽然提出了自我剥削理论来试图取代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剥削理论,但他并没有真正理解马克思剥削理论的核心问题,从而仅仅将马克思的剥削理论视为一种他者剥削理论加以否定。显然,无论是将马克思的剥削理论理解为一种他者剥削理论还是自我剥削理论,都是对马克思的误解,仍然处于观念层面的认识。无论是资本家剥削工人还是所谓工人自我剥削,都是资本主义生产系统性的剥削。马克思正是要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揭露资本主义剥削的社会机理与社会历史性,从而抵达资本主义经济生活的本质,最终瓦解人们的“资产阶级眼界”。因而,面对当今社会资本主义的各种发展变化,我们必须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理解和把握马克思的理论,避免陷入资本主义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