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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知识与人的解放
——斯蒂格勒技术思想解读

2022-12-08武先云

云南社会科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贝尔纳个体记忆

武先云

由于缺乏动力因,技术自古便被遗弃在形而上学的研究对象之外。回溯人类起源的节点,技术与人相伴而生并演化为结构化、自动化、智能化的组织体系,这一技术体系逐渐主导人的生产、改变人的生活乃至替代人的存在。现代人已然被卷入技术创制的漩涡中,技术主导的现代生产和生活方式不断揭示和加深人的“存在之痛”。法国思想家贝尔纳·斯蒂格勒借助古希腊神话寓意重新阐释技术的意涵,以“独立于技术的人性何以可能”为起点展开其独特的技术哲学思想。师承德里达,斯蒂格勒质疑人性的存在,指出人是后种系生成的物种,人的本质即没有本质。借助海德格尔,他将此在的时间性存在方式理解为技术性,同时广泛汲取西蒙栋和吉尔的技术哲学理论和勒鲁瓦·古兰的人类学思想等资源,以人与技术的关系为问题域,尝试赋予技术以本体论地位。作为法共的成员,他立足当代资本主义现实问题,创造性地指出技术既是毒药又是解药,开辟出一条依靠技术变革来诊断资本主义问题症候进而实现人类解放的路径,可称之为“知识共产主义”。以下将从“技术动力来源”“技术重构人的记忆和知识”“智能革命何以可能”三个方面展开分析。

一、“必要的缺陷”为技术提供动力

人与技术的关系问题可追溯至古希腊哲学关于知识和诡辩术的区分,当时的思想家指责诡辩学派将逻各斯工具化,导致其成为权力的手段,而非真正的知识。①苏格拉底以理性为哲学的内在根据,指出物理学之后的形而上学之本质即这种理性的内在性。在他看来,诸如诡辩术之类的技术都缺乏原始的内在性,因而没有自身的内在动力和目的,缺乏生长和发展的自因。柏拉图以理念为最高本体,工匠的制作物居于其次,艺术家的作品作为对制作物的模仿而居于最末。亚里士多德认为制作和行动是不同性质的活动,制作以产出不同于制作活动的对象为目标,行动则以完成行动本身为指向。由此,他进一步区分自然物和制作物,认为自然物的本质就在于其内在性和自主性的力量,而制作物的本质就是某种“技艺”,体现的是他律的外在性原则。中世纪思想家继承希腊时期的观点,将技术看作对理智的运用,一定程度上承认技术在物质创制方面的作用,但并没有改变世俗之物被贬低的状态。现代性开启人类社会向科学和技术全面迈进的时代,对于现代人来说,生活首先不再是行动,而是制造。作为知识的形态,技术在哲学家的视野中逐渐得到重视。

(一)从边缘到中心:技术宰治的现时代

启蒙时期,技术作为被批判的对象逐渐得到近代哲学家的关注。卢梭指出,近代开启的人类文明是对真正自由的剥夺,以此批判将科技进步与美德绑定起来的进步论。尼采和马克思都曾指出普遍技术化的形而上学本质,在他们之后,马尔库塞、阿多诺、哈贝马斯等人对技术进行多维度的讨论。他们认为,随着现代技术的诞生和发展,出现了技术力量的倒置,现代技术似乎已经具备主宰人类命运和自然发展的力量。

海德格尔将技术推至哲学研究的核心位置,基于存在、时间与技术之间关系的讨论,他赋予技术范畴以多重内涵。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从存在论出发界定技术,指出思想的可能性在于把存在和时间放在技术座架中进行思考;而在其后期著作《技术的问题》《世界图像的时代》中,技术却被看作解构形而上学的动力。区别于四因说从目的和手段的差异来考察技术的路径,海德格尔将技术的生产作用理解为“去蔽”,事物借助技术的生产得以呈现。现代技术全面架构起人类命运的舞台,它构成存在本身的历史。根据海德格尔,技术的本质是计算性,算法能够精准定位空间、精确核算时间、精算个体差异、精密制造器官,其本质在于不断升级的确定性。

斯蒂格勒结合人类学理论指出,海德格尔的问题在于混淆技术的动力因和目的因,导致技术既被当作思想的障碍又被视为思想最终的可能性,这种内在的矛盾性使海德格尔的理论体系陷入困境。基于对海德格尔“此在”四个特征(时间性、历史性、自我理解和实际性)的分析,斯蒂格勒指出:“世界的技术性使它呈现于它的实际性中。实际性使确定非确定性成为可能,它是一切计算的生存性根本。实际性为计算的生存性起源烙下了技术的本质印记,所以计算就是生存的沉落。”①[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1:爱比米修斯的过失》,裴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 年,第18 页。“实际性”侧重强调已经存在和既成事实的含义,现代社会的“实际性”是以数字化形式对存在进行全面计算,计算可以确定非确定性,而基本的计算单位就是时间。此在的在时性指明人本质上是时间性的存在,计算时间的器具和技术帮助人们确立时间本身,进而确定人类自身的存在。

面对技术力量的“倒置”,斯蒂格勒并没有延续悲观主义路线加入批判技术的阵营,而是从技术力量的来源视角切入,探究技术在何种意义上“倒置”人类社会,并以此分析技术异化的发生机制。数字化和智能化趋势正在变革人的存在方式与社会运行机制,现有的知识分类越来越难以把握技术发展带来的新问题。技术革新的迅猛步伐加剧其与文化、习俗、经济、政治等因素的分离,技术体系与社会组织之间的落差扩大,体现为社会各领域发展的速度差异和节奏失调,使人类迷失方向,技术和时间的关系问题日益凸显其重要性和尖锐性。在这样的“实际性”语境下,人性与技术的关系问题面临新的调整和挑战。

显然,如果继续停留在传统的技术批判理论语境中,将痛失与批判对象进行对话的机会。因此,不仅要反思诸如“人与技术的关系如何”“如何消除工具理性的负面影响”等问题,更应进一步思考应该如何看待技术发展趋势乃至如何重新界定人性等问题。

(二)技术的动力源泉:人的匮乏

人的匮乏为技术的出场留出余地。人类学家古兰告诫人们,“人性可能从来都不存在”,“或许我们已经不属于人类”。②[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1:爱比米修斯的过失》,第49—52 页。基于卢梭对死亡与时间问题的讨论,斯蒂格勒指出:“人的出现即意味着人的死亡,人的可能性的实现也即使人的非实在化,技术和人的双重问题以及人类学和技术学的关系都表现为死亡的逻辑。……面对死亡,出现即是消失,临近就是遥远。”①[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1:爱比米修斯的过失》,第148 页。人在诞生的瞬间就已经死亡,死亡意识、时间意识、意义追问等都是伴随技术产生及其演化而出现的范畴,“原始人没有死亡的观念,所以它不会超前,不说话、不劳动、不认识世界,也就没有知识,……在原始的人性中,记忆是一片空白。这种人既不劳动、也不积累,更不积累知识:这些行为对于它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②[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1:爱比米修斯的过失》,第149 页。。

结合古希腊神话关于人类起源的阐述,斯蒂格勒从人与技术的“互补性”中为技术寻找动力来源,重新定义技术和人。相传诸神受到命运感召需要塑造各种动物,普罗米修斯和爱比米修斯共同承担赋予动物某种生存技能的工作。原本是共同的任务,爱比米修斯却主张两人“分工”,爱比米修斯负责进行“分配”,普罗米修斯只用对其分配结果进行检验就可以了。说服普罗米修斯之后,爱比米修斯则开始着手将各项性能匹配给各种动物,却唯独遗忘了人类。各类动物都各有所长,唯有人类赤身裸体、缺乏维持其生存的技能。等到普罗米修斯要来检查分配情况之时,为弥补工作的失误,普罗米修斯盗取喻指“创造”的技术和包含“智慧”的火赐予人类以维持其生存,人类由此获得理智。“正因为人类具备了一部分神的性能,所以,首先人类是唯一信奉众神的动物,人类建祭台、立神像;其次人类很快就会灵便地节音表言。衣食住行则是在此之后的发明。”③柏拉图:《普罗塔戈拉斯篇》,320d 至322a。转引自[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1:爱比米修斯的过失》,第220 页。

爱比米修斯的过失是遗忘,而普罗米修斯的过失是盗窃。斯蒂格勒认为这一神话情节内涵丰富、寓意深远,包含了代具性、超前、死亡、遗忘、反思等范畴之间的根本关联,以及在落后和后知意义上“对存在的理解”。不同于动物世界的平衡和安宁,人类在“遗忘”的悔恨和“盗窃”的慌乱中诞生,是“双重过失的产物”④[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1:爱比米修斯的过失》,第221 页。,这种双重性和矛盾性决定并表现为人类起源的不确定性。不同于卢梭的“自然人”预设,斯蒂格勒认为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人没有本能,“人的匮乏”看似否定人性的存在,实则是从“无”中看到人性的非确定性和无限可能性,从而确立人性的真正起源。

遗忘和盗窃的过失表明,人天生缺乏特定的性能,人性的本质就是没有任何本质,而技术对人进行功能补余使人成为人,技术也因此获得作为主体的动力。“‘补余’的逻辑始终是有形物质相关差异的逻辑,即先于物质与形式之对立的逻辑。补余的逻辑从来都是补余的历史,也是可以使无机物有机化且构成其原初补余的生物体的技术-逻辑。只有从这个逻辑的历史中才能理解它。这个逻辑是一种动力,动力源是相关差异。”⑤[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2:迷失方向》,赵和平、印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 年,第4 页。人类本能的匮乏使技术以对人进行“补余”的方式出场,作为生物学意义上人的必要构成部分,技术分有人的主体性因而具备“动力因”。然而,“技术的动力不能被归结于机械论、生物学或人类学范畴”,斯蒂格勒将由技术补余生成的人或者人机结合的技术物体称为“有机化的无机物”。这类技术物体本身贯穿特有的动力,人的原始缺陷为其提供动力来源,其在征服速度的过程中构造时间和空间,生命因此获得能动性。

因而,技术本身能够运用生命以外的方式来通达和实现生命,“生命一旦成为技术,它也就成为滞留的有限性”,这种有限的滞留完全取决于技术发展的趋势。人类在技术的补余作用下得以生成,人在发明工具的同时借助技术实现其外在化过程,从而实现人的自我发明。

二、“补余”与“代管”:技术何以重构人?

作为对人进行功能补余的存在,技术指人的一切外在化过程。人的思想、意愿、能力和智慧等特质都需要借助语言、知识、信仰、意识以及记忆等外在化过程得以表现,斯蒂格勒将之称为“生命的分化和外延”。在此过程中,技术通过整理记忆重构人的过去、借助重塑时空范畴代管人的未来。在可预见的趋势下,人与技术互为动力、相互制约,“技术在被人发明的同时也发明了人”①[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1:爱比米修斯的过失》,第209 页。。

(一)技术重构人的记忆

人依靠记忆建构自身,共同记忆打造人类的知识和历史。人之所以会迷失方向,很大部分原因在于记忆的丧失或者记忆的错乱。人的一切外在化,包括语言、知识、记忆、政治、信仰乃至意识等,都是人的原始缺陷的表现,是存在于人之外的代具,技术逐步实现对语言、知识、记忆的全面代管。

在生物学和人类学的意义上,斯蒂格勒区分人类的三种记忆形式:遗传记忆、神经记忆、技术和语言的记忆。遗传记忆和神经记忆是生物种系的记忆形式,来源于生命机体的自然演化和代际传递。而借助语言和技术对信息、经验和知识进行归纳和积累的记忆称为“后种系生成记忆”。由于技术和语言的介入,这种记忆形态具备独立于个体经验的动力,造成记忆与个体感知、行为与经验的分离,在生命机体与其所处环境之间生成一种关系,斯蒂格勒将这种关系视作以语言和技术为载体的物质实体,他称之为第三记忆。区别于胡塞尔以第一记忆(原初滞留)和第二记忆(次级回忆)建构个人经历的“内在时间意识”,“第三记忆指的是在记忆术机制中,对记忆的滞留的物质性记录”②[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3:电影的时间与存在之痛的问题》,方尔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年,第4 页。,这一外在化的物质性记录首先表现为语言和文字,人能把个体的经验刻印在各种载体上,当然也包括诸如石器之类的物质工具,斯蒂格勒指出:“工具是一种真正的无生命而又生命化的记忆,它是定义人类机体必不可少的有机化的无机物。”③[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1:爱比米修斯的过失》,第208 页。

人的记忆是有限的,人的健忘源于其本质上的不健全。健忘的人类借助外在化的载体和工具保存记忆,纯粹抽象的记忆交由技术进行“保管”和“整理”,因此,第三记忆以技术的自治发展为根本标志。如果说文字的发明实现了人类文明的第一次飞跃,那么在斯蒂格勒看来,进入信息时代,数字技术将给人类社会带来第二次变革。第三记忆是语言与工具产生以来对人的发展起主导作用的记忆形式。以数字技术为标志的第三记忆能够基于互联网实现全面、系统和自主的记录和计算,这种具备动力的记忆载体能够全面而细致地记录和呈现人的一切。在此过程中,人的记忆和属性依赖量化的数字得以呈现,人类初始的个体经验记忆、种族文化记忆和特定时空记忆都被转化为程序中的代码,个体记忆的丧失意味着个人不再具有独特性。

从遗忘出发来思考真理本身,这是斯蒂格勒对柏拉图由回忆界定知识的回应。斯蒂格勒指出,柏拉图谴责诡辩家用文字取代回忆,依托物质载体的记载记忆会破坏回忆记忆的纯粹,这揭示出技术的问题在于其计算本质会导致人们遗忘原初记忆,“计算带来的技术化使西方的知识走上一条遗忘自身的起源、也即遗忘自身的真理性的道路”④[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1:爱比米修斯的过失》,第4 页。。人首先通过语言实现自身,“语言以及稍后产生的政治都来自分享神的记忆,即对偷盗的记忆。从这个记忆出发,人类通过语言实现发明”⑤[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1:爱比米修斯的过失》,第228 页。。换言之,由于分有“盗窃的记忆”,缺乏固定性能的人必须借助技术的创造能力来弥补缺陷、重构自己。在诸种技术创造形式中,借助语言进行的人类发明直接体现为知识及其传播。如果说爱比米修斯的形象同时代表知识和遗忘,那么,记录知识的纯粹技术的形式以及该技术造就的进入知识的条件就成为决定知识能否得以传播的关键因素。斯蒂格勒指出,“关于存在的可能性的知识,也就是关于一切可传播的知识由何而来的知识”⑥[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1:爱比米修斯的过失》,第257 页。。

总之,知识的传播是塑造政治共识与共同体记忆的基本方式。工业化、信息化、网络化全面统治的现时代,知识的传播形式和影响范围依赖技术的发展得到全面变革,这不仅会动摇传统的民族地域文化观念,同时会改变人们的时空观念乃至变革人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和存在方式。

(二)技术“代管”人的存在

技术的分化作用造成人们对当下的遗忘,时间和空间得到新的诠释。世界作为实际性总是先于此在,现代化带来的“实际性”首先表现为技术对线性时间的解构和侵占。技术进化的加速凸显社会其他方面的滞后,这种速度和节奏的差异导致身处现时代的人们必须重新理解时间和空间范畴。

技术的计算本质在于实现网络和信息的“同一”,在斯蒂格勒看来,这种同一会消解语言带来的个体差异,同时会改变人们对时空范畴的理解。他指出:“谁与什么的关系问题以背景解体为特征。背景解体导致了滞留有限性的全新的工业综合,它在空间上的切实性体现为非领土化,即把谁与他的种族决定性脱离开来;它在时间上的切实性则是实时,文字上和历史上延迟的时间消失了,知识的价值同时也消失了。但更广义地讲,速度引起的领土向量化也是各式各样的特有语言差异的消失,其中包括方言和居住条件的地域特性的消失、艺术的末日以及为满足技术经济强令而实施的理性化教育。”①[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2:迷失方向》,第163 页。时间和空间是人的存在方式,在技术计算的同一作用下,传统的线性时间观念和物理空间观念都面临挑战。

一方面,网络技术的“实时在线”重新调整和界定时间,在网络的综合作用下,“最初的存储与组织记忆的模式逐步废弃,于是出现延迟的时间能够吸收实时力量的新局面”,记忆似乎已经找到与其最契合的载体。如果工业记忆造成的只是历史记忆的缺失,那技术对时间的重构就是对现实生活的个人的完全统摄。在斯蒂格勒看来,人凭借记忆与意识在反思中生成自己的历史,这种历史记忆开辟出的时间性使人成为区别于动物的特殊存在。普罗米修斯和爱比米修斯二者不可分割地构成了人类得自神赐的反思,这种反思就是在时间中的出离,或者说是在作为超前和相关差异的死亡状态中的出离。在海德格尔的基础上,斯蒂格勒深入探究时间的技术性构成,他指出:“时间的存在仅仅是因为记忆是‘人为的’,这个人为的记忆构成自从它被‘悬置在种属之外’以来已经在此的过去。继承‘人’这一称号,就是继承一切已经存在的过去,继承过去发生的一切。”②[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1:爱比米修斯的过失》,第203 页。人为的记忆以时间为主轴,时间依赖技术载体得以建构,“当工业记忆的接受仪器即消费仪器重新变为书写仪器时,实时就成了重复的力量。这种力量并未摆脱信息逻辑,而是与之合二为一,正如不可计算性与计算的结合一样”③[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2:迷失方向》,第167 页。。

另一方面,通信技术向宇宙空间的拓展不断摆脱主权领土的空间限制,以互联网为基础的信息技术必然导致一种非领土化革命,主权国家的传统权力机制面临调整。斯蒂格勒指出:“网络如同有组织的节律流,总在运载某种东西。由此,网络总是程序化的,它把各种程序联成一体:网络就是综合。记忆的文字网络的扩展产生了社会群体:当空间变为文化人——公民是读者亦是作者——的共同体之空间时,它就成了政治。政治记忆需要记忆的文字技术,城邦便是文章流通的网络。如果公民不能平等地通达记忆,作为自治条件的公民权利平等也就无从谈起了。”④[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2:迷失方向》,第165 页。正如经济法则开辟政治决策一样,在斯蒂格勒看来,政治经济不过是记忆中的政治经济话语,马克思后来者的批判路径似乎已经演变为“为批判而批判”。与传统的批判路径不同,斯蒂格勒的批判建基于技术体系的自我救赎,在他看来,技术不仅能够造就批判的形式,而且更加能够生成智能化的判断能力。在不可抗拒的技术趋势推动下,依托器具代管和建构起来的共同记忆将逐步形成共同体的基础,当这些记忆掌握决策权,记忆的政治就会主宰共同体的未来。

从斯蒂格勒的论述来看,人的本质是时间,时间就是技术。因此,人的生成过程就是技术协助人不断地将其外在化的过程。人与动物最根本的区别在于人没有本能,其成就自己的方式即占有外物。人的语言、行动、激情、欲望等,都是在对象化的过程中获取的某种技术。技术从中介变为代具,使一切属于人之本质的因素间接化、器具化,人将自身交付给技术,人的对象化与现实化都被技术架空,技术使得人剥离其本真样态。在他看来,技术对人的代管可以理解为深度的异化而引致批判,但从建构意义上看,人的消逝正是技术得以开显其主体性的背景,既然技术能够消解和代管人,那么,面向未来的技术将以何种方式存在并发挥作用呢?

三、知识无产阶级化与技术药理学

知识是斯蒂格勒构建其技术药理学的支点范畴,古希腊思想把反思的知识植根于爱比米修斯原则之上,也即是说,反思的知识存在于作为完结经验的本质的技术性中。爱比米修斯原则意指通过对过去失误的反思获得经验积累,从而获取知识。数字时代,知识不再仅仅被理解为信息的共享和传播,“只是集合规则但无法生成新规则的知识不能算知识”①[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2:迷失方向》,第195 页。,工业记忆全面代管人的存在,“作为有机化的无机质料,这些记忆载体的具体特征构成了人类认识行为的实在性”②[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2:迷失方向》,第186 页。,人类知识的本质是技术。

(一)丧失知识造成“系统性愚昧”

数字化的现时代,不论是大众的生活知识、行动知识,还是知识分子的技能知识、理论知识都面临技术的全面代管。知识的社会生成就体现为技术生成的过程,他以此揭示,互联网时代人们行为中产生的知识面临被单独调动或者作为预制数据被应用的问题。工业记忆的产品形成流程,知识借助互联网储存、重组、再创造网民的共同记忆,并且实时共享给亿万受众。“这种规模宏大的同时性促生了与群体意识和群体下意识相符的,形态新颖的新型事件结构。”③[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2:迷失方向》,第278 页。在资本逻辑之下,技术不仅主导着生产的所有环节,而且全面入侵社会生活领域,改变人的思维观念和行动方式,甚至对人的知识和思维能力进行剥夺。斯蒂格勒指出,现时代的技术俨然已经成为一剂毒药,使得人们彻底沦为知识层面的无产阶级。

知识的无产阶级化是斯蒂格勒对马克思文本的创造性解读。他指出,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首先遭遇无产阶级化的问题,“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与动物区分开来”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19 页。,技术化地生产是人所特有的性能。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进一步将雇佣工人丧失知识的过程描述为工人的无产阶级化,斯蒂格勒指出这一现象如今已伴随技术的演进发生在社会的各个领域。当然,他最为关注的文本是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的“固定资本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机器论片断)中的论述。他认为,马克思关于“一般智力(general intellect)”范畴的论述充分展现出科学知识作为社会化的智力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生产力的决定性因素,并充分改变着现代人的生活条件和生活方式。马克思指出:“知识和技能的积累,社会智力的一般生产力的积累,就同劳动相对立而被吸收在资本当中,从而表现为资本的属性,更明确些说,表现为固定资本的属性,只要后者使作为真正的生产资料加入生产过程。”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年,第93 页。斯蒂格勒将之理解为知识的转移,在资本逻辑下,工人的技能知识转移到机器体系中,人们的生活知识也被数码工具所物化,理论知识逐渐变成合理化的技术知识而导致大众的系统性愚昧⑥系统性愚昧(systemic stupidity)指的是技术代管知识的现时代,个体行动决策不再仅仅依据主观意愿和智识作出判断,而更多地是依靠信息技术提供的客观数据来进行决策。参见Bernard Stiegler,States of Shock :Stupidity and Knowledge in the 21st Century,Cambridge and Malden:Policy Press,2015,pp.125-129.。

斯蒂格勒将资本主义社会的知识无产阶级化现象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 世纪工业革命带来的工人技能知识的丧失;第二阶段是20 世纪传媒和文化工业造成的生活知识的丧失;第三阶段是21 世纪数字技术导致的理论知识的丧失。由此,人的主体性也对应呈现为三种形态的无产阶级化,即工人工作姿态、人的感性和情感以及理论化的思维能力的无产阶级化。⑦[法]贝尔纳·斯蒂格勒:《南京课程:在人类纪时代阅读马克思和恩格斯——从德意志意识形态到自然辩证法》,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 年,第46—53 页。知识的无产阶级化本质上是人的智识能力的丧失,卷入数字漩涡的人们已经无法脱离网络而生活,互联网和大数据不断获取和匹配个体的偏好和兴趣,从而构建起看似具备独特性的数字个体。然而,这种看似差异化的个体数据构成的却不是真正具备个性的个体,因为个性一旦从主体的主观生成转化为客观数据的量化标准,就会丧失其界定个体差异的根本功能。

实际上,被技术架空的人没有本质性能,因此没有真正的个性,“个体本身没有什么值得关注之处,个体只是整个过程中的一个方面或一个阶段,而重要的是这个过程”①参见[法]贝尔纳·斯蒂格勒、[以]伊雷特·罗格芙:《访谈:泛个性化》,邹羡冰译,《文化研究》2014 年第4 期。。作为人类,个性化过程不仅是生命力(有机器官和生命)的个性化,更是心理层面的个性化过程。斯蒂格勒借用西蒙栋的“相间个体”②西蒙栋的相间个体(transindividus)范畴,指个体与个体之间在参与集体行为时的个体化过程,所以也可以称之为预个体(pre-individus)或共同个体(co-individus)。斯蒂格勒指出“相间个体化(泛个性化)”是既稳定又不断变化的结构:个体参与集体活动的同时能够发展自己的个性,因此具有个体同一性和共同体的认同。泛个性化发生在个性生成之前,其中我和我们相互转化,泛个性化是所有社会变革的基础。参见[法]贝尔纳·斯蒂格勒、[以]伊雷特·罗格芙:《访谈:泛个性化》。范畴来描述这种群体意识形成的“涡流”,即“泛个性化”。他指出,意识本身具有时间性,因而都是漩涡式的,一个个事件形成的漩涡汇入意识的涡流中,意味着具有个性的个体融入集体活动,在保留个性的同时实现对共同体的认同。虽然这种相间个体化如今面临程序工业的严重冲击,技术的介入可能导致“泛个性化”发生短路。但这同时也展现出技术的双重作用,其一方面看似阻碍人的个性之自然生成,另一方面则开显自身的“不确定性”本质。

由此,斯蒂格勒走向与海德格尔相反的路向,他认为技术的本质并非“确定性”,“人类只能以否定的方式自我定义,技术的非人性可以使人差异化,但是不能给人以同一的确定性”③[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1:爱比米修斯的过失》,第185 页。。具备动力的技术体系会与人性中的不确定性一样,呈现出技术自身的超越性、创造性和可能性,彰显技术的自主意识。“技术意识虽然尚未形成‘创造性意识’,即我们通常所说的意识,但它并不简单地等同于制造工具的动物个体的自动行为和程序化的遗传过程,也就是说,超前已经存在。”④[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1:爱比米修斯的过失》,第177 页。技术意识的本质体现为“超前”,即在不受生物程序制约的条件下实现行动的可能性。因此,在建构人性、解放人类、发明未来的人的意义上,技术能够彰显其“解毒”的力量,这是斯蒂格勒技术哲学思想区别于技术悲观主义者的关键之处。

(二)技术意识觉醒与普遍智能革命

技术既是毒药也是解药,斯蒂格勒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批判并非停留在技术批判的层面,也不是一味地否定社会现实,而是在实践层面上贯彻其对技术的双重性理解,积极探求人类解放的可能。那么,应该如何发挥技术的解药作用?

首先,斯蒂格勒寄希望于互联网时代数字个体的意识觉醒。他指出,所有在技术化生存中建构起来的个体都有自我觉醒和反抗的责任,只有从个体观念上意识到技术的毒性,才能实现政治经济领域的变革。在他看来,现代性本质上是对技术以及既成过去进行接受的组织体系,“衡量一个国家的现代性的指标,是‘接受’过程的组织程度。”⑤[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3:电影的时间与存在之痛的问题》,第124 页。现代社会的个人与群体之间能够基于互联网实现意识层面的共通,个人既可以是心理层面上的,也可以是社会层面上的,心理层面上的个人本质上也是社会层面上的个人。在他看来,“我”的个性化也就是“我们”的个性化,此二者在理想状态中趋向同一。但在现实中却存在分歧,而这种原始差异带来的分歧和互补性也为他们的个性化提供动力。因此,基于个体意识对技术解药功能的觉察,数字个体能够充分发挥技术意识与个体意识的积极整合作用,以互联网意识流体为基础建构技术共同体。

马克思在《资本论》手稿中曾预见过技术进化的趋势,“工人把工具当作器官,通过自己的技能和活动赋予它以灵魂,因此,掌握工具的能力取决于工人的技艺。相反,机器则代替工人具有技能和力量,它本身就是能工巧匠,它通过在自身中发生作用的力学规律而具有自己的灵魂,它为了自身不断运转而消费煤炭、机油等等辅助材料,就像工人消费食物一样。只限于一种单纯的抽象活动的工人活动,从一切方面来说都是由机器的运转来决定和调节的,而不是相反。科学通过机器的构造驱使那些没有生命的机器肢体有目的地作为自动机来运转,这种科学并不存在于工人的意识中,而是作为异己的力量,作为机器本身的力量,通过机器对工人发生作用。”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第91 页。马克思批判技术进化加深人的异化,其潜台词即已经意识到技术支配人类的可能趋势。斯蒂格勒由此阐发构建其“一般器官学(general organology)”,指出技术体系的这一发展趋势虽然带来多重异化,但同时也可以借由其生发出解毒的路径。

问题不在于技术进化的趋势,而是技术进化与社会发展不能协调运行。技术时代,既然科学不再通过单个工人的意识,而是通过机器来对个人发生作用;同时,个体又是社会化和技术化的泛个性化存在。那么,技术发展的趋势就应该结合个体身心、技术和社会建构紧密协调的运作体系,将社会整合为一个技术系统。斯蒂格勒指出,作为代具性的存在,技术可以作为人的器官,延伸和增强人的生存技能;作为智能化的体系,技术可以为社会提供更为合理和协调的建设方案,以互联网为依托,生活中的出行、交往、消费等行为都可以在技术的指导下得到优化和完善。在此基础上,社会文化、政治、经济等领域都可以实现相应的调整。一般器官学的关键在于强调技术在全社会各领域的协调配合,抵制资本逻辑对技术的独占和利用,建构普遍化的技术运作体系,发挥其“智能效应”。

其次,应该转变经济运转的基本模式,变革以功用性生产为基础的占有型经济模式。借助莫斯在《论礼物》中描述的象征性礼物交换,斯蒂格勒认为应该依托技术建构一种“贡献型经济”,如同巴塔耶以“不求获取”为核心建构起来的“普遍经济学”一样,摆脱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经济运行模式,转向以智性生命观念为主导的新型经济。贡献型经济的基础在于依托互联网实现知识全面共享,这也符合马克思的理论愿景,“知识和技能的积累,社会智力的一般生产力的积累,就同劳动相对立而被吸收在资本当中,从而表现为资本的属性”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第93 页。。马克思关于资本对“社会智力”进行吸纳的批判为斯蒂格勒建构共享经济提供了理论契机。基于互联网发展的现实情况,结合免费软件、免费书籍、公益社区、用户数字信息等海量资源共享案例,斯蒂格勒指出,只要参与互联网实践的个体共同协作实现知识和信息的共产和共享,就能抵抗知识无产阶级化的趋势,培养和生成智性生命个体以实现良性循环。

当然,这种充满乌托邦色彩的经济模式的形成需要打破固有传统观念,建构理性个体。可贵的是,斯蒂格勒坚信个体在贡献经济构建中的自觉力量,认为哲学家和各领域的专家等知识分子应该带领大众积极参与共享经济的构建,因此,他本人率先垂范,建立知识共享实验室。此外,泛个性化的技术时代,以互联网为基础形成的集体意识更加彰显其主导作用,这就需要建构理智、科学、有效的集体意识决策机制。当然,斯蒂格勒坚信技术体系的进化和智能化趋势能够实现其对自身的管理,只要投身知识共享和贡献型经济建设的人员足够广泛,就一定能够打破资本逻辑对技术的垄断,使得知识能够真正服务于所有人,“社会智力”能够真正使人摆脱被操控的可能。

最后,斯蒂格勒尝试建构以发挥知识的关键作用为核心的知识共产主义。在信息技术为载体的知识生成和运作模式下,知识的界定、获取和使用的形式必然面临调整。信息和数字充斥的互联网好似意识流创制的漩涡,传统意义上的知识不断沦为信息和数字,知识本身逐渐变得不是那么重要,而知识的传播逐渐成为值得关注的维度。沉溺于互联网“中毒”状态的个体,正在充分发挥技术的解毒作用。所有投入互联网的个体都在无意识或有意识地贡献某种信息或者知识,共享知识成为一种主体力量的体现,也孕育着技术“解毒”的可能性。这正是斯蒂格勒努力倡导并实践的“知识共产主义革命”之初始形态,也是其区别于法兰克福学派的优势之处。但他所倡导和实践的知识共产主义,依旧延续法国革命的文化运动传统,问题在于“他根本没有理解资本的关系性存在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架构。所以,在数字化架构和意识流改变的构序线索中,当代资本主义现实生产关系中的真正质性改变却从指间流逝了”①张一兵:《斯蒂格勒与他的〈技术与时间〉》,《河北学刊》2017 年第4 期。。

四、结论:知识共产主义何以成为乌托邦

斯蒂格勒尝试建构的技术本体论实质是技术辩证法,其贡献在于揭示人的矛盾性存在本质。用技术消解人的时空观念、代管人的肉身器官、解构人的存在本质,其理论看似通篇都在确证人的死亡,但也无时无刻不在宣告人的重降。未来的人是“以头立地”的人,知识和智力正以前所未有的蓬勃趋势彰显人的主体性,发挥其不可替代的开创作用。在可预见的技术进化趋势下,不能否认斯蒂格勒所探讨问题的现实意义和理论价值。然而,其技术辩证法开出的“解毒”药方是依托互联网生成的意识流进行自主革命的知识共产主义,本质上是无数个体意识的集中表达,根源于个体意识的自我觉知。他提出依靠互联网用户的责任意识和智性觉醒来实现人的解放,当下的技术体系发展水平和社会条件显然不足以支撑这一乌托邦方案。从理论结构来看,其论述存在以下困境:一是他将作为对人进行补余的技术界定为人的外在化,以人的缺陷赋予技术内在的动力,又用这种从人那里获得的技术动力不断代管和消解人的本质,难免陷入循环论证的泥淖。二是其论证起点是对人的现实性进行消解和抽象,最终却又落脚到具体的个人进行知识共产主义实践,以普遍化的“技术意识”作为革命的主体,抽象的主体无法生成现实的革命者。三是他借力马克思却忽视其理论方法的现实性根基,回避对现实的人、劳动、社会关系等问题的讨论,这就注定其理论只能是试验性的乌托邦。在唯物史观看来,其理论虽然回应了技术时代的诸多社会现实问题,为反思资本逻辑下的技术与人之关系开显不同视角;但本质上没有充分认识到基于劳动实践所形成的社会关系在人性生成中的根本作用,将人的主体性问题抽象为技术的自治理论,在批判形而上学的尝试中走向其批判对象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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