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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传神细节

2022-12-07刘文飞

青年文摘 2022年23期
关键词:列文伦斯基卡列尼

刘文飞

安娜从彼得堡去莫斯科调解兄嫂的家庭矛盾,却在莫斯科车站下车时迷倒与她偶遇的渥伦斯基,在舞会上与渥伦斯基热情舞蹈之后,安娜有些乱了方寸,她赶紧逃离莫斯科,返回彼得堡,渥伦斯基则乘上同一趟列车,一路紧随。

到了彼得堡,火车刚一停下,她就下了车。首先引起她注意的,就是丈夫的脸。“哎呀,我的天!他的两只耳朵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看着他冷冷的、仪表堂堂的形象,尤其是那两只如今让她十分惊讶的、支着圆礼帽边沿的耳朵,她心里想道。

纳博科夫注意到了这个场景,他在给学生讲解《安娜·卡列尼娜》时特意提及这一细节:在卡列宁于彼得堡车站迎接安娜归来的那个著名场景中,她突然发现他那两只平平常常的耳朵大得出奇,支棱着的样子令人生厌。之前安娜从未注意到卡列宁的耳朵,因为她从未带着批判的目光看待丈夫,因为他是她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早已无条件地接受了这种生活。但是现在,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她对渥伦斯基的激情就像一束耀眼的白光,原先的生活在这束强光的照耀下就像是死亡星球上的死亡风景。

安娜发现了卡列宁的大耳朵,托尔斯泰发现了安娜的发现,纳博科夫又发现了托尔斯泰的发现,于是,我们也就发现并记住了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的这个著名细节。

细节描写是托尔斯泰最得心应手的小说写作方式之一。作为一位现实主义作家,他自然要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而细节描写对于典型性格的塑造来说不可或缺。

《安娜·卡列尼娜》的故事围绕三对夫妻展开,即安娜和卡列宁夫妇、列文和吉蒂夫妇,以及斯吉瓦和陀丽夫妇,而渥伦斯基作为一个交叉性人物将这三对关系勾连起来,他是斯吉瓦的朋友,又先后插足另外两对夫妻的关系。

这七个主要角色都活灵活现,具有其性格独特性和生命力,而他们的性格逻辑往往就是通过他们的相貌、语言动作和心理等方面的细节描写体现出来的。在这七个人物中,安娜、卡列宁、渥伦斯基和列文四人又是主角中的主角。

安娜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这部小说中的一号女主角,是小说中最光彩照人的女主人公。但是,托尔斯泰在小说中对安娜的相貌描写着墨并不太多,仅突出了她身上的三个细节,或者说是三个“亮点”:眼中的亮光,黑色的鬈发,轻盈的步态。

安娜的首次出场是在小说第一部第18 章,对安娜的第一次相貌描写是借助渥伦斯基的眼睛来完成的。渥伦斯基去火车站迎接从彼得堡返回莫斯科的母亲,在车厢门口遇见与他母亲坐在同一个包厢来到莫斯科的安娜。安娜的美貌和气质让他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安娜恰好也同时回头,于是,渥伦斯基在安娜那双“明亮的、在浓密的睫毛下面显得乌黑的灰眼睛”里看到了“一道闪光”,“她有意要收敛眼中的光,但那光却违反她的意志,又闪现在那勉强可以觉察出的笑容里”。

在这之后,托尔斯泰一次又一次地写到安娜眼中的“闪亮”“光”或是“火”。渥伦斯基结识安娜之后,“在他每次与安娜交谈时,她的眼里都会闪光”。然而,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身陷于生活漩涡中的安娜却开始不时眯起眼睛,这与她眼睛近视不无关系,但托尔斯泰也在强调,这是安娜的一个“新习惯”。“陀丽不知为何这时忽然想起安娜喜欢眯眼的奇怪的新习惯,而且她还想到,安娜眯眼,正是在涉及内心生活方面的时候。”

安娜在自杀前最后一次拜访陀丽时,陀丽问她什么时候离开莫斯科去乡下庄园,“安娜眯起眼睛望着前方,没有回答。”安娜眼中的光芒,是她激情的自然流露和投射,这是丘比特的箭,是一团烈焰,到她开始遮蔽自己眼中的这道光芒时,她可能已经意识到,这道目光已经点燃了一场终将吞噬一切的大火。

安娜身上的第二个细节特征,是她优美的黑色鬈发。渥伦斯基第一次见安娜时,并未看到她的黑发,可能因为安娜当时戴着帽子,但在后文,托尔斯泰却多次让安娜这头鬈发从帽子里钻出来,翘出来,以展现安娜这满头鬈发的任性和不服帖。

在俄国人的心目中,黑发往往具有某种东方的异国情调,具有某种神秘色彩和诱惑力。

小说中关于安娜头发的另一个细节也很传神:安娜在生孩子时得了产褥热,在病中被剃去秀发,她的脑袋于是似乎成了一把黑色的刷子。这是安娜的禁欲阶段,是她的忏悔期,她的黑色鬈发也因此消失,但待她逃离丈夫,逃离家庭,她的黑发也就更自由地飘逸起来。

安娜的第三个相貌细节特征就是她“轻盈的步态”。小说中的安娜既丰满又庄重,走起路来却迅捷轻快,这应该是她丰盈的精力和活力的外溢。

在安娜刚出场不久,托尔斯泰就写道:“她迈着迅速的脚步走进门来,她相当丰满的身体却能迈出如此轻盈的脚步,令人称奇。”而在生命的最终时刻,她依然“迈着轻快的步态沿着从水塔通向铁轨的台阶走下去,走向在身旁驶过的火车”。

可怜的卡列宁,自从他那对无辜的大耳朵被安娜盯上之后,他就在安娜眼中乃至所有《安娜·卡列尼娜》读者的眼中失去了任何魅力。

在安娜开始有些见异思迁之后,她曾回顾她与丈夫持续了八年之久的共同生活,她的内心响起两个声音,一个在说丈夫的好话,一个在反驳这些好话。就在此时,卡列宁的耳朵再次发挥了决定性作用,因为安娜突然想到:“不过他的耳朵怎么支棱得那么怪呢!是不是因为他刚理过发呢?”

卡列宁的耳朵原本可能并不十分难看,可自从它成了安娜心目中丈夫的种种不可爱之处,即虚伪、枯燥、冷淡和一本正经等性格特征的象征物之后,安娜就再也无法忍受这对耳朵及其主人了。

与电影和戏剧中的渥伦斯基形象不同,托尔斯泰笔下的渥伦斯基其实并非一个十足的美男子。

但是,渥伦斯基外貌上的两个细节却在小说中被反复提及,即他“整齐密实的牙齿”和“笔挺的身体”。

笔挺的身体来自他的军人身份,但作者一次又一次写到他的牙齿,则让人有些不解。有人发现,渥伦斯基“整齐密实的牙”很像马的牙齿,渥伦斯基爱马,也善于骑马,他在障碍赛马中的落马却歪打正着,迫使安娜最终向丈夫坦白了她的背叛。渥伦斯基无疑有着比赛用马一样的标致和英俊,也有着比赛用马一样的大胆和莽撞。

让人意外的是,在小说结尾,当列文的哥哥在站台上遇见以志愿兵身份前往塞尔维亚战场的渥伦斯基时,却发现后者正被牙痛所折磨,“他那結实的牙齿的剧痛使他嘴里充满口水,他无法说话了”。渥伦斯基一口密实的白牙最终成为他的痛苦之源,这无疑也是某种暗示。

如果说渥伦斯基的牙齿所具有的寓意还比较隐蔽,那么小说中在描写列文外貌时反复出现的“脸红”细节,其含义则比较明显。小说中的列文,无论是在城市还是乡村,无论是在晚会还是舞会,无论是与人交谈还是独自思想,都会一次又一次地“脸红”。时时处处的脸红,无疑是列文淳朴善良的天性之自然流露,也是他倔强执拗的性格在面对现实环境时所做出的激烈反应。

安娜黑色的鬈发和闪亮的眼睛,卡列宁支棱着的耳朵,渥伦斯基密实的牙齿和列文涨红的脸庞,都是托尔斯泰在人物肖像描写上的点睛之笔。

这些肖像细节在小说中始终伴随着四位主人公,构成他们醒目的识别符号和个性名片。

(摘自《十月》2022 年第5 期,本刊有删节,洪钟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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