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秘密
2022-12-07裘山山
裘山山
去作協开会时,看见一个年轻小伙子走了进来,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挂着腼腆的笑容,手上提了个黑乎乎、沉甸甸的公文包。作协的人跟我介绍说,他是北京某网络公司的职员,专程到成都来,找作家们签网络电子版权。我一听,马上意识到他就是那个给我打了很多次电话约见面的小伙子。我没想到他那么小,完全像个学生。我也没想到他还在成都,以为他已经走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自己最近很忙,所以一直没见他。他说没有关系,一会儿可以抽空谈谈。
大约十天前,我接到这个小伙子的电话,说自己是某某公司的,希望与我见面,谈一下网络著作权的事。我一听,马上就推说自己有事,没时间见面。我不想和什么网络公司签协议,尽管网上到处挂着我的作品,侵权侵得一塌糊涂,可要把自己的作品白纸黑字卖给某一家公司,我还是有顾虑的,总想再观望一下。可是这个小伙子好像听不出我的意思,一再要求见面谈谈。我说我没空。过了两天他又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我还是说不行,说自己在外面,要好几天才回。其实当时我离成都并不远。又过了两天他又打,我索性说,咱们不要见了,我暂时不想签这个东西。他说我还不走,你再想想吧。于是有了今天的碰面。
见到他人,我的拒绝变得困难了。电话里面对的,是某家电脑公司,现在面对的,是个孩子。我甚至马上联想到了我儿子,如果我儿子大学毕业干这个工作,一次次地被拒绝,那该多糟糕啊。这么一想我就心软了,原先坚决不签的念头开始动摇。开完会,我见他在和另一个作家谈话,赶紧走了,好像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黄昏时他再次给我打电话,我再没有拒绝的勇气了。晚上我正好要和两个女友一起吃饭,我就让他到吃饭的地方来找我。他答应了,非常准时,甚至是有些提前来到了我们约好的地方。于是我就着桌上的蜡烛,签下了两份合同。
签完后,我说可以送他回住处。他有些意外,但还是上了车。车上我们闲聊。他果然很小,只比我儿子大三岁,从小在农村长大,今年刚从北航毕业。我夸他不简单, 能考上北航。他说,单凭他的高考成绩原本上不了北航的,是靠了他的体育。他是个长跑运动员,拿过市里长跑第三名。我突然反应过来,今晚他是从住处走到或跑到我们见面地点的,到之前他给我打电话时气喘吁吁。他要充分利用他的长腿。
我没有求证这个问题,而是问他怎么会喜欢体育。我知道农村孩子只有干体力活儿的份儿,没有体育锻炼这个概念。他说是因为他爷爷。他爷爷曾经是个抗美援朝的老战士,从小就要求他锻炼身体,每天都带他跑步、爬山、做俯卧撑等。他还说他爸爸并没有当兵,也没有搞体育,他爸爸喜欢的是音乐;他还说他并不是爷爷的长孙,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但爷爷就是喜欢带他;还说爷爷身上有伤,抗美援朝时留下的;还说爷爷是在他高二那年去世的,没能看见他进大学。
他兴致勃勃地跟我说着这一切,我心里渐渐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一个本来与我毫不相干的生命,却在今晚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连同他那些生命的秘密,一起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怎么负的伤?怎么离开了部队?他为什么没让儿子再当兵?为什么喜欢这个最小的孙子?为什么要让这个最小的孙子进行体育锻炼?难道他希望他当兵?难道他在这个孙子的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我没有问这个小伙子,我知道我迷惑的也是他迷惑的。或者他迷惑的还没有我多,没有我强烈,否则他不会这么长时间不去弄清楚这些事情。当然,也许他是正常的,我不正常,我有职业病,我总是想窥视他人的人生,破解他人的人生。那些人生的秘密,在我看来都是小说。今晚这个孩子仅仅露出了他和他爷爷生命秘密的冰山一角,我相信他们都会是长篇小说的主人公。
我把小伙子送到住处,问他有没有找错,他说不会错的,到的第一天,他就早上六点起床,围着这一带跑了一圈。果然,我猜得没错,他会充分利用他的长腿。
返回的路上,我看着街上闪烁的灯光和人流, 忽然想,任何时候,你都不能说那些陌生人与你没有关联。没准儿哪一天,他就出现在了你的面前,带着他生命中的秘密。这些秘密,正是生命的魅力所在。
(梁衍军摘自《颜值这回事》,河南文艺出版社,黑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