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酱”在一起
2022-12-07华明玥
华明玥
一
那天,50 多岁的教导主任捉着谢老师的袖子来到了校园后面那一溜黑黝黝的桂花树旁,示意他抬眼打望。只见围墙边的桂花树发出窸窣响动,不一会儿,一支钓竿从树梢的分叉处伸了出去,隔了不多久,像钓鱼一样,那钓竿猛地一弯,坐在树杈上的人低喝一声:“挂稳了,来了!”只见钓竿上颤颤悠悠地系上了一个白色外卖袋子,悠悠然收进了围墙。树下都是一阵压低了声音的惊呼,带着逃脱管教的狂喜:“油泼面和肉夹馍也能钓进来,可真有你的!”
没等他说完,主任大声咳嗽一声,等在树下准备讨吃的半大小子们一哄而散,只剩树上那个慢悠悠爬下来。只见那穿灰色校服的小子已经高出谢老师半个头,他爬下树笑嘻嘻地说:“谢老师,汪主任,检讨书我写,400 字够不够?我自己贴到布告栏。可有一样,外卖究竟好吃不好吃,吃了才有发言权,来来来,你们都来尝一口,这就是老舍先生说的,油泼辣子酱在了每根面条上,面都活蹦乱跳有了灵魂。不吃这一口,三小时晚自习怎么上得下去。”
谢老师气得断喝一声,说:“王超然,你为啥要杜撰老舍先生的语录?”王超然眨巴大眼睛:“您是数学老师,您当然不知道。老舍先生就说过这个‘酱字,我在他的长篇小说里看到过,当时觉得他语言好惊艳。至于他当时说的是炸酱面还是炒肝儿,我就记不清了。”
不知道为什么, 那一天,谢老师看到王超然将一筷子油泼面挑到外卖盒盖上,固执地递到面前,满眼诚挚地盯着他,他恍然回到八九年前的高中男生宿舍。有这样的兄弟盯着你,把“钓鱼”钓来的外卖分你吃,你忍心不吃?
反正,第一次带学生的谢老师吃了,吃的时候他才能感受到那个“酱”字是用得真绝。
面馆大师傅肯定是将葱花碎、花生碎、花椒粉和一撮红艳艳的辣椒面平铺在面上,用滚油一激,一通猛拌,那又麻又辣又香的滋味,真的酱在了每一根面条上。吃完,谢老师淡然地说:“检讨书还是要写、要贴的。晓得你是书法比赛一等奖,记得用小楷写,写100 字就足够了。”
二
“钓鱼”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谢老师就把办公室里闲置的一套桌椅搬到教室第一排靠窗的位置去了,还把自己的茶杯、笔筒和盆栽也搬了过去。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劝他:“小谢这是要去教室里办公?十六七岁的娃儿吵得很,你受得了?还有,谁喜欢下课了、放学了,也在班主任的监控下?”
谢老师头也不回地搬东西,笑称:“我不是去监控他们,我就是找机会在那里多坐一坐。老舍先生说得好,要搔得着孩子们的痒,让他们觉得你是一位好大哥,跟你有话说,那就要找机会与他们酱在一起。”
谢老师搬着一盆迷迭香走了,却让语文组的老夫子挠起了脑袋:老舍先生在哪一篇文章中,这样形容过师生关系?
除了在教室里放下一张办公桌,谢老师还网购了一批植物,放到自己办公桌周围的窗台上, 罗勒、薄荷、迷迭香, 还种了一盆葱和一盆姜。葱姜有了水土与阳光,很快就蓬勃生长了起来,整整齐齐地向着阳光的方向探头,就像男生们刚刚修剪好的发茬。
好吃男孩王超然第一个冒头,把窗台上不认识的香草,都用花草识别软件认了个遍。他以手摩挲迷迭香的嫩枝,又闻了闻自己的手指,笑道:“一股桉叶糖的气味。”谢老师说:“迷迭香里面的芳香物质正是桉叶油素,这种化合物有助于大脑增强记忆,多闻闻,再摘一些嫩枝泡水喝,能让你们酱住的脑瓜灵敏起来,今天背熟的50个单词,就不会明天一觉醒来又忘掉20 个。”
王超然欣欣然领受任务——照料这些植物,浇水、施肥、晒太阳。他允许同学来掐尖泡茶,也允许他们剪下葱芽、姜芽,为加餐的方便面提供一些额外的香气,但他也会拦住某人揪薄荷的手,“也不能动不动把植物剃成光头,不然人家也会生气,它一生气就长不好。”
揪薄荷的女生不服气:“那刚才,你怎么让钟越揪的?”
王超然清清楚楚地说:“他下巴上刚冒了两颗大脓痘,薄荷是败火的。”
谢老师听了心里就是一动。
留在教师办公室,或许不会听到这样的暖男话语。上完体育课,出了一头汗的足球小子们开始猛打喷嚏,王超然赶紧从书包里掏出两个大柠檬来,每个切成六片,从谢老师的罗勒上揪下一些叶片,与柠檬一起泡茶,催促那些打喷嚏的人喝热水。男孩子们嘻嘻哈哈叫他“王妈”。
小伙伴们开始呼喊干杯,谢老师也与他们热烈地碰杯。男孩们发现,这是他们第一次不是用可乐瓶子干杯。每个人都坐在课桌上摇晃着双腿,此时此刻,一些若有若无的惆怅就像傍晚的风、长出毛边的月亮,或者水面上的涟漪,微微漾动,无法言说。
三
在这样的时刻,谢老师这样不到28 岁的青年教师,都会被学生恰到好处地问及过往。
“从前,老师也在自习课上翻出窗户去踢球吗?”
“老师早恋过吗?究竟是工作之后的恋爱更有趣,还是年纪很小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更纯粹?”
“老师看不下去的名著有哪些?《百年孤独》的开头一共看过几遍?”
“老师,什么时候带着你的女朋友一起来跟我们拍视频,等校园里的樱花开了行不行?”
与这些皮猴子“酱”在一起,就要领受这些犀利的问询:如何为热爱奋不顾身,如何渡过青春期的汹涌暗恋,如何平衡运动场与课堂上消耗的时间与精力,如何面对看不下去的书、背不下去的单词,如何逃脱游戏的诱惑……
他们的所想所思,深刻程度远超年龄,让谢老师担心这些思考会损伤他们的乐观心性。
然而,过了五分钟,当老师的就明白自己是多虑了——一会儿,外面的雨声忽然消失了,男生们重新抱起了足球。他们惊呼:“彩虹,老师,你看到了吗?西边有彩虹,还是双彩虹。”
师生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争先恐后地冲到了骤雨初歇的操场上。雨水填满了凹凸不平的草地,无数巴掌大的水塘熠熠生辉,一只螳螂从一根草尖弹跳到另一根草尖上,带出了十几颗碎银般的水珠,连月季花上的蛛网,也像镶了明晃晃的细小水晶。
谢老师想,某些时候,放下成年人的矜持,保持童真最重要。既然,師生已经毫无缝隙地“酱”在一起,那么,就不只是他拉着他们成长,他们也在牵着他返回童真。
他只要享受这做梦般的时刻,就算领受了他们的美意。
(本刊原创稿,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