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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07潘云贵

青年文摘 2022年23期
关键词:化妆镜子姐姐

潘云贵

从清水中抽出脸来,在镜子前立定,坐好,闭上眼睛,想象此刻的自己正在换上别人的脸。先是爽肤水带着些许酒精的气味从脸上抹开,我如置身雨后的林场,紧绷的面颊瞬间变得清爽;之后乳液与皮肤开始接触,毛孔如同张开的小小嘴巴,很快就吸进黏稠的白色液体,脸蛋逐渐嫩滑起来;再涂一层保湿霜,由指腹绕着两腮往外旋转、抚摸,想象星球在面部的宇宙上温柔运转的轨迹。

做完这些,我睁开眼睛,往镜中看去,还是自己的那张脸,松了口气。姐姐站在一旁,说:“这些仅仅是基础护理,神奇的事情在后面,不习惯就继续闭眼。”

一张脸,自己究竟要花多少精力去照看它?作为一个男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直到疫情突如其来,我接受了出版社的要求,开始在线上宣传自己的图书。在5.8 英寸的手机屏幕里,我看到的仅是自己的脸,屏幕另一头正坐着一个个上帝,他们以匿名的方式发送汉字或表情,让我知道自己正在被观看。

也是过了很久才习惯自己像猎物那样被陌生的目光捕捉。

每次理发时,我都害怕师傅会盯着我右侧的额头看。在刘海被剪刀咬开的一刹那,弯曲、扭捏、身长2.4 厘米的伤疤就像蜈蚣一样爬了出来。那是小学体育课上自己跟同学练习摔跤,一不留神被对方摔到石阶上留下的伤痕。我到现在时常仍会感觉到疼,并非来自伤口本身,而是由于被人注视。

现在呢,只是面对手机屏幕,我却也显得慌张,恐惧的源头来自一种无法确定的陌生,在手机那头,究竟坐着怎样的一群人,带着什么样的目光围观我?我愣愣地盯着镜头,心头总是有种不安,空落落的,像怎样都无法落地的脚掌,踩着辽阔的空。

“没有人愿意盯着一个素颜主播超过10 秒。”姐姐反复提醒我要学着保养和化妆。

“可我是男生啊!”我对她喊道,眉毛中间挤出一个“川”字,并做出拒绝的手势。这是从小生活的乡野环境及父辈一代人的雄性面貌对我根深蒂固的影响,红面膛,短头发,发茬里夹着草木灰,一身黄土味、稻谷味,任汗滴从头上身上朝着地上吧嗒吧嗒落。我的骨头、皮肉,还有意志都有来自雄壮山河的参照。阴柔、妖娆、妩媚、软弱这些形容词所指向的修饰物,在作为成年男性的我身上禁止出现。

“但这个时代不一样了!”

姐姐有些生气地看着我,加重了说话的语气。她一边说一边已经从她包里掏出各种工具,“你去满大街看看,现在那些好看的男生,有几个是天生的,还不是保养跟化妆出来的。都什么时代了,哪个人只会单纯看你写的东西,你的脸很重要!来,坐好,头抬高点,看不惯就把眼睛闭上。”

初中毕业后就跑向城市的姐姐在商场当服装导购员,长年累月见过太多想法顽固的顾客,早已锻造出一套叫人无比信服的说辞。我竟然在她的话语声里,像一头绵羊,闭上了眼睛,并在黑暗中期待着她会如同一个技艺精湛的魔术师那样,让我看到一个新世界。

“好了!”随着如画师一般的姐姐停下手中的眉笔,我睁开眼睛,看见镜子里的少年如此陌生。他皮肤白皙粉嫩,眉毛如剑,又显浓茂,二十七岁的自己又变回十七岁的模样。我问姐姐:“这真的是我吗?”她得意地点点头,用手轻轻整理我额前的刘海,漫不经心地说:“你会喜欢上这种感觉的。”

姐姐像个老师,不断细心地想把存放在她世界里的词汇教给我,譬如“眼霜”“面扑”“乳液”“角质”“T 字区”……还不忘交代“你需要学会做这件事,有时间自己就练习,不难的”。

而我一直是个非常笨拙的人,对于化妆这件事,始终没有学会。

于是,姐姐帮我联系了一家形象设计公司,其实是一家小店,在区里,离村子还有些远,但因为去年村口通了公交车,市区似乎也就离村子不远了。慢慢地,村子也像一张正被焦躁世界改造的脸,大刀阔斧中,自然的面容在淡去,人工的凿痕比比皆是。

这家形象设计公司的店名叫“巴黎春天”。我走进店里,不做其他项目,仅仅是在里面化妆。每回我坐在化妆师跟前,觉得自己就像个流水线上的产品,她按照习惯的步骤熟稔地塑造我的面容。起初她并不跟人聊天,唯一能与人沟通的只是一双常显倦怠的眼睛,去过两次以后,相对熟悉了点儿,我才发现她挺爱说话。

某一次她撩开我的刘海,看到我右边额头因摔伤而留下的疤痕,略显惊讶后说:“可惜了。”我扑哧一笑,回她一句:“没事的,都習惯了。”

她忙补了句:“我也习惯了,来化妆的,脸上基本都有问题。”

我突然张大眼睛通过镜子看她,她收到信号,知道我很好奇,便为我讲了一个故事。

“前天来了个女孩,给她上妆时发现她戴的是假发,我往她额头抹BB 的时候,见着很多伤疤,就像蜈蚣那样趴在那里,我迟疑了一会儿,手都不利索了。”

她说起时目光里仍带着恐惧。

“她那会儿也知道你在看她吧,她是不是很难受?”我问。

“没有,女孩很淡然的,跟我说,她上个月出了车祸,头都快撞坏了,以为自己要死了,后来抢救过来,头上缝了数不清的伤口,在病房待了很久才适应了镜子中的自己,因为见到了医院里太多的死亡,就觉得老天对她还算好。出院后,就想好好生活,过来化个妆继续去学校上学。”她一边解释,一边蘸着眉粉往我眉上描,话一说完,两边眉目已经清朗俊秀。

而我还在想该怎样评价故事里的女孩,坚强、勇敢、乐观,似乎所有人面对这样的人物素材,都能想到的词,我却想藏起来,脱口而出的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人逐渐迷恋化妆,很大原因是妆容有时如同面具,我们躲在后面,可以不用暴露自我真实脆弱的部分。每天出入影楼化妆间的人很多,有面色憔悴的大龄女性,为了相亲来这里获得一种新形象;有上了岁数的阿姨,试图在粉底覆盖下重新找到年轻时的感觉;也有要参加各种求职面试的青年,想在这里拥有自信的笑容……为了让别人喜欢自己,太多人都在这里改变自己,想得到一种认可,这样的“认可”常构成他们活着的资本或意义。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来化妆的。”

她偶尔跟我说起一些特别的人,他们平日里承受了太多脸上的脂粉和别人的目光,来这里或许只是为了躺一会儿。她帮他们卸妆,在这不被太多人关注的角落里,会看见这些真实的生命。他们的身体都会在蘸满卸妆液的化妆棉拂过面颊后微颤,镜子里逐渐显现出另一张脸,皱纹、斑点、疙瘩、疤痕……时间对人的残酷在那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谁也没有被它轻饶。

我对人的外表与内在的深刻理解,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她一次一次为我化妆的时刻。我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她所接触到的那些人,为皮囊、为欲望愁苦的一批人,他们分散于这个社会的各个角落,因现实境遇而共同抵达这里,在镜中与镜外世界里更换表情、身份及命运的路径。过去和此刻在这里,虚假和真实在这里,赞叹和唏嘘在这里,一个时代的悲欢在这里显出雪泥鸿爪。

完美在人身上是一个不存在的评价用语,谁都有或大或小的缺陷,来自天生或者后天的环境。化妆给他们带来皮相上短暂的完美之感,你可以说那是他们的错觉,一切都会在卸妆后回到之前的生活,但他们享受这些须臾错觉,好歹世界在这时有用正眼瞧过他们。

他们可以靠着这张脸,继续在生活炫目的舞池中跳着欲望的探戈,含着哀情的泪水或由衷的欢笑。

(大浪淘沙摘自《烟火温柔,人间雪白》,中国友谊出版公司,本刊有删节,河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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