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菀的素描本
2022-12-07晨曦临近
晨曦临近
深夜失眠,我翻出一幅陈旧的素描画。画纸微微泛黄,浅灰色的铅墨勾勒出女孩青春的侧脸,线条利落,阴影恰好,女孩的鼻尖似有微光浮动——我知道画中人是我。
距离画作里的盛夏已有几年之远,我不再梳着“高入天际”的马尾,脸颊也不再有恼人的青春痘,但我仍无比怀念当时少不更事的自己。在那样的如花年华,所有缺点都会无限模糊,只留下正当最好年龄的美丽。
我摩挲着画纸,看到右下角用铅字写着“曾菀绘”,时间是2015 年6 月。
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那个漫长得不能再漫长的夏天。
一
高中时,我是老师口中常常表扬的对象,曾菀则是被批评的“常客”。当其他人都伏在课桌上埋头苦读时,只有她拿着一支笔,画教室里那些静止不动的物体,比如,讲台上的地球仪、角落里的立式空调。除了绘画,她对法语小说亦情有独钟。素描本被老师没收了,她便偷偷在课桌下翻看16 开本的法语小说。若素描本和小说都被“无情”收缴,她只能悻悻地蒙头大睡。
曾菀的成绩差,这是公认的事实。无论老师如何费尽心力地干预,给她“开小灶”,她都无动于衷。无奈之下,老师找到了我:“你成绩好,带一下她,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实在无法理解,那些一看就能落笔洋洋洒洒解答的题目,曾菀是如何“厚着脸皮”做到弃答的。我面红耳赤地为她讲题,她却笑得没心没肺,毫不上心。我时常学着老师的口吻,大声斥责她:“你知道吗?曾菀,你差不多要‘废了。”
“废”这个字似乎刺痛了她的神经,她瞬间收起玩世不恭的笑脸,显露出伤感的样子。
“你认为什么是‘废?考不上大学吗?还是永远考不出高分?”她纤长的睫毛卷起几分忧思。
“ 当然啊! 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考高分,上大学,不是吗?”我义正词严地看着她说。
“我想做个画家、翻译家,去世界各地写生,把所有动人的法语小说翻译成中文译本……
你觉得这是‘废吗?”
“当然。”我不假思索的回答,成功把她还想说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她垂着头,扯扯我的袖子:“你继续给我讲题吧。”
我大获全胜般“不可一世”地俯视曾菀。给她讲题的过程,是一遍遍增强自信的过程,是不断积累优越感的过程——怎么这么简单都听不懂?事实上,我对自己的未来没有清晰的规划,也没有特别想上的大学,只是人人都在往前冲,我自然不能落在后头。
那么多个星光熠熠的夜晚,我都把自己牢牢“锁”在课桌前,于题海中翻腾。眼睛干涩至极,我忽地想看看窗外的宁静夜色,或许此时耀眼绚烂的星辉,这辈子只能遇见一次。
算了,我还是不想像曾菀那样,沉溺于虚浮的烂漫。
二
“你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课后,曾菀突然问我。
我想了想:“学习算吗?”
她扑哧一笑,两颊漾起浅浅的酒窝:“当然不算。我说的是爱好——喜欢做的事,喜欢的东西。”
这是什么问题?眼看就要期末考试,她还在想一些有的没的,真是浪费时间。
“我喜欢写生,我想给所有我认为特别的人画画,我想画出他们的忧伤和快乐。”曾菀见我不作声,右手撑起下巴,自顾自地说话。我斜眼看她,她长长的秀发如瀑布般倾泻,阳光照进来,为她的发梢点缀了几缕金色。
“ 小时候, 我挺喜欢吉他的。”我开了口。
她眼睛一亮,兴奋地抓着我的手,说:“其实我也喜欢吉他!我觉得弹着吉他唱着歌好酷,可我偏偏是个‘音盲,怎么学也学不好,就放弃了。”
“我一直很想问你,你为什么爱看法语小说?”我问她。
“哈哈……你终于问我这个问题了!”曾菀笑盈盈地说,“我爸爸年轻时在法国工作,精通法语,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觉得法语是一门很美的语言,就让爸爸教我。现在,我基本能独立阅读较为浅显的法语小说了。”
我很少见她侃侃而谈的样子,提及爱好,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从眉眼到头发丝都透着喜悦。我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除了学习还有别的一些东西,一些只要说起就“甜得像吃了蜜”一样的东西。那天,我和曾菀推心置腹地聊了许多,她为我描绘了一片我从未见过的景色,天地宽广如斯,我就像匍匐于井底的青蛙,蠢笨地把一小片空间放大为一个宇宙。
三
期末考試的卷子发下来,曾菀的成绩排名还是垫底。我愠怒地指着错题问她:“考试前,同样的题,我是不是教过你?”
曾菀朝我抱歉地笑笑,又埋下头,继续涂涂画画。看着她无所谓的模样,我的怒火“噌”一下燃上心头。“都什么时候了,还画画?你不知道离高考只有一年了吗?”
“画好了!”她欢快地放下画笔,用手指轻抹画作上的铅墨,“送给你。”
曾菀的画中不再是抬眼可见的静物,而是我——我从未被任何人画过,恍然见到自己的面容被高度还原在纸上,竟有种奇妙的感觉。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紧握画纸的手也在发抖。
“ 你画得确实很好。只是……为什么要画我?”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离高考只有一年了。”她随意地翻着素描本,“我想送你一件礼物,好让你记得我,记得这个可能会‘废掉的‘学渣。”她的眉毛耷拉下来,显得没精打采。
我第一次那么讨厌“ 废”这个字,但却不知如何安慰她。
四
高考的脚步近了。曾菀的成绩仍如一潭死水,激不起浪花,可她还是不以为意。看到“三模”试卷被法语小说重重地压在下面,放学后,我怒气冲冲地把几本法语小说都扔在地上,抽出那张触目惊心的、被红色的大叉填满的试卷。
“曾菀,你要‘废了知道吗? 你要‘ 废 了!” 我挥舞着象征耻辱的试卷,声嘶力竭地吼出这句话。
她吃惊地看着我,眼神里写满惊恐。我是如此讨厌说“废”这个字,却还在用这个字伤害她。也许我已经猜到一个月后她会考出怎样的高考成绩,也许我想将她心中对学习的热情点燃,也许我不愿她跌入漆黑莫测的深渊……也许,我只是在用不成熟的方式关心身边的人。
曾菀定定地看着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有掉落。她俯下身捡起她视若珍宝的法语小说,将它们悉数装入书包,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教室。我想追上去,双脚却像灌满了铅,重得拔不起来,徒留挥之不散的空虚和怅惘。
直至高考结束,曾菀都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国内一所一流大学,老师和同学纷纷向我表示祝贺。我惦记着曾菀,小心翼翼地问老师:“曾菀考得好不好?”
老师叹了口气, 说:“ 好像考进了一所很一般的美术学院。”我却长舒了一口气,因为她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追逐理想,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了。我仿佛看见她在郊外写生,在法国的街头为游客作画,仿若看到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在她因梦想实现而发光的脸上显得更加可爱。
没想到,当面跟她说一句再见,都成为一件极其奢侈的事了。自高考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在大学的某次迎新晚会上,我看到学弟学妹沉醉地弹吉他,突然羡慕得眼眶通红。
我好似瞬间回到几年前,一个长发如瀑布一般的女生正兴奋地抓着我的手,说弹吉他很酷。
是啊,弹吉他很酷,有梦想也很酷,只是我再也看不到很酷的那个她了。
(摘自《特区教育·中学生》2022 年第7-8 期,范李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