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全球视角与中国故事
2022-12-07专栏客座编辑
专栏客座编辑:刘 洋,李 亮
(1.浙江大学 管理学院,杭州 310058;2.对外经济贸易大学 信息学院,北京 100029)
专栏编者寄语
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审议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〇三五年远景目标的建议》提出,“加快数字化发展,推进数字产业化和产业数字化,推动数字经济和实体经济深度融合,打造具有国际竞争力的数字产业集群。”近年来,国内众多制造企业通过创新性应用数字孪生、人工智能、大数据等数字技术,开展了智能制造新工厂、平台化组织新模式、数字化新产品、商业模式创新新业态等数字化转型的探索。这些探索可以认为是“中国制造2025”国家行动纲领实施以来的阶段性成果,与制造业的传统发展模式相比,既体现了新兴数字技术的使能作用,又具有鲜明的中国管理特色。
理论层面,数字化转型指通过嵌入信息、计算、沟通和连接技术及其组合来改变组织实践的过程[1-2]。由于数字技术具有自生长性(generativity)和可供性(affordance)等特性,传统管理理论在解释数字化创新和数字化转型的实践中面临挑战[3-6],因此关于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有待在理论层面进一步探索,从新现象中拓展现有理论或构建新的理论[7-9]。基于此,2021年启动了“中国制造企业的数字化转型:典型案例与理论构建”专栏征稿,聚焦于中国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管理实践和以此为基础的理论构建,并在浙江大学举办了论文工作坊,邀请专家指导论文改进,最终录用四篇论文进入专栏。
为了更好地对中国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这一专栏主题进行定位和刻画,本文将首先从全球视角出发,对国际高水平期刊上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文献进行梳理,总结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核心议题;然后,立足于“讲好中国故事”,介绍专栏收录的四篇论文;最后,整合全球视角和中国故事,阐述对中国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未来研究方向的一些思考。
1 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全球视角
以Web of Science 数据库为依据,对发表在国际高水平期刊(包括《金融时报》列出的50本经管类权威期刊等)上的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文献进行了梳理,以期充分体现全球学者针对这一主题的研究进展和前沿。结果显示,现有文献呈现出高度的跨学科特性,并较多关注了数字化转型中主导逻辑发生的改变、转型路径边界的模糊性,以及能力和高管在数字化转型中的作用。
1.1 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研究视角:多学科基础
由于具有可供性等特性,数字技术能够嵌入组织实践、商业模式等各方面,并对个人、组织、企业、产业以及社会等产生重要影响[12]。现有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研究分布于信息系统、组织与战略管理、创新与创业管理等相关研究领域,体现出较强的跨学科特性[13-14]。首先,信息系统领域学者沿着从IT技术到ICT技术再到数字技术对组织影响的脉络,聚焦于数字技术的独特特征,探究数字技术的广泛采用如何影响组织流程的各方面[15-16],包括组织的知识管理[17]、组织决策[18]以及组织绩效[19]等。
其次,组织与战略管理学者则把数字化转型看作是组织变革的过程,认为数字化转型是将可塑造、可延展的组织结构嵌入数字生态系统的战略变革过程[21-23],特别强调企业如何通过数字资源创造差异化价值并获取竞争优势[2]。例如,从制度理论出发,有学者认为数字化转型是企业破坏商业模式、价值链、组织流程等原有制度安排而建立新制度安排的过程[20]。
最后,创新与创业管理领域的研究聚焦于数字技术对创新创业机会、过程及结果的影响。数字技术的嵌入使得企业创新边界变得模糊、创新主体变得难以提前界定、创新过程和结果边界不再清晰,传统创新过程相关的理论面临重大挑战[5]。在已有的讨论中,数字基础设施,如数字技术本身、数字平台、数字生态系统[24]、企业能力及资源[25]、企业地位[26]以及高管特征和行为[27-28]等,对于制造企业通过数字创新实现数字化转型的重要性不容忽视[29-31]。同时,创业管理领域研究关注企业如何抓住由于技术的开放性、可供性和自生长性带来的创业机会[6,33],把数字化转型看作是创业机会的识别与利用过程,制造企业需要通过重新设计其独占性机制[34]、资源配置机制[35]等来创造和攫取价值。从结果角度来看,多数文献认为数字化转型能帮助制造企业构建持续竞争力,同时,数字技术带来的负面影响,如伦理、隐私、社会公平等,开始受到学界关注[32]。
1.2 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起点:主导逻辑改变
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一个重要特征在于其可能受限或(和)使能于现有制造系统,因此,在不断变革过程中,制造企业原有的竞争优势和数字环境的变化之间的交互会不断带来能力、创新焦点、合作和治理等各类冲突[29,36]。究其根本,制造企业的现有主导逻辑,即企业根本性战略信念、战略假设和战略意图的表达[37],在数字化转型过程中会持续发生变化。因此,可以认为,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起点是系统识别和设计企业的主导逻辑。
具体而言,制造企业的数字化主导逻辑与传统主导逻辑在价值创造和组织逻辑两个方面存在显著差异。在价值创造方面,制造企业价值创造范围(推出什么样的产品或服务、如何改进创新流程等)以及价值获取方式(是否依据数字平台或数字生态系统、是否纳入潜在外部合作者或竞争者参与价值分配等)均会发生变化[18,35,38]。基于数字技术的分层模块化架构,企业在价值空间这一不断发展的数字资源网络中创造和获取价值[39]。此外,企业需要在短期价值创造与长期价值攫取之间达到平衡。在组织逻辑方面,数字平台和生态系统的井喷式发展要求企业识别关键的数字能力(如价值链拓展能力、协同能力等),构建支持新能力的相关架构及设计整合的组织架构(包括首席信息官的工作流程、组织的决策机制、组织学习流程和企业变革管理流程等)[4,40]。
1.3 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过程:路径选择
由于数字技术是动态的、可延展的、可编辑的、可自我参照的,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路径的边界难以清晰界定,基于不同理论视角可以识别出不同的转型路径[3]。从组织变革视角出发,制造企业的数字化转型呈现出分割式适应(compartmentalized adaptation)、整体共演(holistic co-evolution)、技术影响(technol⁃ogy impact)以及系统变革(systemic shift)四种路径[8]。从能力视角出发,制造企业可以通过协同(align)和重塑(reconcile)两种路径进行数字化转型,前者涉及开发新的数字化实践并将其与企业原有实践相融合与协调,后者涉及利用数字技术在企业之间创立共享身份,重塑企业的原有实践[30]。此外,一些学者从数字技术本身的变革特征出发,基于颠覆式创新视角,认为企业可以首先通过试点来开发与内部组织安排相关的新的价值创造和获取方式,其次通过联盟和收购纳入外部价值主张[41]。
1.4 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支撑:数字化能力
制造企业的数字化转型要求企业对相关能力进行重塑,其中包括动态能力、即兴能力、整合能力、双元能力等[9,25]。首先,动态能力和即兴能力的构建能够帮助企业应对快速变化且不确定的环境,这对于制造企业获取长期竞争优势至关重要[42-43]。在面对数字化带来的挑战和变革时,企业可以通过改变、扩展或适应企业现有资源、流程和价值观构建动态能力[44]。在新产品开发中,企业将数字技术嵌入资源管理系统、组织存储系统以及协同工作系统将有助于构建即兴能力[45]。其次,整合能力也是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基础[42],企业可以通过探索、构建和扩展三种整合行为增强企业的整合能力[46]。此外,数字技术还有助于企业同时实现效率和灵活性,并在利用和探索之间寻求平衡,从而通过不同的配型(configura⁃tion)和机制实现组织双元性[47]。
1.5 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掌舵:高管团队
在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过程中,高管的角色发生了变化[7]。在启动阶段,企业往往通过设立首席数字官这一新的职位,使其作为“领航员”指引企业整体的数字化转型[48]。首席数字官能判断数字化转型需求的变化,并促进企业将总体整体数字化转型战略转化成业务和职能部门的具体行动。此外,企业原有首席信息官的角色在数字化转型的过程中亦有改变[28]。数字时代的首席信息官需要了解新兴技术的战略价值并且将数字技术相关决策与企业原有目标和价值观协同起来,因而首席信息官需要和其他高管人员进行协作以更好启动或改变数字化转型过程。此外,高管的个人特质(如自恋)和认知特征(如认知灵活性)能够影响制造企业对数字化技术的采纳决策[49-50]。
2 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中国故事
国际高水平期刊上关于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文献充分体现了这一主题的研究前沿,同时中国制造企业的数字化转型实践亦为研究者“讲好中国故事”提供了丰厚素材和广阔空间。研究者在中国管理情境下探讨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并推动相关理论的发展具有双重优势:一方面,中国经济的崛起和新兴技术在国内的广泛应用为数字化转型理论的完善与发展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天然实验室,有助于国内管理学界对以往在西方管理情境中发展起来的组织转型理论进行深化和拓展,从而增强现有理论的解释力[51];另一方面,近年来中国制造企业的数字化转型实践走在了全球前沿,出现了许多有别于以往的新做法和新现象,对这些做法和现象的探索将有助于研究者深刻理解当前中国制造企业所面临的最紧迫的管理问题,从管理实践中提炼出重要的研究主题,并挑战数字化时代之前就已经建立的组织转型理论,从而构建契合于当前数字化时代的、体现中国制造企业管理实践特色的数字化转型新理论。
基于以上考虑,本专栏收录了四篇论文,均在中国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实践的基础上来拓展或构建相关理论,较好地体现了案例研究方法贴近实践、突出情境、展示过程的特点[11]。这四篇论文的研究主题涵盖了前文总结的研究前沿方向中的三个,即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起点(主导逻辑差异)、过程(路径选择)和支撑(数字化能力),分别从制度视角下的合法性建构、数字技术驱动的能力重构与主导逻辑升级、企业型创新生态系统构建内容出发,在“研究中国问题、讲好中国故事”方面进行了有益的尝试。
具体而言,在第一篇论文中,浙江财经大学应瑛及其合作者通过对正泰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纵向案例研究,构建了制度视角下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理论框架。正泰集团成立于1984年,2013年开始启动数字化转型,入选浙江省首批“未来工厂”名单企业,荣获“数字化转型领跑企业”荣誉。正泰集团数字化转型合法性的构建与扩散呈现出从认知合法性到规范合法性再到规制合法性的涌现顺序,而试点试验、集体试验、催化这三类机制在其中扮演了重要作用;此外,其数字化转型的过程伴随了组织层面和场域层面的相互促进,形成了一种“共时变迁”的双向互动。正泰集团的案例对制度视角下的数字化转型研究有重要启示,同时对技术和能力视角下的数字化转型研究也有一定的贡献。
在第二篇论文中,中国人民大学王强及其合作者通过对纯米科技(上海)股份有限公司的单案例研究,探讨了数字技术、市场塑造能力和新市场构建的构念维度和主要特征,建立起数字技术驱动的市场塑造能力完成新消费市场构建的理论框架。纯米科技成立于2013年,专注于智能厨电产品与系统的设计研发、生产制造和用户运营,其主要产品采用物联网技术实现多设备互通互联,协同消费者烹饪活动,并利用数字技术将自身生产的海量数据用于产品迭代开发、封装解决方案并构建自身数字生态。在纯米科技运用数字技术的过程中,以“发现—触发—调动”的流程来展开五种市场塑造能力,即发现价值潜力、设计新交易、配置新网络、形成新制度和调动资源的能力,并以提高市场价值创造的方式将各利益相关方的资源联系起来,从而推动了新消费市场的构建。纯米科技的案例对企业如何树立新型市场观、打造并提升市场塑造能力提供了实践启示。
在第三篇论文中,东北财经大学陈晓颖及其合作者基于能力重构视角深入分析了韩都衣舍、酷特智能、尚品宅配三家企业数字化转型中的主导逻辑升级现象。这三家企业在数字化转型前均为产品主导逻辑,转型之后在核心资源、价值创造和创新模式三个方面转变为服务主导逻辑。在这一过程中,能力重构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具体表现为适应能力重构、学习能力重构与创新能力重构。论文所构建的理论框架填补了现有文献对于企业数字化转型中的主导逻辑升级现象关注不足所造成的理论缺口,并对实践中欲利用数字化实现主导逻辑升级的企业提供了借鉴与参考。
在第四篇论文中,哈尔滨工业大学张晶及其合作者选取宁德时代新能源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作为案例研究对象,探讨了新创企业从嵌入到构建企业型创新生态系统的演化过程和作用机制。宁德时代成立于2011年,主要从事新能源汽车动力电池系统、储能系统的研发、生产和销售。企业在8年时间内从起步阶段发展成为行业前沿,依靠技术创新确立了核心竞争优势,并经历了从嵌入到构建创新生态系统的阶段转换。在这一演化过程中,宁德时代三个发展阶段与资源获取途径的协同成为演化的驱动力,动态能力从扫描能力到整合能力的进阶构成了演化的内在基础,企业与异质性创新生态系统模式间的联系、双元情境和动态能力之间持续的正反馈,则塑造了企业的演化方向,最终实现价值共创。宁德时代的案例对创业企业和创新生态系统领域的研究具有一定的理论贡献,对新创企业的创新也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
3 中国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研究的未来方向
综合前文对国际高水平期刊上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研究前沿热点的梳理,以及本专栏所收录的四篇讲述中国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案例研究故事,可以认为,未来开展研究时,研究者应该尤其注意“中国管理情境”和“打开机制黑箱”两个方面的问题。
首先,中国管理情境对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起到了极强的塑造作用。例如,中国是世界制造业大国,拥有39个工业大类、191个中类、525个小类,是全世界唯一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中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这使得中国制造企业在开展数字化转型时具有坚实且完整的产业链作为行业性基础设施,而这样的条件在其他国家并不具备。此外,中国有其独特的制度环境,诞生于这一环境中的制造企业(尤其是国有制造企业)的数字化转型不可避免地受到制度因素的影响[52],这些制度因素包括:对新兴技术采纳起到促进或阻碍作用的法律法规、政府政策等管控情境;上级主管政府部门与制造企业之间、以及制造企业内部具有较强的等级结构;国有制造企业在人力资源管理方面常常强调价值观、信念、情怀等规范性制度情境等。在这样的情境下,一些重要的研究问题包括:中国大量制造企业是从低端产品起步,逐步通过转型升级发展壮大,那么,从制度的视角来说,政府出台的系列相关政策(如中国制造2025、新基建等)如何影响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路径?近年来,数字基础设施和数字平台蓬勃发展,它们如何帮助制造企业克服转型中的关键障碍,从而实现后发企业追赶和超越?国有企业(尤其是央企)在发展中不仅需要考虑自身利益,而且需要承担社会责任,那么“家国情怀”在数字化转型过程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其次,研究者还应该关注中国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动态过程,打开现象背后的机制黑箱。数字化转型本身具有极高的复杂性和动态性,如果研究者仅仅对某些前因变量(如资源、能力等)与数字化转型结果之间的因果关系进行理论检验,读者仍然不容易理解这种因果关系是如何形成的,以及企业在数字化转型期间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观念更新、决策制定、战略选择或变革活动。因此,研究者应该通过构建过程理论,使读者理解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这一复杂管理实践中包含的模式和机制,更忠实地反映数字化转型中真实作出的决策、采取的行动和发生的事件,打开数字化转型中因果关系之间的黑箱,从而帮助中国的管理学研究者和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实践者理解“最佳实践”的动态性和复杂性,最终推动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成功开展[11]。从打开机制黑箱的角度出发,一些重要的研究问题包括:在数字化转型过程中,制造企业需要构建怎样的组织能力(包括数字化能力)以及发展怎样的商业模式,才能更好实现价值创造和价值攫取?制造企业如何实现平台化转型,进而更好地构建以自身为主导的创新生态系统?高管团队和员工等利益相关者在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不同阶段应该分别扮演什么角色以推动数字化转型成功开展?
总之,中国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实践已经走在了世界前列,通过对其中涌现出来的典型案例进行总结,不仅能够为中国制造业拥抱数字技术、实现产业数字化提供经验和教训,也为拓展现有数字化转型理论或构建新的理论提供基础。本专栏作为一个尝试,期望能够吸引更多的信息系统、组织与战略、创新与创业等不同领域学者加入这一话题的探讨,共同推动中国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理论和实践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