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文学的现代性叙事与民族灵魂的守望
2022-12-07冯艳华
冯艳华
(青岛农业大学 海都学院,山东 莱阳 265200)
一、乡土文学生成语境
“乡土”历来是一个重要的文学母题。土地孕育万物,人类生存于乡土,也因此产生了对乡土的信仰膜拜。
“乡土”一直被认为是当代中国民族现代文学艺术创作的重要艺术来源,在中国的现代文学发展中也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在中国文学史中,“思乡”一直是重要的文学主题,“乡土”凝聚了中华儿女的集体归属感。“故乡”是人们自然生命的诞生地,中国人精神深处和“故乡”有一种天然的联系,因为故乡里有着自己的“家庭”和童年成长记忆,是养育个体生命的地方,“安土重迁”是对“故乡”的一种情感眷恋,故乡是人们精神的“根”,是人们的灵魂安处,于是便有了诸多脍炙人口的思乡诗句。
“周作人是最早发现并命名现代乡土文学的理论家。1910 年,周作人在为自己翻译的匈牙利作家育珂摩耳的小说——《黄蔷薇》作序时,因该小说表现出来的思乡怀古之情和清新优美的地方风物描写而赞美其为‘近世乡土文学之杰作’,这是迄今为止国内发现的首次提及‘乡土文学’的说法,也是周作人在20 世纪初期对乡土文学的理解。”[1]
而鲁迅作为中国乡土小说的大师,在乡土小说创作领域的影响力是不可估量的。严家炎在《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中把他称为“乡土文学的最早开辟者与实践者”。张定璜对鲁迅《呐喊》的评价是:“他的作品满熏着中国的土气,他可以说是眼前我们唯一的乡土艺术家。”[2]
“我们可以豪不夸张地说,乡土文学正是在周氏兄弟影响下以鲁迅的创作为示范而形成的一个小说流派。”[3]在现代性激发下,“乡土”在中国文学史上逐渐趋向明朗,伴随着国家与民族认同意识的提高而变得更加自觉和明确。清末以来,在中西对抗的“内忧外患”过程中,“天下王朝”的观念被彻底击垮,“国家”意识逐渐诞生,一系列危机国家存亡的事件接踵而至,对国家的焦虑成为“乡土”文学最初的核心主题。
二、乡土文学的现代性叙事
作为20世纪中国乡土文学的一种主要体现形式,乡土文学写出了人们普遍存在的乡土情感。对乡村习俗、地域人文风情等乡土历史文化进行呈现,对中国民族文化以文学的形式进行记忆,是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必然。
(一)国民的“劣根性”批判叙事
国民性的产生与发展是对时代演进过程中的折射,是国民共同具备与反复发展出现的各种精神品质、情感内涵、性格特征、价值观念、思想行为模式等的综合总和。国民性又具有优势和劣根性,是国民素质的基本核心,是绝大多数的人在社会主义价值结构基础上所逐渐形成的稳定文化和心理品德的基本特征。在推动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中,“自由主义”在当代中国遇到了困境,确立共同体各族成员必须遵循的“自由”来规范中国社会的现实、历史、文化的基础,这无疑是一个重要难题。在此语境下,“国民性批判”已经成为中国“现代性”话语当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鲁迅的“国民性”批判叙事有着深远的影响力,在乡土文学的重要构成部分的“国民叙事”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鲁迅一生都在积极努力完成对国民性的自我改造,对国民膜拜政治权力、傻瓜思想盲从、迷信思想保守、欺软怕硬、看客咬人心理等各种危害国民的劣根性都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反思,塑造了一系列的优秀典型国民形象。
鲁迅在《狂人日记》《阿Q正传》《孔乙己》《药》《长明灯》《藤野先生》《示众》等文中对中国人的麻木与“看客”心理书写得淋漓尽致,《阿Q正传》故事中的未庄人,认为阿Q是罪有应得;而城里的年轻人们看待则认为“阿Q被砍头”的故事,“以为枪毙并未杀头这般好看”“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祝福》里鲁镇的男主角对待祥林嫂不断地叙说自己丢弃了孩子时的悲惨情景是完全冰冷的。鲁迅的《药》中华老栓用一包洋钱买了两个“人血馒头”给自己的儿子小栓治疗肺结核,最后并没有把病治好,小栓死了。华老栓是鲁迅写国人麻木、愚昧与迷信的一个典型人物。华老栓不惜重金把小栓的病寄托在两个蘸了人血的馒头上,而这馒头上的血却是革命者夏瑜的,真的是鲁迅说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也是当时中国国民在精神上的困境。
鲁迅认为“惟上而是”的国民奴性是国民劣根性最突出的部分,国民奴性形成的根源在于两千多年的封建等级制度特别是儒家思想。鲁迅表示“我们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4]鲁迅笔下的阿Q可以说是国民劣根性的典型人物。阿Q作为底层人物从一开始就表现了国民的劣根性。赵太爷的儿子中了秀才,他想要去攀附赵太爷,便到处对人说: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旁人听了倒也有些肃然起敬了。但是,赵太爷却对他满脸溅珠地喝道:“你怎么会姓赵!——你哪里配姓赵!”
国民性批判思想对于今天的国家民族精神构建仍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王书声认为,“鲁迅从20世纪初至30年代中期对我国民性的探索,其实质是探索众人的现代化问题,也就是重塑和培养具有现代人格素质的中国人的问题。……在今天继续学习和研究鲁迅的‘立人’思想及改造国民性思想,仍具有极大的现实意义”。[5]
(二)“理想人性”叙事
五四新时期的文学主张“人的解放”,开始了一个新的文学历程,把对人性的发现、人性的净化、人的审美品格和素质的培养及提高作为审美性文学的内容和表现形式,从而呈现出更侧重于社会领域、思想研究领域等外部职能和功利的不同价值观和功利性。在我国现代文艺发展中,在对“人的发现”的研究中,20世纪30年代的沈从文无疑是突出的代表。
沈从文以其充满魅力的“湘西世界”和一种始终秉承着所坚持的“人性关怀”的文学作品成为了现代中国文学史上一位无法取代的重要人物和作家,“湘西世界”一直是他对理想“人性”的深情寄予之处。我们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精神启蒙下的“乡下人”,在这种具有现代性的生活境遇下,沈从文的作品以健康的“人性”宣扬来重造民族品格。“继鲁迅的《阿Q正传》之后重塑了中国形象。”[6]沈从文从“地域的、民族的文化历史态度,由城乡对峙的整体结构来批判现代文明在其进入中国的初始阶段的全部丑陋处”,“丰富了30年代中国文学的多样、多元的特征。”[7]
沈从文的作品体现着深切的民族忧虑,他说“这世界或有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小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对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理想的建筑,这庙供奉的是‘人性’。”[8]通过对“人性”的彰显,对人的生命处境的关注,来实现对民族品德的重造。
沈从文对原始生命力的歌颂,对“人性”的表现,反映了“五四”以来文学革命者关于人性解放的诉求。 沈从文提出了“思想解放的问题,就是个人对于旧迷信旧信仰的束缚,想法解除,对于当前未来一切,能重新思索,重新估价,否认或承认的问题。对一切加以惑疑,思维追究,不受任何约束,唯以理性判断是非,选择取舍。换言之,就是思想自由。”[9]沈从文对现实理性的否认精神,构成其现代性最为深刻的一面,他对理性启蒙的坚守也就对民族品格的重造具有了重要意义。
(三)底层生存状态叙事
乡土文学更多的是立足于中国社会底层人群的现实处境,乡土文学作家通过自己的文学作品反映了在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中,中国社会底层人民群众的生存状态与现实,切实地关怀了中国社会底层人群的思想与精神世界,关心他们的未来、理想与幸福。乡土文学从不同的角度对中国乡村底层的现在进行了叩问,不同程度表达着对中国农村在现代性进程中的一些诟病的质疑批判,从而引发人们的反思。
在中国的现代性进程中,乡村以它的贫困落后远远无法跟上现代性前进的步伐,乡村底层民众是被现代性侵犯的对象,成为弱势群体。中国乡村底层民众艰难的生存状况引起了知识分子的关注和同情。身份地位的低下、经济状况的不济以及所受教育普遍不高,决定了他们在面对苦难时的无力。即使这样,成长于乡土的中国底层民众,经受了风雨的洗礼,成长于田野间,具有了更加柔韧的品质,他们没有被困难所压倒,而是坚强地活着。这种中国底层民众对苦难的承担,他们所经历的生存经验,对于中华民族具有积极的意义。
余华在《活着》中把对于忍受苦难和面对死亡的感情描述表达得淋漓尽致。主人公福贵的这段真实人生成长经历和生命遭遇真实展示了这个时代。福贵的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妻子、女婿、外孙一个个相继离他而去,《活着》以一种残忍的叙事方式,完成了对生命意义的哲学思考。福贵有着较强的苦难承受力和对人生命运乐观的态度。面对非理性的历史环境和无法预判的人生,福贵没有更多的选择,只能“认命”,顽强而坚毅地活着。
在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中,许三观为了孩子、为了家人,一次次地走进医院卖血挣钱,靠卖血度过了人生历程中的每一次困境和难关,对于乡土民众来说,苦难是生活的一部分,在苦难面前,许三观有悲伤,也有疼痛,但是,他选择了坚强地生存。他们以乡土大众的坚韧和知足常乐的心态来抵抗苦难,体现出了极大的生命承受力。乡土民众的“活着”不仅是他们的生存体验,更是其面对苦难时所特有的生命韧性。
余华对福贵和许三观的“宿命书写”,实际上是对乡土民众所遭受的来自命运无边苦难的一种人文关怀。处于弱势群体的乡土民众,面对苦难,只能“认命”,他们以一种“不争之争”,选择了坚韧“活着”,因为他们知道活下去一切才有可能。
在中国现代化的推动过程中,知识分子通过乡土文学表达了对底层中国弱势农民的关注和悲悯的情怀,他们以乡土文学独有的形式为中国底层农民说话,表达他们的人生困境和现实状况,发掘了底层农民群众生存困境和现实的精神基础和支撑,从而挖掘和揭示了一个乡土中国底层农民群众的人生和幸福经验,以乡土文学独有的形式为正在开展的巨大社会的变革给予干预,从而具有时代意义。
三、民族灵魂的守望
在中国乡村现代化的进程中,在传统与现代的力量博弈中,凸显了许多突出的矛盾和问题,如土地丧失、生态、人权甚至家园问题等等。土生土长的乡村人在现代化的浪潮冲击下背井离乡,渴望能够融入城市。但现实则是他们在一次次被现代化所裹挟的同时,又一次次被现代化所抛弃,面对回不去的乡,融不进的城,这些被现代文明所侵染的乡下人的灵魂是迷茫的,无处安放的。
乡土文学的应运而生,从一种新的视角来展示一个真实的乡土,通过对民俗文化、日常生活的书写,发挥文学精神作用的力量,去探索乡村的文化内涵,以及乡村人内心的情感世界和价值追求;写出了在现代化的冲击下,乡土中的文化传承。乡土文学通过文学的载体,为乡土留住乡村人的灵魂。
乡土文学书写了现代化在对传统的乡土文明的颠覆进程中,乡村人逐渐失去了文化空间和精神空间。进城的乡村人具有了双重的身份,而这种双重身份在现实中是错位的和无处安放的。他们在拥有了城市和农村的双重身份的同时,也同样面临着双重身份无法获得认同的丧失。贾平凹《秦腔》不单纯是写乡土衰败,更是表达了乡土世界的自身的裂变。刘高兴的道德坚守在城乡都无法获得认同之下,变得可笑且无意义。
乡土文学还书写了乡村世界结构和秩序的破坏。伦理乡村的破损,文化和精神意义上的“乡土”消失在乡土文学中得以焦虑表达。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乡村人之根的土地的丧失和人心的散落,也成为了乡土书写的关注焦点。文学现代性主旨在于追求对其主体性的自由与生存的本真。沈从文在作品中既有对湘西世界的自然人性的讴歌,又有对乡民受现代文明冲击的反思。《边城》被广泛地认为是沈从文热切向往的“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其中,“翠翠”本身其实就是一个自然的生命灵魂,是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边城”已经成为一种理想的自然生命形式与一种富有理想的自然人性的完美统称;在《三三》《夫妇》《萧萧》等小说中,“沈从文以乡村中国的文学视野,一方面监视着在城市商业文明的包围、侵袭下,农村缓慢发生的一切,同时又在原始野性的活力中,显现都市人的沉落灵魂。”[11]
乡土小说展示了自己的文学担当,承担起了社会责任和历史责任,试图恢复和重建某些新的因素,重建乡村文化秩序。在贾平凹的《秦腔》中,贾平凹通过张引生的疯癫、夏天智的一种绝症,还有白雪病态的婚姻,牡丹先天畸形的身体,把对于乡村民族传统文化的那种深深的一份眷恋与忧虑之情充分地表达了出来。作者通过对清风街上一群人的这种病态的生存困境的叙事,隐含了他们在乡村现代化发展的进程中,传统文化所可能遇到的各种困境,对这种困境,作者表达了深深的忧虑。“怪胎女婴牡丹文化意象身上,寄托着作家对秦腔这种民俗文化样式,民间艺术生存现状,发展前景和农民,农村命运的忧虑。”[11]
乡土文学也展现了乡土传统文明中美好和淳朴的一面。乡土书写以乡土文明中美好的义礼伦理文化而自豪,呈现了现代化乡土中国中真实的乡土世界。乡土书写作为一种精神的力量,在乡土文化的传承与守望中,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乡土的书写可引领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去追溯一个生命和每一个人的成长之根源,回归自己的家园,留住这个乡土文化中的文化命脉和灵魂,给乡村人的灵魂寻求安放之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乡土书写给予了乡土承载现实的理想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