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元时期出镇云南宗王的共镇现象研究
2022-12-07白玉富
白玉富
(中国人民大学 清史研究所,北京 100872)
因西北及南部地区的统治需要,忽必烈改大蒙古国原有的分封制为宗王出镇制,分派子弟出镇各地,形成了独具元代特色的宗王出镇制。[1]从云南来看,宗王与行省及地方土官三种势力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此消彼长,并随着全国局势的演变发生相应的变化。[2]此前学者在阐述蒙元时期出镇云南的宗王时,多注重时间上的序列性而忽视出镇体系本身的复杂性,所以出现或将蒙元时期所有出现在云南行省的宗王都纳入出镇宗王的人数统计之中,抑或是将某些宗王摒除出镇宗王行列的现象。①本文拟从有据可考且明显肩负“镇”“往镇”“出镇”及“世镇”云南职责的诸王群体出发,探讨并提出蒙元时期出镇云南蒙古宗王具有共镇现象的观点,以求教于方家。
一、宪宗时期的九王共镇
宪宗三年(1253年)十二月,忽必烈在攻克大理城之后即班师,将兀良合台留下,让其继续征讨大理国境内尚未表示臣服的诸部族。[3]59-60与此同时,参与忽必烈远征大理国军事行动的九位宗王也被留下,负责镇戍各地,这就是揭傒斯所说的“昔我世祖,亲定云安,命九王以镇之,将百年于兹矣”[4]51。然而史籍中关于从征诸王的记载本就不多,而九王共镇也只在数十年之后被追忆,因而“九王”究竟包括哪些人就成了悬而未决的问题。
据《元史·拜延八都鲁传》可知,宪宗七年(1257年)云南底定,诸王合丹、朵欢、脱脱等经四川北还献捷。[3]3024次年,宪宗率军亲征南宋,遣使“约明年正月会军长沙”,兀良合台“乃率四王骑兵三千”及爨僰军万余人攻宋。[3]2981屠寄认为统率东道兵的诸王抄合、也只烈,以及攻克大理城后奉命追击高祥的也古和拔突儿即为此四王。[5]280方龄贵也持同样的观点,并认为此七王大概皆为东道诸王。[6]此外,除以上七王之外,仍有征戍大理诸部、并于中统二年(1261年)受封建昌王的诸王不花(木苑大王)。[3]4634[7]
通过翻阅《元史》本纪及诸列传可知,自宪宗三年(1253年)攻克大理城至世祖中统二年(1261年),在云南的蒙古诸王、将帅、重臣除上述八王、兀良合台父子及其裨将之外, 还有“尚瓮吉八忽公主”的驸马怀都[5]242。《元史·诸王表》载:“元兴,宗室驸马,通称诸王。”[3]2735据此,随同兀良合台征讨越南陈朝的驸马怀都,应在诸王之列,可视为“九王”之一。
简言之,“九王”应为东道诸王抄合、也只烈、也古、拔突儿、合丹、朵欢、脱脱、不花及驸马怀都。鉴于忽必烈于攻克大理城之后即班师,这一时期镇戍大理国故地的“九王”之职责应为统率本宗支由投下民户组成的军队,去征讨尚未归顺的部族。故而在宪宗七年彻底平定大理国全境之后,诸王合丹、朵欢、脱脱经四川北还献捷,而驸马怀都等则参与讨伐越南陈朝的战争,确保出兵伐宋后方基地云南的安全。其后,抄合、也只烈、也古、拔突儿等四王于宪宗八年(1258年)随同兀良合台发动攻宋战役,响应宪宗亲征,直抵鄂州,并在此后北还。
二、世祖末年至成宗时期的云南王与梁王共镇
至元四年(1267年)九月,忽必烈封其第五(六)子忽哥赤[8]为云南王,赐第四等驼钮金镀银印,并为之立大理等处行六部。[3]115-116忽哥赤于当年十一月启程,次年到达大理。由其在至元五年内先后两次主持对金齿诸蛮及占城与真腊的战争来看[9]121[3]119,此次封王就藩带有很强烈的军事色彩,而相关史料的匮乏似乎也表明忽哥赤仅具军事职能。然而忽哥赤不久即被大理等处三十七部宣慰都元帅宝合丁毒杀,其子也先帖木儿直到至元十七年(1280年)在中庆路总管张立道的力请之下才得以袭王爵持银印。[3]3915-3917也先帖木儿坐镇云南的最初几年里并无显著表现,即便如节制诸军征缅及处决重囚等军事、刑罚之权皆操之于诸王相吾答儿之手,且其最迟至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十月才获得参与省政的权力。[3]4658随着云南王也先帖木儿逐渐年长,忽必烈相继赋予其军政方面的一些重要权力: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十月得以参与省政,同年十二月负责云南行省千户及百户之子纳质事务;[10]518二十三年(1286年)十月遣行省右丞爱鲁领军征收金齿等地;二十四年(1287年)统领诸军与诸王进征缅国,最终攻破蒲甘城,取得对缅战争的胜利。[3]254-280
为了进一步推进对缅作战和管理新征服的广大土地,忽必烈于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二月即设缅中行省,任命左丞相及参知政事等大小官员。[3]4659而云南王也先帖木儿自率军攻破蒲甘城之后,亦因军功获赐第三等驼钮金印,并于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奉命率兵移镇大理等处,获得节制缅中行省的权力。[10]518自此,云南王也先帖木儿率本部军马坐镇大理,节制缅中行省及云南行省,此格局直到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七月罢除缅中行省建制之后才发生了改变。
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十月,忽必烈封皇长孙甘麻剌为梁王,赐第一等兽钮金印,出镇云南,在鄯阐设立王府。[3]286屠寄认为也先帖木儿征缅失利是甘麻剌出镇云南的直接原因[5]509,王亦秋也持同样的观点[11];郭晓航则从甘麻剌本人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的败绩出发,认为此一说法无法成立。[12]本文即赞同后者的观点。如果说也先帖木儿不擅军事,甘麻剌也同样如此。
从地方管理的角度出发可以发现至元年间云南行省有三十七路、二府,而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合二为一的大理金齿宣慰司不仅地域广阔,还下辖十八路、二府,无论是路级行政建置的数量还是版图范围都占行省之半;从地缘政治的角度出发可以看到缅国王乞降之后,元军虽然获得了征缅战争的胜利,但随之而来的是缅国蒲甘王朝的衰落与其境内北、西、南三面掸族、孟族及阿拉干的兴起[13]-[14],元军仅能保有原缅中行省的北部地区。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进行有效的统治与维护边疆地区稳定,将擅于军事且有征缅经历的云南王也先帖木儿移镇大理等处无疑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应对措施;而云南王移镇滇西,节制两行省辽阔的疆域及众多的官员毕竟不便,于是令梁王甘麻剌出镇滇东接替云南王监督云南行省军政便成了忽必烈的不二之选。
从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起,云南王坐镇大理,梁王坐镇中庆,这就是夏光南所说的“大抵梁王镇守滇东,居中庆,云南王镇滇西,居大理”[15]。甘麻剌于二十九年(1292年)改封晋王,还镇漠北,然其子松山于次年受封梁王,接替出镇云南。[10]516两位皇孙共同坐镇云南行省的格局在成宗时期得以延续,直到武宗初年才发生了变化:至大元年(1308年)正月乙丑,云南王也先帖木儿进封为营王。[3]340虽然《元史》等诸书并未交待此后去向,但这意味着也先帖木儿极有可能离开了云南;而梁王松山在其父甘麻剌逝世以后更受成宗猜疑与限制,因而抑郁不乐,渐成风疾,也于至大二年(1309年)为忽必烈第七子奥鲁赤之孙云南王老的所代。[10]516
三、英宗至顺帝时期的云南诸王
延祐七年(1320年)五月丁未,刚登基不久的英宗封松山之子王禅为云南王,为之置云南王府;[3]495至治三年(1323年)正月甲辰,又遣诸王忽剌出出镇云南;[3]603-64泰定元年(1324年)十月王禅进封梁王并应召赴阙,其子帖木儿不花却也得以袭封云南王代镇。[10]516这样,世祖末年至成宗时期二王一同封镇云南的局面再次重现。然而,几年后的镇兵之变显示出同一时期奉命镇戍云南的宗王并不仅为一二人,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某些宗王世代镇守云南现象。
泰定帝病逝之后,皇位争夺战在上都、大都的诸王重臣之间展开,拥护文宗的大都一方经过多次战争,终于打败了位于上都的天顺朝廷,而拥护上都的梁王王禅、云南王帖木儿不花父子在战后即遭严惩。[3]721-752虽然文宗得以击败大都诸王,但时局并没有稳定下来:天历元年(1328年)九月、十二月,文宗两次征召云南行省右丞相也儿吉尼未果,而在十一月,四川行省平章囊加台称兵拒命。[3]713-723天历二年(1329年)三月,受到四川囊加台之乱的影响,镇戍云南的诸王答失不花、秃坚及平章马思忽等集众五万,指控行省右丞相也儿吉尼的专擅之罪,然欲杀未果。[3]732秃坚世系不详,据文宗天历元年(1329年)十一月的招谕诏书可知其原为拥护上都的诸王[3]718,在战败后逃回云南,因而此次拘杀不奉朝命的也儿吉尼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为秃坚在将功赎罪、向文宗示好。不过,在大都君臣看来,“惟云南逆谋叵测,兵未可即罢”[3]699-700,于是在十一月命云南王老的长子豫王阿剌忒纳失里出镇云南[3]745。
然而,豫王出镇云南的诏命显然跟秃坚本人的预期极不相符,于是在次年正月再次起兵反叛,此即所谓镇兵之变。由于兵变是由拥护上都的诸王秃坚等人逃回云南之后所发动,因此在实际上是泰定帝逝世以后两都夺位战的余波。[16]而随着事态的逐渐扩大,关于当时镇戍云南宗王的记载也相对丰富了起来。首先是同秃坚一同举兵拘杀也儿吉尼的诸王答失不花,虽然此后去向无载,但也不能断定答失不花已经离开了云南。其次便是秃坚、伯忽等人,在《元史》的记载是:“诸王秃坚及万户伯忽、阿禾、怯朝等叛”[3]749,但在《云南王藏经碑》中却称“伯忽、阿禾、秃坚诸王”[17-18],两者之间似乎有所抵牾,然《云南王藏经碑》碑文是在元惠帝后至元六年(1340年)孟春三月,依奉云南王阿鲁的令旨所刻,而《元史》则成书于更晚的明代,因而相较而言,《云南王藏经碑》的叙述应更为准确,伯忽、阿禾、秃坚三人确为诸王的可能性更大。
然而并非所有镇戍云南的宗王都参与了镇兵之变,如诸王忽都答儿就拒不接受伯忽的邀盟,立即据表上奏,禀告朝廷;镇守罗雄州的诸王罗今䚟兄弟两人遭遇叛军围城,后因待援不至而力战身亡。[4]51-53镇守品甸的诸王朵列涅毁家纾难,供给军需,并率本部军队参与平叛。[3]782此外,从事后的处置结果来看,自英宗至治三年(1323年)即出镇云南的诸王忽剌出显然也站在文宗一方。[3]737-794简言之,在至顺元年(1330年)正月镇兵之变以前,镇戍云南的宗王有答失不花、伯忽、阿禾、秃坚、忽都答儿、罗今䚟、朵列涅及忽剌出等八王,其中罗今䚟与朵列涅有明确的驻地,但史籍中的诸王身份语焉不详,世系皆不可考。惟《诸王罗今䚟追封保宁王谥忠义制》提到“往在诸父罗今䚟,世镇南诏……”《诸王忽都答儿追封云安王谥忠武制》有“乃在伯叔之籍”之语,据此可推测出确有某些东道宗王世代镇守云南的结论。[4]52-53
平定叛乱以后,云南的局势并未稳定下来,蒙古及哈剌章、罗罗斯叛军流窜各地,于是命领军外来平叛的荆王也速也不干、诸王锁南等率本部军队屯驻下来,以资弹压。[3]783诸王忽剌出虽然在八月被流放到海南,但旋即于当年十二月奉命还镇云南。文宗对于战后出镇宗王人选的安排,可见蒙古诸王共镇云南并非只是个别现象,至正年间大觉禅师的经历再次证实了这一观点。至正二十一年(1361年),大觉禅师应平章政事段敏斋(即段功)[19]及品甸大王宝花的邀请,前往云南州(品甸)水目山宣讲佛法。[20]案此时梁王孛罗尚还镇戍云南[21],虽然同时期及往后的有关史料匮乏,无法找到除孛罗、宝花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出镇宗王,然则大觉禅师的塔铭恰恰点明了此时孛罗、宝花共镇云南的局面。
四、结语
蒙元时期的宗王出镇是一个比较复杂的体系,并非可以大而化之一笔带过。就云南而言,需要注意以下几点:
第一,诸王共镇是贯穿蒙元时期云南政治统治的一个重要现象。从宪宗时期的九王并镇、世祖末年到成宗时期的云南王与梁王两位皇孙一同封镇、英宗到泰定帝时期的诸王忽剌出先后与王禅父子共镇、文宗天历镇兵之变时持不同立场的八王及战后负责维稳的荆王也速也不干、诸王锁南、诸王忽剌出到顺帝至正二十一年(1361年)的梁王孛罗与品甸大王宝花同时镇戍云南的相关记载都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第二,共镇诸王在包括但不限于地位、权力、职责等方面存在差异。宪宗时期持银印的大元帅兀良合台可以统率四王及驸马怀都征战南宋、越南陈朝,却同时也受不花的节制;世祖末年虽然罢去缅中行省,但为了便于管理,命云南王率兵镇大理等处,而封甘麻剌为梁王改镇滇东中庆路;英宗至治三年(1323年),云南王王禅立保和奴的两个儿子为品甸王[9]142,等等,说明在很多时候明显存在一个凌驾于诸王之上的宗王,而“诸王则分驻两迤②,其建议监督之权极大”[15]。
第三,就共镇宗王的来源而言,出镇宗王世袭与非世袭兼而有之。云南王也先帖木儿、梁王松山、云南王王禅、云南王帖木儿不花、云南王孛罗、梁王巴匝剌瓦尔密及诸王罗今䚟,皆是子袭父爵且子继父职。而除此之外的其他宗王,则除云南之外,前后均有镇戍其他行省的经历。
第四,就共镇宗王的地域分布而言,镇戍诸王存在分镇各地的现象。如世祖末年至成宗时期云南王也先帖木儿镇大理等处,梁王甘麻剌父子镇滇东中庆;镇戍云南州的有保和奴及其两个儿子、诸王朵列涅、品甸大王宝花和镇守罗雄州的罗今䚟兄弟,他们先后与王禅父子及其他诸王一同镇戍云南行省。
注释:
① 就此问题具体可参见:李治安《元代云南蒙古诸王问题考察》,《思想战线》1990年第3期;周芳《元代云南宗王之“九王”考》,《思想战线》2009年第3期;郭晓航《元明时期云南的出镇藩王与镇守中官》,复旦大学2009年博士学位论文;王亦秋《元代出镇云南宗王考》,《昭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0年第2期;周芳《元代云南宗王考析》,《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
② 清代云南境内先后设有迤西、迤东、迤南三辖区道,故而也称云南为三迤。此两迤即专指云南东部和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