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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青的“牛年变法”
——论长篇新作《战争合唱团》

2022-12-07栾梅健

关键词:范小青赤脚医生合唱团

栾梅健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433)

自1980年在《上海文学》发表短篇小说《夜归》处女作起,范小青便展现出极其旺盛的创作潜能与艺术才华,先后发表了二十余部长篇小说,四百余部中、短篇小说以及大量的散文随笔,字数多达一千余万字,在同时代作家中屈指可数。其中,长篇小说《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桂香街》《灭籍记》等,发表后均引起广泛好评,影响深远。在艺术特色上,她始终关注现实,在传统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又杂糅进某些现代主义的技巧,从而使得她的作品具有了饱满的艺术张力与浓郁的时代气息,这也似乎形成了固定的范氏风格。

然而,当发表于2021年第1期《大家》上的长篇新作《战争合唱团》呈现在面前时,我们却惊讶地发现:不论是在艺术手法还是思想内容上,范小青的作品风格变了,变得与前不同,变得大相径庭。这不是某种程度的量变,而是跨越式的、全面性的。

2021年是农历辛丑牛年,我们姑且称之为“牛年变法”吧。

说起“牛年变法”,并不是我们为了夺人眼球而刻意炮制,而是范小青本人的有意为之。

她在为长篇新作《战争合唱团》所作的创作谈《当我们说不出思想时,我们在说什么》一文中,径直向读者报告着她的这部小说新作力图在艺术和思想上大胆创新的企图:“《战争合唱团》是一部寓言小说……就是通过假托的人物(动物、植物、无生物等)形象和带有劝谕或讽刺性质的故事来阐明某种事理。借小喻大,借物喻人,借具体喻抽象,使深奥的道理从简单的故事中体现出来,使精深的思想和隽永的哲理得以通俗、平易、畅达地表现出来。”她又说:“写作者的任性,是因为写作异象时的诱惑、冲动和自我挑战——无论这种任性,最后是走向成功还是失败,至少尝试过了。”①(1)①范小青:《创作谈——当我们说不出思想时,我们在说什么》,《大家》2021年第1期,第125-126页。

说得非常清楚:她要在这部长篇小说中进行“自我挑战”,进行一种新的“尝试”。

范小青出生于1955年,从小在苏州长大。1978年初考入江苏师范学院(现为苏州大学)中文系,1982年毕业后留校,担任文艺理论教学工作。后于1985年调入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那时正是改革开放兴起的年头,打开国门,放眼望世界,是那个时代的鲜明特征。1980年,当她怀揣着梦想、大着胆子给《上海文学》投去她的第一篇文学处女作《夜归》时,她采取的就并不是纯粹的现实主义手法,而是借鉴了当时非常流行的意识流写法,运用了某些蒙太奇的结构技巧。这个起点,也正可喻示着她未来漫长的文学道路并不可能一直循规韬距地沿着现实主义的方向前进,而是时不时地会逸出原有的轨道,尝试起多种多样的艺术手段,成为艺术创新的弄潮儿。

不过,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乃至本世纪初这么一段长达二十余年的创作道路上,范小青的文学创作对于艺术技巧方面的创新追求与花样翻新并不怎么格外的在意。她坚持着现实主义的立场,并加入了古典小说“三言二拍”中的某些艺术趣味,故事清新、风趣晓畅、俗中见雅。与陆文夫的糖醋现实主义有些相似,只是更为清新、自然,较少嘲讽、辛辣的气味。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中对几户老巷市民在拆迁改建时民情市态的描写、《老岸》中对一位命运多舛的三轮车工人形象的刻画、《百日阳光》里对苏南乡镇企业命运的思考、《城市表情》着重反映了在城市建设中政治体制与干部任用的问题、《女同志》则是洞悉入微地表现了在机关工作的女干部们的生存境遇……它们贴近生活、拥抱现实,从不同角度关注着城乡百姓的世俗情感,家长里短、饮食起居、悲欢离合、日常琐碎,都构成了她创作的文学内容。她是个市民作家。接地气,有真情,小说中的人物似乎在苏州小巷随时可见,随处可遇。小说中的故事也真实可感、亲切自然,一如苏州生活中的样子。

不过,范小青2007年发表的长篇小说《赤脚医生万泉和》,却在艺术手法上一改以前的风格,显示出作者试图探索另一种叙事的努力。评论家南帆在《良知与无知——读范小青的〈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一文中,曾经这样记录他对《赤脚医生万泉和》文本的惊讶:“对我说来,这是一个相当有趣的问题:写毕《女同志》之后,范小青又是在何种心情之中写作《赤脚医生万泉和》?《女同志》与《赤脚医生万泉和》的风格差异如此之大,以至于我忍不住这么猜想:《赤脚医生万泉和》的写作是否包含了某种心智的平衡——犹如激烈运动之后的调节呼吸?”②(2)②南帆:《良知与无知——读范小青的〈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1期,第4页。长篇小说《女同志》发表于2005年,运用的是作者驾轻就熟的写实路数,在南帆看来,那是一部密不透风的小说,有着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然而现在,《赤脚医生万泉和》变了。

那部小说艺术上最大的特点是采用了一个患有脑膜炎的傻子视角。在落后的后窑村,医术高明、热心救人的赤脚医生万人寿,在“文革”中被打到,整个村庄陷入缺医少药的窘境之中。村支书裘二海以及许多村民们,都愚蠢地认为医生的儿子肯定也懂医术,于是赶鸭子上架,把脑子有问题的万泉和推上了村赤脚医生的位置。在狂欢化和幽默化的叙述背后,表达了作者对当时农村落后、愚昧的生存状况和农村合作医疗制度的深切忧思。在中外文学史上,许多作家都喜欢运用痴子、傻子等非健全人物作为小说的叙述者,比如《唐·吉诃德》《阿Q正传》《狂人日记》等。它的好处是作品可以跳出现实的沉重与凝滞,借着非健全人物的口吻,在装疯卖傻中直抵小说的主题。由此,小说涂抹上了一层荒诞色彩,同时也与传统的现实主义有了明显的区别。

在其后的《香火》(2011年)、《我的名字叫王村》(2014年)和《灭籍记》(2018年)三部长篇中,作者继续沿着这种荒诞与现实并重的路子前行。

《香火》中一个村庄少年在咽下一只棺材里跳出的青蛙后竟然读出了白纸上的“观音签”;为讨口饭吃,爹将他送到庙里,当上了香火。他经历了三个时代的变迁,让读者在晦暗不明、阴阳交替、隐喻神秘的艺术世界中,瞥见了饥饿时代的苦难与财富时代的诱惑。《我的名字叫王村》中“我”的弟弟是一只老鼠,一个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老鼠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因为厌恶,将其丟弃;又因为亲情,决定将其找回。在这一系列的失落与寻找之中,小说承载起了社会百态、乡村巨变以及现代人的身份焦虑。这个名字叫王村的“老鼠”,在作品中扮演了一个道具,一个隐喻的角色。《灭籍记》则是将身份焦虑这一主题更加集中而典型地表达了出来。一张“纸”的存在与虚无,镌刻下了几代人的荒诞记忆。范小青以黑色幽默的方式,讲述着现代人不可承受的身份之痛,令人啼笑皆非。小说最后,主人公郑永梅说:“你们真的认为我只是一个名字吗,你们真能断定我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吗?”①(3)①范小青:《灭籍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352页。这种拷问,其实深入地凸显着我们历史与现实中的隐痛与忧伤。香火、老鼠、身份,这些现实生活中怪异的人物与形象,被这时的范小青拣选了出来,成了她观察世界、表现生活的独特窗口。她不愿意按照常规的写实主义手法,描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而是更多地对奇闻异事、痴呆疯傻保持着足够的兴趣。这与她试图在艺术技巧上的求新求变有关,也与接受了西方现代主义小说手法与中国传统的通俗市民文学有关。与陆文夫那样的常带嬉笑怒骂的现实主义手法相比,她在艺术技巧的探索与实践方面已经走得更远,更具现代主义的况味。这应该是她艺术创作道路上的第二个阶段。

需要说明的是,这期间出现的另一部长篇小说《桂香街》(2016年)则仍然沿着第一阶段的写实路数进行,并没有我们所强调的这一时期浓郁的荒诞、黑色幽默色彩。具体情况,在后面我们还会有详细的论述。

而现在,2021年牛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战争合唱团》出现了。它颠覆了作者前面两个阶段似乎已形成的固定风格,开始了一个新的尝试。这真的有些让人意料之外。

这是一个纯粹脱离了现实生活羁绊、凭空想象出来的故事。范小青说这可能是个寓言小说,而在我们看来倒可能更像一部科幻小说,或者说是一部玄幻小说。你看小说一开头,它就将读者置身于一个现实之外的玄幻世界:“玄元4050年10月5号,克拉其国向利亚地国南部发起军事行动,已致数千人死亡,大批平民逃离家园。——摘自《上古时刻》新闻”②(4)②范小青:《战争合唱团》,《大家》2021年第1期,第5页。。玄元4050年,是未来世界的纪年?还是以往发生的历史?作者没有说明,就是径直将故事放置在一个虚空的世界当中。从小说中出现的AI、大屏、大脑芯片等人类至今仍未达到的科技成果看来,似乎应该是未来世界的生活图景,但是,小说不仅明确告诉你这是“上古新闻”,而且在那场军事演习中混杂出现的吸血鬼方阵、猫和老鼠方阵、兵马俑方阵中,也仿佛告诉你这是一个很久以前的生活场景。总之,作者让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古今、无论新旧,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不在当下,不是现实。可能是在地球上,也可能不在地球上。在此,作品完全从现实中虚化了,抽离了。任何人都不要对号入座,与现今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写的就是一个寓言,或者说是一个科幻小说。

这部十五章、长达二十余万字的小说,按照情节大致可分为三大块:第一块,是“战争”来了。一只远方的鸽子飞到梅城,带来了战争即将到来的惊天消息。于是,机构层、社区层等紧急发布了征兵的通知。然而,有的说自己年龄超限,有的说自己便秘,有的说自己拉稀,还有的说自己有神经病。当然,也还有女出轨者希望自己的男人出征,也有为贪图家产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够走上战场,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第二块,出征以后。经过一番折腾,各种方阵终于浩浩荡荡走出了城门,奔赴前方作战。梅城内的大屏上随时公布着前线的战况以及阵亡者名单。梅城的百姓先是哄抢物资,接着便是操心着各种战后的算计。有的催着情人赶快与老婆离婚,有的找到产权层打听如何进行房产过户,更多的则是寻找验明正身册,希望改变身份。第三块,演习结束。当大家为了各自利益忙得不可开交时,机构层宣布了军事演习的结束,出征人员回到梅城。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让所有人都惊慌失措。而且,出征归来的都变得火眼金睛,让撒谎者无所遁形。这个一波三折的故事,让所有的梅城人在“战争”面前经受了从未有过的剧烈考验,夫妻之间、兄妹之间、同事之间、邻里之间,各种人性的碰撞、纠缠、贪婪、自私,都在一场不曾料到的军事演习面前暴露无遗,构成了一出热闹的合唱滑稽剧。

在《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灭籍记》等小说中,范小青往往只是选择一个边缘人的形象作为叙述者,从他们的眼中发现这个世界的荒诞与离奇,试图使作品能从沉重与凝滞的现实中飞翔起来。而现在,《战争合唱团》则根本割断了与现实世界的联系,让人性在悬空的环境中接受检视与考验。前者仍没离开现实,而后者则完全超脱出来了。

这构成了作者全新的写作特点,是毫不含糊的“牛年变法”。

任何艺术形式的花样翻新,都必然是为作品的内容服务的。著名戏剧家曹禺说:“任何技巧都是和作者的思想与感情分不开的。脱离了思想与感情,技巧便是‘把戏’。”①(5)①曹禺:《曹禺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335页。这也正如诗人臧克家所说:“技巧的重要,不单是字句的锤炼,而是反应着、掩盖着内容的要求的。技巧,离开内容它是不存在的,像筋肉从人身上割裂下来,它变成了死的。”②(6)②臧克家:《克家论诗》,文化艺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36页。技巧只是手段,而内容才是目的。因而,当我们面对着这一大堆“昏说乱话”的《战争合唱团》时,便不能仅仅是看看笑笑而已,而是应该深思在这部荒诞不经的长篇小说背后,它到底隐藏着作者如何的“居心”?

当我们细细揣摩、反复斟酌以后,不由得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这是一部独具思想探索的小说。它超越了作者以往所有同类题材小说的思考深度,似乎也可称为在思想内容方面的“牛年变法”了。

一本正经的战争动员、出征、阵亡名单与纪念碑,混杂其间的逃避兵役、谋划财富、哄抢物资与家庭离合,都在一场精心策划的军事演习面前,成为一出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然而,硝烟散尽,当我们掩卷沉思时,分明感到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悲凉,怎么也笑不出来。有位评论家说,在《战争合唱团》中读不出悲剧的味道。我则觉得完全不同。他说:“在《战争合唱团》及范小青的其他小说里,你看不到真正的悲剧,并不是因为她不懂悲剧,而是她放弃了它。她的小说透着一种镇静,也洋溢着一种‘随意’(并非贬义),她自身所具有的那种平衡力和掌控力,阻止着悲剧在她笔下的发生,而更多地把笔墨倾注于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类状况。”③(7)③韩松刚:《探索另一种叙事》,《大家》2021年第1期,第130页。在“范小青的其他小说里”可能是这样,而恰恰是在这部《战争合唱团》中,她将悲剧演绎得淋漓尽致了。

她生于苏州、长于苏州,对这座江南名城的街街巷巷极为熟悉,因而,小巷题材一直占据着她创作的主要地位。从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到近几年的《桂香街》《灭籍记》,都对小巷生活、人物倾注了巨大的精力。不过,相对来说,这些小巷作品尽管也写出了其间各色人等的狡猾、奸诈、自私自利、明哲保身,然而,小说总是给人以亮色,给人以温暖。比如《桂香街》,这是一条曾经文风鼎盛、高雅优美的街道,但是市场经济以来,在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同时,也变得斯文扫地、肮脏不堪。“这条街三天两头闹事,不是食品问题,就是占道违章经营,不是城管和小贩打起来,就是小贩和小贩打起来,不是小贩和小贩打起来,就是小贩和顾客打起来,总之就是一个‘打’字。”④(8)④范小青:《桂香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39页。可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当曾经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林又红,主动从条件优越的外资企业辞职出来,当上这个一万多人的居委会主任时,桂香街顿时明亮了起来。街道里人多了,矛盾自然也会多起来,然而,这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有林又红在,有那么许多同情她、理解她的人在,这个小巷肯定会走上正轨,肯定会迎来风清气正的时候。在这里,小说写得镇静、从容。尽管表面乱成一团麻,不过,在作品的底色上,你感觉不到绝望,感觉不到悲凉。真的不是悲剧。

而现在,《战争合唱团》真的不同了。

王姨是梅城荣耀社区的长官,该区域总共二千多户,大约六千人。比桂香街略小。她的口头禅是:“梅城的字典里,就没有‘相信’两字。”当征兵的动员令在荣耀社区公布后,整个居民均陷入一片各种荒唐的逃避理由中。“有一个人的理由是,感染了梅花菌。他这是骗谁呢,梅花菌早就在梅城灭绝了……还有一个人的理由是,刚去美容院整了个下巴,圆下巴变成了尖下巴,刷面已经刷不出来了,我已经不是我了。……再一家说,我们家不能去当兵,我们家正好四个人,天天打麻将,走掉一个,就三缺一了,天理难容啊。另一家说,我们家的家规,初一十五都要拜祖宗,一个也不能少……等等之类,荒唐之极。”①(9)①范小青:《战争合唱团》,《大家》2021年第1期,第24-25、70、110、60、107、43、109页。而据社区层工作人员小p的统计:“到目前为止,一共有九十九招,自杀,他杀,假装死,装疯,卖傻,改年龄,假病,假人,爆隐私,逃走,搬家,改名字……”②(10)②范小青:《战争合唱团》,《大家》2021年第1期,第24-25、70、110、60、107、43、109页。以致于作为AI的卓九君在与王姨的女儿关酱紫谈恋爱时,老是被小关责怪动不动就脸红。卓九君只能抱歉地说:“这不能算是我哥的失误,只能归结于人类进步太快,我哥设计我的时候,人类还没有对谎言如此适应、如此坦然。从前的时候,但凡有人说慌,都会脸红,都会不自在,都会心跳异常。所以,我哥设计我的我,就是这样的,被你看出来了。”③(11)③范小青:《战争合唱团》,《大家》2021年第1期,第24-25、70、110、60、107、43、109页。

你看王姨这位荣耀社区的长官,其中一点也不正直守法、乐于奉献。当她老公关乎外面有了相好“有人”后,为了自己的情面,隐忍不发,只是暗暗跟踪。而当老关为了逃避兵役、私下更改年龄差点暴露时,她怕危及到自己的声望,悄悄阻拦下来。“就想糊弄过去,也不要再去甲乙民宿,不要再去找那个假关乎对证了,因为对到后来,肯定会牵连到老关头上,也就是王姨的事情了。王姨不傻,才不会引火烧身。”④(12)④范小青:《战争合唱团》,《大家》2021年第1期,第24-25、70、110、60、107、43、109页。至于卓越,这个AI工程师,王姨本来对他的身份表示怀疑,然而当他自告奋勇准备到战场时,她便顺水推舟将准女婿卓九君留在了后方。而在最后,当她亲眼看到老关已经厌恶了相好“有人”时,也试图到球落伞那里去弄个空白册子,独自去领离婚证。作者没有交代她是否真的离婚?不过,从老关把两个册子都偷着藏了起来不敢离婚的表现来看,对于认怂了的老关,此时,王姨很有可能是故意将他一军,让他从此服服贴贴。一个阴险、有手段的女人。

林美姿的描写也让人印象深刻。她本是社区层的一个难缠的货,曾经因为家里开店,搞了违章建筑被处理过。荣耀社区有个林家,有处大房产,开了家甲乙民宿,不久夫妻双亡,只剩下了一个十几岁的儿子林西;林家本无女儿,不承想林美姿找上门来,硬是弄了各种理由,说是一直在外被领养,是林西的姐姐。现在战争来了,她觉得机会到了。当球落伞投宿甲乙民宿搞混了验明正身册时,她便想让他冒充在监狱里的弟弟林西去报名参军,指望林西战死沙场,就可以独吞房产。城外的战争正在进行,她就早早地来到产权层。“死是必然的,只是消息早到晚到的事情,所以我先来打听好,需要哪些手续,需要准备什么材料,一切准备就绪,到时候死亡通知一到,我过来就可以办理,免得再一趟趟往返。”⑤(13)⑤范小青:《战争合唱团》,《大家》2021年第1期,第24-25、70、110、60、107、43、109页。而到最后,军事演习打碎了她的美梦。林西不仅没死,而且还成了新一代顶流艺人,房产的收益都被他拿出来做了公益。这便是贪财奴的可悲下场。

值得关注的还有球落伞。他是遥远的亚地人,为了寻找父亲老球来到了梅城。“在他们亚地那地方,是不需要册子的,人人自我验证、自主验证、自动验证,完全不需要用任何身外之物来佐证。”⑥(14)⑥范小青:《战争合唱团》,《大家》2021年第1期,第24-25、70、110、60、107、43、109页。但是,到了梅城之后却发现我不能证明是我,只有验明正身册才是唯一的通行证。至于社会状况,更是让他奇怪:“人人说慌,人人深信不疑,或者反过来说,人人说慌,人人完全不信。……他们个个都是泰然自若、若无其事。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谎言被戳穿,也无所谓,一笑而已,谎言不戳穿,也无所谓,笑笑而已,或者,明明知道你在说慌,却也不去戳穿,任由你说。”⑦(15)⑦范小青:《战争合唱团》,《大家》2021年第1期,第24-25、70、110、60、107、43、109页。这使他吃惊,也让他奇怪。不过,为了能找到老球,他必须适应梅城人的思维方式,按照梅城人的行为习惯。正如作者范小青所说:“他努力去接近他们,试着去了解他们,渐渐地,他进入了他们的氛围,适应了他们的气场,最后他成了他们中间的一分子,甚至比梅城人更梅城了。”①(16)①范小青:《创作谈——当我们说不出思想时,我们在说什么》,《大家》2021年第1期,第126页。在小说结尾,当亚地人找到他、要他回去时,不料想,球落伞竟然说:“没事的,我给你一本册子,你就能住下来。”②(17)②范小青:《战争合唱团》,《大家》2021年第1期,第121页。最后那个亚地人逃了回去,向长官报告,说球落伞的肉体已经被梅城人占领了。作者认为这是文化的力量,一种浸染、同化的作用。

尽管老球从亚地带来了“九香真气丸”,尽管林美姿最后没能获得林西的房产,也尽管“有人”最后遭到了她老公的嫌弃——你或许可以理解为,作者试图在给这部小说涂抹上些许亮色——但是,纵观全篇,你不能不感到阵阵悲凉。这还是那个市井嘈杂、人声鼎沸、却仍然有着浓郁的人间真情的桂香街吗?王姨还是那个满脑子热心的林又红吗?

由此观之,《战争合唱团》是不是挑战了作者以往所有关于小巷文学的叙事内容?同时在人物主题上也来了个“牛年变法”?

好的设计遵从审美和舒适度。产品是每天都要用到的东西,它们的美学特点会影响到人们的幸福感,只有好的产品才能被称之为美。产品必须有用,满足功能标准、美学标准、心理学标准,好的设计不考虑任何背离产品的东西,强调产品的有用性。

我们有必要进一步探讨一下范小青的“牛年变法”的自觉与必然。对于任何一个有着几十年的创作经历和上千万字的著名作家来说,求新求变永远是其继续创作下去的最终理由。与范小青几乎是同时代的人民艺术家王蒙的痛苦是:“如果我写出来的东西是似曾相识的,或在别人作品里曾经见过,或在自己的作品里曾经有过类似的影子,那不是成功。所以文学要标新立异,另辟蹊径,花样翻新。”③(18)③王蒙:《短篇小说创作三题》,《当你拿起笔……》,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第152-153页。写过《乔厂长上任记》的改革文学作家蒋子龙也有这样的体会:“创作最忌老念一本经。可是作家有一种不太好克服的惰性——喜欢不断地重复自己。特别是当作家发现了自己的‘优势’,找到了自己比较擅长的处理题材的角度和方法,要他放弃这一套是相当困难的。”④(19)④蒋子龙:《道是无情却有情》,《不惑文谈》,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27页。回到范小青这里,在2007年发表的《赤脚医生万泉和》之前,她已形成了基本稳定的写实主义的路子,温婉、细腻、清新,有时也有些逗趣,被人们亲切地称为苏州小巷文学的传人,认为是继陆文夫以后苏州文学的又一重镇。然而,在《赤脚医生万泉和》及以后的作品中,人们见识到了她的创新,她的别样才情。她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糅合进了荒诞、变形、滑稽等因素,使作品明显具有了更强的张力。

应该说,范小青的这次艺术转型,不仅是她本人不甘保守、勇于创新的自觉追求,同时也是改革开放以来日新月异、翻天覆地的社会变化在她作品中的投影。这是一个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作为个体的作家,固然可能会有求新求变的意愿和努力,然而,求新求变努力的成功,在根本上仍受制于社会发展与变化的现实。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社会生活一定会在根本上决定着这种变化的程度。这是文学发展的规律。

美学家王朝闻说:“出众的创造总是有根据的。所谓独创性,在方法,也在生活。”⑤(20)⑤王朝闻:《想象、创造与生活经验》,《新艺术创作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4页。他又说:“我们所说的新,指的是符合历史发展要求的新。只有这样的新,才可能是好的、善的、美的,否则就可能是假的、恶的、丑的。”⑥(21)⑥王朝闻:《美术创作漫谈》,《创作、欣赏与认识》,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1页。因而,所有的创新求变其实都应顺应着社会时代的变化。纵观改革开放这四十余年的文学运动轨迹,人们可以惊奇地发现:许多重要作家都经历了几乎与范小青一样的艺术手法与技巧的变更。这确实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

先看阎连科。2003年是他创作风格的转折之年,此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受活》及其后来的《为人民服务》《丁庄梦》《风雅颂》《炸裂志》等作品,一改以往绵密、写实的传统,而转化出了一种“神实主义”的创作特色。他这样描述着神实主义的特征:“在创作中摒弃固有真实生活的表面逻辑关系,去探求一种‘不存在’的真实,看不见的真实,被真实掩盖的真实。神实主义疏远于同行的现实主义。它与现实的联系不是生活的直接关系,而更多的是仰仗于人的灵魂、精神(现实的精神和实物内部关系与人的联系)和创作者在现实基础上的特殊臆思。有一说一,不是它抵达真实和现实的桥梁。在日常生活与社会现实土壤上的想象、寓言、神话、传说、梦境、幻想、魔变、移植等,都是神实主义通向真实和现实的手法与渠道。”①(22)①阎连科:《发现小说》,南开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81页。这可能是中国当代文学中关于创作手法转变的一个最著名的宣言了。它在很大程度上昭示着当代文学中众多作家共同的艺术追求。因而,阎连科也成了一个代表性的转型作家。

再看贾平凹。这位在《商州》《小月前本》《浮躁》等小说中采取相对严格的现实主义手法的作家,至20世纪90年代初的《废都》就大量运用隐喻、象征的艺术手法,有效地增强了作品的阅读张力。进入新世纪以来,他更是注重叙述人、叙述技巧的变换。《秦腔》中傻子引生的观察视角、《老生》中对笑看社会风云变幻的“唱师”的描写、《山本》中对玄女庙中宽展师父的记述……都显示出作者试图突破固有现实主义手法的拘囿,从而丰富对风云激荡、变幻无穷的社会现实多角度关注的努力。这些奇人、异事的运用,与范小青在《赤脚医生万泉和》以后的叙述技巧有异曲同工之妙。贾平凹自述,在写作《山本》时挂在书房的条幅是“现代性、传统性、民间性”②(23)②贾平凹:《山本·后记》,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526页。,这里的现代性,按照他的理解,并不是时间意义上的现代,而是指艺术手法上现代主义艺术技巧的运用。

可见,在《战争合唱团》以前,在面对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时,与范小青同时代的一批作家都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对传统现实主义的不满足,并进而尝试着新的艺术实践,回应着时代对作家的要求和挑战。相对来说,阎连科的调子最高,步子迈得也最大。贾平凹则是深水潜行,在莽莽苍苍、浩瀚饱满的艺术世界中实践着多种艺术手法的运用。范小青则似乎处于中间,将现实与荒诞、滑稽、变形等结合,创造出新颖而别致的艺术样式。应该说,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进程中,在传统现实主义文学潮流与现代主义表现方法的结合途中,这三位作家的表现是极具代表性的。

而现在,2021年第1期《大家》杂志上长篇小说《战争合唱团》的出现,范小青的创新与转型又令人刮目相看。这一次,她不仅超越了贾平凹,而且还超越了阎连科。《战争合唱团》既不是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杂糅,也不是天马行空的“神实主义”,而是似乎与现实没有任何关联的寓言体,或者说玄幻体了。

那么,年龄逾六十五岁已是文坛宿将的范小青,为何还有如此的闯劲大胆地进行着艺术的突破?是有感于刘慈欣《三体》后引起的玄幻小说热潮?还是觉得以前的现实与荒诞结合的路数已不敷使用?可能都有,但并不完全。我个人认为,这应该是一个有着四十余年创作经历的作家,在对自己创作的一种挑战,一种试图突破自己的努力。

著名作家巴金曾经如此表述过他持久不断的创作原因:“当热情在我的身体内燃烧的时候,我那颗心,那颗快要炸裂的心是无处安放的,我非得拿起笔写点什么不可。我不是一个艺术家,我只是把写作当做我生活的一部分。”③(24)③巴金:《序跋集》,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第426、517页。对封建旧家庭的控诉和对新世界的向往,是巴金在《家》《春》《秋》中的主题;而饱含激情的抒情手法与对现实生活的真实描写,是他寻找到的适切的形式。他只有持续创作下去的欲望,而没有产生艺术手法是不是能够有效表达内容的困扰与疑惑。因此,他说:“我要写,我要多写……我要奋斗下去。”④(25)④巴金:《序跋集》,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第426、517页。

与巴金找到了自己适切的艺术手法不同,范小青似乎常处于调整自己的艺术技巧之中。其中原因,最主要的当然是这几十年翻天覆地的改革开放所产生出的社会大变局,一个农耕社会向工商社会的巨大转型。这也是阎连科、贾平凹等一批当代作家都曾出现艺术变轨的重要因素。不过,在范小青这里,似乎还有着更为内在的个人性原因。从她发表的第一篇处女作中,敏感的读者就可以发现在一副文静、典雅的外表下面,其实,她有着一颗新潮、敏锐、大胆的内心。这种新潮与大胆,有时会呈现出思想的锐利与精神的执着。只不过,在她以往走过的好长一段创作历程中并没有完全表现出来,或者说,没有彻底地充分表露出来。这有时与年龄有关,有时也与作者的身份有关。而现在,范小青在经历了前期重大的艺术转型以后,又一次鼓起勇气,在艺术上进行着大胆的突围,显然,她可能认为自己以前的创作还没有能完全表达出她的思想,她的探索。她期望一次淋漓尽致的表达,一次不受拘束的、汪洋恣肆的展现。在文学追求上,她有狂野的一面。这部长篇新作,在我们看来,正是她求新求变、无所顾忌的结晶。

在写作《战争合唱团》时,她说:“它完全是天马行空、恣意妄为,而有的地方又如同泥巴一样笨重而邋遢,它可能就是植根于现实土壤中长出来的一个奇葩,这是一个包容的文体文本,是由写作者的任性和混乱的现实融合而成。”①(26)①范小青:《创作谈——当我们说不出思想时,我们在说什么》,《大家》2021年第1期,第126、126页。在这里,作者反复说着“任性”“恣意妄为”“天马行空”,其实是一种放松、一种试图超越各种外在束缚的自由。这种“豁出去”的创作状态,是她以前的所有作品中都没有的。——只不过,她还是有些谨慎、小心,采取了一个与现实无法对号入座的寓言体小说形式。然而,这个寓言体或曰玄幻体,就足以让她驰骋想象、尽情挥洒了。

表面看,这是一位温婉、细腻、不急不燥的作家,但是细究她的创作,你将会发现这是一位不拘陈规、勇于突破的先锋性代表。从相对传统的现实主义到浓郁的现代主义技法的转换,我们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一次。而这次,更让读者加深了印象。现在,借着寓言体或曰玄幻体,她是完完全全地描写开了。——说得具体一点,像小说中王姨那样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居委会主任、荣耀社区中不见任何亮色的群体性自私,以及对小巷人物不留温情的深刻揭露、夫妻之间爱情关系的根本怀疑,等等,在她以往的小说中,可能是会有所顾虑,略有迟疑的。这些拷问与思索,显然将小说的思想深度推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境地。

这应该是《战争合唱团》创作时的真实状态,而这是一个非常有利的文学创作窗口。它不仅直接导致了“牛年变法”的来临,而且也使得这部长篇小说在她的创作道路上具有了重要的价值。作者说:“在一种让所有人失明的病症来到的时候,人性的考验也就达到了一个特殊时刻。永远不要试探人性。”②(27)②范小青:《创作谈——当我们说不出思想时,我们在说什么》,《大家》2021年第1期,第126、126页。然而,作者还是试探了。也还正是因为如此大胆、创新的试探与追求,这部长篇新作《战争合唱团》在她的创作中便具有了特殊的意义和价值,同时,也值得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并认真地加以研究和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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