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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持续发展理念的历史演进及其当前困境探析

2022-12-07

关键词:理念人类资源

樊 越

自工业革命以降,科学和技术水平的提高赋予了人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发自然资源的能力,导致地球生态环境持续恶化,人与自然关系日益紧张。可持续发展理念正是各国在磋商如何应对全球危机,寻求人类社会与生物圈和谐共存的过程中提出的。1980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发布《世界自然资源保护大纲》,倡议“通过保护生物资源来实现可持续发展”。(1)IUCN,UNEP and WWF,World Conservation Strategy: Living Resource Conservation for Sustainable Development,1980,pp.iv-2.在这份文件中,“可持续发展”第一次以一个完整的概念登上历史舞台,并引发各行各业的持续热议。在所有涵义中,最受认可的当属1987年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在《我们共同的未来》报告中对可持续发展理念做出的定义。这一报告将可持续发展确立为一种能够维持人类社会长久进步的发展路径,即“可持续发展是既满足当代人的需要,又不对后代人满足其需要的能力构成威胁的发展”。(2)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我们共同的未来》,王之佳、柯金良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52页。

迄今为止,学界对可持续发展的研究涉及其涵义、组成要素以及衡量指标等诸多方面。(3)关于这方面的资料可参考Gerald G. Marten,Human Ecology: Basic Concepts for Sustainable Development,London: Earthscan,2001; John Blewitt,Understanding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New York: Routledge,2018; Peter P. Rogers,et al.,An Introduction to Sustainable Development,London: Earthscan,2008; Simon Bell and Stephen Morse,Sustainability Indicators: Measuring the Immeasurable,London: Earthscan,1999; Mark Roseland,Toward Sustainable Communities, Philadelphia: New Society Publishers,2005; Ann Dale,At the Edg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in the 21st Century, Vancouver: UBC Press,2001; Herman E. Daly,Beyond Growth: The Economics of Sustainable Development,Boston: Beacon Press,1996.此外,还有一些学者从环境史学的角度探讨了可持续发展概念的缘起、演化和影响。(4)相关著作可参考Ulrich Grober,Deep Roots: A Conceptual History of “Sustainable Development”(Nachhaltigkeit),Berlin: Wissenschaftszentrum Berlin fürSozialforschung (WZB),2007; Iris Borowy,Defining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for Our Common Future: A History of the World Commission on Environment and Development (Brundtland Commission),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14; Donald Worster,“The Shaky Ground of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in Donald Worster,ed.,The Wealth of Nature: Environmental History and the Ecological Imagina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pp.142-155.环境史领域的奠基人唐纳德·沃斯特(Donald Worster)将可持续发展的历史源头追溯到美国资源保护运动时期,而以历史学家克里斯托弗·茂奇(Christof Mauch)为代表的德国学者则将可持续发展的历史源头追溯到18世纪初期萨克森兴起的森林可持续产量理念。从时间线上看,两者相距百年,但其在思想脉络上的关联极其紧密:资源保护思想产生于森林可持续产量理念与美国资源管理需求相适应的基础之上。前者正是可持续发展理念的核心思想之一,而具有现代意义的“可持续性”一词则直接来源于后者。

在可持续发展理念内涵不断延伸以及各种与“可持续性”相结合的新概念层出不穷的情况下,追溯其历史渊源、本质涵义和理论支撑意义深远。不仅如此,本文还在此基础之上探讨了可持续发展理念的内涵演变及其理论缺陷,并思考面对愈演愈烈的生态危机,应该如何完善其内涵以探寻一条真正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可持续发展之路。

一、可持续发展理念形成的理论基础

过去几百年涉及人与自然关系的历史事件激发了事件参与者的思想转变和理论探索,为可持续发展理念奠定了理论基础。首先,具有现代意义的“可持续性”(英语:sustainability;德语:nachhaltigkeit)一词最早产生于18世纪初期的德国,当时负责萨克森采矿业的木炭和木材供应的矿务官汉斯·卡尔·冯·卡洛维茨(Hans Carl von Carlowitz)最早提出了“森林可持续产量”的概念。18世纪采矿业、冶金业以及造船业在欧洲各国极其兴盛,对木材的消耗量极大,例如冶炼1吨铁大约需要消耗30英亩的森林一年所出的树木。(5)Roland Bechmann,Trees and Man: The Forest in the Middle Ages, Saint Paul: Paragon House Publishers,1990,p.153.这最终导致整个欧洲的森林储备持续下降,广泛的经济和社会危机随之而来。此种情形下,1713年,卡洛维茨在借鉴英、法森林研究的基础之上,编著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森林经济》一书,系统梳理了当时欧洲盛行的林业管理知识,倡导森林的砍伐量等同于森林的复植量,即森林产品的最大获取量不能影响森林的再生能力以及稳定性。卡洛维茨还指出,面对森林严重破坏的局面,萨克森必须谨慎地使用木材,有计划地人工造林,以保证森林资源的稳定供应。这一理念很快受到其他欧洲国家的认可,为科学林学的建立奠定了基础。

到了19世纪后半叶,从德国林学院毕业的森林管理人才将森林可持续产量理念带到了世界各地。之后经过不断演化,成为今天所盛行的可持续林业和森林可持续管理理念。尽管与这两者追求保护森林的经济、社会和环境价值的理念不同,森林可持续产量概念的提出,主要目的在于保证充足的木材供应,本质上解决的是资源开发和过度使用之间的矛盾。但正是这一理念的问世,使人类看到了平衡资源利用和人类社会发展的可能性。如同美国著名林学专家威廉·杜尔(William A. Duerr)所言:“木材的可持续产量是人类最基本需求的一个体现,即维持生命本身的持续性。”(6)William A. Duerr,“The Role of Faith in Forest Resource Management,”in Fay Rumsey and William A. Duerr,eds.,Social Science in Forestry: A Book of Reading,Philadelphia: W.B. Saunders,1975,p.36.20世纪初期,可持续产量逐渐演化成一种独立的概念,并被应用到渔业及淡水、土地等自然资源的管理当中。一些经济学家甚至还尝试在消费和生产等经济活动中引入这一概念。总而言之,虽然卡洛维茨并非单纯出于保护森林资源的目的而提出可持续产量理念,但是他的尝试使人们看到了通过科学管理实现资源可持续利用的可能性。

其次,盛行于美国的资源保护思想确立了可持续发展理念重视资源保护和可持续利用的基调。20世纪伊始,世界范围的资源保护运动蓬勃发展,其中尤以美国最为引人注目。19世纪中期,在高速开展的城市化和工业化进程影响下,美国国内对森林的掠夺和破坏已达到疯狂的程度。据统计,1850年前,美国东部的森林砍伐面积已经超过了1亿英亩。(7)Michael Williams,Americans and Their Forests: A Historical Geograph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p.118.森林遭到的毁灭性破坏以及由此引发的土壤侵蚀、水土流失、洪水等自然灾害频发,使得“原来的敌视情绪逐渐让位于欣赏和对这种珍贵资源快速消失的惋惜之情”。(8)付成双:《文明进步的尺度:美国社会森林观念的变迁及其影响》,《世界历史》2017年第6期,第54页。在此情形下,森林可持续产量理念于19世纪末期传入美国之后便迅速得到了社会各界精英的认可。在西奥多·罗斯福总统和林务官吉福特·平肖(Gifford Pinchot)的领导下,肇始于林业管理的美国资源保护运动旋即拉开了帷幕。

资源保护运动坚持资源开发、防止产生废弃物和公共利益优先为基本指导原则。首先,对资源的开发无论在何种情形之下都必须是第一要务,这一点是由美国资源保护运动的根本目的所决定的。美国资源保护运动以资源保护为手段,其目的在于实现“在最长的时间里为最多数人谋求自然资源的最好利用”。其次,防止废弃物的产生是提高资源利用效率的有效途径。19世纪后期,美国资源利用率极低。以煤炭资源为例,当时美国保存和利用的煤炭量只有开采量的5%。(9)Gifford Pinchot,The Fight for Conservation, New York: Doubleday,Page & Company,1910,pp.48,44-46.如此一来,提高资源利用率,减少不必要的浪费便成为保证资源长久利用的重要手段之一。最后,在这场资源保护运动中,无论采取何种资源保护手段,其落脚点都是为了满足大众而不是少数利益群体的需求。19世纪后期的美国西部受自由放任主义政策影响,大财团对土地的控制依旧呈现原始、粗暴的状态。财阀垄断和地方政府的腐败造成资源被破坏和普通公民利益被侵害的现状。基于此,倡导对公众利益的保护能够赢得大众对资源保护运动的支持,发挥打破财阀垄断、准许政府介入的作用,最终保护资源为所有美国人所用。

资源保护运动的参与者多为林学、地质学和人文学等领域的学者,如何利用所学达到资源保护的目标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而不是自然保留派所推崇的自然之美。这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资源保护思想的核心在于合理地规划以有效地开发所有自然资源,而不是发起一场与草根阶级紧密结合的运动。尽管如此,资源保护运动和资源保护思想的影响是深远的,它们重申了资源对于人类生存发展的重要性,使人们意识到保护以及有节制地利用资源的必要性,这一点确立了此后包括可持续发展理念在内的所有保护理念重视资源保护的基调。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资源保护运动所采取的由政府主导、专业学者协助的运动形式也逐渐得到各国政府以及国际组织的认可,成为一种主流的运动形式。

第三,以“生态系统”理论为基础的土地伦理(Land Ethics)承认生态系统各要素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奠定了可持续发展理念重视生态完整性的基础。20世纪初期,对人类与自然的研究分为两条相对独立的思路:一条专注于研究一切与人类社会相关的课题,而另一条则着眼于自然,专攻动、植物研究。但是随着生态学研究的深入,这两条思路的交叉融合已悄然发生。正是在此情形下,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提出了著名的土地伦理。在其著作《沙乡年鉴》一书中,利奥波德指出:“土地伦理使人类的角色从土地的征服者变成了其中普通的成员和公民。”(10)Aldo Leopold,A Sand County Almanac and Sketches Here and There,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8,pp.203-205.

土地伦理是利奥波德对资源保护思想进行反思的成果。利奥波德毕业于由平肖家族资助建立的耶鲁森林学校,在完成林学教育之后被派往美国西南部,负责亚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的森林事务管理。青年时期的利奥波德曾是平肖关于资源利用的功利主义思想的忠实拥戴者。但是在协助不同层级的政府应对多种资源管理问题的过程中,在亲眼目睹偏激的资源保护行为对自然的伤害后,利奥波德的认知很快发生了转变。他开始反思盲目追求效率和经济利益的人工管理的弊端,并拒绝以“好”和“坏”作为评价物种的绝对标准。相反,他开始用生态的眼光认识自然并意识到健康的生态系统有赖于对其完整性的保护,当“土地机制作为一个整体是完好的,那么无论我们理解与否,每一个部分也会是完好的”。(11)Aldo Leopold,A Sand County Almanac with Other Essays on Conservation from Round River,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6,p.177.

整体而言,土地伦理是利奥波德在荒野保护以及对威斯康星的农场进行生态修复过程中的心得体会和认知的升华。作为一种全新的伦理观念,它描述了人与自然之间互相依赖、互惠互利的重要关系,首次为人类提供了一种打破传统认知的非人类中心主义的道德伦理。在利奥波德的认知中,依赖土地而生的物种都应该致力于对土地系统“完整性、稳定性和美”的维护,人类亦不例外。(12)J. Baird Callicott,“Land Ethics: Into Terra Incognita,” Curt Meine and Richard L. Knight,eds.,The Essential Aldo Leopold: Quotations and Commentaries, 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99,p.297.与平肖和罗斯福总统将资源保护视作增加国家财富的重要手段不同,土地伦理反对经济与环境之间的这种“贸易”关系,倡导对生态完整性和多样性的保护,从而在某种程度上奠定了当前可持续模式的基石。其重要影响在于,它是生态系统这一概念与利奥波德资源管理经验的结合体,是新旧知识体系相互碰撞之后的升华。它将当时仅为学界所知的生态学知识转化为普通人可理解的哲学思想,开创了现代环境伦理学的先河。至此之后,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以不同以往的眼光看待人类社会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承认自然资源对于人类生存发展的重要性,以及对其进行保护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可以说,土地伦理推动了学界从专注单一的自然资源保护到重视宏观生态系统研究的转变,而这一点也成为可持续发展理念所倡导的核心价值观之一。

总结而言,从森林可持续产量概念中诞生的具有现代意义的“可持续性”一词,使人类第一次认识到地球自然资源的有限性以及保证资源可持续供应的重要意义。随着世界资源保护运动,尤其是美国资源保护运动的发展,森林可持续产量理念逐渐被应用到各种生物以及非生物资源的可持续管理实践当中。而从资源保护运动的批判和反思中产生的土地伦理则标志着一个建构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上的人类社会的巨大转变。从此以后,人类开始意识到,人类是整个生态系统无法剥离的一部分,人类依赖自然而生存,人类需要维护自然可持续供应资源和生态服务的能力来谋求生存和发展。面对愈演愈烈的生态和社会危机,人类迫切需要找寻一条全新的能够维持人类社会与生态系统和谐共存的道路。

二、对发展与环境保护关系的反思与可持续发展理念的创立

如果说,森林可持续产量理念、资源保护思想以及土地伦理共同奠定了可持续发展理念的理论基础,那么日益激化的人与自然矛盾则成为可持续发展理念问世的催化剂。20世纪后半叶,世界范围的工业化进程和人口数量的快速增长,给地球上日渐衰竭的森林、土地、水源、矿产、野生动植物等自然资源带来了史无前例的压力。20世纪五六十年代,伦敦烟雾事件、洛杉矶光化学烟雾事件以及日本水俣病等环境公害事件频发,便是大自然对人类疯狂掠夺行为的报复。除此之外,酸雨、石油泄漏、海洋污染等“环境问题所造成的影响已经跨越了国界,扩大到全球性规模”。(13)J. 唐纳德·休斯:《世界环境史:人类在地球生命中的角色转变》,赵长凤等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4年,第214页。

面对亟待解决的生存危机,国际社会呈现出一种对人类社会未来走向既憧憬又恐惧的复杂情绪。以丹麦经济学家埃斯特·博塞拉普(Ester Boserup)为代表的丰饶论学派坚信,虽然人类在漫长的岁月中经历了许多灾难,但是每一次都可逢凶化吉,找到应对之策。人类已经具备了迎接挑战和解决危机的能力,因此并不需要彻底改变已有的发展策略。博塞拉普宣称:“人口增长带来的压力将会刺激新技术的发明以及更多食物的生产,从而满足人类的需求并缓解人类所面临的生存压力。”(14)Ester Boserup,The Condition of Agricultural Growth: The Economics of Agrarian Change under Population Pressure, Chicago: Aldine,1965,p.20.相反,另一些学者则质疑人类过往的生存技巧能否创造一个繁荣的未来。哈佛经济学家肯尼斯·加尔布雷思(Kenneth Galbraith)就曾公开质疑将GDP作为衡量经济成功与否标准的合理性。他的同事肯尼斯·博尔丁(Kenneth Boulding)进一步指出,应当以“质”而不是“量”来衡量成功,只有这样才能减少资源的利用量并降低污染,从而保证自然资源的持续供应。(15)Kenneth E. Boulding,“The Economic of the Coming Spaceship Earth,” H. Jarrett,ed.,Environmental Quality in a Growing Economy,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66,pp.3-14.在此种情形之下,1962年,美国生物学家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发表《寂静的春天》一书,揭示了杀虫剂、除草剂等化学合成品对生态系统以及人类健康的威胁。这本著作进一步唤醒了公众的环境意识,揭开了现代环境保护运动的帷幕。

此后,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质疑20世纪以来新古典主义经济学理论追求经济和人口无限增长的合理性。1972年罗马俱乐部发表的研究报告《增长的极限》便是其中的重要成果之一。它重新将英国经济学家托马斯·马尔萨斯的人口理论带到世人面前并发出了震惊世界的预言:“如果人类不对当前的资源消耗行为作出重大调整,那么最迟到下个世纪末(2100年),人口和工业增长必将会停止。”(16)Donella H. Meadows,et al.,The Limits to Growth,New York: Universe Books,1972,p.126.俱乐部成员运用电脑模型设计了一种能够保持全球均衡状态的世界体系,这个系统能够满足地球上所有人口基本的物质需求且能够持续存在,不会突然或者不受控制的崩塌。尽管一些学者认为罗马俱乐部的“末日言论”过于危言耸听,夸大了危机的程度,但是更多的学者支持报告中的观点。他们认为,资源和地球承载力有限的现实决定了机械的、以数量为衡量标准的经济和人口增长终将难以为继,人类需要在认知、道德、经济和社会领域做出重大调整,重新发掘一条足以应对当前危机的良性的、可持续的发展之路。正是在这份报告中,“可持续性”一词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它不再单纯代表卡洛维茨笔下对自然资源可持续利用的追求,更是对建立一种能够与大自然和谐共存可持续社会的向往。

1972年6月,联合国在斯德哥尔摩召开了第一次人类环境会议,标志着人类对环境问题的认识已经进入新的阶段。斯德哥尔摩会议发布的《人类环境宣言》指出:“保护和改善人类环境是关系到全世界人民幸福和经济发展的重大问题,也是全世界人民的迫切希望和政府的责任。”(17)The United Nations Conference on the Human Environment, Declaration of the United Nations Conference on the Human Environment,New York: United Nations,1972,p.1.然而遗憾的是,无论是《增长的极限》还是《人类环境宣言》都存在一个明显的缺陷:它们强调了生态环境对于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意义,提倡为了更长久的幸福而优先保护环境,但是却忘记解决发展中国家普遍存在的现实问题。发达国家已率先完成工业化进程,创造了足够保证国民享受富足、舒适生活的物质基础,而发展中国家却依然需要保持发展的步伐来喂养数量庞大的贫困人口。不同的国情决定两者必定会在发展优先还是环境优先的选择题中给出不同的答案。在面对不均衡的发展、贫穷和不断增长的人口数量给自然资源造成的前所未有的压力,人类究竟该何去何从?对于这一疑问,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1984年,应联合国要求,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组建成立,由挪威前首相布伦特兰夫人(Gro Harlem Brundtland)担任主席一职。委员会成立的初衷在于协调世界各国,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的发展与环境矛盾,制订切实可行的环境政策保证21世纪之后的全球可持续发展。委员会特设以吉姆·麦克尼尔(Jim MacNeill)为首的秘书处,负责搜集信息和提供建议,并最终将这些信息出版为公众和政府所用。作为主席,布伦特兰强有力的领导风格以及理智客观的个性对委员会的运转产生了深刻影响。她提议秘书处应当由具备不同学科背景的专家组成,保证在关键时刻能够为委员会提供全面、专业的建议。此外,布伦特兰还非常赞同麦克尼尔在不同国家召开公共会议的提议。正是通过这些会议和多次的实地探访,委员会才得以清晰地理解世界不同国家和人群的诉求,从而为调和纷争、达成共识创造了条件。随着调研工作的不断开展,布伦特兰与各位委员逐渐意识到,环境保护有赖于所有部门的通力合作,而不只是环保部门的单打独斗。事实上,生态危机是人类不负责任的发展政策的“副产品”,在重大的决策当中只有全盘考虑生态、经济、社会和文化因素才有可能彻底扭转局势,谋求出路。

对于委员会而言,贫穷是全球环境问题的主要原因,如果不能消除世界范围的贫困和发展失衡问题,那么所有的环保举措都有可能徒劳。基于此,布伦特兰提出,委员会的关注点不应只局限于环境问题,更是要同时与“贫穷和不受控制的人口增长作斗争”。(18)Gro Harlem Brundtland,Madam Prime Minister: A Life in Power and Politics,New York: Farrar,Straus and Giroux,2002,p.197.受此认知影响,委员会成员判定他们的工作职责已经不在于继续宣扬传统的环境保护方式和理念,而是如何为世界各国提供有价值的政治政策参考。这种政策既要满足发展中国家摆脱贫困、谋求发展的需要,又要尊重地球生态承载力和废弃物吸收能力有限性的现实。1987年,在吸取其他国际组织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布伦特兰委员会在《我们共同的未来》报告中对学界的不同论点进行了系统整合,赋予了可持续发展理念颇具普遍性和传播能力的内涵。依照该报告的诠释,可持续发展理念的核心内涵在于如何“满足人们的基本需求以及给全体人民机会以满足他们要求更好生活的愿望”。这其实是对平肖所宣扬的资源要为当代人所用、也为后代所用这一观点的认可与继承,也是可持续森林产量理念和资源保护思想以满足人类物质需求为最终目标的体现。或许委员会也意识到这样的定义过于“物质化”,无法与传统人类中心主义的伦理观念相区分,因此他们特别提出人类需求的满足必须建立在两个前提之上:第一,“需求”,特别是优先考虑世界贫困人民的基本需求;第二,“限制”,即对现在以及将来对环境利用程度的限制。在此基础上,布伦特兰委员会解释道:“绝不是要求停止经济发展,……但是要以可持续发展思想作为指导的政策,要求决策者必须在制订政策时确保经济增长绝对建立在它的生态基础上,……因而环境保护是可持续发展思想所固有的特征,它集中解决环境问题的根源而不是症状。”(19)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我们共同的未来》,第53、48-49页。可以说,可持续发展理念鼓励在人们基本需求没有得到满足的地方保证经济增长,而在基本需求已经得到满足的地方实现资源利用的可持续性。

《我们共同的未来》报告的问世成为可持续发展步入国际舞台的关键节点,它对可持续发展的定义受到了世界各国的广泛应用。作为一种具有革命意义的发展模式,可持续发展理念承认生态学与土地伦理所倡导的人是自然界的一分子,生于自然,依赖于自然的观点,并尽可能地向公众传达保护环境就是保证人类社会发展的观念。与早期的可持续产量概念和资源保护思想相比,可持续发展理念缓和了长久以来发展与环境保护的对立关系,力图建立一个人与自然友好相处的环境友好型社会。正如布伦特兰所说:“委员会已经谨慎地表明,同步实现更好的环境、健康保健、教育以及更少的贫困是可能的。”(20)Brundtland,Madam Prime Minister,p.216.

三、可持续发展理念的推广及演进

1987年,在世界环境与发展会议结束后,联合国以及布伦特兰委员会成员对可持续发展理念进行了积极的宣传。1988年4月,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在日内瓦设立“我们共同的未来”工作中心。同年8月,布伦特兰在挪威首都奥斯陆与联合国秘书长哈维尔·佩雷斯·德奎利亚尔会面,商讨如何将可持续发展作为联合国管理体系的一个重要目标,尽快构建一个致力于经济发展、社会公平和环境友好的全球环境伦理体系。经过不断努力,到1990年,几乎所有的联合国组织机构以及世界银行、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等国际组织都已经考虑或者计划将《我们共同的未来》报告中的建议纳入日常以及特殊事务的议程当中。加拿大、丹麦、荷兰、芬兰、日本、挪威、法国、意大利、瑞典、英国等国也设立了专门研究可持续发展理念的工作组和委员会。此外,印度、印度尼西亚、尼泊尔、巴布亚新几内亚、马来西亚等发展中国家也开始以不同形式响应布伦特兰委员会的号召。(21)Borowy,Defining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for Our Common Future,pp.169-171.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学者也开始投入到对可持续发展理念的研究当中,尽管视角和动机各有不同,但是学界多以布伦特兰委员会的定义为标准,并在此基础上继续深化解读。随着研究的深入,可持续发展的内涵也随之不断演化,并大致分为三个主要分支。首先,许多学者、政客和企业家仍旧将关注的重点放在如何确保经济的可持续发展之上,并以此角度来理解可持续发展理念。例如,加拿大国家环境和经济工作小组(National Task Force on Environment and Economy)认为,可持续发展等同于可持续的经济发展,并将其定义为一种能够确保当前对资源和环境的开发利用不会损害未来利用需求的发展。(22)Dale,At the Edge,pp.5-6.美国学者理查德·哈伍德(Richard R. Hardwood)在其文章中也曾提出,可持续发展是一种无限发展的体系,其重点在于,如何实现为人类谋求最大利益以及更有效的资源利用和环境保护之间的平衡。(23)Richard. R. Hardwood,“History of Sustainable Agriculture,” C. A. Edwards,et al.,eds.,Sustainable Systems,Boca Raton: CRC Press,1990,pp.3-19.对于这些学者而言,可持续发展不过是可持续增长、可持续转变和成功的经济发展的代名词,而“发展”既是推行这一理念所要实现的目标,同时也是实现发展目标的途径。不幸的是,当“发展”被视作物质财富增长的代名词时,可持续发展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一种以实现持续增长的物质财富为目标的理念。

不仅如此,很多学者还认为应该交由市场经济来规范人类的资源开发行为。这种思想来源于当时非常流行的自由市场环境主义,其主张是,当市场信号发生变化时,人类的资源利用行为也会相应调整。最典型的例子是,当一种资源日渐稀缺时,竞争和价格也会随之增加,开发成本随之上升,这会鼓励一些投资者放弃对此资源的开采,转而投资其他资源,或者提高该资源的利用效率。这种思想逻辑的直接结果是,许多学者和政客认为公共的资源将难逃过度开采的命运,与之相对,私人占有的资源将会得到更加有效的管理和保护。(24)Jennifer A. Elliott,An Introduction to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13,p.48.在这种情形下,一些学者和政客宣称,践行可持续发展无需对传统的经济发展模式做出重大改革,市场将会自动调节和鼓励人们做出合理的资源利用行为,因此经济可以无限地发展下去。(25)Sharachchandra M. Lele,“Sustainable Development: A Critical Review,” World Development,Vol.19,No.6,June 1991,pp.607-621.但真实的情况是,私人企业家的逐利行为将会导致更加疯狂的资源开发和浪费。

与上述观点不同,一些学者尝试站在生态和环境的立场认识可持续发展,并将其完全等同于生态可持续性。这种理解包含两大特点:第一,视“可持续性”为生态层面的可持续性;第二,认为可持续发展是一种以生态可持续性为其重要目标之一的发展过程。(26)Lele,“Sustainable Development,” p.608.支持这一论点的多为生物学家和环境学家,在他们看来,生态可持续性的实现依赖于对生态“法则”的尊重,而这些法则决定了生态系统对人类经济和社会活动做出何种反应。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等国际组织就指出,可持续发展就是一种必须在生态系统可承受范围内提高人类生活质量的发展谋略。(27)IUCN,UNEP and WWF,Caring for the Earth: A Strategy for Sustainable Living,Gland,Switzerland,1991,p.10.南非学者伊扎克·凡·德·梅尔韦(Izak van der Merwe)等人的观点稍显激进,他们将可持续发展理解成一种改变经济发展模式来满足基本生活质量,同时保护富有价值的生态系统和其他群落的方案。(28)Izak van der Merwe and Jacques van der Merwe,Sustainable Development at the Local Level: An Introduction to Local Agenda 21—A South African Version,Department of Environmental Affairs and Tourism of Pretoria,1999,in Dan Cristian Duran,Luminita Maria Gogan,Alin Artene and Vasile Duran,“The Concept of Sustainable Development—A Possible Approach,” Procedia Economics and Finance, Vol.26,December 2015,p.808.这种以实现生态可持续性为目的来解读可持续发展理念的思想,虽然受到了一些环保主义人士和少数学者的支持,但是它强调克制不必要的物质欲望,抨击将经济发展作为核心目标的激进想法难以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可。

此外,除了单纯从经济或者生态的角度认识可持续发展理念之外,一些学者还意识到社会可持续性也应当囊括在“可持续性”的范畴之内。加利福尼亚大学的沙拉赫尚德拉·勒勒(Sharachchandra M. Lele)教授指出,一些社会条件会影响人与自然互动的生态可持续性或者不可持续性。(29)Lele,“Sustainable Development,” pp.609-610.不仅如此,社会因素还会对经济可持续性产生深刻的影响。人类作为群居性动物,其个体的生存和发展都发生在社会环境之中,维持社会的可持续性其实就是维护人类种群的可持续性。基于此,1998年,美国著名环境保护学家多内拉·梅多斯(Donella H. Meadows)在一份名为《可持续发展:指标和信息系统》的报告中强调:“可持续发展是一种源自一个高度复杂的系统长期进化的社会建构,在这个系统中,人口数量和经济发展能够融入生态系统和地球的生物化学过程之中。”(30)Donella H. Meadows,Indicators and Information Systems for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Hartland: Sustainability Institute,1998,p.7.英国学者保罗·瓦雷(Paul Vare)等学者则在此基础之上进一步丰富了可持续发展的内涵。

1992年,为了实现在全世界推广可持续发展理念的目的,联合国环境与发展大会在巴西里约热内卢召开。此次会议是继1972年的斯德哥尔摩会议之后,在环境与发展领域召开的规模最大、级别最高的国际会议,共有183个国家和70个国际组织参加。此次会议还通过了《里约环境与发展宣言》《21世纪议程》以及《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等一系列以可持续发展为核心的重要文件。其中,《21世纪议程》从社会、经济和环境三个维度出发,提出了有针对性的改革目标和执行方案,其中有关消除贫困,改善人类健康状况以及在政府决策中整合环境和经济需求的主张得到了世界多数国家和大型企业的认可。

21世纪初期,可持续发展理念已经发展出几十种涵义。虽然研究的重点有所不同,但是学者们大多认同可持续发展理念应当至少保证经济、社会文化和生态这三个领域的可持续性。确切来讲,就是必须要保证人们的收入最大化,保持生态和物理世界的恢复力和抗性,维持社会和文化系统的稳定性。在此理解基础之上,可持续发展不仅仅是一种能够保持人类需求持续满足的手段,更是一种保护地球自然环境,促进国家内部以及国与国之间公平竞争的全新发展模式。

时至今日,如同布伦特兰所期望的那样,可持续发展已成为世界不同国家、地区以及组织大力推行的发展理念。为此,麦克尼尔不无惊讶地感叹道:“国际组织、政府、民间团体以及学术界支持我们建议的速度令人震惊,……几年之后,‘可持续发展’已经变成了人们日常词汇的一部分。”(31)Borowy,Defining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for Our Common Future, p.ix.与此同时,可持续发展理念也在生态、社会、经济和文化的维度内继续深化和细化,并与人力资本、大气变化等具体问题结合到一起。2015年,联合国确立了世界各国应当坚持追求的17个可持续发展目标以及169个具体目标和232个衡量指标,共涉及193个联合国成员国和数量庞大的民间组织。(32)UNDP,“World Leaders Adopt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 https:∥www.undp.org/content/undp/en/home/presscenter/pressreleases/2015/09/24/undp-welcomes-adoption-of-sustainable-development-goals-by-world-leaders.html,2019-8-7.这些目标涵盖能源、教育、经济、消除贫困、大气变化、管理、性别平等众多领域,并在千禧年发展目标之后继续指导2015到2030年间的全球可持续发展工作。

四、当前困境探析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广受推崇,但是可持续发展理念所固有的缺陷却使其应对生态和发展危机的效果大打折扣。首先,布伦特兰委员会为了确保可持续发展理念的普遍适用性而有意保留其涵义的模糊性,导致学界对其理解出现偏差。委员会特别吸取了罗马俱乐部的教训,一开始便将自己定位成政策研究机构,而不是像前者那样的学术机构。这样的选择在为布伦特兰委员会争取到众多支持的同时,也迫使它不得不赋予可持续发展理念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内涵,譬如将对子孙后代的关怀设定为这一理念的特征之一。这虽然保证了可持续发展理念的普遍性,但也使其沦落成一个让人困惑且难以实际操作的模糊口号。

果然,《我们共同的未来》报告发布之后不久,不同领域的学者就纷纷强调自己对可持续发展理念理解的“正确性”。就职于世界银行的罗伯特·里佩托(Robert Repetto)视代际公平为可持续发展的核心内容,他说:“一个广泛的共识是,损害后代福祉的政策是不公平的。”(33)Robert Repetto,World Enough and Time: Successful Strategies for Resource Management,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86,p.17.而美国学者爱德华·巴比尔(Edward B. Barbier)则把可持续发展看作是生态与资源系统、社会系统和经济系统之间的交互作用。(34)Edward B. Barbier,“The Concept of Sustainable Economic Development,” Environmental Conservation, Vol.14,No.2,June 1987,p.109.另有一些学者则强调可持续发展对经济发展的鼓励和对经济利益的保护。这些理解上的分歧无疑加大了在世界各国推行可持续发展理念的难度。如此一来,可持续发展概念上的模糊性不再是共识的基石,而是分歧的温床,“不管是谁,只要能够给这个词汇定义,就可以在一场影响我们未来的政治战役中获得胜利”。(35)Daly,Beyond Growth,p.2.

其次,可持续发展理念仍然没有放弃对经济增长的追求,甚至将其视为解决全球贫困和环境问题的应对措施。布伦特兰委员会鼓励经济增长,提出了发展中国家人均收入年增长率不低于3%的期望。(36)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我们共同的未来》,第60-61页。在委员会看来,鼓励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增长将会创造更多的物质财富来满足贫困人口的基本需求,从而根除造成环境与社会不可持续的阻碍因素。这一主张得到了以世界银行为代表的国际经济组织和一些国家的大力支持。在1992年的《世界发展报告》中,世界银行宣称:“有效率的增长不必成为环境的敌人,好的环境保护政策将会帮助,而不是损害经济发展。”(37)World Bank, World Development Report 1992: Development and the Environment,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2,p.178.美国财政部长詹姆士·贝克(James Baker)更是以保护发展中国家的利益为借口,辩称发展中国家的领导人是不会因为担心破坏环境而拒绝发展经济、提高居民生活水平的。这些主张似乎很有道理,但都忽略或回避了人类社会的发展受地球物理极限制约的现实。倘若在贫穷国家经济增长的同时,富裕国家的国民经济也维持同样的态势,那么全球的资源储备势必会锐减,生态系统的平衡与稳定性也会进一步打破。

更重要的是,在肯定经济增长必要性的同时,布伦特兰报告并没有明确解释可持续发展理念中“发展”一词的涵义。布伦特兰曾表示,传统意义上视发展为贫穷国家变得富裕的理解是非常狭隘的,并强调发展并不等同于GDP的机械增长。(38)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我们共同的未来》,“前言”,第8页。但是无论是布伦特兰还是委员会成员,都未能成功地给“发展”一个明确的定义,反而专注于定义它的可持续特征。如此一来,“仅仅呼吁新的经济增长时代,却未曾对量化经济进步的新指标提出建议,致使世界各国无从选择,只能继续利用GDP来追踪经济发展”。(39)UNU,IHDP and UNEP,Inclusive Wealth Report 2012: Measuring Progress toward Sustainabilit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p.5.毫不意外,这一缺憾成为利益集团规避重大社会和经济变革的绝佳借口。许多国家与组织趁机声称对世界经济的持续增长抱有充足的信心,将发展与增长等同起来,不加限制地开发资源以追求GDP的持续攀升。

最后,就其本质而言,可持续发展理念依然无法摆脱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影响,它视环境为人类社会的利用对象,缺乏对生态系统整体平衡与和谐的关怀。尽管布伦特兰委员会提出了对环境利用程度的限制,但是仍以满足人类发展需求和平衡各国利益诉求为根本目标,使其难以客观、公平、理性地对待人与自然的关系。其实,不管其涵义的模糊性还是对“发展”内涵的含糊其辞,都与其功利的“人本位”思想有很大干系。为此,一些学者批评道:“在这个新概念之中,可持续性的重心微妙地从自然转移到了发展,……简言之,可持续性的涵义从保护自然变成了保护发展”。(40)Shelly Shah,“Sustainable Development: Criticisms of the Idea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http:∥www.sociologydiscussion.com/economics/sustainable-development-criticisms-of-the-idea-sustainable-development/706,2020-2-21.事实确实如此,在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影响之下,大多数国家只是重新命名或者扩展已有的环境政策法规,使其构成所谓的可持续发展政策的一部分。可持续发展理念不仅沦为一些国家及组织合理化其行动的挡箭牌,也未能根本缓和发达与发展中国家的矛盾:前者希望后者停止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粗放的经济增长形式,后者却埋怨前者曾经牺牲了空气、森林和水源以实现快速工业化,而它们理应享受同样的权利。谁应当享受优先发展的权利“打败”了环境保护紧迫性,反而成为人们最关注的话题。

如此一来,可持续发展理念本身所固有的缺陷,极大限制了人类平衡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事业的成果。臭氧层破坏、温室效应、生物多样性减少等生态危机愈演愈烈,并进一步威胁到人类的生存。据不完全统计,从1998年到2017年的20年间,全世界共有130万人口丧生于与大气和地球物理相关的疾病。(41)UN,Th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 Report 2019,p.16.可以说,人类社会取得的任何进步,都是以破坏自然环境和危害自身健康获取的。面对此种困境,人类需要立刻做出决断:是继续在绝对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浸淫之下彻底摧毁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家园,还是在一种全新的环境伦理的引领下坚定不移地走可持续发展之路?如果选择的是后者,合理借鉴生态中心主义和生态正义的主张或许能为践行可持续发展理念提供更为宏观和客观的视角。

首先,人类必须承认自己是地球命运共同体中的普通成员,人类社会的进步与发展无不依赖自然所提供的资源与能源。人类只是生态系统中普通的一员,而地球上其他生物同样享有生存的权利,也同样具有非工具性的内在价值。如同霍尔姆斯·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所言:“每一种生命体都以其独特的方式表示其对生命的珍视,根本不管它们周围是否有人类存在。”(42)霍尔姆斯·罗尔斯顿III:《哲学走向荒野》,刘耳、叶平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序”,第9-10页。与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相比,从反思现代环境问题中产生的生态中心主义思想以整体而不是某个个体为关注的对象,追求的是包含人类在内的整个生态系统的平衡、稳定和内在价值。它巧妙地将关注的重点置于人与自然的关联之上而非像生物中心主义那样将人类与动物完全划上等号,从而避免了遭到普遍反对的危险。

其次,对生态正义的维护能够在很大程度上缓和人类内部矛盾,争取到最广泛的国际合作。世界市场经济体系的建立,将发展中国家变为发达国家的原料供应地和废弃物填埋场,在残酷掠夺当地自然资源并破坏其生态环境的同时还加剧了世界范围的生态退化。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在满足贫困人口的基本需求和尊重生态系统资源供应和恢复能力有限性之间取得平衡便成了打破困境的关键。生态正义支持生态中心主义尊重个体成员价值的观点,鼓励全人类独立而自决,关注人类如何获取资源、如何公平地分配自然资源以及由哪些群体来承担因此造成的环境危害等问题。此外,它还强调“对边缘化以及贫困人口需求的特别关注”,这无疑有助于获得发展中国家对环境保护事业的支持。(43)Canadian Catholic Organization for Development and Peace,“The Time for Ecological Justice Is Now,” https:∥www.devp.org/sites/www.devp.org/files/documents/materials/devpeace_backgrounder_2011-2016_ecological_justice.pdf,2020-2-20.

最后,人类应当在经济和社会文化领域做出重大变革,共建环境友好型的宜居社会。人类社会的发展绝不仅仅只是被动地遵循一个系统从萌芽、发展、成熟再到最终衰亡的自然规律,更是为了创造充足的物质条件以满足人类的各种需求,同时也为不断增加的新生人口提供充足的粮食和住所。脱离了这一现实基础的发展理念即使受到某些深生态学家或者极端环保主义者的推崇,也终将会由于缺乏广泛的群众基础而失败,可持续发展理念也不例外。因此,无论何时,促进社会发展,满足人类特别是贫困人口的基本需求都应该是可持续发展理念的重要任务。但是地球上的自然资源日渐枯竭,生态环境持续恶化已是不争的事实。面对严酷的现实状况,借鉴生态中心主义和生态正义的核心原则,把握环境保护以及社会发展的“度”,实现二者之间的平衡是应对危机的关键所在。

总而言之,可持续发展理念看似创造性地借助“可持续性”将社会发展与环境保护的目标协调统一起来,但遗憾的是,这种统一仍然未能真正摆脱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影响,依旧把满足人类自身需求放在优先考虑的位置,使得自然环境在很大程度上沦为了为发展服务的工具。特别是当环境保护与人类利益发生冲突时,被迫牺牲的一定是前者。如此一来,环境的可持续性不得不做出让步,被迫屈从于政治可持续性、经济可持续性、文化可持续性等众多衍生概念之下。某种程度而言,摆脱可持续发展理念的实施困境,关键之处在于如何在社会发展和环境保护之间寻求一个合适的“度”:一方面,去除人类中心主义,建构将人类视为生命共同体成员的认知准则,将生态中心主义作为可持续发展理念的核心指导思想;另一方面,在利用可持续发展理念制定具体的经济和社会发展政策的过程中,抛弃那种只讲究效率而忽视公平的做法,维护生态正义,在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之间寻求共同解决发展和环境保护问题的行为准则。

结 语

可持续发展理念是在应对二战后严峻的生态危机以及日益尖锐的人与自然矛盾的情形下问世的。其概念的成型以及涵义的确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为保证萨克森的经济发展需求,可持续产量概念被率先应用到森林资源可持续管理的尝试中;基于同样的目标,在美国蓬勃发展的资源保护运动将可持续产量概念推广到对所有自然资源的保护事业当中;而土地伦理则进一步描述了人与自然之间的有机联系,凸显了保护生态系统完整性的重要意义。以此为理论基础构建的可持续发展理念强调环境保护对于人类社会发展和满足当代及未来子孙需求的必要性,倡导全人类尊重地球的物理极限,限制科技以及社会组织施加于生态之上的影响。此外,可持续发展理念还追求资源分配的公平性,强调对发展中国家需求的优先满足。可以说,可持续发展理念是人类重新认识人与自然环境的产物,与以往的发展理念相比更加进步、理性,具有说服力。这些特性使得这一理念一经问世便受到世界各国政府和各类社会组织的追捧。

遗憾的是,虽然可续持续发展理念广受热议和认可,但是由于存在内涵模糊,仍以GDP作为经济发展衡量指标等诸多问题,导致其实际落实情况不尽人意。归根结底,可持续发展理念难以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烙印,依旧把满足人类需求放在优先考虑的位置。在这种“人本位”价值观的影响下,环境保护在很大程度上沦为服务于社会发展需求的工具。面对这种困境,人类应当摆脱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束缚,在以整体主义为核心的生态中心主义伦理观的引导下正视自身与生态系统的紧密关联,承认自然环境对人类行为的约束力。此外,一个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社会的也必然是一个维护生态正义的社会。人类不仅要维护人类族群内部,尤其是发展中国家和一国之内弱势群体的生态正义,也应当尊重“地球村”其他成员的生存和生命价值,维护它们所享有的生态正义的权利。与此同时,人类还应当提高警惕,把握生态环境保护与社会发展的“度”,避免从“人类利益至上”走向极端环境保护主义和生态法西斯主义的另一个极端。唯有如此,人类才能真正平衡发展与保护的需求,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构建一个包含地球所有物种在内的命运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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