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凝视:电影《地下》的观看之道
2022-12-07韩彩琼
韩彩琼
埃米尔·库斯图里卡(Emir Kusturica)是著名的南斯拉夫导演,两次获得金棕榈奖杯,其影评极具个人风格特色,善于在狂欢化叙事中表达对政治和民族的关切[1]。《地下》是使库斯图里卡享誉世界的巅峰之作,影片各种元素融合到一起,“探索了将所有艺术融合在一起的可能性”[2]。该作品讲述了20世纪后半叶南斯拉夫的战争与政治,“人民浑然不觉地走进被编排的故事里,好像把这就当作事实”[3],鲜明的反铁托意图也引起了一定的争议。《地下》建构了地上世界和地下世界的“纵向发展线”[4],地下世界的民众被观看却无自由选择观看内容的权力,地上世界的政治家马高凝视着地下民众的活动,但是民众却无法看到马高,这种关系恰似福柯笔下环形监狱中的犯人和中心塔的人。凝视的秘密中隐藏着权力的秘密,“凝视,永远是权力化的视觉模式”[5]。凝视的背后是权力的操纵,《地下》中基于权力的凝视隐秘却普遍,展示了权力的凝视的等级性、建构性和虚假性等特点。该影片播出已20多年,现代社会中权力凝视的范围不断扩展,这一作品展示的权力的凝视机制值得我们进一步反思。
一、权力的凝视的等级性
《地下》中的权力的凝视具有等级性。地上的政治家马高通过窗口观看着地下人们的一举一动,处于权力的顶端和观看的顶点。地下的普通民众一直以为战争仍未结束,继续日夜劳作打造武器装备,无法看到一直观看着他们的政治家马高。地上的普通民众则通过媒体等观看着被政治家马高构建出来的革命史观,观看到的事物都是被政治家马高筛选过的事物。政治与权力相伴相生,政治家马高因其身份获得了观看民众的权力,政治家自己本身并不会被观看到全部,而民众却无法选择观看的内容。
地下采用公开的运作方式,每个人看起来都是绝对的光明,同吃同住,一同工作,没有隐私而言。然而,绝对的光明带来的乃是绝对的黑暗[6],“阳光和看守者的目光比起黑暗来,可以对囚禁者进行更有效的捕获,黑暗倒是具有某种保护的作用”[7]。地下的民众如同福柯笔下处于环形监狱中的人,处于幽暗闭塞的地下,从事武器生产,只能够被高高在上的政治家马高看见,却无法看到地上的现实生活。而政治家马高则如同环形监狱中处于瞭望塔顶端的人,自由地观看地下民众的生活。“看”成为控制监视民众的权力的“凝视”,民众作为“被看”者处于无法观看的地下。“看变成了隐匿和强力的监视,被看成了无处不在的外在的束缚”。[8]地上的民众观看的内容则经过了政治家马高的控制,去掉了政治家马高身上的污点和现实逻辑,建构了政治家马高完美无瑕的形象和历史发展的逻辑。领导人马高的形象塑造使得权力成为魅力,权力结构楔入了人的情感结构,而诗性历史的叙事成为诗性政治的内在基质。政治家马高在控制民众观看内容的同时也将自己隐藏起来,使得自己处于不被观察的幽暗“地下”,人们无法看到政治家马高在做什么不做什么,而一切却都在政治家马高的视线之下,这正是片名《地下》的另外一层含义:“一般而言,那些国家的行事手段总是‘地下’的——遮遮掩掩、恐为人知。”[9]
最终,通过具有等级性的权力的凝视,民众不断被权力凝视着,政治家马高则处于观看范围之外,建构着历史叙事和自身形象。地上与地下,构成了一显一隐,这也对应着权力的一显一隐。地下是灰暗的不能被展示的政治家马高的不堪过去和欲望的私心的代表,地上则是政治家马高向民众展示的光明磊落的形象,这构成了政治家马高的显与隐。同时,地上和地下内部之间也有着显与隐的关系,政治家马高无论在地上还是地下,显示的都是正大光明的形象,这是为了更加细致地监控民众,全知全能地控制一切需要控制的地方。正大光明背后却隐藏的是政治家马高的欲望和想法,隐蔽着至高无上的权力。[10]“显”与“隐”正是构成了权力的凝视的等级性,目的在于使得权力融化、渗透进我们的全部身心。
二、权力的凝视的建构性
《地下》中的权力的凝视具有建构性。权力的凝视以视觉为中心影响着民众的认知和社会运转,以精神控制的方式使得民众自愿为政治家马高的个人利益劳动。无所不在的权力的凝视又导致了监控社会的形成,监视社会又相应提高了权力实施的效率,降低了权力实施的成本。由此看来,权力的凝视并非是压制性的,而是具有建构性的力量。
政治家马高在全景观看中控制着地下和地上民众的认知。地下的民众在政治家马高的观看下,仍然相信战争仍未结束的谎言,人们被安排做各种程式化的工作,失去思想的自由,每个人处于全景观看之下赤裸裸地面对周围的人,逐渐形成固定化的为战争工作的认知,不停劳作制作武器,而“战争无疑是最好的洗脑机制”[11]。此时政治权力已经由古代酷刑等刑罚手段的肉体控制,转变为对民众全面的精神控制。政治家马高对于地上民众的控制更为隐蔽,“以某种方式串联起其他一切关于用媒体来操控人的想法”[12]。政治家马高通过影视、雕塑等各种方式塑造英雄政治人物,以控制民众视听的方式来控制民众的思想情感,使得人们对于英雄政治人物顶礼膜拜,权力便借助情感融化进民众内心,以此达到权力控制的目的。政治家马高在控制民众认知的基础上压榨民众的劳动价值,最终建构起了轻便有效的权力运作机制,导致全景监控社会的形成。地下中的每个人都处于“被监控”的纽带上,透明的社会运作模式使得每个人既被监视又成为监视他人的人,形成无所不在的权力的凝视,“权力有如一只眼睛,它把一切置于可见性的空间,在统治性的、无所不见的凝视之下,权力由此获得展布”[13]。马高监视小黑和民众,小黑监视着民众,民众之间相互监视,形成由上到下的纵向监视和同层之间的相互监视,使得全景监控社会形成,整个社会机制的核心就是监视。正如福柯所言:“每一个同志都变成了监视者。”[14]而以上这种全景监视并非单纯是为了限制民众,更是为了使得民众对于政治家马高更有“用处”,促进生产力和社会发展,如地下的民众不仅被监视起来,更处于不停地劳作之中,“人民浑然不觉地走进被编排的故事里,好像把这就当作事实”[15],不断地怀着“远大目标”制作武器,而这些武器却被政治家马高贩卖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总的来看,权力的凝视的建构性主要表现在认知构型和社会构型两个方面。认知构型主要通过控制民众“看”和“听”的内容等来控制民众的思想情感;社会构型主要在于通过无所不在的权力的凝视形成监控社会,权力运行地更加轻便有效。同时这两种社会构型并非压制性的力量,而是促进民众劳作生产、满足政治家马高的生产性力量。
三、权力的凝视的虚假性
《地下》中的权力的凝视具有虚假性。政治家马高将自身的观看建构为具有真理意义的行为,赋予以光明的政治叙事逻辑,表明自身的观看是为了更好地服务社会和推动社会向光明发展,光明隐喻被镶嵌进社会文化构造之中。与此相对的,却是政治家马高标榜的光明叙事背后的隐蔽与神秘,政治家马高在光明叙事之中却退隐于大众无法观看的可视范围之外。
关于用光明的政治叙事逻辑来达到政治权力控制的思想早已有之。西方卢梭提出了以透明社会的观念,本意是建构没有黑暗的理想社会,将人放置于理想的可视的空间,杜绝在黑暗中犯罪的可能。本瑟姆在卢梭思想的基础上注入了权力的因素,“他提出了可视性的问题,但是把可视性想象成完全围绕着一种统治性的、无所不见的凝视。他发起了普遍的可视性的计划,该计划为严酷而细致的权力服务”[16]。福柯笔下的环形监狱正是来自本瑟姆的想法,“他的观看系统是一种创新,为权力的简易而有效的实施所必需”[17]。此后本瑟姆的环境监狱理念在监狱、学校、医院等场所都得到实践。光明的政治叙事逻辑也凝聚在词汇之中。“在人们的日常语言和哲学言说中,常常运用视觉隐喻来意指那些具有启示意义和真理意义的认识。”[18]启蒙运动英文“The Enlightenment”启蒙本意为光明,启蒙运动意味着用光明驱散黑暗,也强化了光明的政治叙事逻辑,“将光和可见性的隐喻推向极致”[19]。以上光明的政治叙事逻辑表明了权力的凝视的虚假性,统治者的“看”成为具有真理意义的观看,实际上全知全能的观看暗示着无所不在的权力监视,权力的凝视的空间在光明叙事中得到进一步延展。地下民众的生活是公开无隐私的,个人以透明的状态存在于公共空间之中。地下的民众同吃同住,共同劳作,一起为了战争的胜利而奋斗,光明的生活状态貌似是公正和谐的,但是这却是一直凝视民众的马高建构的阴谋。地下民众无隐私的光明的生活状态,使得政治家马高能够更加清楚明白地观看到民众的一举一动,实现了无所不在的权力控制目的。
总的来看,权力的凝视的虚假性主要表现在光明的政治叙事逻辑的两面性,一方面将民众放置于“被观看”的光明叙事之下,一方面将政治家马高放置于可视范围之外的隐秘黑暗之中。光明叙事成为监控民众的诗性叙事工具,力图达到民众做人做事光明磊落、社会运转光明正大的效果,这都使得政治家马高能够更全面深入地监控民众,同时又不被民众察觉自身的真实意图和形象。
四、现代社会的权力的凝视
凝视作为一种静默的活动,隐含在电影《地下》的镜头中,展示了政治权力如何通过凝视来达成控制整个社会的目的。从萨特以注视的角度研究我与他人关系问题,到拉康镜像阶段理论中幼童照镜子的揭示,再到福柯的权力与监视的研究等,“看”已经从自发行为转变为具有心理学或政治学等复杂意味的行为。[20]
那么,在福柯之后,观看已经包含着权力的因素,权力的凝视似乎处于支配民众的绝对权力地位。《地下》开播于1995年,库斯图里卡也曾在1995年的访谈中提到“信息革命”之后的世界的转变,“回想一下在这个信息革命的世界所发生的一切,我觉得这场革命比工业革命还要重要,因为它发掘了人脑中能以更大的规模来运作的某些部分——也就是奥威尔的世界”[21]。距离《地下》开播已经过去20多年,“信息革命”之后的现代社会中,权力的凝视又以什么样的方式表现出来呢?现代社会是否具有构建一种超越权力的凝视的可能性呢?现代社会之下的权力的凝视以渗透进日常生活的方式表现出来。走入当今社会的大街小巷,打开手机电脑,电子手段创造的信息铺面迎来已经是常有之态。电子已经使得当代仿真世界具有了现实生产的可能,实在与虚构之间的界限进一步被消弭[22]。
在权力的凝视渗透进日常生活的背景下,彻底远离权力的凝视已经成为不可得的乌托邦,然而仍然存在着超越权力的凝视的可能性。从学术研究方面来看,自从浪漫主义以来,我们已经看到,现代理论家每次遇到对政治生活的可能性及其实现障碍的现有思维模式的局限时,都会转向美学。政治的美学的转向并不是一个刚刚发生的新的转向,而是回望基础上的发展。[23]学者继续关注政治中的美学因素,以美学视角来深化理解政治,这成为超越权力的凝视的一种学术可能性。从日常生活方面来看,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发生意味着深入思考的远离[24],即刻感觉、直观影像则占据着普通民众的认知,那么有效运用如同布迪厄所展示的文化资本则成为核心因素。导演、出版社等文化制作者关注政治幻觉与现象,以即刻直观的影像手段来展示政治、来深化理解政治,这成为超越权力的凝视的一种生活可能性。
结语
凝视的秘密中隐藏着权力的秘密。埃米尔·库斯图里卡的电影《地下》以地上和地下两个世界为切口,展示了民众只能被看却无法看到政治家马高的弱势地位,政治家马高则是处于可视范围之外。无言的观看在政治家马高的操纵下变成权力的凝视,同时也展示了权力的凝视的等级性、建构性和虚假性等特点。距离《地下》开播已经过去20多年,现代社会中权力的凝视渗透进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权力的凝视已经成为常态,但仍然存在超越权力的凝视的可能性,有待继续深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