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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谈李碧华小说对古典资源的创造性转化

2022-12-07

文教资料 2022年15期
关键词:李碧华虞姬青蛇

王 越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大众对于通俗小说的需求一直出处于上升状态,港台作家正是在此契机于文坛大放异彩。李碧华的小说风格特征明显,内容元素多变,以大量个体视角的文化思考重新定义了通俗言情小说的概念形式,对中国古典资源的创造性转化既体现了志怪小说鬼魅书写的文化源流,也表现了其对传统故事传说改编的高超技巧,是极具中国古典美学特色又与现代通俗潮流相融合的典范。

一、鬼魅形象的塑造,传统志怪小说的特点

李碧华以“言情第一人”的称号闻名遐迩,不过学界评价其小说独到之处往往不用“言情”的概称而用“奇情”总结,可见其创作风格情欲杂糅、奇谲诡异,笔下文字“鬼气森森”,擅长以传统志怪小说中的鬼魅妖狐作为人物形象的蓝本,结合现代文明的演变,使笔下的角色既有古典底蕴为骨架支撑,更兼之现代文明的血肉。

鲁迅曾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写道:“中国本信巫……称道灵异,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1]可知志怪小说最初产生与古典佛道文化和信巫之风有关,而后有关怪力乱神的志怪鬼魅书写一路延续。新中国成立后,一批香港文化人经年累月将鬼魅书写传承下去,“许多新来香港的文化人,因文化不值钱,谋生又困难,煮字疗饥,写起‘都市传奇’的东西来”[2]。香港从半殖民地半封建状态跃入资本主义社会,因为没有彻底的流血革命,所以封建神鬼之说从未被真正抵制,港人皆热衷于问卦推命、演算风水。在这样的文化源流与社会环境共同影响之下,50年代往后的香港作家偏爱志怪小说的形象蓝本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80年代,李碧华是其中翘楚,她笔下的各色鬼魅形象脱胎于传统的志怪奇谈小说,精怪妖魅、鬼女蛇仙,无一不是诡谲怪诞却又具有光怪陆离的美。《搜神记》到《聊斋志异》等作品展示了各路妖魔鬼怪、各类贪嗔爱恨,这些极具影响力的志怪小说拥有的魅力,体现了传统的中式怪诞美学。在这些故事中最大放异彩的无疑是作为主角的鬼魅们,他们有的类似于传统的妖魔鬼仙,而有的更像是处于人魅之间变形的状态。

《胭脂扣》中的如花,本是塘西销金窟的名妓,与十二少痴情缠恋,约定共赴黄泉,却在世间徘徊50年,成为被时间遗忘的女鬼。一缕芳魂幽然离去,风花雪月便如尘埃飘零,一如其名“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最是人间留不住。同时也可从中隐隐窥到,50年的时移世易,老香港的种种,从文化风俗到社会习性乃至后殖民主义的躁动不安,毕竟已是过眼云烟。宏观上整座城市都在被时代洪流裹挟前进,微观上作者身为一个与城市一同向前的个体,也在寻找着自身的文化定位与人文身份。如何能够在其中自洽,不仅是如花没有得到这个答案,李碧华本人亦是。

《饺子》中的媚姨,虽然不知年龄几何但早已过了正茂芳华,因为常年吃着胎盘乃至婴孩胚胎所制的饺子,保持不老容貌,驻颜有术近乎于妖。菁菁为了留住丈夫与贵妇身份去寻求秘法饺子,开始的效果显著令人心悦,竟至自己身上散发出腐肉般令人作呕的气味仍不作罢,甚至为了挽回美貌,她已经不满足于吃胎盘而转向了婴胎,到最后吃下的居然是丈夫与情人的孽种,冥冥之中都是冤报。媚姨和李先生野兽般狂野撕咬的性爱,菁菁为了留住容貌一步步破除底线,李先生沉沦肉欲无法自拔,是人是鬼已经不再重要,他们已经与恶鬼无异。

《青蛇》中的青白二蛇,与传统故事中呈现的端庄淑慧、机敏乖巧全然不同,她们向往人间但不是为了单纯报恩,更多的是为了自己的情感得到圆满。雨夜之中,凡心偶炽,化身人形,寻爱世间。白蛇清楚所欲所求近乎“神”,青蛇则至情至性近乎稚童。偏偏正是这样一组形象对比完美的姐妹却因爱阋墙,“甜的血、酸的血、凉的血,就像一碗桂花糖酸梅汤,汩汩地注满了一床”[3],之前营造的温馨甜蜜已经被粉碎彻底,李碧华却迟迟不肯将这份决裂写得正常,恼怒的争执下青蛇刺伤白蛇,流出的血液竟像桂花糖酸梅汤,诡异、腥浓,然而发酸、回甘,简直毛骨悚然。

无论是女鬼、怪人还是精魅,从某种层面来看都是人的异化。传统的志怪小说或许是将鬼魅写给人看,李碧华则偏爱将这些深陷贪欲畸念的人异化成鬼魅,读者以为不过是鬼怪之谈,其实又何尝不是人的本真展现。

二、故事新编的改写,虚实之间的道德颠覆

故事新编的改写模式自古有之,最典型的莫过于白蛇报恩书生,这个故事最初并无固定剧情,不过是说书人闲谈逗趣,后来在唐朝的传奇《博异志》中才有了文字版本,到了宋代话本里,二蛇也并非良善女子,只是西湖底下害人的妖怪,被高人降伏镇压,明朝《警世通言》直至清代《义妖传》渐渐地将这个故事演变成了温柔专情的蛇仙报恩于书生许仙,人妖相恋,凄美悠远。

除却《白蛇传》,几千年的中国文学史里故事新编的案例不胜枚举,从水浒到三国等等,都是依托于先前文本的再次创新,但是在人物塑造、主题文脉上并无太大变动,若论及现当代文学开端之后,故事新编的真正内涵,应出自鲁迅《故事新编》小说集,他认为故事新编需“只选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4]。在80年代后的通俗小说作家群体中,李碧华的故事新编是完成质量很高的范例,在故事的解构、人物的重塑中,她将极具底蕴内涵的古典故事作为土壤,纵情播撒情欲爱恨的雨露,方才培育出全新的故事果实。

《霸王别姬》中程蝶衣与段小楼是自小一块学戏出身的师兄弟,唱的是虞姬霸王的自刎悲情,“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程蝶衣的戏唱到终了把自己赔进去,做了回虞姬,满腔热血哀情。然而话本戏谈里为人歌颂的从来都是虞姬一介女子,深情厚谊,与霸王共赴死期。虞姬需得是小小女子,方对比出情义厚重,她象征着古典范本中完美女性的至高标准,自古都是才子佳人、皆大欢喜,不然便是黄泉碧落化蝶归去。程蝶衣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他主动靠近虞姬这个形象,学她的赤情忠贞,借虞姬的身份爱上自己的霸王。两个男人的细末感情,又都是戏子,本该是优伶演戏不能作数的,但他试图将这出正典规范奉为圭臬,要做最忠心的实践者,可那些除他之外的所谓“真男人”,反而和楚霸王一样,都是失败潦倒,统统靠不住。他拼尽所有想要挽留的不过是曾经为之献上全部心血的虞姬角色,最后还是被真正的女人菊仙抢走了——她本身甚至都不需要多做什么,女性的身份就已然获胜,何况又那样美丽温柔、不离不弃。这段感情里最重要也最令人挫败之处就是程蝶衣的男性身份,我们甚至很难用现代的眼光去定义他,界定他究竟是一个男同性恋,还是一个跨性别者,他们的戏唱得越好,对于这出正典的道德规范而言就越荒唐,虞姬和霸王的故事本身的自足和融洽反而击溃了表演者粉饰的落魄现状。

《青蛇》的故事脱胎于古老的白蛇传说,如上文所述,在历经千年文化思想转变之后,它早就从单纯的蛇妖为祸、斩妖除魔被改造成了一出凄美哀婉的爱情故事。值得注意的是,人们早就将对白蛇的某种道德规范体现在了她的姓名之上,白蛇却得到了嘉奖一般的“白素贞”三个字,她被赐予世俗生活里女性最渴望也最被赞扬的美丽容貌、贤良淑德,剧情的后半段已经与洒脱求仙的蛇妖没有太大关联,只有一个在普世价值观下被褒扬的女性模范。在西方文明教育环境成长下的李碧华显然并不赞同这样的女性标榜,重塑改写后她借青蛇之口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就像青蛇不喜欢清朝《义妖传》中的形容描述一样,那些故事“过分地美化,内容显得贫血”[5]。

一直以来中国人在传统道德的规范下都只是看看“妖精惑人”的戏码为乐,回头是岸、皆大欢喜才是好结局,最好还能驯服代表反叛的妖孽,然而李碧华将这些金光灿灿的教条一一击碎,无论是青白二蛇还是许仙、法海,同都市里的饮食男女有什么分别?无非是你爱我,我不爱你,大家互相玩乐做伴的戏码,法海对爱情二字嗤之以鼻,青蛇、白蛇也为了许仙反目,许仙则虚与委蛇,哪里又有人愿意死守着忠贞爱情的贞节牌坊呢。所有的爱欲关系中,一旦有道德感的干涉,官能的刺激、享乐的快感、愧怍的痛苦都会同时被放大,一个人如果开始谴责他人的不忠,自己的内心也绝不会坦然安宁,他必定会更加严苛地发现自身的差错。但是《青蛇》中所有人都背离了道德的审判,只顾自己的当下,不去面对自己对他人造成的伤害,刻意回避了道德规范的要求。

所谓的爱情体验究竟是什么,如何在道德规范下平衡个人追求,这些从来都不是李碧华所要讲述的,《霸王别姬》里尚且可以感受到程蝶衣对虞姬形象的力图靠拢和自我约束,在《青蛇》中所有秩序统统脱轨,从心而动,罔顾道德,“尽皆过火”。人在爱欲之间难免会有内心的纷争难辨,但可以做的不过是装模作样挣扎一下,随即就溺毙在自我想象中——想象爱,想象被爱,想象征服与被征服。这是对道德标榜最彻底的反叛与颠覆,原来这些被歌颂、被赞扬、被捧在神坛上的东西,不过是想象创造的虚无,道德在虚无面前却不堪一击。

三、古典词曲的化用,传统意象的沿袭交融

李碧华对于古典资源的创造性转化也深受中国传统古典美学的滋养,戏曲唱咏、古风情状、笑谈词句无一不意蕴深厚,读完唇齿留香。古典戏曲与诗词更给予了李碧华小说创作无限灵感,更使她得以从全新的角度以古戏的外壳观照现代故事的内核,将古典内涵完美地诠释。

在戏曲转化层面,《胭脂扣》中如花在妓馆唱曲儿卖笑时,唱的便是粤剧《客途秋恨》里的“凉风有信”,唱词道:“凉风有信,秋月无边……新愁深似海无边。”所讲的内容恰是旧时妓女盼郎不至,情思哀怨长,凄婉诉衷肠,与如花当时的身份境况别无二致。后来十二少流离落魄之际在戏班试练嗓音时唱的一出《胡不归》的“哭坟”,正如十二少经历的困窘难堪一般,氛围极尽凄凉悲切。《霸王别姬》里程蝶衣第一次唱的昆曲《思凡》,素有“其文辞堪当中国第一流作品而无愧色”[6]的称誉,正所谓“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少年心绪概莫如是。小豆子多次将“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一句唱反,性别认知的颠倒又何尝不是为他后来拼却半生却尽失一切埋下伏笔。

在古典诗词方面,李碧华化用诗句的寥寥几言便能展现悠远意境的言外之意。《青蛇》中多处引用了古诗,二蛇初听学子吟诵诗句,便是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诗句在此处烘托了人世平宁、静谧安然的氛围。后来移居杭州,纵使人潮热闹拥挤,酒肆小馆繁华,“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却反衬了青蛇内心的冷清孤寂。《潘金莲之前世今生》中,单玉莲看见西蒙(Simon)的房间内有副对联,赫然是《红楼梦》中秦可卿卧房里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此时单玉莲芳心大乱,迷蒙之际联想到秦可卿的风流情状,正是呼应了接下来她与西蒙的酒后乱性,也为后来的荒唐行径埋下伏笔。

而饮食习性与世情意象作为文本创作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反映出中国传统古典文化的沿袭交融,因此奇情小说在某种层面上就不只是言情小说了,更颇有几分世情小说的意味。

在饮食习性上,浅显的吃食有时反而隐喻着人物内心深处的一些情思暗虑。《青蛇》里二蛇西湖巧遇许仙,雨帘声声打在小船,船上熬着西湖牛肉羹;白蛇想象着人间的桃仁、龙井茶;青蛇初见许仙时戏称他是“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暂居苏州时,二人猜各种五花八门的粽子作趣儿……凡此种种,可于饮食情状窥出二蛇凡心正炽,对于人间向往尤深。

在世情意象上,直观的模仿、意志的表达、灵境的启示都是意象承载的内涵,世情民俗是人们精神世界的另一种折射与映照。《胭脂扣》中如花唱曲卖笑的妓院里,清朝遗老们听曲狎妓、吞吐大烟的陋习是李碧华从香港娼妓资料《石塘咀春色》等书中读来的,如花与十二少相约殉情,吞鸦片赴死,报刊的形容是“一顿烟霞永诀”,字字华美诛心,时人称吸食大烟上瘾为“烟霞癖”,云烟缥缈、霞影浮波,也正如他们的爱情,眨眼恍然间便烟消云散了。《青蛇》里二蛇内心的 “意”不同,故而感受的“象”也不相同。青蛇稚嫩浅薄、道行不高,所见的是秦楼楚馆里声色犬马,纨绔公子与浪荡妓子嬉笑怒骂,她的入世便是渴求人间情欲。白蛇修习已久、心性淡然,所听的是书香水流后文人学子吟诗咏颂,一束桃花惊起春心,不只是学子心动,也是白蛇情动。然则二者所重“意象”虽不同,却并没有贵贱之分,不过是内心披露罢了。

四、结语

40余年转瞬即逝,李碧华的作品并没有随着时代更迭被人遗忘,奇情小说与改编的影视作品仍然被读者观众一遍遍赏析品悟,所有的奇情都绕不开一个“情”字,但是这样的“情”并不是古典故事里为爱守贞、恪行道德,也不是琼瑶小说中真爱至上、不顾伦理,在这些近似志怪的故事中,爱情观、价值观都有了完全不同的概念,她没有一味歌颂爱情,奇情的表面下暗含着人性的真实显露。在爱如潮水却忽涨忽落的现代社会,读者们需要这样的奇情体悟真正爱情的珍贵、人性的畸变、人伦关系的深思之处。纪德《人间食粮》中讲“我的爱消耗在许多美妙的事物上,我不断为之燃烧,那些事物才光彩夺目”。我们都需要这种“为之燃烧”的爱,在火光中窥见众生身姿、世间百态,这就是李碧华所要呈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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