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舒幽与疗愈
——柳宗元辞赋生成机制研究

2022-12-07朱晓青

文教资料 2022年15期
关键词:辞赋柳宗元文体

朱晓青 宗 丽

(江汉大学武汉语言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56)

柳宗元(773—819年)现存辞赋33篇,大半作于贬谪永州十年期间。文学艺术对于创作主体的心灵痛苦具有疗愈、升华作用,辞赋之于柳宗元的疗愈作用尤为突出。探究柳宗元辞赋生成机制及其核心驱动,可归于舒幽与疗愈。所谓舒幽,即柳宗元借辞赋写作舒泄内心幽郁;所谓疗愈,即宣泄之后,柳宗元借辞赋疗治心灵创伤。

一、依体命意,赋文达意

据《柳宗元集》(以下简称“《柳集》”),柳宗元辞赋略可分四体:古赋、问对、骚、吊文。各体式有其文体特征功用和作法,满足作者表达需要,达到写作目的。

(一)古赋

《柳集》中以赋名篇者有12篇:《佩韦赋》 《瓶赋》《牛赋》 《解祟赋》 《惩咎赋》 《闵生赋》 《梦归赋》《囚山赋》 《愈膏肓疾赋》 《披沙拣金赋》 《迎长日赋》《记里鼓赋》。后三篇为律赋,系应试之作,其他皆为古赋。然《愈膏肓疾赋》论者以为作者少作。故此四者皆非作于永州时期,存而不论。

赋本为诗六义之一,故朱熹《诗集传》云:“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1]赋从表达方式转为文体,其义如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所言:“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2]赋的文体特征从其表现方式而来,其写作目的也从表现方式抽绎而出。以文笔描写物象,表现物象特征,借以抒情写志。

柳宗元这类作品,除表现特定物象如写瓶、牛二篇外,其他都是以某行为、动作、事件为表现对象。无论物象、行为、事件,都与作者彼时处境、遭遇息息相关,是作者精神世界的直接呈现。

(二)问对

从古赋虚设问答而来,以问、答、对名篇者,有8篇:《设渔者对智伯》 《愚溪对》 《对贺者》 《杜兼对》《天对》 《晋问》 《答问》《起废答》。

这类文章设置一个问答场景,以问逗引作者回答,借答问发抒内心种种曲折,实则为作者满腹心事无处倾诉,耳闻目接,只有虚构一个对象,向虚空中抛洒,自问自答,以缓解内心压抑,疏导心中怨郁之气。

(三)骚

指以文名篇者,《柳集》归为骚体,有10篇:《乞巧文》《骂尸虫文》《斩曲几文》《宥蝮蛇文》《憎王孙文》《逐毕方文》《辨伏神文》《愬螭文》《哀溺文》《招海贾文》。

这类题名的句法结构是动宾式,就是做什么,施动对象在文中基本都有一个对照、对立面,如巧对拙、曲对直、王孙对猿等,形成对比。基于各类负面影响或行为,作者希望予以纠正,故作文传达纠偏反拨的意图。

(四)吊文

指以吊名篇者,有3篇,《吊苌弘文》 《吊屈原文》《吊乐毅文》。

此三篇凭吊对象都是执着理想,志在成就一番功业,而终于失败者。三者都对应作者的现实生存,以寄托作者献身理想的牺牲精神。

(五)柳赋四体的创作诉求和功用

柳赋四体(古赋、问对、骚文、吊文)各有其写作诉求,作者依文体特征发挥功用,达成目的。

古赋体针对自身遭遇和事件而发,重在描述事件及其反响,围绕事件本身和前因后果展开。如《梦归赋》较多笔墨在描写梦境中回到家乡的情景。《佩韦赋》警示行事须谨慎,勿操之过急。从急缓两边着笔,过犹不及,惟在中道,惟中而已。

问对体是因问而起,表述合于“问”本身,回应以自身联系“问”的情境,变形、变相地发牢骚。不是直抒胸臆,而是以答问的方式,将自己对外界的反应反向表达出来,重在回答的内容和方式。从刺激反应机理说,是作者启动应答机制,从心理反应作用于文学层面的回馈。

骚(文)有具体批判、否定的对象,皆为作者生存困境的影响因素。此类文章是他对外界对敌人的反击。具体行文有三种方向:下对上,以求获得,如《乞巧文》;上对下,目的在抨击、消灭、原宥,如《骂尸虫文》 《斩曲几文》 《宥蝮蛇文》等;平行方向,表惋惜、挽救之意,如《哀溺文》 《招海贾文》。这类文字借鉴告语公文作法[3],与对象直接说话时,依目的对象不同,而在行文、语气皆有差异。

吊文以凭吊对象倾诉内心情感。对象皆对应作者自我某一特质。因痛苦极深,作者只能以凭吊他人,来发哀情,宣泄痛苦。

柳赋皆骚。骚即牢骚。柳赋都是发牢骚,写怨郁,只是表达方式、方向有异,有直接倾诉,有借批驳对立面而表达,有借回答而倾诉,有借凭吊前贤而发哀情,都是宣泄的途径和出口。

二、文体与作者及各体之间的关系

柳赋都是发牢骚,都是不同层次、不同方向的牢骚。

(一)赋之文体与作者的关系

作者与文体的关系在于,作者根据表达需要选择合适的文体。文体对表达有规限。为适应文体特征,作者需要调整情思表达,二者相互支持促进。作者意图表达更完满,文体在作者的创作中获得延展,更加丰富。文体因作者的创造性而呈现更多可能,是为文之道的展开。

1. 古赋——以自身事件为核心

柳赋之古赋一体,除了咏物如《瓶赋》 《牛赋》之外,其他都是写事。赋之写事不同于散文记事。以文记事在叙述事件起承转合的过程,赋之写事在描写,在突出一个个场景、场面,如《子虚赋》 《上林赋》。这点上,赋接近绘画,突出画面感。赋之写事,是将一个个场景串连起来,赋的结构(尤其大赋)有其常轨,如东西南北各个方位写到,串联起来就是一篇赋。正因此,赋对核心驱动力要求很高,要有很强的核心动力来驱动文笔行进,有强大丰厚的内涵来支撑,以总揽全局,结成整体。如司马相如的大赋即是如此,王世贞《艺苑卮言》:“《子虚》 《上林》,材极富,辞极丽,而运笔极古雅,精神极流动,意极高,所以不可及也。”[4]

骚体赋和大赋表达的情感内容有本质区别。大赋的基调是颂美。骚即骚怨,骚体赋是楚辞的延续。柳赋实质几乎都是骚体,除了宏大如《天对》 《晋问》,其他都是在不长的篇幅里展开描写,发骚怨之情。

柳宗元古赋描绘的一系列事件都折射出他内心的挣扎、困顿和痛苦。写事即写心,如《梦归赋》。据《历代辞赋总汇》统计,柳宗元之前,以梦为题的赋作计6篇,即东汉王延寿《梦赋》,隋释真观《梦赋》,唐杜頠《梦赋》,唐王延龄《梦游仙庭赋》,唐独孤及《梦远游赋》,唐何讽《梦渴赋》。[5]梦与现实相对,梦境皆现实投影,或补现实之不足,或超越,或纠偏。而与现实遭遇密切相关,完全坦露作者心境和情感的,只有柳宗元《梦归赋》。如其题解所云:“公在永州,怀思乡闾而作也。晁无咎曰:宗元既贬,悔其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久幽不还,故作《梦归赋》。初言览故乡乔木而悲,中言仲尼欲居九夷,老子适戎以自释,末云首丘鸣号,示终不忘其旧。当世怜之,然众畏其才高,竟废不起。”[6]

赋写梦中归路曲折反复:“上茫茫而无星辰兮,下不见夫水陆。若有鉥余以往路兮,驭儗儗以回复。浮云纵以直度兮,云济余乎西北……横冲飙以荡击兮,忽中断而迷惑。灵幽漠以瀄汩兮,进怊怅而不得。”又“白日邈其中出兮,阴霾披离以泮释。施岳渎以定位兮,互参差之白黑。忽崩骞上下兮,聊按行而自抑。”恍惚中他俯视旧乡:“原田芜秽兮,峥嵘榛棘。乔木摧解兮,垣庐不饰。山嵎嵎以岩立兮,水汩汩以漂激。”回到现实,则是:“钟鼓喤以戒旦兮,陶去幽而开寤。罾罻蒙其复体兮,孰云桎梏之不固?精诚之不可再兮,余无蹈夫归路。”他以孔子、老庄开解,然而又说:“首丘之仁类兮,斯君子之所誉。鸟兽之鸣号兮,有动心而曲顾。胶余衷之莫能舍兮,虽判析而不悟。”[7]

《梦归赋》写到梦回故土的整个过程,突出两个场景,一写归路之迷茫恍惚,重在表现心神凝聚、克服阻碍、踏上归路的挣扎迷惘;一写田园荒芜,重在表现故乡残损缺失对他心灵的震撼与摧残,“摧心伤骨,若受锋刃”[8](《寄许京兆孟容书》)。梦醒之后的议论似要以理性抚平内心的创伤,然而即使精诚不再(不能再凝聚心神重游故土),也初衷不舍。[9]

2. 问对——回应外界以引叙骚情

柳赋之问对体系从辞赋虚设主客问答以结构成文的写作方式而来,楚辞、汉赋皆有主客问答成文之例,如《渔父》《七发》等都以问答形式展开,如东方朔《答客难》直接以题目突出行文方式和结构,柳赋之问对体即是这一体式的发展。

柳赋皆骚,他满腹牢骚无从宣泄,找不到对谈者,只能对天对地对山水,对各种假想者自设问答,迂回盘旋,将满腔愁绪抽绎而出。古赋一类是直接发牢骚,正面表现,问对体则是间接抒发,反面表现,如正话反说一类。如《愚溪对》极写自己愚不可及,连溪水也带上“愚”之名。再有《起废答》《答问》者皆是。极度痛苦之下,作者极力贬低自己,极写自己种种“不堪”之处,“自黑”自贬到了极点。他将所有的污水都泼向自己,实是以文字重构他的现实遭遇。当贬低到极点,以致显出荒诞面,荒诞所反衬的真实就凸显出来,极力自贬的背后,支撑他的是极度的自傲和自尊。

问对体之“问”就是一个引子,将他极度压抑的怨曲逗引出来。具体写作会围绕一个核心,针对具体之“问”来回答。问是针对核心之问,回答则围绕核心,反复缠绕,迂回曲折地编织答案,将问者绕进去,不得不认同他的回答。虽然他的答案得到了问者的肯定,收获了问者的满意度,作为回答者,他的内心是凄苦的,答问是苦涩的,这一杯苦酒只有自己喝下。

核心之问从何而来,来自作者自我的灵魂拷问,围绕一系列对立特性而来,如愚对智、拙对巧等。这类思辨实是他对自身惨痛经历的反思,所求为何,所为何来,他究竟应该怎么做,他是否预判到最坏的结果,还是奋身不顾,一往无前。当他被判入炼狱煎熬,他会去反思当初驱使他行动的实质。他凝视这行动的核心、本质,将它与政治行为的终极目的、与政道之本体作对比,若合于道之本,他将获得自我肯定,以此对抗外界的压力。

《愚溪对》中,他名冉溪为愚溪,面对溪神之问,他一则说此溪远离中土,无“聪明皎厉”之士与之游,只招来他这样“唯触罪摈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游汝,闯闯以守汝”,坐实了愚之名。溪神问他怎个“愚”法,他将自己愚不可及处一一道来:“吾茫洋乎无知,冰雪之交,众裘我絺;溽暑之铄,众从之风,而我从之火。吾荡而趋,不知太行之异乎九衢,以败吾车;吾放而游,不知吕梁之异乎安流,以没吾舟。吾足蹈坎井,头抵木石,冲冒榛棘,僵仆虺蜴,而不知怵惕。”说到痛处,总结自己“何丧何得,进不为盈,退不为抑,荒凉昏默,卒不自克。此其大凡者也。愿以是污汝可乎?”[10]一个“污”字,带出满腔怨苦,他所受的羞辱让冉溪也背上了污名。只有极度的怨愤,极度的自污,才说得出这样的话。然而“吾荡而趋,不知太行之异乎九衢,以败吾车;吾放而游,不知吕梁之异乎安流,以没吾舟”,云云,正是他冲决现实、意图改变而终于失败的真实写照。这样的正话反说,正是一种反向肯定,以反常的形象祭出(安放)他的悲心。

3. 骚文——从对面纾愤

这类文章都有一个批评、否定的对象,他的牢骚、愤怒发出来,就好像情感力量投射到对立面,又反射到自身,打了一个来回。他的愤怒在《骂尸虫文》中达到极致。如题解所言:“韩曰:公此文盖有所寓耳。永贞中,公以党累贬永州司马。宰相惜其才,欲澡濯用之,诏补袁州刺史。其后有谏官颇言不可用,遂罢。当时之谗公者众矣,假此以嫉其恶也。当是谪永州后作也。”[11]极度愤怒之下,他将专伺人过、进谗求赏的小人比为尸虫,骂曰:

来,尸虫!汝曷不自形其形?阴幽诡侧而寓乎人,以贼厥灵。膏肓是处兮,不择秽卑;潜窥默听兮,导人为非;冥持札牍兮,摇动祸机;卑陬拳缩兮,宅体险微。以曲为形,以邪为质;以仁为凶,以僭为吉;以淫谀谄诬为族类,以中正和平为罪疾;以通行直遂为颠蹶,以逆施反斗为安佚。谮下谩上,恒其心术,妒人之能,幸人之失。利昏伺睡,旁睨窃出,走谗于帝,遽入自屈。羃然无声,其意乃毕。求味己口,胡人之恤!彼修蛕恙心,短蛲穴胃,外搜疥疠,下索瘘痔。侵人肌肤,为己得味。世皆祸之,则惟汝类。良医刮杀,聚毒攻饵。旋死无馀,乃行正气。[12]

他极力描绘此类阴暗小人的卑行劣态,绘形绘色,镂刻入骨,无所遁形。这类对立面充当了柳宗元怒火的靶子,当他没有办法声讨现实中的敌人,只能借助文字找一个假想敌、一个替代品,发泄怒火。这也是一种平衡心理的方式。

从作者与文体的关系说,他借鉴了“《左传》 《国语》中所载某些谴责性的政治、外交辞令和后世檄文、诅文的写法”,而在描摹物象方面,则融合了寓言的表达方式 ,成就了一篇“寓言性质的讽刺小赋”[13]。作者写尸虫之丑类品性和生活习性,将人性与物性叠加一起,所谓“以曲为形,以邪为质;以仁为凶,以僭为吉;以淫谀谄诬为族类,以中正和平为罪疾;以通行直遂为颠蹶,以逆施反斗为安佚。谮下谩上,恒其心术,妒人之能,幸人之失”皆属人,而“修蛕恙心,短蛲穴胃,外搜疥疠,下索瘘痔,侵人肌肤,为己得味”则属非人之物性,借以创造尸虫之寓言形象,针砭现实,丰富了赋之文体表现力。

4. 吊文和咏物——象征献身理想的悲剧精神

柳赋三篇吊文和两篇咏物赋象征着为理想献身的悲剧精神。因此二体主旨接近,故归为一处论说。

三篇吊文,吊苌弘、屈原、乐毅,如前所述,此三子之理想、品质、能力作为和人生悲剧,都暗喻柳宗元自身的某一特质。他将一己哀痛投射于三者,在悲情伤悼的情感连接点上,和三者融为一体。文辞皆由三人之人生悲剧联系自身,借凭吊他者之义,以自伤自悼。这类文章本于以骚体写骚意,尽意宣泄内心伤感哀痛,因吊之名,怎样渲染哀情都不为过。哀痛他人,也伤悼自己,他者的悲剧适足以抛洒无尽泪水,泪河里也倾泻了一己悲哀。

两篇咏物赋即《瓶赋》 《牛赋》,二者寄托了作者的人生理想,在描述瓶、牛之形象本质时,道尽作者对其人生准则的确信、对现实命运的觉悟,如其言瓶之本性与存在:“清白可鉴,终不媚私。利泽广大,孰能去之?绠绝身破,何足怨咨!功成事遂,复于土泥。归根反初,无虑无思。”[14]直是自身写照,无怨无悔。

此二类文体的共性在于,吟咏对象皆为柳宗元之理想化身,只是吊文在凭吊历史人物,而咏物赋则以意象呈现,象征作者追求的理想境界。感情基调有差,前者伤痛,悲感弥漫;后者颂美,语气平和而情思丰沛。于作者与文体关系方面,作者以吊文尽情发纾哀情,以古赋写物象,皆合文体,也达舒幽之目的。

(二)柳赋四体的内在联系

柳赋四体皆为赋体一种,皆有赋之本体特征,即描写——描述、铺陈、细致的描写。四体的内在联系即在,基于共有的描写特性,适应不同写作目的,针对不同描写对象,在不同方向展开。

描写,究其实,只能从外部特征入手。特征都是呈现出来的、可见的表象,就如植物,判定它的物种归属,最直接的方式就是通过它的外在特征来界定,如它开出的花朵即标记了它的本质,花朵只是特征。特征是由本质规定。以此类推,赋之描写,皆由描写外部、外在呈现的样貌、纹理、姿态,进入内在,了解、揭示内在驱动力和本质动因。

柳赋四体在基本表现方式之上,因不同对象又附加其他方式,这其他方式就如附加的花边,花边提示了区别即个体差异。

如问对体是对自我情感的扭曲、变形、曲折的描写。骚文以讨伐、批判、哀悯的基调,着力描写作者情感的对立面,着力表现对立面种种负面性状,正是这些性状才构成讨伐、批判的理由,描写重心就落在对立面的性状特征上。吊文描写重心在可哀悯、悲伤的历史人物之悲剧事件和悲剧内核。

就共有的表现方式而言,描写、铺陈是赋体的本质特征,二者略有差异。铺陈重在量的累积,排比叠加,以多取胜,要在给人以持续性的观感印象。

描写可以多样化,多方面、多角度表现,描写不在堆叠,而在生动形象,细致传神。

描写、铺陈可以将自己的感受体验作为表现对象,可直接描写,也可间接、变相表达,借助某一载体呈现,如柳赋四体的不同表现。

柳赋四体的内在联系,就是基于赋的本体特征,应用于不同场合、写作目的,而生成种种变化。四体皆赋,但有个体差异,体现出赋体创作的丰富性,此即赋之道的展开。

三、舒幽与疗愈——柳宗元的文学自救

柳宗元认为写文章于现实应“辅时及物”[15](《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有“辞令褒贬,导扬讽谕”[16](《杨评事文集后序》)之用,于个人则有“舒泄幽郁”[17](《上李中丞献所著文启》)之功。在柳宗元,他以辞赋舒泄幽郁,疗愈创伤,即在以文学自救。讨论柳宗元辞赋的生成机制,此即内在驱动力。

(一)铺陈以宣泄

辞赋以铺陈描写为主,容量大,但凡世间万物,凡有形可绘者,皆可入其中。辞赋唯一不落力处或在叙事。辞赋的叙事其实是一个个场景的连缀,其结构是以一个个横截面连接起来。辞赋之长在多角度、多层次、多侧面的描写,全景、近景、静态、动态、特写、细节,等。正因此,辞赋给了柳宗元一个完美的载体和介质,来吸纳他的痛苦。他可以充分展开描写,但凡需要,他可以写到尽,一泻无余。

如《佩韦赋》讲行事勿操之过急,须佩韦警示。作者思理从急、缓两边展开,过急、过缓都不合中道,自然用上许多典故,过急刚强如阳处父、项羽、朱云、陈咸、洩冶,过缓柔弱如宋义、李斯、徐偃王、专诸等,皆遭遇危机。一桩桩人物事项铺陈开来,作者穿行于史林典故之间,检视人物功过,他们的痛苦憾恨在作者笔下生发出来,连同作者自己的怨郁,存为一腔悲悯,如其所言:“纯柔纯弱兮,必削必薄;纯刚纯强兮,必丧必亡。韬义于中,服和于躬;和以义宣,刚以柔通。守而不迁兮,变而无穷。交得其宜兮,乃获其终。姑佩兹韦兮,考古齐同。”[18]

再有《惩咎赋》,内自惩诫,悲悼同仁和自己,有改革初衷、原则的表达,有罹祸情景的回顾。赋中写到自己到达贬所的苦况,描摹江流浮沉,有《楚辞·涉江》的意味。赋曰:“凌洞庭之洋洋兮,泝湘流之沄沄。飘风击以扬波兮,舟摧抑而迴邅。日霾曀以昧幽兮,黝云涌而上屯。暮屑窣以淫雨兮,听嗷嗷之哀猿。众乌萃而啾号兮,沸洲渚以连山。漂遥逐其讵止兮,逝莫属余之形魂。攒峦奔以纡委兮,束汹涌之崩湍。畔尺进而寻退兮,荡洄汩乎沦涟。际穷冬而止居兮,羁累棼以萦缠。”[19]尽力铺排,内心悲苦宣泄无遗。

描写让他沉浸其中,进入文字修行的境界,专注于迷思。当他用文字提炼事物状态时,他就进入这事件本身,与之融为一体,而忘却其他。无论美丑,他都将表象的特征捕捉、凝练出来,审视它们,让它们在文字中留存,有如绘画,画面定格于一瞬,获得不朽。如《设渔者对智伯》[20]对大鱼被瓜分吞食的场景描写,画面警醒,令人印象深刻。

他在写丑时,融合了自己的生存体验。身体的疾患病痛刺激着他的肉体和心灵,如《与杨京兆凭书》:“自遭责逐,继以大故,荒乱耗竭,又常积忧恐,神志少矣,所读书随又遗忘。一二年来,痞气尤甚, 加以众疾,动作不常。眊眊然骚扰内生,霾雾填拥惨沮,虽有意穷文章,而病夺其志矣。”[21]又如《寄许京兆孟容书》:“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非独瘴疠为也。”[22]他审视着身体的症相,那些发生在他身体上的病状,自然在他心里刻上印记。如此,他承受的现实困境和灵肉痛苦就会借文字舒张开来。《与李翰林建书》:“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出,负墙搔摩,伸展支体,当此之时,亦以为适,然顾地窥天,不过寻丈,终不得出,岂复能久为舒畅哉?”[23]如他所说,长受禁锢的囚徒若得一刻出于牢笼,舒展肢体,那种畅快难以言表。当他沉浸于创作中,暂时忘却现实,即是如此。

如《设渔者对智伯》递进铺排大鱼被分食之景,“脑流骨腐于主之故鼎,可以惩矣,然而犹不肯寤……主与三卿又裂而食之矣,脱其鳞,鲙其肉,刳其肠,断其首而弃之,鲲鲕遗胤,莫不备俎豆,是无异夫大鲔也”[24]。丑陋丑恶的画面自然引起人的生理厌恶,它见于画幅、文字,刺激人的反应,连带唤起人的负面体验,挫败感、末路的绝望都蕴含其中。

自然物都有生死变灭,自然界都是生死流转,从腐败到新生,是一个恒常的过程。柳宗元赋写到这类情形,就是对生存状态的完整揭示。如其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描写片断,如《梦归赋》 《惩咎赋》 《囚山赋》写景,《愚溪对》写自己之愚,《答问》写自己之悖谬,这类对场面、性状、形象的铺陈展开,都是作者生存体验的凝聚。

前文已述,《愚溪对》 《答问》 《起废答》全是反语,这类自黑自污的铺陈强化,其实就是将他的创口反复摩擦,直至麻木、失去痛感。但麻醉效力有限,他无一日不在盼望起复,所以在永州十年回归无望才写了《囚山赋》,似要永远囚于此地了。

《囚山赋》对囚山地形地貌的描绘,将一个“囚”字刻入骨髓。兹录全文:

楚越之郊环万山兮,势腾踊夫波涛。纷对迴合仰伏以离迾兮,若重墉之相褒。争生角逐上轶旁出兮,其下坼裂而为壕。欣下颓以就顺兮,曾不亩平而又高。沓云雨而渍厚土兮,蒸郁勃其腥臊。阳不舒以拥隔兮,群阴沍而为曹。侧耕危获苟以食兮,哀斯民之增劳。攒林麓以为丛棘兮,虎豹咆 代狴牢之吠嗥。胡井眢以管视兮,穷坎险其焉逃。顾幽昧之罪加兮,虽圣犹病夫嗷嗷。匪兕吾为柙兮,匪豕吾为牢。积十年莫吾省者兮,增蔽吾以蓬蒿。圣日以理兮,贤日以进,谁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25]

此篇全在宣泄。作者既以“囚山”名之,自无力去描写监狱、狴牢之详情。同样的山水在柳宗元山水记中有清泠可喜的美感,这里则全然失去了它的魅力。作者无心也无力再去欣赏永州山水之美。在他眼中,在他心里,这一方山水就是永远囚禁他、不能出此、不得自由的牢狱。他只有直接申诉、呼号了。此赋16句写景,11句发怨申诉,全是反问,在以反问强化他的悲哀绝望。

(二)立象以超脱

无论写事、写心、写象,都是用文字承载。广泛意义上,描写即立象。当他将形象和体验凝为文字,即将其客体化、对象化。

描摹都是写象。就单独构成的形象而言,更是“立象”,立而写之。他赋中的正反面形象,正面是他赞美的对象,如瓶、牛。反面几为他批判的对象,如尸虫、曲几、蝮蛇、王孙等。其描绘如作画,“立此存照”,让这些丑类现形,从芸芸众生分离出来,单独成其一类。混同于众人其实是一种保护色,人们不会注意它。柳宗元为其画像,实则提醒人们小心、警惕这些丑类,不再上当,不再受伤。故而反面形象有警示作用。作者给它们绘像之后,它们就成为丑的标本或美的典范,影响及于后人。

所谓立象以超脱,即在客体化、对象化之后,形象即从母体抽离出来,即使枝脉相连,一旦分离,就似蒸馏、冻干,成为标本,虽形神俱在,但已脱离本体,脱离烦恼、痛苦本身,而成为它的影子,即此超脱。他站在一定距离之外,审视自己的痛苦及根源,审视他的生存环境、他的敌人。当他将其对象化,就与之拉开距离,使自己成为一个他者,就此挣脱束缚,与之解除关联,虽然只是暂时的解除。他的体验痛苦浓缩凝聚于形象文字,一试展读,文字符号中的含义就发散开来,影响读者,包括他自己。

(三)有限的和解

所谓和解,即接受现实。他甚至用了“存在即合理”的思路,如《宥蝮蛇文》[26]说蝮蛇非有意为恶,乃天生成,自己也无选择,所以宥之。

无论是否自愿,他都必接受现实。他是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出路,否则强自压抑,无由舒泄,无法生存。从自我角度,宣泄之后,他仍申明大中之道,一以贯之,如佩韦、惩咎、起废、乞巧、答问等,以及瓶、牛的形象,都在明示他本质未变,也不可改变。从对立面看,尸虫、曲几、毕方、王孙、蝮蛇等亦不可变,所以他只是骂之、斩之、逐之、憎之,甚至宥之,纯以文学方式表达。归结到底,他,他的同道,他的敌人,都共同生活在这一生存场、这一空间,他们构成了他的命运。他看清前路,接受现实,与之和解。即使和解,他仍遵循中道,任道独行。此即为他的文学自救、自我疗愈。

文学给了他出口,辞赋给了他适宜舒泄幽郁、疗愈创伤、超离苦境的介质。他以文字将形象、情感、体验交织成网,穿行其中,沉醉其中。此赋文之网将他的神思凝定其中,与现世分离,存于文本。

四、结语

柳宗元33篇辞赋并非计划安排、预设。依既有成品、主题、题材、对象,似又无意中成就一个完整体系,暗合柳宗元文风,整饬峻洁峭劲,讲规矩方圆。有他导扬讽谕的目的意旨,有他的批判锋芒所向,有他的精神內核,他在言说他者,其实都指向自己,在在皆是。

柳赋四体,古赋描述事件,铺陈他的经历体验。问对正话反说,反向回应现实给他的界定和打击,如反影一样,呈现他的样貌。骚文正面抨击批判他的敌人。骚文的对立面,形成对照的是他肯定赞美的对象瓶、牛。与赞美同向的,是他悲悯哀吊的远古先贤。他穿行在文本呈现的形象中,看到自己的心象,看到自己。柳宗元辞赋适足以成为创作主体生存场的写照。柳赋之生成机制,即是由他的生存意志驱动,以辞赋舒幽疗愈,看清命运,与现实有限和解,秉道直行。柳赋即为柳宗元的生存创伤记录。

猜你喜欢

辞赋柳宗元文体
辞赋神鹰银铠图序
轻松掌握“冷门”文体
江雪
文从字顺,紧扣文体
《中国辞赋理论通史》
神仙观念在汉代辞赋家书写中的价值体现
若干教研文体与其相关对象的比较
淫羊藿治好柳宗元的腿
突破学术窠臼 逼近历史真实——刘培《两宋辞赋史》读后
文体家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