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寒
2022-12-06李浩
李浩
一个很古老的故事。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我只好依靠故纸堆中的只言片语来复原它,需要声明的是,因为记述的相关文字太少,我写下的这些可能和事实小有出入。
故事发生在汉代,元狩四年,也就是公元前119 年——那一年,爆发了一场汉人与匈奴人的惨烈战争。
这里要说的是,霍去病的一支三百人的部队。他们随着大军出代郡,一路奔袭,行走了大约两千公里的路程——在漠北的一场战斗中,他们被冲散,等这些大汉的军人在几天后赶到集合地点,三百人仅剩下一百余人,以及七十几匹马。粮草的问题还不是大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他们和主力部队失去了联系。
主力部队去了哪儿?战士们众说纷纭,他们指出了七八个方向,第二天,这七八个方向又变成了十几个、二十几个。几位将领协商了许久,他们决定,继续向狼居胥山的方向前进,在出发前霍去病将军曾反复地提醒,要尽可能地打到那里去——对,去狼居胥山!
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的时间。问题是,一路上他们没有打听到任何关于汉军的消息;问题是,他们走出了一个多月,竟然依然没有走近狼居胥山——或许,他们在草原上就迷路了;或许,他们在进入沙漠的时候迷路了,越走越远。
没有了粮食, 没有了草料——尽管已是初夏,但他们到达的地方竟然异常寒冷,只有零星的草芽冒出,远看似有近却无……他们宰杀了累倒的或病倒的马,然而这些完全是杯水车薪。一些将士病倒,病死,将军命令要想尽一切办法将他们的尸骨带回: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们做到了。战士中有一位懂些巫术的医师,他使用一种草药,涂在尸体的身上,并念动咒语,那些干瘪的尸体慢慢缩小,变得只有西瓜大小,它们垂在马背上,有时会在颠簸中相互碰撞,发出铜器的声响。
路上,他们也曾遭遇过一小股匈奴人,或者别的什么人。这使他们获得一些短暂的补充,依然是杯水车薪,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一直被饥饿感折磨着,一个多月的時间,他们已经失去了旧日的体形,变得骨瘦如柴,只有眼睛似乎变得更大。夏日来临,他们的境遇好了一点点,但这个时候将士们的怨声越来越重,这是自然的事:他们既没有走到狼居胥山,也没有再与大部队相遇。偶尔,某位将军会宣布大汉军队战胜匈奴的消息,但他根本说不出消息的来源。后来他们也不再重复这样的话题:没有人信,他们自己也不信。尽管历史上确实是那样写的,汉军大胜,此战之后,匈奴失去了漠北的王庭——但这支部队并不知道。如果在那个时候某个人将这个真实的消息告知他们,他们也一定认为这不过是个谎言,自欺欺人而已。
夏日。这支部队还有七十余人,十几匹马——本来还有更多的马,包括他们从匈奴人手上抢到的,然而饥饿首先波及的是马匹的生存。将领们最终商定,不再向狼居胥的方向奔波,而是返回,无论返回之后迎接他们的是什么。活着的将领,要首先承担决策的责任。这个命令在宣布的时候引起一片沸腾,短暂的沸腾之后便是长久的抽泣之声——他们盼这个命令盼得太久了。
也许,只有这支深入大漠中停留了数十天的部队明白所谓“归心似箭”的真切含义,他们每个人都是如此,每个人,包括那些忐忑的将领。这个命令,甚至为病中的几位老兵也注入了活力,他们有的站了起来,而有一个本已病入膏肓的战士,竟然在返回的途中痊愈,他主动承担了牵着挂有尸体的马的工作,要知道这是一件累人的活儿。回家,这个念头简直就像一团团的火焰。
他们走过山谷,走过幽暗的树林,走过一望无际的沙海,远远望去,他们就像沙漠中轻微移动的沙子。
他们走在日出和日落之间。期间,一支匈奴的部队包围过他们,也不知是怎样的力量竟然使他们成功突围,付出的却是极小的代价。他们走着,用大脑、心脏和脚趾来猜测:距离代郡还有几天的路程,距离长安还有几天的路程,然而……
他们的猜测或者说计算其实是错误的。代郡,长安,远比他们想象的遥远。故纸中没有谁谈及他们是不是又一次迷路,但我猜测,是的。他们被自己的感觉和幻觉所欺骗,又一次失掉了方向。走着,走着,他们又来到了一个沙海的边缘,这个沙海,似乎比他们走出去的那个沙海更大,更加无边无际。
只有四十余人,三匹马。而这三匹马,在踏到沙海边缘的那一刻,竟然一起倒在了地上。将军命令杀掉这三匹马。还算健壮的将士们背起尸体,他自己背两具。“我们不能丢下他们。我们要让每一个出生入死的将士的骸骨,返回到他的家乡——如果我们有机会活着回去的话。”
那一天,他们吃上了马肉,然而他们都吃得很少。他们在吃马肉的时候没有一点兴奋与欢乐,多数的战士吃得泪水涟涟。
……他们在沙漠中走了多久没有记载,那个时候,只有他们知道自己的存在,就像沙漠里的沙子那样。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是的,不知道。他们一个个倒下,他们其实在进入沙漠的那日就已清楚没有了返回家乡的机会,但那个念头在,一直在,他们就跟着那个念头一路走着。直到……将军找到那个医师,当着所有人的面,提出了他的要求:我要求,在我们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吃下你的药,涂上你的药,把我们缩小了吧,但愿大风能将我们的尸体给吹回去。
他们涂上了药剂,他们吃掉了药剂。是的,我们猜得到结果。那个医师是最后一个,他念动着咒语,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小,却感觉不到一点儿的疼痛。
数日之后——书上的记载采取的就是这样的模糊性,双重的模糊性——“数日之后”是模糊的,死亡时间也是模糊的。数日之后,这些在沙漠中被阳光灼晒得发黑的尸体,一个个像西瓜那样大小,也像西瓜那样的形状的尸体,竟然一一裂开:从里面钻出的是一只只暗黑色的鸟。
它们通身黝黑,只有眼睛是红色的。
这些鸟,叫着“回家”,一起飞上了天空。
在一本没有作者名字、被称为《旧史稗存》的古书中写道,这些鸟名叫“归寒”,形体有些像乌鸦。它们是秋天里最后一批飞向南方的鸟,一路上,它们叫着“回家,回家”,声音极为凄切。许多的老妇人,听见归寒的叫声就会禁不住落下泪来——她们会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儿子、丈夫,或者兄弟。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是音信皆无,不知道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嘉林秀摘自《飞翔故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姜吉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