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们需要一个树洞
2022-12-06李老师
李老师
一
周一早上,班上一个叫郭雪的女生迟到了,捂着头站在教室门口,弱弱地喊:“报告。”
我赶紧让她进来上课。
结果,就听有同学小声问:“郭雪,你剪头发啦?”万万没想到的是,郭雪竟然当堂大哭,说自己再也没法见人了。我当时就觉得有点过了。不就是一个发型吗?我甚至都没看出跟她之前的发型有什么区别。
但是同学们的反应却比我强烈。课间,郭雪的几个好朋友走到她身边说:“别伤心了,很快就会长长的。”“你想想我被扔的那些海报,心情能不能好点?”
但郭雪的伤心难堪丝毫未减,一整天都神思恍惚。尽管我几次悄悄提醒她注意听讲,可是,她全部的心思都在发型上。
以至于我不得不仔细观察了一下那发型,也就是比从前短了,以及发尾参差不齐了一些,不影响整体形象,依然是一个好看的小姑娘。
可是,听了我的话,大滴的眼泪注满女孩的眼圈。这下我忍不住了,问她:“郭雪,老师想知道剪了个头发而已,你怎么反应这么大?”
而且班里其他孩子的反应也很大,这是我最好奇的所在。
结果,她再次哭了:“老师,这是我昨晚睡着后,我妈拿剪刀偷偷给我剪的。天天穿校服,发型和鞋子是我们唯一能做主的地方了,可是,连这一点自由他们也不放过。”
二
谁承想,郭雪刚开了个头,哗啦啦围上一圈孩子:“郭雪,你妈这算啥,我妈不仅偷看我日记,还在下面写评语……”“老师,你看我这鞋子,爸妈为了防止我臭美,一模一样的鞋子直接给我买了三双。”“就因为我说想矫正牙齿,我妈死活认定我早恋了,审了一晚上。”
……
一时间,场面失控了。
我刚想批评他们,却无意间看到,其中一个男生说到爸爸把他的手办全部送人时,掰断了手里的铅笔。
而那断掉的铅笔,和郭雪一天低迷的状态提醒我,也许该倾听这些孩子一次。
于是,我临时将那节自习变成了班会,关起门来,给他们开一次吐槽父母大会。
我的目的很简单,心里积攒不满会影响他们的学习状态。或许,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倾诉机会。
此举获得了同学们欢天喜地的掌声。但很快,气氛就没那么欢乐了。
那天,最伤心的郭雪优先获得发言权:“我妈从小就反对我留长发。昨天晚上吃饭时她心情不好,又气急败坏地数落我的头发像鬼一样。然后趁我睡着了,居然拿剪刀把我头发给剪了。早晨起来我跟她理论,她居然说,你一个初中生天天想着怎么臭美,学习能好吗?我就不明白了,留个长发怎么就伤天害理了?就不能保留点自己的审美吗?”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郭雪再一次委屈得满眼是泪。
这时,一个男生站起来说:“你这算啥,就因为我洗脸时,多照了一会儿镜子,我爸妈审了我两小时,非怀疑我早恋了。”
“同款爸妈。生日收到礼物,我妈挨个儿问是谁送的?其中有两个礼物是女生送的,我妈就拐弯抹角地盘问女生名字,父母是干啥的,我喜不喜欢人家?感觉我如果不早恋一下,都对不起我妈。”
而话题一旦展开,自是滔滔不绝:
“无论是日常小考还是大考,只要我没达到90分,我妈就摔坏我一个乐高。后来,还摔上瘾了,只要我做错点事,她就会拿着乐高威胁我。前两天,就因为我去打球,多玩了半小时,一进家门,她不问青红皂白,拿起乐高就摔。”
“你爸妈算啥,就在昨晚,我做完作业玩了一会儿电话手表,我妈就把手表摔了,幸亏还能用。”一个女生说这话时,我看到好几个孩子眼泪汪汪。
而这个女孩还不忘跟那几个抹眼泪的孩子说了一句:“哎呀,哭啥呀,我都习惯了,多大点事儿。”
那天的“吐槽大会”是家长们的大型翻车现场。
我默默观察了一遍,就连那些我印象里平时很注重教育方法,公认的“模范爸妈”也没能幸免。
父母都是学霸的周娜说,她爸妈每次在亲戚朋友面前说起她时,都会加一句:“我闺女是正宗的学渣。”
那场班会,进行了一小时。接下来是自习,教室前所未有的安静,个个都在埋头写作业,就连那些平时不守纪律的孩子都格外自律。
在那空前绝后的寂静里,我眼角微湿,心生感慨:生命最怕的或许不是误解和冲突,而是不被看见与理解。他们十几岁的生命也会有不能承受之重,也需要倾诉与被倾听。
作为老师,我应该给他们提供一个树洞,做家校之间那个绿色缓冲带。
三
打那之后,我在班级门口放了一个小信箱,就叫树洞。
我让孩子如果心里有什么不痛快,每天早晨来学校时,就写成小纸条,丢进树洞里。我会在早自习时打开信箱,然后送给他们一个安慰的眼神。
是的,有时候,一个被看见的眼神就够了。
那些紙条,相当有意思——“因为一张卷错了五道题被罚做了两张卷,凌晨一点才睡,明天终于有往树洞里吐槽的东西了。”“又挨揍了,其实一点都不疼,明显感觉他力气没那么大了,心里也不再怕他了,反而觉得他挺可怜的,打已经不好使了,还能用啥招?”“本来挺生气的,拿起纸来往上写这事时,突然就消气了。老师,就跟你皮一下。”
大人每天被各种情绪左右,孩子又何尝不是?
渐渐地,树洞里不仅仅有孩子们对父母的吐槽,他们也会把各种各样的烦恼丢进树洞。而我,也借此了解了他们真实的内心世界。
更多时候,我不能教育他们的父母,面对来自家庭的暴政,我能做的,就是努力帮他们排解,用一个眼神,一个拍拍肩膀的动作去抚慰。
郭雪后来去理了一个齐肩短发,上学时开心地对我说:“老师,感觉头轻了不少,做题思路都清晰了呢。”
我问她:“妈妈看了什么反应?”她嘿嘿一笑:“我妈都哭了,跟我爸说,孩子长大了,懂事了。她真是太夸张了。”说着,她抓了抓自己的短发,说,“老师,其实,爸妈真的挺好哄,对我要求挺低的。以后,我再也不为这样的事跟他们较劲了,犯不上。”
这话,我一字不差地转达给了郭雪妈妈。那么干练的一个职场女性,听完后红了眼圈。
我也很感慨。父母之于子女的爱,总是有时差的,要做到换位思考,是何其难的事情。
而孩子们正处在青春期的关口,他们常常会把父母、老师当成假想敌。所以,我要为他们情绪的子弹找一个靶心。树洞,就成了最好的去处。
渐渐地,我发现这些孩子因为被理解、被看见而变得平和、开朗了许多。我和他们之间的相处,也发生了变化,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变得丝滑了许多。”
有一天早上,我进教室时,将一张纸条塞进了树洞。
孩子们敏锐地发现了,纷纷问我:“老师,你怎么也有不开心的事啊?”我看着他们说:“当然啦,老师也是人类啊。”
他们就特别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能让老师都找树洞了。
于是,我打开信箱,拿出自己的纸条,开始念:“被儿子气冒烟了,要不是碍于自己老师的身份,真想以武力解决算了。太生气了,决定至少一天之内不理他。”
听我读完纸条,孩子们脸上写满了同情与关心,纷纷劝慰我:“老师,你今晚下班回去,他就会跟你道歉的。”“老师,连最难对付的我们你都能应付,弟弟自然不在话下。”“老师,你可千万别对他动手啊……”
看着那一双双关切的眼睛,我所有的烦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内心充满了温暖与感激。确实,当我们的烦恼被别人了解且共情时,我们终将夺回对自己情绪的掌控权。
那一刻,我感谢这个神奇树洞的存在。
因为我深信,未来的未来,当这些孩子走出校门,走向社会,无论他们拿到什么样的学历,至少他们学会了一种本领:那就是安放自己的不开心,做自己情绪的主人。
(摘自“写故事的刘小念”微信公众号,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