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
2022-12-06周晓枫
周晓枫
1
小学时,在老师布置的作文《我的理想》中,小安下决心成为一名动物医生。多年以后,他终于如愿以偿,成为兽医,工作的地点是他梦寐以求的动物园!哈哈,他现在有种每天都在放暑假的感觉。
当然,动物园的工作并不容易。动物就像不会说话的孩子,发烧发炎、疼痛恶心,甚至危在旦夕,动物也不会明白告诉你,可能仅仅有点儿腹泻,有点儿厌食,有点儿心不在焉,但一转眼就离世而去。
给人类看病的医生,精通某一学科, 就能帮助患者解除痛苦。然而,作为兽医,你得懂心理学、地理学、植物学,还得兼职做营养师和护士——你必须亲手给动物吃药打针,你必须近距离研究动物的呕吐物和排泄物,你必须面对动物毫不领情的尖牙和利爪,乃至狂怒下的暴力。
人类患者会给医生送锦旗,感谢他们为自己解除痛苦。动物对兽医的态度呢?感谢?想得美!动物就像正值青春期的叛逆孩子,让它干什么,就偏不干什么。它们很情绪化,对环境变化异常敏感,伴随着疼痛和恐惧,它们变得攻击性很强。
有些领地意识很强的动物,对每天喂食的饲养员都会发脾气,何况是要给它们吃药打针的兽医呢?这是当初小安决心成为兽医时没有预料到的。尽管他对动物倾注了许多感情,但许多动物对他充满误解,甚至仇恨。小安必须承认,他在动物中的人缘嘛……非常,不怎么样。
2
小安是如何被记恨的呢?
大象恨他。象鼻子有伤口,发炎感染,需要连续两周消毒和换药。记仇的大象最讨厌背着药箱的小安,这个兽医和疼痛的记忆牢牢捆绑在一起。此后数年,康复了的大象一见到小安,眼睛就像充血的伤口那样红红的,可怕而狰狞地盯住小安——它恨不得把这个 “坏家伙”用鼻子卷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温驯的马恨他。给发烧的马输液,注射位置是在马的颈部。有只高大威武的马晕针,它不敢低头,但它知道有一个金属针头就别在自己的脖子上……
它曾经猛一甩头,门齿碰到小安的额头,磕出血来。此后数月,精神抖擞的马一见到小安,就大大地翻白眼。而且,它一定把对小安的厌恶告诉了同类,以至于当小安出现在马厩,所有的马都在龇牙,它们露出红牙龈上的马牙——长长的牙,长得离谱。
猩猩恨他。那只壮年的红毛猩猩正值狂躁的发情期,有一天突然神情淡漠,耷拉着脑袋,蹲在角落一动不动——它的腿受伤了。小安后来治好了红毛猩猩的外伤,红毛猩猩却用怨恨的目光盯着他,因为小安的到来,就意味着药的苦、针的疼、绷带和夹板的不便。这只雄性红毛猩猩痊愈之后,见到小安,就悲愤地拍着胸脯,一会儿弓着身子吼叫,一会儿跳起扑向小安的方向。它恨不得捡起木棍扔过来,抓起石块砸过来——小安走出好远,背后还能听到猩猩的咆哮。
那阵子,小安经常做噩梦,梦见被一只左手抡着棍子、右手举着石头的红毛猩猩追赶。梦中的小安背着药箱拼命逃跑,而步伐总是迈得太小太慢,身后猩猩宽大的脚掌击打在道路上的声音不断传来,他甚至感觉到后颈吹过猩猩危险的鼻息。
小安的生活规律就是这样:白天所遇,都是动物的冷漠脸、鄙视脸、仇恨脸;晚上所遇,是睡梦里被红毛猩猩漫山遍野地追逐。
怕小安的,算屈服派。这些动物正高高兴兴地吃饭、歌舞、做游戏……只要见到小安,它们马上呆若木鸡,鸦雀无声,或者警惕,寸步不移地盯着他;或者沉默,低着头像在开追悼会……欢乐氛围荡然无存。
恨小安的,算反抗派。小安是个被动物说坏话的坏人,不仅是绰号“黑闪电”的信口雌黄的乌鸦,还有些信誉良好的动物也在传递消息。大家充分发挥想象,一传十、十传百,小安就被传成了一个法力无边的恶棍和大魔王。
这让身材小巧、胆量惊人的卷尾燕们很是愤怒。它们无惧无畏,敢从空中霸主老鹰的嘴里夺食。它们非常具有正义感,它们是代表动物向小安复仇的飞行军。它们有个响亮的名字:拉屎大队。
3
太阳升起来。露珠还凝结在草尖上。这是新的早晨,清新,明亮,一切都跃跃欲试——包括大榕树上的卷尾燕。
一只卷尾燕的胆子就够大了,何况是一群。它们是敢在太岁头上拉屎的主儿。它们空余时间就去练习,在高空盘旋,进行目标追踪, 锁定, 俯冲,投弹,完成漂亮的空袭。大魔王怎么啦?就是长了三头六臂,也挡不住从天而降的“流弹”!
一早醒来,它们例行集合,都憋在树枝上。它们用意志力夹住自己的两条腿,防止括约肌松弛。兽医院的大门还没有打开,大魔王还没有现身——最小的那只卷尾燕“小笨鸟”急得来回跺脚,眼睛都憋红了,哎呀,快憋不住了!
谢天谢地,大魔王终于出来了!
指挥官一声令下,鸟群编队飞行。它们组成变幻着的轰炸阵容,争先恐后,对着大魔王的脑袋轮流向前,瞄准靶心。它们投放弹药,酣畅淋漓地把排泄物空降在大魔王头顶。看来,它们平常的训练不错,不少卷尾燕投中了十环,大魔王的脑袋就像个移动厕所,不停有鸟粪落在他头上。危急之中,大魔王开始闪转腾挪, 急停、之字形蛇行、跳跃、突然加速,身手敏捷的他让不少卷尾燕投弹脱靶,但最后仍然被慢一拍的小笨鸟,一击命中额头。
猝不及防的空袭,让小安非常狼狈。头上、衣服上甚至药箱上,都留下了卷尾燕的杰作。小安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路上,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天屎”降临。
片刻之后,脚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小安低头一看,屎壳郎的队伍正火速行军,向他赶来。当他往后撤退的时候,虫子也想给他下绊;放屁虫拽住他的裤脚,一起放屁,因为他一身的屎,屎壳郎像赶集似的,追逐着他。小安明白,屎壳郎不是他的粉丝,它们只是喜欢鸟屎,这是它们的狂欢节。
尽管每天都会遭到卷尾燕的狂轰滥炸,小安依然每天背著医药箱在动物园里巡视,风雨无阻。动物园占地面积很大,有山岗、树林、小溪……小安用脚步一次次丈量它们的距离。每天,他至少要行走十公里,长久的坚持,让他的体魄日益强健,变成了一个有棱有角的男子汉。
风里雨里,半年下来,小安逐渐改变了风格、造型和被动局面。轻车熟路后,他有了充足的战斗经验。当卷尾燕们故技重施,又准备卸下憋了一夜的鸟屎弹药时,明明看见大魔王出了动物医院,可当它们起飞,路上却突然不见了大魔王的身影。原来大魔王看见卷尾燕起飞,就通过密生的植丛反身躲回动物医院。失去目标的卷尾燕一阵慌乱,憋不住了,不少卷尾燕的弹药仓自动打开,屎团从天空中毫无目的地乱下。一般每只卷尾燕只有三颗屎弹,个别大胃王或者吃饱了撑的才有五颗。小笨鸟呢,只有两颗。等它们稀里糊涂地清空了弹药仓,却看到大魔王信步而来,走得气宇轩昂,神气活现。
拉屎大队也改变了战术,它们不再一窝蜂攻击,而是分批次投弹。小安已经有了丰富的战斗经验。他面目冷峻,动作矫捷,总能在屎弹快击中他的一瞬间,控制精准地打开雨伞。毕毕剥剥,屎弹都落在了伞上,更可恨的是,当那些投弹手还没来得及飞高,小安旋转伞柄,利用离心力,将伞上的屎弹甩飞,变成了攻击拉屎大队的武器。
小安背着药箱,将伞当拐棍杵着,大步流星地走路。他现在不仅能够对付空中飞来的屎弹,也能对付陆地上的暗器——他像京剧中的功夫武生,凌空连环腿,踢飞轮番而来的木棍、石头和水果块,威风凛凛。
(摘自《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人民文学出版社,本刊有删节,蝌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