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俑记
2022-12-06燕燕燕
燕燕燕
俑最初由泥捏而成,在上古神话的记载中, 人的起源亦是如此。天地初开, 未有人类,女娲仿照自己的样子抟土造人。不料造了几日,她累了, 就用绳子蘸着泥水甩, 甩出的泥点也能变成人。这样轻省多了,只不过工艺和质量不同,原来女神做事也难免虎头蛇尾。
造俑的工匠堪称另一种神,他们传承了女娲的手艺, 仿照世间人的样子, 企图造出另一世界的人。他们造出的泥身,在时间的侵蚀中,比墓主人的肉身更有抵御的力量。当俑再次回到人间, 后人从他们身上,得以看到没有摄影术的时代人的样子。
有时, 在茫茫俑海中, 我会邂逅似曾相识的面孔。一个东汉俑诡秘的神情和机灵的小眼睛, 让我眼前瞬时浮现出某位友人的样子;而一个歪着脑袋背着手的唐朝女俑, 怎么看都是我那个胖闺密的前世;还有一位憨厚刚毅的兄长, 每次见他都会想起北魏的一个仪仗俑。我因而思忖,既然大多数俑都有人物原型, 一个现代人和一个俑相像, 其实是和古代的一个人相像, 也许, 这两人真有久远的血缘, 他恰巧是他辗转留存在世间的后代。
可我没想到世上竟会有和涛涛一样的俑。涛涛患有唐氏综合征, 我们认识时,他大约十岁, 长着唐氏综合征患儿特有的面容, 身高和智力与年龄不符。他家离我单位不远, 他的爸妈都是淳朴的人, 两人摆修自行车的小摊,每次见我经过, 都连声说:“涛涛, 快叫阿姨。”涛涛坐在小板凳上, 抬起扁平的脸, 斜着眼睛看我, 咧嘴笑笑, 说:“席。”
一旦离开爸爸妈妈身邊,涛涛便会遭到闲人的恶意戏弄,或被脱衣裤, 或让他跪下磕头,他毫不反抗, 欣然接受。我碰见一回这样的场景, 气愤又无计可施。后来他长大了, 变得高胖了些,能帮爸爸给顾客的车打气了, 继而又有了一份工作。每日, 他慢悠悠地推着三轮车在附近运送垃圾桶,与我迎头遇上时, 我大声叫“涛涛”, 他仍咧嘴笑笑, 叫我一声“席”。
若干年后, 我在某个私人博物馆游览, 忽见一石俑孤零零地站在展厅角落里, 于是走过去端详, 心中不由惊异, 那是一张与涛涛一模一样的脸。
他是个武士, 身披甲胄,双手交握于腹部。我记得以前冬天时,涛涛将手揣在棉袄的袖筒里, 也是这般样子。只是石俑手中还有一把竖握着的剑,扁平的脸上没有涛涛神态中的障碍和迟滞, 有的是风霜过后开悟式的平静。彼时展厅里没有别的游客, 他平静地注视着我,仿佛早就在等我到来。
自单位搬迁, 多年没有涛涛的音讯, 与这石俑照面的瞬间, 真如同故人重逢。我太想知道他的来历, 但说明牌上只写着他是明朝人。我为他拍了一张照,想着日后若是能再见到涛涛, 拿给他看, 告诉他,明朝也有个涛涛, 明朝的涛涛很威武。
和石俑告别后, 有所体悟。起初, 我看俑单是看俑, 看其意趣。之后, 看俑是看人, 看到古人也看到今人。再后, 看俑是看史, 因为俑是历史留下的插图, 或者说, 俑就是人形的历史书。而当我看俑看到极其用心时, 从中更会生长出许多新奇深远的枝蔓。
这些年, 每到达一个城市,行程中有一站一定是博物馆, 博物馆里总有一些俑, 在我必经之处等候。面对他们, 我惯常品头论足, 指指点点。俑们虽不语, 心里想必对我有些不以为然。因为每当我转身离去时,便能察觉到身后的异样, 我猜,是俑们在冲着我的背影挤眉弄眼。我暗自笑了。
(摘自《天涯》2022 年第3 期,黄鸡蛋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