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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诺论理论的自主性

2022-12-06杨顺利

关键词:阿多诺理论政治

杨顺利

20世纪60年代,就是否有必要通过直接的政治行动来反对资本主义体制问题,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阿多诺、哈贝马斯等与当时激进学生运动发生冲突。我们能否不顾现实条件的限制,在当下将理论与实践直接统一起来?阿多诺给出的答案显然不同于激进派。(1)20世纪60年代末,阿多诺的政治处境可谓“左右不讨好”,激进左翼、保守右翼都将阿多诺视为论敌。而各方攻讦阿多诺时,所持的理由却相互对立:前者指斥阿多诺“不够激进”;后者批评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家“过于激进”,如卡尔·波普尔就认为,阿多诺等呼吁社会革命,煽动无政府主义暴力,抛弃了社会科学应该秉持的价值中立性。Christopher Craig Brittain,Adorno and Theology,London: T&T Clark,2010,p.126.阿多诺抗拒从他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中推导出一个行动模式,对此,他有个形象的说法,“我的确建立了一个理论模式,但我从来没指望过人们用燃烧弹来实现它”。(2)Gerhard Richter and Theodor W. Adorno,“Who's Afraid of the Ivory Tower? A Conversation with Theodor W. Adorno,” Monatshefte,Vol.94,No.1,2002,p.15.

激进左派学生完全误解了阿多诺的“非同一性思想”,试图以直接的政治实践实现之,阿多诺将这种日趋激化的街头政治斥为“盲动主义”(actionism)。在批评者眼里,阿多诺与学生运动的疏离,使其思想理论与社会实践之间存在的鸿沟得以充分暴露,证明其“否定辩证法”是一套绝望、虚无的哲学。阿多诺思想中的寂灭无为的历史悲观主义,使其沦为象牙塔之内的纯粹“沉思”,而阿多诺与左翼政治实践的对峙,充分暴露了“批判理论的政治悖论”。(3)Hans-Jurgen Krahl,“The Political Contradiction in Adorno's Critical Theory,” in The Frankfurt School: Critical Assessments,New York: Routledge,1994,p.117.其实,早在此前,卢卡奇的“深渊大饭店”意象就已将一个远离实践的、“非政治的虚无主义者”的阿多诺形象牢牢定格。在《小说理论》序言中卢卡奇有这样的描述,“德国最重要的知识分子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已经搬进‘深渊大饭店’了。……一个富丽堂皇、处在深渊、处在虚无和无意义边缘的饭店。在精美的膳食之间或风雅的娱乐之间,每日注视着深渊,只能强化精妙的舒适享受所带来的快感”。(4)卢卡奇:《小说理论》,燕宏远、李怀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8页。阿多诺等一方面对社会现实强烈不满,另一方面却放弃政治行动,这种思与行的不一致,使得社会物化带来的晕眩般的痛苦仿佛成为了桌前佐餐的材料,“只能强化精妙的舒适享受带来的快感”。

阿多诺拒绝为盲目的政治实践提供理论支持,反映出批判理论对不同历史情境的敏感;而关于阿多诺思想中的“政治赤字”的批评,却曲解了阿多诺思想与社会政治的内在关联。首先,在后期资本主义的封闭语境中,以彻底的、直接的社会变革为目标的政治实践不可能取得成功,此时,激进的政治实践本身就是盲目的、非理性的。其次,阿多诺拒绝以实践有用性衡量理论工作的意义,可以被理解为对理论思考的自主性的捍卫;而更深刻地理解世界的理论思考,本身就是具有批判潜能的实践形式,其独特属性可以用康德式“无目的的目的性”来概括。

一、破除“政治直接性”:理论与实践的辩证纠缠

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是行动派与阿多诺争论的焦点,关涉如何理解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论纲》第十一条。行动派主张唯有通过直接行动,理论与实践之间的缝隙才能够缝合。而阿多诺认为,行动派的直接行动不仅不可能成功,某种程度上还会使社会结构更趋固化,因此体现为一类“伪行动”;目前,只有批判性的理论思考才能通过间接介入现实来发挥积极作用。

在阿多诺看来,理论与实践的关系本是一笔糊涂账,并非像人们通常所理解的那样简单明了。首先,理论与实践具有某种非连续性,就是说,“理论不能被还原为实践,实践也不能还原为理论。理论并非服务于实践,实践也不能理解成理论的运用。这两种还原都是非辩证的,在这个意义上也是非历史的”。(5)Idit Dobbs-Weinstein,Spinoza's Critique of Religion and Its Heirs: Marx,Benjamin,Adorno,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pp.144-145.其次,实践优先于理论是以理论与实践的分离为前提的,但理论与实践总是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实践从来就不是非中介的,而理论同时也体现为一种实践方式,把它们截然对立,抹杀了二者之间的这种辩证纠缠。最后,理解理论与实践之间关系的关键,是要维系它们之间的辩证张力,使实践不至于沦为理论的简单运用,同时,也要使理论避免被各种通行的实践方式化约。

对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的解答取决于具体的历史情境。阿多诺认为,先将理论与实践截然对立,然后赋予其中之一以绝对的优先性,这是“非辩证的”“非历史的”做法,“特定情形之下主张革命实践对于解释世界的优先性,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然而,我们已经不在这样的语境中,不管我们有多遗憾”。(6)Theodor W. Adorno,Critical Models: Interventions and Catchwords,trans.by Henry Pickford,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5,p.265.在《法兰西内战》十年之后写给斐迪南·多梅拉·纽文胡斯的一份书信中,马克思指出,在不合宜的政治处境下提出“应该马上做些什么”的问题,等于是提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虚幻的问题”:

这当然完全取决于人们将不得不在其中活动的那个特定的历史环境。但是,现在提出这个问题是虚无缥缈的,因而实际上是一个幻想的问题,对这个问题的唯一的答复应当是对问题本身的批判。如果一个方程式的已知各项中没有包含解这个方程式的因素,那我们是不能解这个方程式的。(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58页。

阿多诺强调,从马克思的时代到现在,以整体的社会变革为目标的集体政治计划一再遭遇挫败。跟当时相比,“后期资本主义”的社会系统更趋封闭,当下已经不存在理论与实践直接结合起来的历史条件。不顾现实语境限制的直接政治行动,其实是对集体行动的解放潜力的迷信,盲目冒进的政治实践实际起的作用可能是使社会现状更加稳固。

当阿多诺判断说(直接)社会变革的空间已经关闭时,某种程度上他在有保留地赞成某个版本的“意识形态的终结”命题。不同于丹尼尔·贝尔等“终结论”的拥趸,终结论对阿多诺来说仅仅意味着,能够直接将观念转化为实践的历史时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也就是说,只有将“意识形态的终结” 严格限制在描述性层面,它才是可以接受的。批判性的社会理论分析表明,社会结构亟须彻底转型,然而,能够带来激进变革的政治实践在当下不可能取得成功;这也意味着,以社会革命为目标的整体性的激进左翼意识形态不再具有现实效力。

既然如此,与必然会遭到挫败的政治行动拉开距离,对阿多诺来说就是一个自觉的选择。我们知道,《否定的辩证法》开篇伊始即表达了他对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论纲》第十一条的“与时俱进”的理解:

因为实现它的时机已经失去了,一度似乎过了时的哲学仍然存活着。哲学只是解释世界,它们在现实面前的萎缩退却将自身弄得残损不堪,这个总结性的判断,在改变世界的尝试遭到挫败之后,就成为了理性自身遭到挫败的一种论调。(8)Theodor W. Adorno,Negative Dialectics,trans.by E.B.Ashton,New York: Continuum,1992,p.3.

激进社会变革在社会历史进程中已经成为不可能,这既是社会实践的挫败,同时也被理解为理性自身的挫败。在面临实践僵局时,我们需要反省传统变革理论的利弊得失。19世纪迄今,左翼运动遭受一系列的重大挫败,这不可能不对盲目鼓吹革命实践的教条式立场构成冲击。根据马克思的预想,将普遍利益、特殊利益最终协调一致的理想社会的建立,将使哲学批判成为不必要。阿多诺认为,既然这个乌托邦并没有变成现实,有时甚至畸变为异托邦,“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第7页。就仍然是必要的。只有拒绝直接转化为实践,纯粹理论思考才能够避免被社会现实化约;而只有避免被社会现实化约,理论才能在历史进程中体现其思想效力,然后才能说,“一度似乎过了时的哲学仍然存活着”。

阿多诺提出,我们需要辩证地、历史地理解理论与实践的关系。任何关于政治行动的直接性的说法,其有效性都取决于具体的历史情形——彼时尚有成功可能的行动,此时可能沦为压制性的“左派法西斯主义”(哈贝马斯)。对历史语境的急剧变迁视而不见,忽略现实条件的限制,简单粗暴地诉诸理论与实践的同一性,只能使辩证法趋向反面,“沦为一种威权主义教条,落后保守的行径,某种主观上的志得意满”。(10)Eric Oberle,Theodor Adorno and the Century of Negative Identity,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p.2.作为社会历史的反思性经验,因应于社会结构的更替嬗变,辩证的批判理论对心智与世界、主体与客体及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各种虚假同一性始终高度警觉。而批判理论的不断发展,本身就体现为“对其外部决定因素的自我反思性的理解”。(11)Helmut Dubiel,Theory and Politics: Studi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Critical Theory,Boston:The MIT Press,1985,p.4晚期现代性中获得的生活经验,是当代人最根本的历史经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塑造而成的“全盘控制的社会”,则构成人类生活中最重要的“外部决定因素”。

左翼理论所说的“实践”,通常指直接的政治行动,即通过革命行动消除社会世界的矛盾,消除将世界神秘化的现实基础,实现普遍利益、特殊利益的协调一致。革命实践需要有能够完成历史使命的具体的担纲者,即某个特定的历史主体。对于阿多诺等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家来说,卢卡奇笔下能够克服形式与内容之背离或异化的历史元主体,不过是通过概念演绎的方式,从某个黑格尔式辩证法框架中推导出来的。此类元主体能够被现实化,至少要具备两个前提条件:其一,社会生活中有一个庞大的产业大军,其物质境遇极其糟糕,而且日趋恶化,几近一无所有,以至于他们“失去的只是锁链”同时“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其二,社会矛盾显性化,阶级冲突剧烈,使得阶级意识在主观上有了形成的可能。然而,随着20世纪下半叶以来福利国家在发达工业社会的建立,所谓的“社会底层”(underclass)已不再是一个“水深火热”的概念,无论在客观上还是主观上,原本寄望于成为革命主体的历史元主体已经被整合到资本主义体制之中。(12)Fabian Freyenhagen,“Adorno's Politics: Theory and Praxis in Germany's 1960s,”Philosophy & Social Criticism,Vol.40,No.9,November 2014,p.870.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家之所以对革命实践的现实可能性如此悲观,原因就在于此。在他们看来,在客观现实及主观意识层面,经典马克思主义所寄望的革命主体已经被整合成为资本主义的组成部分,革命的冲动已经泯灭,革命的潜能也丧失殆尽。既然历史元主体能够被现实化的两个前提条件都不能够成立,在进行政治动员时,这个具有浓厚唯心论意味的构想能发挥多大作用,就是一个相当可疑的问题。

工业化带来了生产力的根本变革,但在生产关系层面,社会结构仍然具有资本主义性质,工业化大生产并没有使资本主义成为一个过时的概念,发达工业社会仍然是一个阶级社会。在阿多诺看来,诉诸阶级范畴来界说人们的社会经济地位,不仅是恰宜的,而且具有必要性,与此同时,作为一种政治范式的阶级政治却越来越失去它的现实相关性。如上所述,在西方发达工业社会,集历史的主-客体于一身的黑格尔-卢卡奇式元主体已经在社会历史进程中消弭不见。

理论与实践的关系要从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模式中来理解,也就是结合主观意识结构与客观社会现实的关系来理解。(13)Adorno,Critical Models,pp.259-261.卢卡奇将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设想成集体元主体与社会整体的关系,为理论与实践问题的解决提供了一个黑格尔式方案。对阿多诺来说,这个解决方案只能是康德式而不是黑格尔式的,他认可的实践主体,始终是不可被还原的个体性主体,而不是具有很强的唯心论意味的集体元主体,清楚这一点,有助于更准确地把握主体与客体或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关系。(14)类似的表述,参见Susan Buck-Morss,The Origin of Negative Dialectics: Theodor W. Adorno,Walter Benjamin and the Frankfurt Institute,New York:Free Press,1977,p.31.

阿多诺之所以拒绝盲动的政治实践,另外一个同样重要的理由,是他对个体的不可还原性的捍卫。学生运动带来的压力,使他对“同一性思维”之于个体的胁迫有更真切的体会。根据他的分析,支配彼时轰轰烈烈的街头政治的,是感性层面的“快乐原则”,而不是有一定理据支撑的“现实原则”,“人们握紧拳头,在街头奔跑,这些弱小、胆怯的人们顿时感到无比强壮”。人们之所以迫切投身集体运动,不是因为他们已经足够强大,而是因为感到自身的疲乏无力,需要从宏大的存在中获得补偿,“行动主义是压制性的,向来就是被实定性支配的,人们在行动,行动之中的人们拒绝认清自己的无能”。在堆砌街垒的过程中,人们萌生了一种正在改变历史的崇高感,感受到归属于某个神圣群体的荣耀,仿佛成为了“被拣选者”,“‘你必须签字!’这个声音强大到让人无法抵制,个人必须服从集体;你必须跳进沸腾的熔炉,于是你就被拣选了、被征召了,这是给予你的补偿”。(15)Adorno,Critical Models,pp.276,273,278.显然,在行动主义的政治狂欢中,某种易受操纵的“威权主义人格”起了关键作用,而为真正的革命实践所需要的独立自主的个体性在这个过程中缺席了。

沉迷于阶级政治等“集体性鸦片”的“左翼乐观主义”,是一种毫无出路的浪漫主义。左翼一直无法摆脱政治行动的直接性这个自我编造的幻觉,而阿多诺将解放实践在当下不成其可能的真相给揭示出来,如拉塞尔·博尔曼所说,破除了“政治直接性”神话的阿多诺于是成为“左翼政治无法驱散的一个幽灵”。(16)Russell Berman,“Adorno's Politics,” Adorno: A Critical Reader,eds.by N. Gibson and A. Rubin,Malden:Blackwell,2002,p.111.虽然如此,阿多诺同时也指出了左翼政治另外的发展方向。

二、理论的无目的性

当理论一词出现在阿多诺《批判模式》《道德哲学的问题》等晚期作品中时,它主要指的是批判理论,有时也用来泛指能够与特定社会-政治拉开距离的、独立的思想立场。这类纯然的理论“冷静地分析当下处境中的凝固状态及不平等权力关系”,在被认为陷入实践僵局的地方,继续挖掘社会变革的可能。揭示“是什么东西将一个本来极为独特的社会聚敛在一起,是什么法则以匿名的形式支配着我们”,(17)Theodor W. Adorno,Introduction to Sociology,trans.by Edmund Jephcott,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3.这类马克思式的批判性分析构成其理论工作的重心。

正是借助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理论,阿多诺发现了一个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支配、由交换关系渗透的近乎封闭的“全盘控制的社会”。基于对社会系统的封闭性的理解,阿多诺得出后期资本主义的政治实践已陷入困境的结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支配之下,任何的社会实践都必须用一个统一的外在尺度来衡量自身,有用性成为衡量实践活动的价值与意义的唯一标准。有用的东西与无用的东西之间,原本有明确而严格的界限,现在这一界限逐渐被抹平。原本还能维系一定自主表象的实践活动,诸如艺术创作、理论沉思等,曾几何时,还将自身的无关功用当成一顶冠冕,现在却不得不迫使自己变得有用,或者至少要给自己披上有用的外衣,结果是,几乎所有的行当最终都沦为社会大生产过程中的服务性角色。总之,交换关系支配之下,不能体现出外在的目的性的东西,在社会空间中将找不到位置,“不能被物化的,就不能被计算、衡量,从而不再能够存活”。(18)Theodor W. Adorno,Minima Moralia: Reflections from Damaged Life,trans.by E.F.Jephcott,London and New York:Verso,2005,p.47.

幸运的是,因其高度抽象、形式化,本真的艺术作品无法被同一性法则(交换法则)化约,从而能够拒绝社会对功用价值的要求,抵制最终抹灭质的差异性的“同一化过程”,人类关于目的自身的记忆得以在审美领域中存活。在这个物与物之间均可相互替换的封闭语境中,本真艺术如同照进黑夜的一束亮光,预示着一个自为而非为他的社会空间的存在。这类自为的智性活动的存在,说明社会系统不可能是完全封闭的,“使得我们能够相信,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并非以交换为目的的事物”。(19)J. M. Bernstein,The Fate of Art: Aesthetic Alienation from Kant to Derrida and Adorno,University Park, PA: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2,p.209.

作为一块自治地,审美领域是世界的物化力量所不能抵达的地方,“对于那些不能被交换、被利用及被贬损的人性的虚假要求所扭曲的东西而言,艺术作品就是它们的全权代表”。(20)Theodor W. Adorno,Aesthetic Theory,trans.by Robert Hullot-Kentor,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8,p.227.抽象性与形式化是本真艺术用以拒绝社会功用价值的武器。就此而言,纯粹理论思考与本真艺术作品极其相似,二者构成非同一性真理内容的“储藏室”,它们体现出来的不可被化约的自为特性,是手段思维无法轻易摧毁的一个“硬核”。包括艺术、理论在内的自主的智性活动,能够与封闭的功能性语境构成对峙,使得人们有可能与社会的宰制性活动拉开距离。相反,如果完全缺失这类自主性活动,社会实践活动极有可能成为现实权力机制的牺牲品,社会行为主体就只能把自己理解成社会制度框架中的一个功能性角色。

艺术的实践蕴涵是通过对社会功用性的拒绝来体现的,理论思考也是如此,“在我的著作中我从来没有设置过任何关于实践行动的模式。我是一个从事理论的人,对我来说理论思维非常接近于艺术家的意图”。在革命的喧哗声中,阿多诺声明要为“为艺术而艺术”的审美自主性进行系统的理论辩护,“我想大声说出来,我目前在写一本论审美的大书,对这事我一点不觉得羞愧”。(21)Richter and Adorno,“Who's Afraid of the Ivory Tower? A Conversation with Theodor W. Adorno,”pp.19,20.阿多诺倾情于审美理论的写作,被时人贬斥为隐遁于象牙塔之内的老学究,这里的一番慷慨陈词,显然有申辩的意味。

本真艺术不具有直接的实践效应,而是努力使自己变成无用之物,这样一来,“就颠覆了为资产阶级艺术社会性地吸纳了的那个框架,相对于市场主宰的目的性框架,它是没有目的的”。(22)Theodor W. Adorno,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 Philosophical Fragments,trans.by Edmund Jephcott,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p.127-128.与本真艺术一样,纯粹理论的意义超脱世俗的利害关系,不能放在实践有用性的框架来界定。伯恩斯坦曾用康德式“无目的的目的性”(23)Bernstein,The Fate of Art,p.209.公式来界定艺术与实践的关系,这个公式也可用来概括理论与实践的关系:抽象的理论思考没有划定具体的行动路线,没有拟定某个既定的实践目标,也没有预先规定好思考的结果将把人们带向何处,此类“无目的性”正是理论思考的根本特性,也是其根本价值之所系。

对阿多诺来说,理论思考不应该以某个特定的规范性的、政治的立场作为它的出发点,也不试图为良善生活的某个版本提供系统的阐释与论证,尤其是不去充当某些政治派别、政治运动的文化媒介,总之,理论要与现实中的社会政治尽可能保持距离,避免被某个政治派别绑架。某种程度上,阿多诺赋予了因与社会政治脱节而被葛兰西诟病的“传统知识分子”以某种积极的建构性意义。阿多诺、葛兰西都接受,观念形态在社会关系的再生产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阿多诺不像葛兰西那样赋予知性活动如此直接的政治功能。“传统知识分子”处在社会政治的边缘地带,没有可以依赖的特定社会力量,“自由漂浮”,缺乏特定的社会根基,恰恰因此使得自身的立场具有了独立性;而“有机知识分子”表达的是某个规范性的、实质性的立场,他们需要为现实中的社会政治运动提供智力支持,因此必然与特定社会阶层的利益脱不了关系,等于是一开始就取消了理论的自主性。

三、理论的目的性

阿多诺以非实用性的独立思考作为一生的思想志业,他乐于在战后德国的智识生活中担当“公共知识分子”角色。在《清理过去意味着什么》《奥斯维辛之后的教育》等广播讲座中,面对社会的一般智识民众,他一改诘曲聱牙的风格,用较平实、清晰的语言进行政治祛蔽、思想启蒙的工作,将潜藏在大众心理中的“威权式人格”“政治冷漠”“物化”等黑暗面揭示出来,旨在倡导一种趋向成熟的批判性自我反思。这一工作的意义,不在于“它在多大程度上激发了直接的社会实践,而在于它在多大程度上在人们意识层面带来深远变化”。该工作兼有思想启蒙与社会实践的双重涵义,它既是理论分析,同时又指向实践层面,这样就“将思想与行动之间的对峙关系悬置起来”。(24)Richter and Adorno,“Who's Afraid of the Ivory Tower? A Conversation with Theodor W. Adorno,”p.14.通过这一悬置,理论的无目的性、目的性辩证地结合在一起。

理论对社会结构的影响以间接、迂回的方式表现出来。理论思考如果触及问题的实质及社会结构的根本,会以某种方式介入公共讨论,参与思想话语的塑造。当它进入“普遍意识”后,能够激活社会的思想空间,促使本来趋向关闭的思想空间重新具有开放性。经历旷日持久的社会启蒙,人们的意识结构有可能发生某些根本性变化,这样就能够为社会制度的根本变革在思想意识层面做好必要的预备。这是“纯然的理论意图”作用于社会历史过程的唯一可能的途径,也是理论特有的目的性的体现方式。尽管不直接产生实践效应,客观、冷静的理论分析本身就作为实践活动发挥着作用:

就其自身而言,在其自身之中,哲学就不能要求任何直接的策略或改变,它正是通过继续成其为理论才会带来变革。这个问题应该这么来问,如果一个人用我这样的方式来思考、来写作,是否就展现了一种抵抗的形式?难道这不也是一种真正的实践吗?(25)Richter and Adorno,“Who's Afraid of the Ivory Tower? A Conversation with Theodor W. Adorno,”p.19.

这是阿多诺的夫子之道。他在战后德国的公共生活中发出响亮的声音,以“纯然的理论意图”践履了理论的“无目的的目的性”。贴在他身上的非政治的虚无主义标签,误解了他以独立的理论思考介入社会实践的良苦用心,也忽略了他参与重建战后德国公共政治文化中的一系列努力。(26)Stefan Muiller-Doohm,Adorno: A Biography,trans.by Rodney Livingston,Cambridge: Polity,2005,p.385.

因为理论在实践层面的毫无用处而对它进行压制,只会使社会的思想土壤贫瘠,社会结构因此蒙上一层不得其解的神秘面纱。特定类型的社会语境中,剥夺理论反思的独立属性,一味强调实践之于理论的优先性,将使已经占据宰制地位的某种实践形式得到强化,“教条化和思想禁忌废除理论,这只会强化一种错误的实践形式”。(27)Adorno,Negative Dialectics,p.43.譬如,在唯生产论氛围笼罩的现代社会,如果把实践的优先地位绝对化,自我保存的“工作伦理”就会成为唯一能够存活下来的“批判”形式。迫使理论直接回答实践问题,把它变成社会生产链条的一环,就是剥夺它的自主特性,“人们迫切想改变世界,同时却不能很好地理解它,这种不耐烦导致了理论的罢黜,……这类敌意实际上成了理论自身的弱点”。(28)Adorno,Critical Models,p.265.

理论工作的内在驱动力是“为求真而求真”的欲求,即所谓“求真意志”。理论工作者不服务于某个给定的实践目标,而“让自己沉浸在思想和思想的结论之中,并且去看一看从中会产生什么结果”。(29)阿多诺:《道德哲学的问题》,谢地坤、王彤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页。在求真意志驱动下的理论思考具有纯然的非功用性,在相当抽象的层面展开,不以具体的实践事务为对象。在这个意义上,阿多诺将批判理论家、物理学家的工作性质相提并论,“那些并没有想着要为自身的实现提供指导的理论,却最有希望被实现,这类情形类似于原子理论与核爆炸之间的自然科学”。(30)Adorno,Critical Models,p.177.他想借此说明,如果纯粹理论思考最终间接使社会现实发生某种改变,也是不期而然的结果,并不能因此就证明它抱有的实践意图已经得以实现。

一开始并不是想实现特定实用目的的纯然的理论探究,一旦能够生根发芽,带来的社会变革却是最为深刻的。例如,基础物理研究的进展会带来什么样的实践后果是无法预知的,然而,倘若没有麦克斯韦方程等纯理论层面的研究,20世纪的人类社会呈现出来的恐怕是另一番景象。在面对“如果没有个体的行动,社会整体如何可能发生变革”的质疑时,阿多诺指出:

这个问题对我提出了一个过高的要求。对这类问题我通常的回答是“不知道”。我所做的只是毫不妥协地分析社会现状,但人们经常这样批评我说,“如果你批评,你必须指出怎样做才是更好的”,我把它当成一个资产阶级偏见。历史上有无数这样的例子:人们一开始只抱着纯然的理论意图,到后来却改变了意识(思想),这些意识生根发芽,最终改变了社会现实。(31)Richter and Adorno,“Who's Afraid of the Ivory Tower? A Conversation with Theodor W. Adorno,”p.16.

理论思考的意义只应在理论层面得到说明,此外都是“过高的要求”。思想者从其自身出发,将认识到的社会机理如其所是地揭示出来,至于它们会带来什么样的实践效应,不是他应考虑的。要求理论思想对实践生活中的具体困难给出具体的应对方案,是一个“资产阶级偏见”。理论思考如果想直接在当下就兑现其实践价值,无异于变相承认自身的“无能”,“既然乌托邦已经计划好了,理论和实践相统一就迫在眉睫,如此一来我们就变得过于实践。对理论自身的无能的恐惧,是向万能的生产过程屈膝投城的借口,但这又无异于彻头彻尾接受理论自身的无能”。(32)Adorno,Minima Moralia,p.44.

理解世界构成改变世界的一个必不可少的前提,在上文提到的致斐迪南·多梅拉·纽文胡斯的书信中,马克思用“解方程式”来阐明其中的道理,“如果一个方程式的已知各项中没有包含解这个方程式的因素,那我们是不能解这个方程式的”。(3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第458页。反之,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将“怎么办”的问题提上议事日程,是以一种错误的方式提出问题,是想在盲目无知的情况下“解这个方程式”。等到条件成熟之后,纯粹思维将以人们事先无法预期、无法设想的方式重新塑造人类的生活面貌。通过理论分析培养人们对于社会整合机制的免疫力,通过社会启蒙促使人们的主观意识结构趋向成熟,唯有如此才能解开“方程式”,就是说,才有可能实现激进社会变革的目标。思想启蒙不具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它只能在一个旷日持久甚至渺茫得难觅踪影的历史过程中发挥作用。从足够漫长的时间段来看,思想释放出来的能量常常超乎人们的想象:

我比任何人都清醒地意识到,我写的每个句子都带着而且必定带着政治动机。这个动机遭到的压制越深,当它引爆之后释放出来的能量则越大。(34)Theodor W. Adorno and Walter Benjamin,The Complete Correspondence,1928-1940,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p.54.

一旦批判理论所蕴含的解放潜能被释放出来,整个社会结构将发生根本性的翻转,“引爆”一词形象地说明了社会启蒙在解放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社会理论家不从价值中立的立场去解释世界,他们对社会的诊断始终带有预示性的实践意图,旨在发掘当下社会所蕴涵的解放潜能。马克思《德意志意识形态》提出,对实践唯物论者而言,“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3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7页。对阿多诺而言,这句话里蕴涵的激进社会变革的要求,只有转移到理论层面才能够得到满足,就是说,需要借助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性理论分析,才能够间接使“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之革命要求得到满足。

在说明批判理论具有什么样的实践效应时,阿多诺曾两次使用“炸弹”的比喻:“我的确建立了一个理论模式,但我从来没指望过人们用燃烧弹来实现它。”(36)Richter and Adorno,“Who's Afraid of the Ivory Tower? A Conversation with Theodor W. Adorno,”p.15.此处,阿多诺抵制将自身的批判模式转化为行动模式,并且拒绝将自身的理论思考与任何现实政治运动捆绑在一起;而“引爆”的说法,强调了批判性思考所蕴藏的社会变革的解放潜能,指示出将理论思考与实践行动重新统一起来的可能的途径。第一个比喻重在突出理论的“无目的性”,语意是消极的;第二个比喻强调理论的“目的性”,语意是积极的。两个比喻结合起来,便是对理论思考的“无目的的目的性”生动形象的阐明。

这种“无目的的目的性”也体现在阿多诺的“启蒙”主张中。在晚年面向一般民众的系列讲座中,阿多诺常常赋予启蒙相当正面的涵义。在关于“成熟”“公民教育”等的系列广播谈话中,尤其是在面对保守主义论敌时,阿多诺似乎毫无保留地认同了康德式启蒙观念。他引导人们去面对一个被认为已经过时的关于启蒙的经典问题:如何孕育现代意义上的主体性?如何造就独立的、成熟的个体?成熟个体的大量涌现,最终一定会产生广泛的政治影响,只有成熟个体才具备过一种“正确生活”的能力,“而有关正确生活的问题将是有关正确政治的问题”,(37)Adorno,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p.199.因此,个体心智成熟必然具有深远的政治意义。

需要指出的是,我们不可将阿多诺主张的社会启蒙混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思想启蒙。自由主义启蒙派相信理性之光能使人们彻底掌控自然,为所有人带来自由、繁荣与团结,《启蒙辩证法》一开始就将这种乐观主义的历史目的论从启蒙计划中剥离出去。所谓“对启蒙的再次启蒙”,其实就是要将启蒙从其扭曲的表达形式中解救出来,在抵制与现代科学世界观绑在一起的启蒙观念的同时,阿多诺、霍克海默启发我们寻求另外的救赎途径。阿多诺式社会启蒙要对社会行为主体的内在世界施行“引爆”,这一内在的解放意图恐怕是它与自由主义启蒙路径的根本区别。

四、认知的边缘性与理论的自主性

阿多诺对政治有非同一般的敏锐,却少有被当成政治理论家来看待。的确,他未曾有一般意义上的政治写作,对具体的政治事务也似乎只有一种“遥远的兴趣”。但无可否认,他笔下的文字,从《否定的辩证法》到《最低限度的道德》,都是“带着政治动机”写成的,具有深远的实践蕴涵。在与激进左翼对峙的过程中,阿多诺系统地表达了他对理论与实践的辩证关系的理解:后期资本主义语境下,理论直接转化为政治实践的通道已经堵塞,更深刻地理解世界的理论思考本身就是一种实践,而且是唯一能够促进社会变革并最终将理论、实践重新统一的实践形式。阿多诺将自身的工作方式严格限定为批判性的社会分析,疏离于包括社会革命在内的政治实践,并且拒绝与任何特定的社会-政治派别相捆绑。那么,在什么意义上,这类囿于象牙塔之内且疏离于主流社会的纯粹思考,仍然称得上一种具有政治蕴涵的实践方式?

根据阿多诺的提醒,我们应在唯心论的内在性与集体行动的直接性之外寻找克服当下实践困境的可能途径。既然他将独立的智性思考界定为真正的实践形式,他心目中理想的实践者,就不会是“彷徨于无地”的隐士,或改天换地的革命志士,而是像他那样的寂寞思想者。独立思想者处在一个相对边缘化的位置,游离于主流社会,阿多诺传记的作者斯蒂芬·穆勒-多姆就将阿多诺本人描述成这类无家可归的“形而上学的流亡者”:

流亡首先就意味着遭到驱逐、无家可归之感……另一方面,这种流离失所的感受,从自身的资产阶级传统中解脱出来的感受,也包含着自主与自由的因子。作为曾经被边缘化的人,阿多诺对于既处身其中又置身其外的社会批判者的居间位置可谓相当之熟悉。在这个意义上,不被某个东西绑定的状态,是理想的实验背景,同时又是形成道德判断的参照点。(38)Muiller-Doohm,Adorno,pp.305-306.

这个“既处身其中又置身其外”的位置,提供了一个“居间”的社会观测点,使得阿多诺式“边缘人”能够以相对抽象的方式独立于现实世界,其思考与现行社会中的具象乌托邦拉开一段距离,从而避免了这种可能——某一现实乌托邦失败后,势必消解掉与之相关的最后的批判空间。从阿多诺式视角出发,边缘可能是一个最恰宜的位置,“边缘人”“局外人”恰恰最有可能成为“坚持到底”的真正的批判主体。

这里的边缘是认知层面的,是一种智识上的品质,与思想者本人在社会中实然的位置并没有必然关联。一个思想者完全可以像阿多诺那样,在社会分工体制内有一个相当的位置,同时又没有丧失从边缘视角批判性地反思社会机制的能力。相反的情况,他有可能在社会当中相当边缘化,同时不具备将社会的边缘性转化为认知的边缘性的能力,因为这种边缘位置使得他对社会系统有很强的依附性,丧失了独立思考、判断的能力。应当说,无论一个人在社会当中处于何种位置,认知上的边缘视角的形成,对他而言都是一项难能可贵的智性成就,而理论自主性的实现,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思想者本人能否在认知上获得某个边缘视角。

工具理性的支配地位构成现代社会一切罪恶的渊薮,自觉不自觉地从功效、实用的视角去打量周遭世界,是现代人犯下的一个“原罪”。要求理论对实践生活中的具体困难给出具体的应对方案,试图从纯粹理论思考中榨取具体而精微的社会价值,其实就是逼迫它和它所反对的东西操持同一种语言。理论的无目的性体现出来的是一种毫不妥协的自主性,它和我们所置身的功能性语境形成一种批判性的对峙。理论工作的性质独立于日常的利害关系,我们不能简单粗暴地诉诸目的-手段的思考方式来衡量其存在的价值。

阿多诺对政治的理解无疑是20世纪否定的政治经验的表达。从理论与实践的辩证统一出发,阿多诺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不同于主流趋向的否定性的政治思维。不同于时下盛行的实定论的政治思维方式,否定的政治思维尽可能与规范性立场保持距离,尽可能少地体现出党派性;它对理论在社会生活中实际发挥的作用高度警觉,在克制直接投入实践之冲动的同时,毫不妥协地捍卫了理论思考的自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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