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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还是“隐匿”:《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市民社会”存否辨析

2022-12-06

关键词:手稿市民马克思

徐 苗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曾明确指出其在求解“物质利益难题”(下文中简称“难题”)的进程中认识到应当诉诸政治经济学对市民社会展开剖析,他本人因此“在巴黎开始研究政治经济学,后来因基佐先生下令驱逐而移居布鲁塞尔,在那里继续进行研究”。(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1页。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不断深入与探究市民社会密切相关,依循这一研究逻辑,《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下文中简称《手稿》)中理应存有市民社会概念的一席之地,但马克思却在《手稿》中直接避谈市民社会一词。马克思在《手稿》中避谈市民社会概念的事实引起国内外学者的关注并生发出诸多见解,其中最为典型的是将市民社会概念视为一个“消失了的范畴”。(2)“消失了的范畴”这一表述由日本学者平田清明在其著作《市民社会与社会主义》中首次提出,主要反映了日本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中曾广泛存在的市民社会概念趋于消失的状况。参见平田清明:《市民社会与社会主义》,东京:岩波书店,1969年,第128页。“消失了的范畴”这一特定说法在20世纪60年代末才正式出现,但“消失了的范畴”所表征的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中刻意忽视马克思、恩格斯原初语境下存在的经典概念的研究取向却早已存在,其中最为典型的代表是苏联教科书体系。可以说,在苏联教科书体系的影响下,市民社会概念在《手稿》以至整体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中都曾被视为一个“消失了的范畴”。有学者指出,市民社会这样一个重要的概念“在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不仅鲜有人提及,而且在被提及时也往往被当成一个马克思不成熟时期的过渡性概念。其结果,这一概念的地位和意义被严重低估,成了一个‘消失了的范畴’”。参见韩立新:《〈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市民社会概念(上)》,《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6年第4期。在笔者看来,市民社会概念确实在《手稿》的文本表述上呈现“消失”的状况,(3)如果仅仅考虑文本表述而不涉及具体的文本内容,笔者认同《手稿》中的市民社会概念总体呈现“消失”的状况。这主要是因为相较于异化劳动、私有财产等概念而言,马克思在《手稿》中明确谈及市民社会一词的次数非常有限(统计为6次);更为重要的是,马克思基本没有在自己的思想表达中提及市民社会一词,其主要是在转述黑格尔或国民经济学家视域中的市民社会概念。譬如,“在黑格尔法哲学中,扬弃了的私法=道德,扬弃了的道德=家庭,扬弃了的家庭=市民社会,扬弃了的市民社会等于国家,扬弃了的国家=世界历史”。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14页。对于市民社会概念,《手稿》中的马克思在文本表述上鲜少提及。但私有财产、异化劳动、分工和交换等“市民社会”的构成内容却被进一步地探讨和研究,因而从文本表述和内容相结合的整体性视角来看,“隐匿”一词相较于“消失”而言更能准确地反映《手稿》中市民社会概念的实际情况。探析《手稿》中市民社会概念是否存在与如何存在的问题,有利于革新和深化对马克思理论视域中市民社会概念的理解,明晰市民社会概念所内蕴的价值;同时这也提醒我们开展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时不能局限于文字的表层叙述,还应该聚焦探索隐藏于文字叙述背后更为深层的内容及其意义。

一、市民社会概念的“消失”与“隐匿”

马克思的思想发展是一个在关照社会现实和汲取人类思想理论资源的基础上不断变革和创新的建构性过程,其中的“社会现实”可整体性理解为实存的市民社会。实存且不断发展的市民社会是马克思建构自身思想体系的主要现实场域,其在剖析现实市民社会的历史进程中形成了抽象的市民社会概念,这对于马克思思想发展而言无疑具有重要意义。市民社会概念在马克思思想发展中具有重要作用,但马克思在《手稿》中却几乎避谈这一概念,有学者基于此认为市民社会概念是一个“消失了的范畴”。市民社会概念是否真的在《手稿》中消失?我们应该辩证地思考这一问题。

审视《手稿》的文本内容便能够发现,马克思确实在其中几乎没有使用市民社会一词,因而从文本表述上来看,市民社会概念基本可以被理解为是“消失”的。但这种“消失”是相对于文本表述这一特定条件而言,学术界所存在的那种不加区分且直接指认市民社会概念在《手稿》中消失了或《手稿》中的市民社会概念是一个“消失了的范畴”等观点则比较片面;从宏观层面来看,《手稿》的基本论域还是市民社会,《手稿》的主要内容就是剖析市民社会。有学者指出,马克思在《手稿》中“几乎完全没有使用市民社会这个概念。但联系马克思先前关于市民社会‘自我异化’的观念,也可以说,这部手稿的主要内容就是剖析市民社会”。(4)阎孟伟:《马克思历史理论中的市民社会概念》,《天津社会科学》2010年第5期。《手稿》文本表述上市民社会概念的“消失”并不表示马克思没有研究市民社会及其相关内容,或是摒弃了自身关于市民社会的探究诉求;从文本内容来看,市民社会仍是《手稿》聚焦探究的核心所在。还需要指出的是,伴随文本解读的深入和理论研究的推进,很多学者已经认识到《手稿》中文本表述上“消失”的市民社会概念在内容上现实存在,然而他们依旧使用“消失”一词来概括市民社会概念的存在情况。如有学者认为,“马克思诉诸政治经济学批判是与解剖市民社会结合在一起的,然而在《巴黎手稿》中‘市民社会’一词却几乎完全消失”,其紧接着又指出《手稿》中的马克思以“‘异化劳动’揭示了市民社会的历史性”。(5)徐艳如:《马克思〈巴黎手稿〉中市民社会一词消失的意义》,《学术论坛》2019年第6期。“消失”一词的使用极易衍生一种误解,即认为《手稿》中的马克思并没有研究市民社会及其相关内容;从文本表述和文本内容相综合的视角来看,诉诸“消失”一词来概括《手稿》中市民社会概念的存在情况不太准确。

“隐匿”一词相较于“消失”而言更能准确地反映《手稿》中的马克思对市民社会概念所秉持的真实态度。“隐匿”一词具有两层含义:肯定《手稿》中市民社会概念在文本表述上的“不在场”和突出强调《手稿》中市民社会概念在内容上的真实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马克思关于市民社会探究诉求的萌生和滋长意味着其理论视域中市民社会概念的建构与存在,因而我们可以从马克思关于市民社会探究诉求的视角明晰《手稿》中市民社会概念的存在及其“隐匿”形象。马克思关于市民社会的探究诉求主要萌生于《莱茵报》时期求解“难题”的需要,即以人民理性与物质利益之间的矛盾纠葛为本质表征的“难题”促使马克思展开有关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性分析,以反思其曾一度坚定并推崇的理性国家观。其后,马克思在批判性探析黑格尔法哲学的进程中逐步认识到“家庭和市民社会都是国家的前提”,“政治国家没有家庭的自然基础和市民社会的人为基础就不可能存在。它们对国家来说是必要条件”,(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0、12页。并在肯定市民社会基础性地位的前提下基本明确“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91页。的研究方向,其进而在巴黎正式开启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工作,《手稿》便是这一研究工作的主要成果。在巴黎撰写《手稿》时期,马克思的研究重点依旧聚焦于市民社会,详细地来说是基于私有财产、异化劳动、分工和交换等要素批判性地分析市民社会。因而,《手稿》中的市民社会概念真实存在,并且这一概念在内容维度的“隐匿”形象主要表现为马克思在避谈市民社会一词的前提下对市民社会所展开的结构性剖析。马克思关于市民社会的探究诉求历经《莱茵报》时期的萌发而在《手稿》创作期间愈加强烈和多元,这预示着其理论视域中市民社会概念的存在与建构。综合文本表述上消失但文本内容上真实存在的特质,笔者将《手稿》中市民社会概念的存在情况概括为“隐匿”而非“消失”。

从文本表述和文本内容相结合的整体性视角来看,《手稿》中的市民社会概念是“隐匿”而非“消失”的,并且这种“隐匿”特质主要表现为马克思在避谈市民社会一词的同时,对私有财产、异化劳动、分工和交换等市民社会构成内容的剖析。这表明市民社会概念在马克思理论视域中是持续性存在且不断革新的,也彰显出马克思以市民社会概念为核心的理论建构进程的复杂性与进步性。

二、何以“隐匿”:研究视域与批判方法的双重变革

马克思曾在《手稿》的序言中指出本著作注重分析国民经济学同国家、法、道德和市民生活等的联系,(8)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11页。依循这一研究逻辑,市民社会概念在《手稿》中应当被重点关注乃至频繁使用。然而,《手稿》中的马克思却直接避谈市民社会这一概念。对于理论建构意识已然自觉、理论批判意识逐步深化的《手稿》创作阶段的马克思来说,他并不是忽视乃至忘却市民社会概念,更不是摒弃有关市民社会问题的探究诉求,而是出于一定的理论建构目的有所选择地避免谈及这一概念。整体而言,《手稿》创作阶段的马克思处于研究视域和批判方法的双重变革期,正是这种哲学世界观领域的变动情势和推动自身思想发展的迫切需要促使马克思有所刻意地在文本表述上避谈市民社会概念。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对“《手稿》中的市民社会概念何以隐匿”这一问题的回答,也就是回应“马克思为何在《手稿》中避免直接谈及市民社会概念”这一问题。具体的分析如下:

市民社会研究视域的转变促使马克思认识到市民社会具有多重的历史面相和理论意涵,因此马克思出于凝练市民社会本质内容的考虑,也为避免对市民社会概念进行理论界定时产生认知歧义,而在文本表述中尽量避谈市民社会一词。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时期,马克思的研究视域已经初步实现了从国家到市民社会的转变,(9)关于马克思1843年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时期的思想发展状况,学界存在较为丰富的认知,如列宁的“两个转变论”以及针对这一观点而提出的诸多新见解。关于“两个转变论”,列宁曾指出马克思在《德法年鉴》时期“彻底完成”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从革命民主主义到共产主义的转变,以及马克思在1844—1847年离开黑格尔走向费尔巴哈,随后又超过费尔巴哈走向历史(和辩证)唯物主义。参见《列宁全集》第2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83页;《列宁全集》第5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93页。针对列宁的“两个转变论”,国内外学界展开了更加细致的讨论,大致可分为“完成说”和“过渡说”,等等。“完成说”和“过渡说”主要是针对“两个转变论”的具体内容展开,这里将不再作详细的论述。此外,还有学者认为如果按照马克思在1843年前后的著述和1859年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回忆来看,列宁的“两个转变论”不够准确,更为准确的说法是,当时的马克思正经历并逐步完成从国家到市民社会的转变。参见韩立新:《从国家到市民社会:马克思思想的重要转变——以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为研究中心》,《河北学刊》2009年第1期。笔者认为,不论是“完成说”“转变说”强调的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的转变,还是部分学者所指明的从国家到市民社会的转变,这两种观点之间并不存在实质上的优劣之分且都内蕴一定的合理性,前者致力于彰显1843年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时期马克思的思想性质,后者聚焦于分析马克思这一时期的具体思想内容。总体而言,马克思这一转变直至《手稿》写作阶段更加彻底。正是在研究视域转向市民社会之后,马克思发现市民社会在不同的政治文化背景下具有多重历史面相和理论意涵。马克思最初关于市民社会的认知主要承续的是黑格尔的理论遗产,承认并接受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的二元分裂,并将这种“分裂”视为近代社会基本特征,将市民社会视为私人利益的战场、纯粹的私人生活领域。(10)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54、100页。在批判性承续黑格尔市民社会理论遗产的基础上,马克思强调市民社会之于政治国家的优先地位,接触和考察青年黑格尔派诸多代表人物的思想,愈加深入地认识到英法等国资本主义发展的社会现实,由此探明出普鲁士黑格尔式的市民社会、法国小市民式的市民社会和英国斯密式的市民社会等历史原像。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曾对市民社会的多重历史面相展开一定的分析,“在法国和英国,问题是政治经济学,或社会对财富的统治;在德国,问题却是国民经济学,或私有财产对国民的统治”。(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8页。关于不同政治文化背景下的市民社会概念内蕴多重历史面相和理论意涵这一认识成果,马克思曾在其著作中多次谈及,除正文中提及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之外,还有《评一个普鲁士人的〈普鲁士国王和社会改革〉一文》等。这里需要思考的问题是:马克思在《德法年鉴》时期便已经认识到德国的市民社会与英法两国不同,那么他本人为何没有在这一时期就避谈市民社会概念?这主要是因为《德法年鉴》时期的马克思整体上依旧秉持和运用法哲学批判的分析框架,侧重于探究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之间的辩证关系,跳出法哲学论域以批判性剖析市民社会结构和创新性重构市民社会概念的自觉意识仍处于萌发阶段。因而,《德法年鉴》时期的马克思不仅没有刻意回避市民社会概念,还进一步针对性地剖析了市民社会。面对内涵指向丰富的市民社会概念,《手稿》中的马克思所秉持的明确态度是诉诸政治经济学以革新黑格尔式的市民社会概念,并在汲取英法市民社会概念合理成分的基础上厘清市民社会的本质内容及其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真实地位和作用。马克思在《手稿》中以概念“隐匿”的方式把握了市民社会的诸多内涵,他因此能够在其后的《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识形态》等著作中重新使用市民社会概念,并对其展开更加全面而充分地阐述。《手稿》可以说是马克思理论视域中市民社会概念的革新建构期,他本人为避免同以往的市民社会概念产生认知歧义而有所选择地避免谈及市民社会一词。

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的运用推动马克思意识到应当将市民社会视为理论研究的社会现实背景,并以此深入市民社会内部展开具体的、历史的分析,这种历史性分析市民社会结构的研究逻辑为马克思在文本表述上暂时“忘却”使用市民社会概念预设了合理的解释空间。早期马克思出于求解“难题”的需要而认识到市民社会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地位和价值,并在不断推进的理论研究中明确诉诸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解剖市民社会的致思方向。《手稿》创作阶段的马克思认识到市民社会本质上是异化的,为深入解剖这种已然异化的市民社会,马克思必将超越法哲学批判聚焦探求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之间“不一致”的运思逻辑,超出批判市民社会的一般伦理性视角,从阶级视角和经济视角出发,诉诸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对市民社会本身展开结构性解剖。正是因为政治经济学批判注重深入市民社会内部展开剖析,所以市民社会这个内蕴整体性特质的抽象概念才能够以隐匿的状况存在。在进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手稿》中,接纳了黑格尔、斯密和费尔巴哈等人思想之合理成分的马克思,在几乎没有明确谈及市民社会概念的前提下对私有财产、异化劳动、分工和交换等市民社会的基本要素展开分析。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的实际运用促使马克思在《手稿》中围绕市民社会的构成要素展开批判性研究,这一研究取向为市民社会概念的隐匿留存了可能性与合理性空间。

市民社会概念在《手稿》中的隐匿是多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研究视域和批判方法的变革是多重因素中的主要方面。除以上主要的两方面因素之外,有学者从语词意义上探讨马克思在《手稿》中避谈市民社会概念的原因,即德语的市民(Bürger)换成法语的市民(bourgeois)时所产生的巨大隔阂使得马克思陷入迷茫之中,两个词之间的含义之所以产生如此大的隔阂完全是由于两个国家革命传统的差异所致。(12)参见望月清司:《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韩立新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5页。语词意义上的分歧对处于概念革新和建构阶段的马克思来说确实是一大困惑且能够影响其对市民社会概念的态度,但这并不是《手稿》中的马克思避谈市民社会一词的主要原因。还有学者指出,马克思在《手稿》中提出异化劳动概念就是为了从哲学上说明私有财产,进而说明市民社会的反人类本质,这间接回答了马克思本人为何在《手稿》中避谈市民社会概念的疑问。(13)参见周嘉昕:《从私有财产批判到生产方式分析——论马克思对“市民社会”理论的超越》,《学习与探索》2010年第2期。这种分析内蕴合理性,即马克思在《手稿》中通过分析异化劳动、私有财产等而愈发明晰市民社会的异化本质,这种揭示并批判市民社会异化本质的致思逻辑能够在一定程度促使马克思对市民社会概念秉持避谈的态度。在思考《手稿》中的市民社会概念何以隐匿这一问题时,应该秉持整体性视角综合考虑多重因素之间的联动作用,进而整体把握市民社会概念的隐匿原因及其意义。

三、“隐匿”的市民社会概念及其进步性

《手稿》中的马克思在文本表述上避谈市民社会概念的同时,在内容上展开了对市民社会结构的针对性剖析,即诉诸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对异化劳动、私有财产以及分工等市民社会构成要素进行解剖,并在逐步展开的解剖进程中实现自身思想体系的革新和发展。隐匿的市民社会概念预示着马克思思想发展中的一种进步性指向,这种进步性指向在《手稿》中具体表现为市民社会概念开始从一种哲学概念发展转化为经济学概念,市民社会概念理论意涵的丰富及其建构意识的强化,以及为马克思实现自身思想发展奠定前提条件。隐匿的市民社会概念内蕴的进步性指向可整体性理解为哲学世界观方面“开启和提供了人类对自身及其社会和历史认识的一个新的视域”。(14)侯才:《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纪念〈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写作170周年》,《哲学动态》2014年第8期。

进步性表现之一,市民社会概念开始从一种哲学概念发展转化为经济学概念。(15)《手稿》中的市民社会概念开始从一种哲学概念发展转化为经济学概念的状况,并不表示马克思放弃了市民社会概念的哲学意蕴及其价值。事实上,这一“转变”的行进或完成意味着马克思理论视域中的市民社会概念具有多重性质,如哲学、经济学等。笔者之所以使用“转变”一词,主要目的在于彰显马克思理论视域中不断显露经济学意蕴的市民社会概念及其所具有的进步性。马克思关于市民社会概念经济学意蕴的认识和把握历经了一个不断深化的演进过程,他最初主要是在批判黑格尔法哲学思想之际“逐渐体会到市民社会概念的经济学意蕴及其把握近代社会结构的方法论意义的”;(16)韩立新:《从国家到市民社会:马克思思想的重要转变——以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为研究中心》,《河北学刊》2009年第1期。随后在《论犹太人问题》中对需要、私人利益和金钱等的讨论则昭示着他“开始从经济学意义上来理解市民社会的内部结构”。(17)周嘉昕:《从私有财产批判到生产方式分析——论马克思对“市民社会”理论的超越》,《学习与探索》2010年第2期。马克思在《手稿》中诉诸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对市民社会结构展开历史性解剖,其间接触并研究保有鲜明经济特质的“斯密=英国的‘市民社会’”,进而深刻地认识到“作为经济社会的市民社会”的本质在于私人的经济利益关系,他本人也因此聚焦政治经济学向度来理解和界定市民社会概念。在《手稿》之后的《神圣家族》《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及《德意志意识形态》等代表性文本中,马克思进一步延续并发展市民社会概念的经济学内涵,并最终探明表征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得以建构的关于市民社会的经济学认识——市民社会是“受到迄今为止一切历史阶段的生产力制约同时又反过来制约生产力的交往形式”,它包括“各个人在生产力发展的一定阶段上的一切物质交往”,市民社会在“一切时代都构成国家的基础以及任何其他的观念的上层建筑的基础”。(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40、582、583页。马克思在《手稿》中对市民社会概念经济学意蕴的体认是其实现自身思想发展的一个重要契机,特别是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建构奠定了必要的认知前提。

进步性表现之二,市民社会概念理论意涵的丰富及其建构意识的强化。在市民社会概念理论意涵的丰富方面,马克思在解剖市民社会构成要素时革新和扩充了相关内容,如揭示私人所有与异化劳动之间的辩证关系、揭明“资本的积累”和“贫困的积累”相互对立的事实,以及揭露和批判市民社会的反人类本质等。马克思在批判现实市民社会之际更进一步地指出市民社会成员能够通过分工、交换等社会化活动建构普遍的社会联系,即“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是他自己的活动,他自己的生活,他自己的享受,他自己的财富”。(19)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70-171页。这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马克思之前关于市民社会是由利己主义个人构成且丧失普遍性内容的“解体社会”的理解,有利于其形塑关于市民社会中社会关系的意向性认知。在市民社会概念之建构意识的强化方面,马克思在《手稿》中避谈市民社会概念的主要目的之一是对这一概念予以革新和重构,这突出彰显了他本人关于市民社会概念建构意识的强化以及将这种建构意识不断诉诸理论研究的决心。譬如,马克思曾在《手稿》中指出“社会从私有财产等等解放出来,从奴役制解放出来,是通过工人解放这种政治形式来表现的……其所以如此,是因为整个的人类奴役制就包含在工人对生产的关系中,而一切奴役关系只不过是这种关系的变形和后果罢了”,这种关于市民社会的批判性意向在其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得以进一步论证,如“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67、502页。不断强化的关于市民社会概念的建构意识不仅有助于马克思在批判性继承他人思想的过程中形塑内涵指向明确、科学的市民社会概念,还体现出马克思推进自身思想发展之自觉性的增强。

进步性表现之三,“隐匿”的市民社会概念预示着马克思在《手稿》中避免谈及市民社会一词的同时,对市民社会的基本要素展开了结构性剖析,这种研究现状为马克思实现自身思想发展创造出重要契机。其一,为马克思发现、分析以及肯定人类劳动的社会意义创设现实可能。《手稿》中的马克思在明晰“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这一认知的基础上,初步建构了自己的劳动观。马克思为何能够在《手稿》中建构自己的劳动观并肯定劳动之于社会历史发展的正面价值?这是一个关涉多方面因素的复杂问题,但一个不可忽视且至关重要的前提性因素是马克思诉诸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对私有财产、异化劳动、分工以及交换等市民社会构成要素展开了针对性地探析。因而,“隐匿”的市民社会概念为马克思在剖析市民社会的历史进程中发现并肯定劳动的社会意义创造了条件。其二,为马克思在批判性分析市民社会结构的基础上建构“哲学共产主义”理想提供支持。马克思在《手稿》中分析异化劳动、私有财产等市民社会构成要素之际,愈加明晰了市民社会的反人类本质,“社会的最富裕状态,这个大致还是可以实现并且至少是国民经济学和市民社会的目的的理想,对工人来说却是持续不变的贫困”。对于理论建构意识已然自觉且始终关注人的发展问题的马克思来说,明晰和批判市民社会的反人类本质仅仅只是“第一步”,他本人必将在认识和批判的基础上聚焦创设全新的社会构想以达至人的解放诉求。基于此,马克思提出致力于打破市民社会利己主义原则和“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状态的“哲学共产主义”构想,并强调这一构想能够实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身的和谐共融、共同协作,在根本上复归人的本真样态。(21)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96、124、185页。马克思在《手稿》中倡导的“哲学共产主义”构想本质上并不是真正科学的,其尚未明晰共产主义作为一种革命性实践在实现人的现实解放方面所具有的积极意义。但这一时期的马克思正处于自身哲学世界观的变动成长期,“哲学共产主义”构想的建立已然表征出马克思思想建构进程中问题求解意向的发展与深化,也彰显了马克思在《手稿》中避谈市民社会概念这一致思理路所内蕴的进步性。

一般来说,理论研究者们基本不可能毫无根据地避谈或摒弃自身比较感兴趣且以往频繁使用的某一概念,秉持批判精神和建构意识的马克思更是如此。《手稿》中的马克思只是在文本表述上避免谈及市民社会一词,他在内容维度则诉诸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对市民社会内在结构展开实质性和针对性地剖析,由此变革并丰富了市民社会概念所表征的基本内容,推动自身思想体系的革新与发展。马克思在《手稿》中避谈市民社会概念转而剖析其结构要素的研究取向,表征出其在理论建构进程中独特的致思逻辑和创新精神,展现了他在持续推进的市民社会批判中不断自我更新和自我充实的理论态度。对马克思这一经历的分析也启示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者,在开展经典文本研究时不能仅仅局限于表面的文字表述,还应该探索文字表述背后所隐藏的内容及其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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