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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贝娄小说中知识分子群体共性研究

2022-12-06江春奋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20期
关键词:贝娄知识分子鲁迅

江春奋

(闽江学院,福建福州 350108)

1 鲁迅与贝娄作品中的知识分子形象研究

鲁迅是书写“五四”前后知识分子小说的现代文学大家, 知识分子始终是鲁迅文学创作关注的一大重点。无独有偶,索尔·贝娄,作为犹太裔作家也创作了大量以知识分子为题材的小说。 对比这两位生活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作家,不难发现他们有着迥然不同的写作风格, 然而却不约而同地关注着当时知识分子这个群体, 并通过这个群体对社会和国家所面临的问题和出路进行探索。 两位作家笔下的知识分子群体所处时代背景、社会阶段、国家制度和文化传统不同, 然而两人笔下的知识分子纷纷采取积极入世的态度,他们既不像终南山下陶渊明,也不像瓦尔登湖畔的梭罗,而是忧己、忧国、忧民的践行者。换言之,两位笔下的知识分子群体有诸多相似之处,值得深入探究。

然而至今为止, 鲁迅和贝娄的比较研究较为单薄, 唯有纪艳将鲁迅与贝娄的知识分子形象进行比较,分析他们的相似性和相异性,并探究背后的文化因素[1]。 这样的平行比较在深度和广度上尚待挖掘。因此值得再次聚焦鲁迅和贝娄小说的知识分子群体,深入分析两位作家笔下的知识分子群体的生存境遇、精神探索、出路寻求,以及秉持理念中的共性,从而更深刻地了解两位作家通过知识分子形象所展示出来的对社会、国家和民族的审视、反思和选择。

2 鲁迅与贝娄小说中知识分子形象的共性

鲁迅小说中的知识分子类型各异, 有顽固的守旧派,有穷苦的劳动者,有觉醒的革新者,还有彻底的革命者,而贝娄小说中的知识分子有教授、作家、诗人、数学家、天文学家、富商等,大多是处在富足阶层中思想活跃、内心困惑的思想者。两位作家笔下的知识分子虽然处于不同的时代和社会背景, 但透过这些不同的表象,却能发现他们在境遇、追求和理念三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2.1 相似境遇:孤独与困顿

鲁迅笔下的知识分子深深地烙上了新文化运动的烙印,他们当中有深受封建礼教毒害的读书人,也有处在新旧思想中的转型人,也有思想前卫、叛逆的革新派。《白光》中的陈士成是破落人家的弟子,他屡试不中,落魄崩溃,最终精神失常,失足溺亡;《孔乙己》中的孔乙己是一个未中秀才的读书人,他一无所能而被潦倒的生活折磨而死。 这两人都是旧式知识分子。 《在酒楼上》的吕纬甫、《孤独者》的魏连殳,曾经是先觉悟的人物,是有理想也有作为的,可是当革命高潮消退、封建黑暗势力反扑的时候,他们却都消极软弱了,有的甚至妥协了。《伤逝》的主人公子君和涓生,是一对受到“五四”新思潮影响而追求个性解放的年轻恋人,他们冲破世俗而恋爱、同居,结果感情破裂,子君回到充满威严和冷眼的家,涓生回到寂静和空虚的会馆,最终一伤一逝。《药》中革命者夏瑜为民众的解放而慷慨牺牲, 然而他的鲜血却被民众当作治病的灵药。 这个时期的知识分子仍然处在一个衣食堪忧、精神困顿的社会环境中,他们要谋求生活而劳作,却又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他们想要追求自由和幸福,却又遭到旧思想和旧势力的压制,因此纷纷陷入了精神苦闷之中,无疑是一个个孤独者。

贝娄的知识分子同样是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孤独者。 尽管他们衣食无忧,且事业成功,但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他们不愿意随波逐流,时常遭受着外界的打击,精神上也无法找到共鸣,因而他们仍然是少数的孤独者, 同时也有不少人因为自身的犹太身份而陷入更麻烦的困境。 《晃来晃去的人》中等待入伍的约瑟夫找不到立足之地,逐渐成为一个被家人排斥、朋友抛弃的孤独患者。 《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中的贝恩在爱情屡遭挫折的情况下, 成了一个优柔寡断甚至缺乏独立人格的落魄知识分子, 逃离到了植物研究的世界中自我排解。 《赫索格》中的赫索格是一个大学教授,他著作等身,在学术界德高望重,但生活中却处处碰壁,在遭受爱情和友情的双重背叛后,他俨然成了孤家寡人。 《雨王亨德森》中的富商亨德森精神极度空虚, 他翻遍家中的藏书也无法找到能启发他的格言,甚至在豪宅里养猪,弄得众叛亲离,后来他踏上非洲大陆,成了一个唐·吉诃德式的人物[2]。《洪堡的礼物》中导师洪堡潦倒之时,希特林却名利双收,然而物质的诱惑打破了他对艺术权威的崇拜,对严肃思想的追求,使他丧失了创作灵感,终于在对早逝的天才诗人洪堡的追忆中感叹着自己梦想的破灭。 贝娄的知识分子们的困境,或是性格使然,或是环境所致,或与犹太身份有关,他们总是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中挣扎, 与社会格格不入, 与内心无法调解,孤独的他们只好选择逃离,做着众人看起来离奇无谓的事情。

2.2 相似追求:追寻与探索

同样身为孤独者,身心均处于困顿之中,鲁迅和贝娄笔下的知识分子群体,都不甘沉沦和堕落,都在尝试着追寻生命意义、自我价值,又或是民族出路。

鲁迅笔下的知识分子大多是一个个弱小的社会存在, 他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突破生活和精神的双重困境。“狂人”实际上是觉醒的知识分子,一个典型的思想启蒙者[3]。他周围都是被封建礼教侵蚀了灵魂的人,他看到了封建传统“吃人”的惯例,他越反抗“吃人”,越被认为是“疯子”,但他仍然振臂高呼“救救孩子”。 《幸福的家庭》中的青年作家为了养家糊口而创作,他写作的过程不断被琐碎杂事打断,尽管如此,身处窘境的他仍然创作着,试图勾画一个幸福家庭的蓝图。 子君和涓生这一对年轻恋人的爱情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现实生活中败下阵来, 但不得不说他们为了爱和自由曾经努力地探索追求个性解放和理想爱情。《一件小事》中的“我”是个具有进步倾向的知识分子,对车夫的所作所为深感震动,开始自我审视、自我拷问,并从中发现自己的缺陷。 魏连殳是一个独具个性的现代知识分子, 他以逃避的方式活在自己亲手造就的“独头茧”中品味孤独,最终以“自戕式”的“复仇”向社会做绝望的反抗[4]。革命者夏瑜为民众的解放而抛头颅洒热血, 他将生命献给了他所追寻的革命事业, 同时也成就了一个革命者的生命价值——成为黑暗社会中的一盏明灯。 这些知识分子,有的开始具备了朦胧的觉醒意识,有的怀揣着坚定的革命目标, 他们无一例外地勇敢地尝试着去实践自我价值,去追寻目标和意义。

贝娄笔下的知识分子也不甘示弱, 他们本可以安心享受物质生活的富足, 却不甘心忍受精神的匮乏;他们本可以躺平,却总选择踏上追寻之路。 他们反复探讨的出路大致有三种:从流浪中寻求出路、从自然和艺术中寻求心灵慰藉以及从爱的体验中追求新生[5]。 贝恩在几近绝望之时并没有自暴自弃,而是投身于植物研究, 可以说是在开辟另一条身心均能安宁的道路。 《院长的十二月》中科尔德经历了事业挫败、亲友不解和自我迷失后,选择与天文学家妻子一起研究星体,积极关心铅污染问题,用行动去开启追寻真我的探索之路。 赫索格在被生活折磨得身心俱疲之时,踏上旅程并且不断写日记和信,探讨存在的意义,终归得以平静下来;这也说明了看似无谓的旅程和写信,却不失为追寻。汉德森在内心深处一声声“我要,我要”的催促中,放下手中的一切,只身一人前往蛮荒的非洲部落寻找生命的意义; 在经历了炸水池、祈雨、搬巨石、与人论道等一系列冒险之后,最终带着一只非洲狮子回归;从某种意义上,非洲之旅就是他的追寻自我的回归之旅。马奇热爱生活、内心纯洁且崇尚自由, 在当代城市生活中苦苦追寻人生的意义,但却深陷自我与现实、个人与社会的矛盾之中,尽管如此,他不断尝试,屡败屡战,在不断流浪的生活中他发现了一条生命的轴线:“真理、爱情、和平、慷慨、有益、和谐”[6]。贝娄的知识分子们在物质丰富、精神匮乏的生活中,仍强烈地渴望自由、反抗异化, 选择用自己的方式进行精神探索——或是投身研究,或是致力于改善世界,或是开启一段旅程——寻找他们可以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 而这些在世俗人看起来毫无意义的旅程, 却让知识分子得以以崭新的姿态重新回归, 这无疑是他们做出的意义非凡的探索。

2.3 相似理念:共同体观念

鲁迅和贝娄笔下的知识分子们身处困顿之境却仍孜孜以求,那么支撑这些知识分子信念的又是什么?究其根本,他们都秉持着共同体理念。“共同体这一概念意味着共同的需要和目标、共同的利益、共享的生活、世界观和集体行为,包含着身份、归属、共性和个性、融合和排斥、时间和地点,以及现代化进程等问题。 ”[7]在此,共同体不仅指的是社会中存在的、基于主观上或客观上的共同特征而组成的团体或组织,而且还可指国家和民族这一最高层次的总体,即民族共同体或国家共同体[8]。这些知识分子都在共同体理念的指引下,将“小我”放置在广阔的大图景之中——社会、国家、民族,甚至是全人类的发展,从而超越了自我,成就了“大我”。

五四前后,中国战乱不断,百业凋敝,民不聊生,人心涣散。然而就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仍不乏有识之士,能够心怀民族命运共同体,彰显民众对一个安宁社会的共同诉求。鲁迅笔下的知识分子们,就有不少怀揣着理想的革新者, 这一理想就是对民族命运共同体的伟大构想。 《一件小事》中的“我”从以车夫为代表的民众身上看到了诚实、 质朴与勇于承担责任的精神,从而自我批判、自我审视、自我革新,同时也是对国民性的思考[9];从“小我”到“大我”的深刻思考说明了“我”关心国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运。 狂人生活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里, 高压负重下的成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和异化,如此一来,民族的未来只能寄希望于新生的一代; 狂人发自肺腑地呐喊“救救孩子”,这一声振聋发聩的呼救,实际上就是高声呼吁拯救民族的未来。 那个窘迫的青年作家在创作《幸福的家庭》的同时,也在勾勒我们民族未来的蓝图,在这个蓝图里,每个家庭都是安定而富足的。革命者夏瑜用生命来捍卫革命事业,哪怕被关作劳力,还要劝牢头造反;他在用生命在给生病的国家寻找药方,他的牺牲并非无谓,而成为唤醒国人的一剂精神良药。 鲁迅笔下的这群知识分子如此坚定的信仰、民主的思想,源自他们对国家和民族未来的憧憬——国家独立民主、人民安居乐业。

贝娄笔下的知识分子始终持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社会责任感[10]。 最典型的代表要数赫索格这个深受人文主义影响的知识分子了:他富有爱心,响应巴韦博士的号召为穷人捐出波克夏的房子; 他跳出个人樊篱, 写信和名人探讨着事关人类前途和命运的严肃论题:社会不公、贫困、失业、政治腐败、工业污染、种族冲突等问题。 正如纪艳所说的那样,他和鲁迅笔下的狂人一样,试图拯救人们的灵魂,把无信仰的人民唤醒,让无序的社会回归正轨。马奇则持有一种强烈反抗态度,他不愿意被控制,不愿意失去“自由”, 但也找不到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 即便如此,他还曾想到在美丽的大自然中办一所孤儿院,把爱播向人间,这种无疑是一种博爱精神。雨王亨德森在内心“我要,我要,我要”的召唤下,踏上旅程来到非洲原始部落, 和国王达甫探讨了高深的哲学、医学、人类学、进化论等诸多问题,最终他找到了人生真谛——爱,决定回到美国后行医造福人类,同时也将“我要”转变成了“她要,他要,他们要”——把自我放置在共同体之中。大诗人洪堡崇敬人道主义观念,尝试用诗歌、爱情、政治等一些大写的名词来战胜平凡的事物,用柏拉图式的美改造“实利主义的美国”,尽管这位诗人与现实世界是对立的, 但他仍然胸怀整个世界。正如陈志凯所说,贝娄反映的是整个人类的生存困惑以及对出路的探索。

两位作家笔下的知识分子或面临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或应对着巨大变革中的社会,无一例外地因精神需求得不到满足而在现实中丧失了自我, 但却不甘自暴自弃,始终在努力挣扎,试图寻找生存的答案。正如王红娟所说,鲁迅的生命伦理思想中蕴含的“贵生”“仁爱”、 追求个性解放与个性自由的基本内容,透射出对生命本真的追求[11]。 正如祝平所说的那样,贝娄并不让他的主人公在逆境中沉沦,反而赋予在异化、孤独、危机境况中的主人公以希望,并最终使美好的人性、 高尚的价值观念和对人类的信仰获得胜利[12]。 鲁迅是社会的深切关注者,贝娄是社会的积极探索者,两位均怀揣着肯定的伦理观。

3 结语

鲁迅和贝娄两位作家笔下知识分子群体的三个共性,让读者更加深刻地理解这两位作家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他们通过自己塑造的知识分子,对各自所处社会做出积极思考和探索。通过知识分子群像,鲁迅勾勒出早期中国转型进程中的复杂社会现象与精神现实, 对走向现代社会的灵魂困境与价值选择做出了有益的探索[13];贝娄也同样通过自己笔下的知识分子群体,深刻地反映了当代美国文化的嬗变,暴露出当代美国社会和文化中的一些深层次的矛盾[14]。

鲁迅和贝娄虽然生活在不同年代和国度, 但他们对于知识分子这个群体抱有同样的关照, 对知识分子这个群体有着类似的细致观察和精妙刻画。 将鲁迅和贝娄的知识分子小说放置在比较研究的视角下,探寻两位作家笔下的知识分子的“异中之同”,比较分析中美两国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境遇、理念、精神探索,以及出路寻求的共性,这无疑为当代中国人在面对生存境遇和社会问题的审视与反思上,以及人类生命价值的选择和取舍上, 提供了有益的可思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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