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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洪南海游记:《太清金液神丹经》卷下新证

2022-12-06韩吉绍

关键词:葛洪

韩吉绍

公元前214年秦置岭南三郡,揭开了中国探索南海地理的序幕。两汉进一步经营南越,遂有班固《汉书·地理志》关于南海航线的首次记载,以及杨孚《异物志》关于岭南物产风俗的首次介绍。三国时海上交通进一步发展,吴将吕岱遣朱应、康泰出使东南亚,朱氏因撰《扶南异物志》,康氏因撰《扶南传》。其时又有万震《南州异物志》、沈莹《临海水土异物志》等多种相关著作问世。上述文献汇集了早期中国关于南海地理风俗物产的宝贵资料,可惜早已亡佚。然明《正统道藏》存有一部三卷本《太清金液神丹经》,(1)详见《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8册,第746-762页。下文引《太清金液神丹经》,不再细注。其卷下署名葛洪(283—363),以南海国家为中心,详记诸国之地理风俗物产文化,涉及象林、西图、林邑、扶南、典逊、都昆、比嵩、杜薄、无伦、句稚、歌营、林杨、加陈、师汉、天竺、扈犁、斯调、隐章、炎洲、大秦、古奴斯调、察牢、叶波、罽宾、月支、安息、优钱等近30个国家和地区。此卷若真出于葛洪之手,则为现存最早的南海兼及世界地理记,较法显《佛国记》早半世纪,价值弥足珍贵。

1937年,法国学者马伯乐(Henri Maspero)翻译考证本卷关于大秦国的内容,认为作者系伪托葛洪。(2)转引自饶宗颐:《〈太清金液神丹经〉(卷下)与南海地理》,《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1970年第1期。1963年,陈国符认为,“永兴元年(二十一岁),洪径诣洛阳,欲广求异书。正遇上国丧乱,北道不通,乃周旋徐、豫、荆、襄、交、广数州之间,阅见流移俗道士数百人。光熙元年(二十四岁),往广州,遂停南土,尝由日南(即今越南之顺化一带)往扶南(扶南国即今柬埔寨与越南极南部)(其后因所闻见,记晋代南洋产丹砂之国,附于《太清金液神丹经》之后)”。(3)陈国符:《道藏源流考》,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377页。1970年,饶宗颐首次详细考证本卷,发现两个重要事实:一是书中“并无羼入刘宋以来之南海事迹,且从书中用韵观察,决不能迟至六世纪”;二是“作者于《南州异物志》取材独多,亦尝参据康泰书。……此经大半钞自万震,其资料之素材,可信为依据三世纪之记录,不容忽视”。(4)饶宗颐:《〈太清金液神丹经〉(卷下)与南海地理》,《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1970年第1期。至于书是否出于葛洪,饶先生未遽断,只猜测“使此书可信,则洪之游扶南乃值光熙间南来就广州参军任之后,本传所谓‘停南土多年’时也”;“其记产丹诸国地理可能作于再度南来之时,则在《抱朴子》成书之后矣”;“如系洪手笔,当作于咸和六年求为勾漏令之后”。1994年,冯汉镛发现葛洪《抱朴子》记载有多种印支特产、扶南土俗及文化,认为若非作者亲身目睹,其认识很难如此深刻,而且大部分特产都是最先见于葛洪著作,表明葛氏确曾去过印支。(5)冯汉镛:《葛洪曾去印支考》,《文史》第39辑,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59-69页。2005年,丁宏武发现本卷自述性内容及思想感情与《抱朴子》高度吻合,亦主张作者为葛洪,认为葛洪扶南之行当在306至310年间,撰写本卷则在晚年。(6)丁宏武:《葛洪扶南之行补正》,《宗教学研究》2005年第4期。后来,丁又著《〈道藏〉洞神部所收一篇葛洪佚文及其文献价值》(《宗教学研究》2012年第1期),对本卷文字进行了点校。2006年,曾达辉也主张本卷为葛洪晚年所撰,但之后个别词语曾被涂改:“葛洪不屑于天师道,《抱朴子》多言‘学道’而未尝见‘奉大道’等天师道用语,而道藏本《神丹经》卷下则数言南洋西域国民之‘奉大道’,可见此篇个别词句曾遭改窜。”(7)曾达辉:《〈太清金液神丹经〉与〈马君传〉》,《清华学报》(台北) 2006年新36卷第1期。2010年,王家葵认为:“本经作者没有海外之旅,全篇都是依托万震《南州异物志》而成。至于作者是葛洪,还是葛洪的后学,不得而知。”“尤其可怪者,杜薄国据《通典》‘隋时闻焉’,顿逊‘梁时闻焉’,无伦国亦‘隋时闻焉’”。“从文章风格来看,本经确实不堪与葛洪《抱朴子》内、外篇媲美,出于葛洪后学之手的可能性较大。……六朝隋唐应该是本经最可能的制作时间”。(8)王家葵:《〈太清金液神丹经〉卷下研究》,姜生、汤伟侠主编:《中国道教科学技术史·南北朝隋唐五代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864-879页。其他意见,如《道藏通考》:“没有证据表明本卷出于葛洪之手,但也没有确凿证据表明非葛洪所撰。伪造葛洪道教著作的人似乎不太可能选择这一主题。无论如何,本卷至少可以追溯到六朝时期(220-589)。”(9)Kristofer Schipper and Franciscus Verellen,eds., The Daoist Canon:A Historical Companion to the Daozang,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4, p.105.又如宇汝松认为,《抱朴子内篇》谓葛洪曾“周旋徐、豫、荆、襄、江、广数州之间”,当初陈国符因为误将“江”看成“交(州)”而推断葛洪交趾之行在其早年,实际应在其晚年时。(10)宇汝松:《葛洪交趾丹道之行考论》,《史志学刊》2015年第2期。谭清华、袁名泽亦认为葛洪往扶南的时间应在其早年停留南土期间。(11)谭清华、袁名泽:《葛洪扶南之行再考》,《山西师大学报》2017年第3期。

上述研究揭示了《太清金液神丹经》卷下的部分历史事实,但存在不少争议和严重误解,特别是囿于卷下立论,没有从三卷本整体进行考察,从而对卷下的作者及来龙去脉认识不清。为更全面地认识卷下的重要历史价值,本文拟在整体考察三卷本内容的基础上,进一步对卷下的撰作时代和作者进行补充研究。

一、古本《太清金液神丹经》的由来

(一)从金液到《金液丹经》

与埃及、美索不达米亚等古文明相比,中国对黄金的认识和利用要晚得多。在先秦,黄金一直未进入中国主流信仰体系,其地位不能与玉石比肩。玉很早就与不朽观念有密切联系,但黄金最初却没有不朽或不死的信仰功能。黄金与不朽观念建立联系,始见于汉武帝时期。(12)韩吉绍:《道教炼丹术与中外文化交流》,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38-43页。

《史记·封禅书》载,汉武帝初即位,尤敬鬼神,颇留心长生之术。“是时李少君亦以祠灶、谷道、却老方见上,上尊之。……少君言上曰:‘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乃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安期生食臣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于是天子始亲祠灶,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沙诸药齐为黄金矣”。(13)《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385页。这是目前所知关于炼丹术最早的确切记载。关于“丹沙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唐初《黄帝九鼎神丹经诀》之语可作为注解:“以丹为金,以金为器,以器为贮,服食资身,渐渍肠胃,沾溉荣卫,籍至坚贞,以驻年寿。”(14)韩吉绍:《黄帝九鼎神丹经诀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86页。经汉武帝亲自倡导,神仙黄冶之术很快泛滥,并出现一些专门著作,如《汉书》提到的刘安《中篇》八卷(或谓《枕中鸿宝苑秘书》)、《泰壹杂子黄冶》三十一卷等。

东汉时,随着炼丹术的进一步发展,金丹与黄白逐渐分流,进而出现“金液”之说。东汉《黄帝九鼎神丹经》曰:“黄帝受还丹至道于玄女。玄女者,天女也。黄帝合而服之,遂以登仙。玄女告黄帝曰:凡欲长生,而不得神丹金液,徒自苦耳。”(15)韩吉绍:《黄帝九鼎神丹经诀校释》,第1页。两晋之际,葛洪首次提及汉末以来流传的第一部金液文献《金液丹经》。《抱朴子内篇·金丹》云:“昔左元放于天柱山中精思,而神人授之金丹仙经,会汉末乱,不遑合作,而避地来渡江东,志欲投名山以修斯道。余从祖仙公,又从元放受之。凡受《太清丹经》三卷及《九鼎丹经》一卷、《金液丹经》一卷。余师郑君者,则余从祖仙公之弟子也,又于从祖受之,而家贫无用买药。余亲事之,洒扫积久,乃于马迹山中立坛盟受之,并诸口诀诀之不书者。江东先无此书,书出于左元放,元放以授余从祖,从祖以授郑君,郑君以授余,故他道士了无知者也。”(16)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1页。依其说,金液与九鼎丹、太清丹乃炼丹术早期最重要的三种大丹法。

关于金液的神学渊源、制法、功效等,葛洪云:“金液,太乙所服而仙者也,不减九丹矣。合之用古秤黄金一斤,并用玄明龙膏、太乙旬首中石、冰石、紫游女、玄水液、金化石、丹砂,封之成水。其经云,金液入口,则其身皆金色。老子受之于元君……百日成,服一两便仙。若未欲去世,且作地水仙之士者,但斋戒百日矣。若求升天,皆先断谷一年,乃服之也。若服半两,则长生不死,万害百毒,不能伤之。……若复欲升天者,乃可斋戒,更服一两,便飞仙矣。”(17)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第82-83页。标点略有改动。可见,制作金液最关键的药物是黄金,以其杂诸药“封之成水”——由黄金等药物制得的溶液,便是“金液”称谓的由来。

葛洪所说的三部丹经,其中《太清丹经》乃《太清观天经》的下三篇,《九鼎丹经》乃《黄帝九鼎神丹经》。由此推测,《金液丹经》也是一个简称,不过其原名不可能是《太清金液神丹经》。

(二)《太清金液神丹经》的出现

太清,亦作“泰清”,早见于先秦文献。如《庄子·天运》:“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太清。”《鹖冠子·度万》:“唯圣人能正其音、调其声,故其德上及太清,下及泰宁,中及万灵。”后人释其为天或天道,当近古义。(18)如唐成玄英疏:“太清,天道也。”(《淮南子·精神训》)又如北宋陆佃云:“太清,天也。泰宁,地也。”参见黄怀信:《鹖冠子汇校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55-156页。最迟至西汉,太清与神仙思想结合起来。《楚辞》载刘向《九叹·远游》云:“譬若王侨之乘云兮,载赤霄而凌太清。”东汉王逸注:“譬若仙人王侨乘浮云载赤霄,上凌太清,游天庭也。”(19)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09页。不过对太清的特点,直到葛洪才予以描述。《抱朴子内篇·杂应》云:“或用枣心木为飞车,以牛革结环剑以引其机,或存念作五蛇六龙三牛交罡而乘之,上升四十里,名为太清。太清之中,其气甚,能胜人也。师言鸢飞转高,则但直舒两翅,了不复扇摇之而自进者,渐乘炁故也。龙初升阶云,其上行至四十里,则自行矣。此言出于仙人,而留传于世俗耳,实非凡人所知也。”(20)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第275页。

早期炼丹术都强调飞升入太清,金液如上文所见,九鼎丹亦如此。《黄帝九鼎神丹经》云:“服神丹令人神仙度世,与天地相毕,与日月同光,坐见万里,役使鬼神,举家升虚,无翼而飞,乘云驾龙,上下太清,漏刻之间,周游八极,不拘江河,不畏百毒。”(21)韩吉绍:《黄帝九鼎神丹经诀校释》,第1页。太清丹地位更高,直接与太清天关联:“复有太清神丹,其法出于元君。元君者,老子之师也。《太清观天经》有九篇,云其上三篇不可教授,其中三篇世无足传,常沈之三泉之下,下三篇者,正是丹经上中下,凡三卷也。”(22)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第76页。不过,无论《金液丹经》还是《九鼎丹经》,最初都与《太清丹经》泾渭分明、互不相干。

葛洪之后,随着道书的大量造作,其分类方法出现重要变化。先是刘宋陆修静撰《三洞经书目录》,正式确立三洞分类法;后萧梁孟法师撰《玉纬七部经书目》,确立三洞四辅之七部分类法。“四辅”指太清、太平、太玄、正一等四部;“太清”用以统称金丹类道书。因丹经皆称服丹可飞升太清天,故“以境曰经”:“太清者,孟法师云:大道炁之所结,炁清体太,故曰太清,以境曰经也。今谓此经,从所辅之境得名,何者?此经既明金丹之术,服御之者远升太清,故言泰清也。”(23)《道教义枢》卷二,《道藏》,第24册,第814页。可以想见,在七部分类法创立前,当有不少以“太清”命名的金丹著作行世。

《太平广记》卷五十七《太真夫人传》称,太真夫人遇马明生,欲仙之,向其推荐安期生,并强调安期有“金液丹法”:“有安期先生烧金液丹法,其方秘要,立可得用,是元君太乙之道,白日升天者矣。明日安期当来,吾将以汝付嘱焉。汝相随稍久,其术必传。”(24)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351页。此传虽称出自《神仙传》,但显然晚于葛洪。其言金液丹法为元君太乙之道,与《抱朴子内篇》所记一致,而且后者还说,“安期先生、龙眉宁公、修羊公、阴长生,皆服金液半剂者也。其止世间,或近千年,然后去耳”。(25)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第53页。不过,《太真夫人传》又称此金液为“太清金液之华”:“仙方凡有九品:一名太和自然龙胎之醴,二名玉胎琼液之膏,三名飞丹紫华流精,四名朱光云碧之腴,五名九种红华神丹,六名太清金液之华,七名九转霜雪之丹,八名九鼎云英,九名云光石流飞丹,此皆九转之次第也。”(26)李昉等编:《太平广记》,第353页。那么,太清金液之华与《抱朴子内篇》所说金液是什么关系呢?

梁天监三年(504),陶弘景应梁武帝之请炼丹,颇费功夫选择丹法。据唐贾嵩《华阳陶隐居内传》,“先生以谓丹品盖多,黄帝九鼎九丹、王君虹景、左慈九华、五灵七变、神精、召魂之属,或方法舛略,难可凭用;或品例卑近,不得高通。复有二金液,亦营合有碍。高真上法有四”,可知时有两种金液法流传。贾氏注引陶弘景《登真隐诀》云:“一者太一金液,抱朴子所注,此乃可就,而阙在消石,兼无真人手迹,弥所未安。二者即泰清金液,此乃安期所传,而用卤咸、虏盐,此世难多,兼祭法用牢俎,以为惮碍之也。”(27)贾嵩:《华阳陶隐居内传》,《道藏》,第5册,第505-506页。其太一(太一即太乙元君)金液由葛洪作注,显为《抱朴子内篇》所述《金液丹经》之法;而托名安期生所传的泰清金液实出于葛洪之后,即《太真夫人传》所言者,其经本即古本《太清金液神丹经》。

二、今本《太清金液神丹经》的内容和时代

古本《太清金液神丹经》早已不存,其卷数宋前文献未见记载。北宋《崇文总目》首次著录时作“《金液神丹经》三卷”,其后南宋《通志·艺文略》同,《宋史·艺文志》著录作“《太清金液神丹经》三卷”。据此推断,宋人所见版本为三卷本。宋真宗时编撰《大宋天宫宝藏》,三卷本《太清金液神丹经》收录其中,其节本见于《云笈七籖》。此后宋金元明多次重修道藏,《太清金液神丹经》递传不绝。由于古代道藏完整保存下来的只有明《正统道藏》,故其收录的三卷本《太清金液神丹经》(以下简称《神丹经》)便是今天我们能够看到的唯一完本,但源自宋本无疑。(28)关于北宋至明代道藏的编撰及其关系参见陈国符:《道藏源流考》,第130-177页。

三卷本《神丹经》卷上题“正一天师张道陵序”,先以张道陵之名谈道,复以其弟子赵升、王长之名作注,后为炼丹宜忌与规范、“金液丹华”歌文、丹法及祭受法等;卷中题“长生阴真人撰”,前为“金液还丹”歌文与丹法,后为附录,包括附录说明与葛洪所记鲍靓仙遇阴长生之事;卷下即“抱朴子序述”之海外地理。概言之,《神丹经》是以金丹为中心,糅合重玄理论、太清金液丹法、鲍靓仙遇阴长生、葛洪南海游记等四部分内容,而形成的一部重要的古代哲学、科技、海外地理综合性著作。

《神丹经》的成书问题今人众说纷纭。如《道藏提要》言:“本书依托(阴)长生、张陵等神仙传说,虽不足信,然本书固亦六朝道经。”(29)任继愈主编:《道藏提要》,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390页。孟乃昌认为:“三卷本当非一人一时之作,是一个合集。……疑《太清金液神丹经》首先是合并葛洪所见《太清神丹经》与《金液丹经》二书而成今本之主体。”(30)孟乃昌:《道教与中国炼丹术》,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3年,第57页。《道藏通考》曰:“这是一个不同文本的合集,部分为炼丹内容,其他与炼丹间接相关或者毫不相干。”(31)Schipper and Verellen,eds., The Daoist Canon, p.104.曾达辉认为,东晋时某天师道祭酒袭取葛洪《神仙传》中马鸣生、阴长生故事,编成单行本《马阴二君内传》,其内容除二君新传外,亦包含其所受之金液丹经,此丹经是在篡改旧籍的基础上编造而成。唐宋之际,书中炼丹内容被割裂别行,并附录葛洪关于阴君见世显形和海外生丹诸国两篇杂记,合成三卷本《神丹经》。(32)曾达辉:《〈太清金液神丹经〉与〈马君传〉》,《清华学报》(台北)2006年新36卷第1期。萧登福说:“其书应即是葛洪《抱朴子·金丹》所载的《金液丹经》;如此则其撰作年代,当在汉世,且应在张陵前的西汉末或东汉初。”(33)萧登福:《正统道藏总目提要》,北京: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2011年,第848页。上述言说或缺乏论证,或认识有误。欲知《神丹经》的确切编撰时代,首先应详细分析书中每部分的著作时间,然后再进行整体审查。由此亦可为正确认识卷下本原提供重要参照。

(一)重玄之论

《神丹经》篇首《张道陵序》含序文和序文注解两部分。序文先论道,认为道犹如觉悟,否定“恋有”与“乐无”,主张“达观兼忘,同归于玄。既曰兼忘,又忘其所忘,心智泯于有无,神精凝于重玄”;其次盛赞《老子》“既洞明于至道,又俯弘于世教”,其为辞、叙事、取类等皆“大哉妙唱,可谓神矣”;最后强调金丹之功“玄神洞高,冥体幽变,龙化灵照”。注解部分侧重介绍闭气行气之法。通观整篇文字,有几处颇能反映时代特点与作者背景。

其一,重视《庄子》,提出重玄之论。曹魏正始年间,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首开玄风。不过,玄学家们接受《老子》《庄子》有一个渐进过程,正如学者所言,“正始玄学的思想资料是《老子》。到了竹林玄学,《庄子》始受重视;至郭象玄学,庄子的思想在当时的思想界已占据支配地位”。(34)康中干:《从庄子到郭象——〈庄子〉与〈庄子注〉比较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4页。玄学的成熟进而引出重玄学。唐代高道成玄英将重玄的宗源追溯至东晋孙登。今卢国龙也认为,孙登的思想学说是“出于玄学家对《老子》理论的阐发,与魏晋神仙道教无关,也不是隐士的思想。重玄理论被道教所吸收,是南北朝以后的事,它的发生则根植于魏晋玄学”。(35)卢国龙:《道教哲学》,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149页。该序文倡导发挥《庄子》思想,以达观兼忘同归于玄、复忘其所忘而致重玄境界,同时又非常重视神仙方技,其时应在东晋以后,而托名于张道陵。

其二,倡导养生唯气与丹的思想。序文云:“炜寂观三一之乐,标镜营六九之位。闭气长息,以争三辰之年。胎养五物,以要灵真之致。”注文详解如何闭气、行气与胎食,并强调“夫养生者,唯气与丹”。魏晋文献罕言张道陵与金丹有关,相关传说在南北朝方广为流传。至于行气,则是天师道的固有传统,早在汉末《老子想尔注》就非常重视气的运用。(36)刘昭瑞:《〈老子想尔注〉导读与译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3-55页。但是,从思想发展逻辑而言,气丹并重观念应出于葛洪首倡金丹为仙道之极以后。加之,序文注解征引《服气经》《黄庭经》等文献,依《道藏提要》,“卷上之‘注’中引有‘玉池清水灌灵根,子能修之可长存’以及‘口为玉池太和宫’等《黄庭外景经》《黄庭内景经》语,则此书当出自晋以后”。(37)任继愈主编:《道藏提要》,第390页。

其三,提到九丹之品号。序文“标镜营六九之位”句,注解称“九者,九丹之品号,太真王夫人已具记之焉”。上文言《太平广记》载太真王夫人向安期生介绍九种仙丹,此观念明显不同于葛洪所记魏晋炼丹传统,当出于南北朝。

除上述具有时代特征的因素外,该序文在宋前至少有三次被征引或提及:

第一,《养性延命录·服气疗病篇第四》所述某行气法与序文注解“标镜营六九之位”介绍的行气法相近。前者云:“凡行气,以鼻纳气,以口吐气,微而引之,名曰长息。纳气有一,……此男女俱存法,法出于《仙经》。”(38)王家葵:《养性延命录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56-157页。可惜陶弘景只笼统称出自“仙经”。唐代道经《延陵先生集新旧服气经·秘要口诀》一段引文与序文注解更接近,称出自张道陵,当指本书:“天师云:纳气有一,吐气有六,……悉能六气,位为天仙。”(39)《道藏》,第18册,第431页。此法又见《云笈七籖》卷六十一《服气杂法秘要口诀》。

第二,唐前期编《道教义枢》卷十《有无义第三十六》言:“《金液经》云:有有则甚惑,乐无亦未达。达观兼忘,同归于玄。既曰兼忘,又忘其所忘,知泯于有无,神凝于重玄,穷理尽性者之所体也。”(40)《道藏》,第24册,第835页。此处“《金液经》云”后文字亦见于序文,此《金液经》显然是《太清金液神丹经》。

第三,《太平御览》卷六七一“道部十三”引陶弘景《登真隐诀》文,明确提到张道陵曾撰《太清金液丹序》:“太清正一真人张道陵,沛国人,本大儒,……天师《灵寳伍符序》及《太清金液丹序》并佳笔,别有传,已行于世。”(41)此据王家葵:《登真隐诀辑校》,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43页。

综合以上证据可以推定,《张道陵序》为《神丹经》原有内容,撰于东晋以后、《登真隐诀》成书时的萧梁以前。(42)据王家葵考证,《登真隐诀》在齐末已撰成,入梁后仍有修订和增补。王家葵:《登真隐诀辑校》,“前言”,第3-5页。

(二)太清金液丹法

太清金液丹法是《神丹经》的核心内容,从篇幅上看,亦为卷上和卷中的主体。书中记载了两种金液丹的制法。第一种为卷上的“金液之华”,又称“金液丹华”,内容包括炼丹宜忌与规范、“金液丹华”歌文、作六一泥法、合金液丹华法、服丹试丹法及祭受法等。第二种为卷中的“金液还丹”,内容包括“金液还丹”歌文、合金液还丹法、服丹法及合丹辅药诸法等。两法的核心是两首七言歌文,其中有三处小字注释。第一处在“金液丹华”歌文后:“此《太清金液神丹经》文,本上古书,不可解,阴君作汉字显出之,合有五百四字。”第二处在“金液还丹”歌文后:“凡六十三字。本亦古书难了,阴君显之。”第三处在整首歌文末尾:“《太清金液神丹》凡五百七十六字(应为五百六十七字),句凡七字,《金液》凡五百四字,《还丹》凡六十三字。”总其意,即《神丹经》最初只有五百六十七字的两首歌文。陈国符认为,两首歌文用韵有西汉亦有东汉例,应于西汉末东汉初出世。(43)陈国符:《〈道藏〉经中外丹黄白法经诀出世朝代考》,《陈国符道藏研究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75-78页。对于整部丹经,他认为“至迟已于梁代出世。至葛洪在世时已有此书否,疑不能决”。(44)陈国符:《道藏源流考》,第377页。笔者认为,丹法多处细节已透露其撰写时代与背景:

其一,卷上合药祭祀部分云:“甘橘诸饼果甚善。北方无甘橘,不得者止也。”说明丹法撰于南方地区,并特意关照到北方读者。

其二,卷上“合丹法”使用“越丹砂”。陶弘景《本草经集注》(成书于公元500年前)云:“《仙经》亦用越沙,即出广州临漳者。”(45)尚志钧、尚元胜:《本草经集注》,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4年,第129页。此《仙经》很可能指本书。刘宋于泰始七年(471)置越州,治所在原属于广州之地的临漳。《宋书》卷三十八载:“越州刺史,明帝泰始七年立。……临漳太守,先属广州。”(46)《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208页。由此,本书所谓“越”应指越州,故丹法当撰于公元471年以后。

其三,卷上“祭受法”用“写经纸墨笔砚别着祭左右”,说明当时用纸已很普遍,此非汉代特征。

其四,卷中“作枣膏法”见于唐初道经引用。唐高宗显庆年间成书的《黄帝九鼎神丹经诀》卷十八有“炼枣膏法”,云“出《金液·枣膏和丹用法》”。(47)韩吉绍:《黄帝九鼎神丹经诀校释》,第279页。这段文字与今本“作枣膏法”大体一致,说明其《金液》即《太清金液神丹经》。

其五,卷中“作霜雪法”云:“霜雪所用曾青、戎盐、凝水石皆贵药,不可用交代,非真则药不成也。”其所述乃魏晋南北朝特有现象。其时因政权割据,给南北贸易造成巨大障碍,很多普通药物也珍贵难得,于是人们发明了制作药物的替代方法,如《黄帝九鼎神丹经诀》卷八汇总了多种以别药合成硝石、戎盐、石胆、石脾等法,正是“古人以四方分隔,觅不可得,使作代用,乃胜真者”。(48)韩吉绍:《黄帝九鼎神丹经诀校释》,第123页。

其六,上引《登真隐诀》提到《神丹经》的部分内容:“二者即泰清金液,此乃安期所传,而用卤咸、虏盐,此世难多,兼祭法用牢俎,以为惮碍之也。”相较今本,“作六一泥法”用到戎盐、卤醎;“作霜雪法”用到曾青、戎盐、凝水石、代赭等;合药祭祀需安釜作坛,炊米备果,净席四枚,洁盘九枚,杯子或大形瓯子八十一枚,祭如祭天地神祇,樽杓自副,又用香火九炉等等;“祭受法”又用沉香、鸡头,盘杯炉等若干。以上所述皆与陶弘景所见文本相合。

综上可见,《神丹经》当撰于刘宋末萧梁初。关于两种金液的合炼方法,曾达辉“固有自出胸臆处,亦有袭用旧籍处,其具体合丹营炼法多取诸《黄帝九鼎神丹经》”(49)曾达辉:《〈太清金液神丹经〉与〈马君传〉》,《清华学报》(台北)2006年新36卷第1期。之说有误,因为两书涉及的化学技术并不相同。

(三)鲍靓仙遇阴长生与东晋国运预言

《神丹经》卷中后半篇并非丹经本文,而是一个附录,其内容包括说明部分和葛洪述鲍靓仙遇阴长生事部分。

说明部分,作者首先引郑隐之言,强调“自丹经神化者,着在实验,是故天尊真人隐秘此道”,然后盛赞马明生(或“马鸣生”)与阴长生“何但仙人而已!至于观察纬度,知国存亡,审运命之盛衰,验未然之必然,覆生民之大慈,作群方以定物,名始接圣齐光,玄照万品,可谓朗矣!可谓神矣”!因此特意“书二君神光见世之言,自汉灵以来称说故事,附于丹经纪载之焉”。

今本《抱朴子内篇》未言马明生,两次提及阴长生的炼丹活动。一云:“近代汉末新野阴君,合此太清丹得仙。其人本儒生,有才思,善着诗及丹经赞并序,述初学道随师本末,列己所知识之得仙者四十余人,甚分明也。”此太清丹出自葛洪所受《太清丹经》。又云:“昔安期先生、龙眉宁公、修羊公、阴长生,皆服金液半剂者也。其止世间,或近千年,然后去耳。”(50)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第77、53页。此金液出自葛洪所受《金液丹经》。今本《神仙传》有马鸣生和阴长生的传记,述二人传授《太清丹经》(非《金液丹经》)的经过。不知何故,本书未附二人的炼丹故事,却强调其鲜为人知且与丹经无甚关系的政治预测神力。更奇怪的是,前面金液丹法部分并未提及马明生,附录后文亦无其事例,更无汉灵以来称说故事。

关于葛洪述鲍靓仙遇阴长生之事,其梗概和时间线为:司马睿创立东晋的太兴元年(318)10月6日,鲍靓告诉葛洪,是年8月22日,靓于建康之蒋山遇阴长生。阴君授靓刀尸解之法,又预言东晋盛衰:“今日甲申(324)之后,乙酉(325)、丙戌(326)之年,二主将逝,贼填其间。逮乎坎方祸乱,殆致颠覆,得甲申万遗一人。若修式淮、泗,先登胜地,据魏阳、北海西,上应于斗度,下合乎地气,从今以去江南为始,可得六十六岁,甲戌(374)之间祚之终矣。要自綖连争斗,至于甲申(384)。若凶修则促,福禳则延。至于斯戹之竭,俱臻此年矣。从今到甲申,正当余七十六年矣。”然后葛洪记应验之事:“太宁二年岁在甲申(324),果有大将军王敦之变。到三年乙酉(325)二月二十四日,元帝崩。四年丙戌(326),明帝崩。咸和三年(328),苏峻领群贼十万,北登蒋山。是阴君所行处,皆为贼营,计足十年矣。”葛洪复记太兴元年(318)鲍氏以阴君所言表元帝,元帝咨询王导;最后记鲍氏死后刀尸解之证。

上文中透露的写作时间是咸和三年(328),是时“苏峻领群贼十万,北登蒋山”,距离阴君到蒋山“足十年”。令人困惑的是,其中有多处严重谬误,如太兴元年(318)至甲戌(374)间隔56而非66年,至甲申(384)间隔66而非76年,元帝崩于永昌元年(322)而非太宁三年(325),明帝崩于太宁三年(325)而非太宁四年(326)。史载,葛洪与东晋朝廷渊源颇深:“元帝为丞相,辟为掾。以平贼功,赐爵关内侯。咸和初,司徒导召补州主簿,转司徒掾,迁咨议参军。干宝深相亲友,荐洪才堪国史,选为散骑常侍,领大著作,洪固辞不就。”(51)《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911页。若本故事出于葛洪之手,仅仅数年的历史记忆,他怎会出现如此多的严重谬误!然而,鲍靓仙遇阴长生事确有多种早期记载佐证,有的明确提到作者是葛洪。

其一,《太平御览》卷六六三《道部五·地仙》引陈马枢《道学传》曰:“鲍靓字太玄,以太兴元年八月二十日步道上京,行达龙山,见前有一少年,姿容整茂,徒行甚徐,而去殊疾。靓垂名马密逐数里,终不能及,意甚异之。及问曰:视君似有道者。少年答曰:我中山阴长生也。”(52)李昉等编:《太平御览》,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961页。此条可证鲍靓仙遇阴长生之事出于陈之前。

其二,《太平御览》卷六六五《道部七·剑解》引六朝道书云:“昔葛洪云阴君授鲍靓尸解之法,后死,埋石子岗,有人发其棺,见一大刀,冢左右有人马之声,遂不敢取。”(53)李昉等编:《太平御览》,第2968页。此条可证葛洪记鲍靓死后刀尸解之事确为六朝掌故。

其三,《真诰》卷十二言,鲍靓“所受学,本自薄浅,质又挠滞”,陶弘景注:“鲍亦通神,而敦尚房中之事,故云‘挠滞’。后用阴君〈太玄阴生符〉,为太清尸解之法,当是主者之最高品矣。”(54)陶弘景:《真诰》,赵益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11-212页。此条可证鲍靓遇阴长生并受《太玄阴生符》刀尸解法的故事出于陶弘景之前。

其四,《无上秘要》卷八十三《得地仙道人名品》云:“鲍靓,字太玄,琅琊人。晋元、明帝时,为南海太守,阴君授其解法得道。”(55)《无上秘要》下,周作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013页。此条可证东晋初鲍靓遇阴长生并受尸解法之事流传于北周以前。

其五,《晋书》卷九十五《鲍靓传》云:“靓尝见仙人阴君,授道诀,百余岁卒。”(56)《晋书》,第2482页。此为概述,背后必有详据,而《晋书》既采纳之,撰者显然信其为史实。

综上可断言,葛洪述鲍靓仙遇阴长生之事在南北朝流传已广。曾达辉认为,此部分当是葛洪手笔,并非假托。(57)曾达辉:《〈太清金液神丹经〉与〈马君传〉》,《清华学报》(台北)2006年新36卷第1期。但上述分析表明,整个故事漏洞很多,出于葛洪之手的可能性不大。如系假托,撰于咸和三年亦无可能,毕竟当时葛洪正值中年,而且名声远谈不上显耀。

(四)葛洪南海游记

《神丹经》卷下同样是一个附录,作者所述编入原因为:“今撰生丹之国,纪识外邦,并申愚心,附于《金液》之后,常藏宝秘,则洪辞永全。……今以羸文结托真书,求自存录者也,诸弟子可以广视听也。”整卷文字含序言与正文两部分,题名曰“抱朴子序述”。

序言首先阐述大地理观,作者以亲身经验说明大九州说的合理性;然后解释之所以不辞劳苦去往边远之地,“将欲盘桓于丹砂之郊,而修于潜藏之事”;继之感慨身穷世乱,觅得海外神奇之地,立誓“不嫌其遐而欲之其邦,不辞其辽而必到其乡”。正文介绍世界诸国,作者自当时日南郡象林县出发,由海路到达扶南国,再以扶南为基地记叙其他国家。关于本卷是否由葛洪编撰,在进一步讨论之前,我们首先强调三个事实、排除两个误解。

事实一,葛洪一生有两次南游经历,已有研究清晰揭示其详情。第一次是光熙元年(306),葛洪时值青年约24岁,“洪见天下已乱,欲避地南土,乃参广州刺史嵇含军事。及含遇害,遂停南土多年,征镇檄命一无所就”。葛洪约30岁遇鲍靓并师事之,约32岁(314)返回家乡句容。第二次是葛洪晚年约50岁时,“以年老,欲炼丹以祈遐寿,闻交址出丹,求为句屚令。帝以洪资高,不许。洪曰:‘非欲为荣,以有丹耳。’帝从之。洪遂将子侄俱行。至广州,刺史邓岳留不听去,洪乃止罗浮山炼丹。……在山积年,优游闲养,著述不辍”。(58)《晋书》,第1911-1912页。

事实二,葛洪第二次南游选择交址,与第一次南游经历有直接关系。丹砂是炼丹最重要的原料,秦汉以来只有巴地可寻,直到《名医别录》仍说丹沙“生符陵,采无时”。(59)陶弘景集:《名医别录》,尚志钧辑校,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6年,第2页。后来巴地资源枯竭,方有南方临漳新产地。陶弘景云:“符陵是涪州,接巴郡南,今无复采者。乃出武陵、西川诸蛮夷中,皆通属巴地,故谓之巴沙。《仙经》亦用越沙,即出广州临漳者。此二处并好,惟须光明莹澈为佳。”(60)尚志钧、尚元胜:《本草经集注》,第129页。标点略有改动。临漳之地原属广州,刘宋末泰始七年(471)置越州,治于临漳郡,故陶氏云“越沙,即出广州临漳者”。不过,丹砂之难得早在东晋时已见端倪。《真诰·稽神枢第四》载:“衡山中有学道者张礼正、冶明期二人,礼正以汉末在山中服黄精,颜色丁壮,常如年四十时。明期以魏末入山,服泽泻、柏实丸,乃共同止巌中。后倶授西城王君虹景丹方,从来服此丹,已四十三年。中患丹砂之难得,倶出广州为沙门。是滕含为刺史时也。”(61)陶弘景:《真诰》,第252页。滕含《晋书》卷五十七有传:“初为庾冰轻车长史,讨苏峻有功,封夏阳县开国侯,邑千六百户,授平南将军、广州刺史。”(62)《晋书》,第1554页。葛洪年轻时虽然掌握大量丹经秘法,但未有任何炼丹实践,原因就是买不到药物:“余亲事之,洒扫积久,乃于马迹山中立坛盟受之,并诸口诀诀之不书者。……然余受之已二十余年矣,资无担石,无以为之,但有长叹耳。”“而余贫苦无财力,又遭多难之运,有不已之无赖,兼以道路梗塞,药物不可得,竟不遑合作之”。(63)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第71、283页。因此葛洪晚年欲炼丹,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药物问题,他径直选择交址郡,必有充分调查,否则皇帝亦不可能应允。

事实三,今本《抱朴子》只是原书之残卷。《抱朴子外篇·自叙》称“凡著《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晋书·葛洪传》引《抱朴子内篇序》称“予所著子言黄白之事,名曰《内篇》,其余驳难通释,名曰《外篇》,大凡内外一百一十六篇”。故王明曰:“现行本《内篇》二十篇,《外篇》五十二篇,内外篇合计仅有七十二篇,距一百一十六篇尚差四十四篇之谱。这四十四篇显然亡佚了。所以严可均《铁桥漫稿》六《代继莲龛为抱朴子叙》云:‘今本仅《内篇》之十五六,《外篇》之十三四耳。’”(64)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序言”第18页。因此,今本《抱朴子》所不载者,不可轻断原书无有。

误解一,认为本卷经后人窜改。如曾达辉谓“奉大道”为后人窜改痕迹。“大道”之语,今本《抱朴子内篇》确实未见,但《外篇》多次使用,如卷二“风成化习,大道渐芜”,卷四“舍败德之崄涂,履长世之大道者”,卷七“前代立言者,不折之以大道”,(65)杨明照:《抱朴子外篇校笺》上,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82、172、292页。卷四十九“知大道之否而不改之”。(66)杨明照:《抱朴子外篇校笺》下,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632页。

误解二,认为本卷有的内容晚出。如王家葵谓杜薄与无伦据《通典》“隋时闻焉”,谓典逊(顿逊)据《通典》“梁时闻焉”。《通典》记载可据《法苑珠林》和《太平御览》纠谬。杜薄,据《法苑珠林·华香篇第三十三》知《南州异物志》已记之,曰“杜薄州”。(67)周叔迦、苏晋仁:《法苑珠林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158页。又,《御览》卷七八七多次引康泰《扶南土俗(传)》曰“诸薄”,卷八二○引《吴时外国传》作“诸簿”,可见其早期就有多种译名。无伦,据《御览》卷七九○知《南州异物志》已记之。典逊,据《御览》七八八知《南州异物志》已记之。(68)李昉等编:《太平御览》,第3485、3652、3501、3489页。

以上两个误解被排除,再次证明饶宗颐关于本卷“并无羼入刘宋以来之南海事迹”的观点准确无误。那么,作者是否为葛洪呢?

关于本卷撰写始末,作者有明确交代:(1)出国时间。作者年轻时曾从交州短暂访问过扶南:“昔以少暇,因旅南行,初谓观交、岭而已,有缘之便,遂到扶南。”(2)出国目的。得知扶南诸国的丹砂等养生药物触地比目如瓦石灰壤,于是往而求之:“欲结以民力,求其通路耳,将欲盘桓于丹砂之郊,而修于潜藏之事。”(3)访问范围。由日南郡象林县海行至扶南,未再踏入其他国家,但于此接触了大量南来商旅人士。(4)撰写时间是作者晚年时:“余今年已及西……顾死将切近……”(5)撰写原因是希望藉助丹经以长久流传,更多弟子可以广视听:“今撰生丹之国,纪识外邦,并申愚心,附于《金液》之后,常藏宝秘,则洪辞永全。……今以羸文结托真书,求自存录者也,诸弟子可以广视听也。”

以上撰写始末,与上文所述关于葛洪的三个基本事实,不仅毫无抵牾之处,而且合情合理、严丝合缝。兼以今人研究已揭明的其他事实,如《抱朴子》载很多印支事物、本卷自述与葛洪生平相合等,我们几无理由再怀疑葛洪是真正作者。若再对作者的思维方式、典故用语、人情关系等个性因素进行考察,可进一步发现其思想与葛洪的确相合。

思维方式方面,早在先秦时期,庄子即感慨“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庄子·逍遥游》),对人类认识能力的有限性有清醒认识。葛洪继承了道家认识论的基本精神,坚定认为“天下之事,不尽可知,而以臆断之,不可任也”,对于超常之事总是强调不能以“常识”断定其无有。例如神仙问题,他主张:“虽有至明,而有形者不可毕见焉。虽禀极聪,而有声者不可尽闻焉。虽有大章竖亥之足,而所常履者,未若所不履之多。虽有禹益齐谐之智,而所尝识者未若所不识之众也。”不过葛洪的认识论有其独特性,即非常重视科学实证。如俗人不信水晶可以人工合成,他说:“外国作水晶椀,实是合五种灰以作之。今交、广多有得其法而铸作之者。今以此语俗人,俗人殊不肯信。乃云水晶本自然之物,玉石之类。……夫所见少,则所怪多,世之常也。”(以上葛洪三段话皆引自《抱朴子内篇·论仙》)如俗人不信丹砂与水银可以互变,他说:“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世人少所识,多所怪,或不知水银出于丹砂,告之终不肯信,云丹砂本赤物,从何得成此白物。又云丹砂是石耳,今烧诸石皆成灰,而丹砂何独得尔。”(《抱朴子内篇·金丹》)观之本卷,开始即强调天下之大“荡荡乎其远不可得而究”,肯定大九州说的合理性,而作者的依据,是其扶南之行的见闻。在介绍完诸多国家之后,卷末仍不忘强调“如此乃知天地广大,不可意度”,其思维方式与葛洪如出一辙。

典故用语方面,本卷有多处与《抱朴子》同,尤其是生僻典故,颇能说明问题。举四例如下:(1)本卷云“献龙渊于屠肆,佩明珠于犬马”。《抱朴子外篇》多次用龙渊说理,如《逸民》“屈龙渊为锥钻之用”,《任命》“龙渊不能勿操而断犀兕”,《尚博》“龙渊、铅铤,未足譬其锐钝”。《抱朴子内篇》则多次用明珠之例。如《塞难》“何异乎贵明珠而贱渊潭”,《袪惑》“凡探明珠,不于合浦之渊”。(2)本卷云“虽使苏、张更出,陈、郦复生,见喻以机运之会,敦说以荣华为先”。苏、张指苏秦和张仪,世人多知其纵横捭阖之能。陈、郦指陈平和郦食其,为少见案例,而葛洪对此二人深为敬佩,如《论仙》云“弃、疾、良、平之智,端、婴、随、郦之辩”。(3)本卷云“蒭荛之言,廊庙亦择;狂人之志,时有所合”。《论仙》有类似之语:“狂夫童谣,圣人所择。蒭荛之言,或不可遗。”(4)本卷赞大秦国“不畜奴婢,虽天王、王妇,犹躬耕籍田,亲自拘桑织经”。此乃葛洪赞赏之盛德,见《抱朴子外篇·诘鲍》:“帝王帅百僚以藉田,后妃将命妇以蚕织,下及黎庶,……衣食既足,礼让以兴。”

人情关系方面,本卷云:“俗人人既不能解于洪,洪亦复不能解于人。之面墙而不自知,鱼鳖之余,岂不哀哉!人视我如狂,洪眄彼如虫。”透露出作者与“俗人”间的紧张关系。而该问题在《抱朴子内篇》中也有很多生动表现:如《论仙》批评俗人“贪荣好利,汲汲名利,以己之心,远忖昔人”;《塞难》表达对俗人无可期待,“若待俗人之息妄言,则俟河之清,未为久也”;《金丹》记俗人对葛洪的批评,“俗人莫不怪予之委桑梓,背清涂,而躬耕林薮,手足胼胝,谓予有狂惑之疾也”;《黄白》谓“俗人多讥余好攻异端,谓予为趣欲强通天下之不可通者”。这种紧张关系导致的结果,便是《抱朴子外篇·自叙》所云:“俗人憎洪疾己,自然疏绝。故巷无车马之迹,堂无异志之宾。庭可设雀罗,而几筵积尘焉。”“余以庸陋,沈抑婆婆,用不合时,行舛于世,发音则响与俗乖,抗足则迹与众迕”。

上述三方面皆关乎作者个性,难以假手,其与《抱朴子》一致,进一步支持上文关于本卷作者的判断。众所周知,《抱朴子》内外篇的思想内容以及文风迥异,昔者清人有扬儒抑道者,嘲讽《内篇》“鄙诞可笑”,轻断其为伪书,结果谬以千里。葛洪一生著述宏富,除《抱朴子》外,“其余所著碑诔诗赋百卷,移檄章表三十卷,神仙、良吏、隐逸、集异等传各十卷,又抄《五经》《史》《汉》、百家之言、方技杂事三百一十卷,《金匮药方》一百卷,《肘后要急方》四卷”。(69)《晋书》,第1913页。其涉猎之广,学识之博,令人叹服。但本卷在整个中古时期无他人提及,其自题“抱朴子序述”是为孤证,于历史研究而言,此最为忌讳之事,偏偏又依附于道经,故今人信之者寡。然求真务实乃学术之本,在没有发现证伪材料,反而证实材料诸多的情况下,我们不应剥夺葛洪的著作权。

三、今本《太清金液神丹经》的成书与卷下本原

以上对《神丹经》全书内容的分析表明,《张道陵序》为《神丹经》原有内容,撰于东晋后萧梁前;太清金液丹法撰于刘宋末萧梁初;鲍靓仙遇阴长生事在南北朝时已流传,出于葛洪的可能性不大;海外地理部分成书于刘宋以前无疑,出于葛洪之手可信。因此,全书内容都出世较早,可谓早期道教之要籍。不过,三卷内容究竟何时总成一编,还需综合审查。

整体上看,书中两个附录很突兀。首先,前附录的说明部分盛赞马明生和阴长生,声称要“书二君神光见世之言,自汉灵以来称说故事,附于丹经纪载之焉”。然而,前面金液丹法部分并未提及马明生,附录后文亦无其事例,更无汉灵以来称说故事。其次,与前附录分为说明和故事两部分不同,后附录浑然一体,写法迥然有别。再次,前附录云“附于丹经纪载之焉。诸有道者,可揽以进志也”;后附录却云“附于《金液》之后,常藏宝秘,则洪辞永全。……今以羸文结托真书,求自存录者也,诸弟子可以广视听也”,二者表达的情感差异显著,称呼所附对象亦不同。这些迹象表明,两个附录绝非《神丹经》原有内容,即《神丹经》最初并非三卷本。恰巧《神丹经》在唐代曾传入日本,被《日本国见在书目录》著录,作“《太清金腋(液)丹经》一卷”。(70)孙猛:《日本国见在书目录详考》中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638页。在该书第2165-2179页,孙猛考证《日本国见在书目录》成书于公元891年。可见,《神丹经》原本只有一卷,三卷本系增加附录而成,成书最迟在北宋初期。

上文指出,唐代贾嵩《华阳陶隐居内传》卷中记载,陶弘景曾为梁武帝炼丹,选择丹法时提到当时有两种金液传世,贾氏注引陶弘景《登真隐诀》云:“一者太一金液,抱朴子所注,此乃可就,而阙在消石,兼无真人手迹,弥所未安。二者即泰清金液,此乃安期所传,而用卤咸、虏盐,此世难多,兼祭法用牢俎,以为惮碍之也。”其“太一金液,抱朴子所注”,表明葛洪曾为其所受《金液丹经》作注。据笔者考证,从东晋至唐,《金液丹经》葛洪注本传承不绝,其主体内容流传至今,但文字有残缺,即《正统道藏》所收三卷本《抱朴子神仙金汋经》之卷上。(71)韩吉绍:《魏晋南朝衡制发微》,《历史研究》2018年第6期。《抱朴子神仙金汋经》三卷本编成大概亦在唐宋之际,其在残存的《金液丹经》葛洪注本的基础上,附入《抱朴子内篇·金丹》编成三卷。基于对三卷本《神丹经》和三卷本《抱朴子神仙金汋经》的文本分析,笔者蠡测,《神丹金》卷下葛洪南海游记原来是《金液丹经》葛洪注本的附录,中古时期在流传过程中脱离原书,后人因不明“附于《金液》之后”一句“金液”真正所指,将其误编入《神丹经》。

《神丹经》卷下文本渊源的推论,可进一步夯实上文关于卷下时代和作者的判断。由于葛洪具有丰富的海内外地理学知识,加上其亲游海外的经历,使得卷下南海游记成为一篇较为严谨科学的地理学著作,对研究早期南海地理和海上丝绸之路有重要历史价值。关于这个问题,笔者将另撰文讨论,此处不再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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