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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与俄国民粹派书信研究

2022-12-05牛先锋

山东社会科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资本论人民出版社唯物史观

牛先锋 肖 遥

[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91]

19世纪40—80年代俄国民粹主义思潮兴起。当时,俄国不少历史学家、经济学家、甚至文学家等都深受民粹主义影响,具有一定的民粹主义思想倾向,我们统称其为俄国民粹派。马克思希望通过俄国民粹派,了解不同于西欧的俄国社会发展情况;而俄国民粹派希望从马克思那里求证自己对俄国非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可行性看法。特殊的历史机缘,促成了马克思与俄国民粹派思想家之间的长期书信交流。系统梳理这些书信,对于全面理解唯物史观、研究俄国民粹主义、澄清“跨越卡夫丁峡谷”的争论,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理论意义。

一、书信研究的文本依据以及“俄国民粹派”词义

20世纪60年代,苏共中央整理了马克思、恩格斯论述俄国问题的相关文章和书信,并将之汇集成册,以《马克思恩格斯和革命俄国》为书名,于1967年在苏联公开出版。该书第二部分收录了马克思恩格斯与19世纪俄国思想家往来的信件。1967年底,苏共中央马克思列宁主义研究院将这本书赠予我国,后经相关人员翻译编纂,原书第二部分于1987年出版成册,名为《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以下简称《通信集》)。

《通信集》载明,马克思与俄国民粹派从19世纪40年代就开始有了通信往来,从1846年3月俄国自由派地主格·米·托尔斯泰给马克思写的第一封信开始,到1882年俄国民粹主义经济学家尼·弗·丹尼尔逊于圣彼得堡寄到伦敦的信件为止,双方一共通信143封。其中,俄国民粹派给马克思写了96封,马克思回了47封(其中一封由马克思的幼女爱琳娜代笔)。从马克思与俄国民粹派长达36年的通信联络中可以看出,马克思对俄国情况的关注,并非在其晚年时才开始。国内学界有观点称,马克思在生命的最后十年才开始研究俄国问题,这显然是不准确的。本文将《通信集》作为查找资料的线索,凡新版《马克思恩格斯选集》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没有收录的书信,都以《通信集》为依据。

需要交待的是,马克思并没有明确使用过“民粹”“民粹派”“俄国民粹派”“民粹主义”这些术语,但这并不妨碍本文用“俄国民粹派”这个术语。原因有两方面。

第一,虽然通信者成分复杂,但在当时他们大都受到民粹主义的影响,甚至公开支持民粹派观点。在与马克思有过书信往来的29位思想家中,有些人是革命民主主义者,如尼·伊·萨宗诺夫、亚·亚·谢尔诺-索罗维也维奇等;有些人是具有民粹倾向的学者,如尼·弗·丹尼尔逊、恩·弗列罗夫斯基等;有些人同时具有无政府主义和民粹主义的信仰,如米·亚·巴枯宁、尼·伊·吴亭等;还有些人专门从事革命活动,而后成为流亡者,如伊·鲁·托马诺夫斯卡娅、安·达威多夫等;还有些受到民粹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影响的俄国地主,如格·米·托尔斯泰、巴·瓦·安年柯夫等;还有部分文学家和新闻工作者;等等。这些人要么直接就是民粹主义者,要么受到民粹主义的影响,支持民粹派的观点。因此,把他们统称为俄国民粹派并无不可。

第二,马克思曾使用“泛斯拉夫主义者”来称俄国民粹派。列宁指出:“人们公认赫尔岑和车尔尼雪夫斯基是民粹主义的创始人”(1)《列宁全集》第22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26页。,而马克思把赫尔岑称为“泛斯拉夫主义者”(2)李伟:《关于国内民粹主义研究的几点讨论》,《马克思主义研究》2003年第1期。。“民粹主义”这一术语最早出现于19世纪60年代中期的俄国文献中,当时它所表达的含义只是“企图研究人民生活制度,用以减轻民众(首先是农民)苦难的一种愿望和努力”(3)马龙闪、刘建国:《俄国民粹主义及其跨世纪影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页。;到了70年代后期,土地自由派称呼自己为“民粹主义者”,这时“民粹主义”具有平民主义的含义,强调平民群众的价值和理想,倡导平民大众进行激进的社会改革。而“泛斯拉夫主义”强调斯拉夫民族文化的独特性,倡导民族团结、平等和自由发展。“泛斯拉夫主义”与“民粹主义”两个术语的含义有相近之处,以至于人们习惯于把“泛斯拉夫主义”看作是民粹主义的思想来源之一。

正是基于上述的认识,本文把那些民粹主义者或者受民粹主义影响的政治活动家统称为俄国民粹派,将他们的观点统归为俄国民粹主义进行研究。

二、马克思与民粹派通信的缘由

俄国民粹派提出要通过对俄国农村公社进行改造,直接进入到社会主义,他们以为自己的追求与马克思的社会主义目标相一致。因此,俄国民粹派热切希望得到马克思的直接肯定与指导,从马克思那里来验证自己的想法。与此同时,马克思也非常希望了解俄国社会发展情况,进而检验或者完善其政治经济学和唯物史观。这是两者通信的深层次原因。

首先,马克思希望通过研究俄国问题来完善《资本论》的写作,而与俄国民粹派的通信是获取俄国相关材料的重要来源。《资本论》是马克思耗费毕生心血留给世人的鸿篇巨制,“为了《资本论》,马克思一直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4)奚兆永:《评所谓马克思晚年认识转变论》,《哲学研究》1992年第1期。。在写作《资本论》第二卷时,马克思十分关注俄国的土地关系问题。为此,马克思广泛收集了关于俄国土地制度的相关文献,在与俄国民粹派的书信往来中,马克思曾数次提出希望对方将有关俄国问题的文献资料寄到伦敦。马克思的这一请求,得到了民粹派思想家的热情回应。通过俄国民粹派寄给马克思的相关资料,马克思了解了车尔尼雪夫斯基撰写的研究俄国问题的经济学著作,如《论土地所有制》《赎买土地困难吗》等。马克思还通过民粹派如拉甫罗夫、洛帕廷等人,得到了大量关于俄国的资料。在整个70年代,马克思详细研读了这些资料,并做了相关摘抄和详细批注。在整理和分析这些资料的过程中,马克思留下了大量笔记和手稿,以至于恩格斯后来感慨道:“我不知道有谁能象他那样清楚地了解俄国,了解俄国的国内事务和国外事务。”(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6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516页。可见,民粹派提供的资料为马克思写作和完善《资本论》提供了重要帮助,大大提高了《资本论》的解释力和科学性。

其次,俄国民粹派期望从马克思那里得到解决俄国问题的答案,至少想得到马克思的一些建议或意见。马克思主义最先是由民粹派引入俄国的。在俄国民粹派中,有些人早在19世纪40年代就读过马克思的著作,并通过书信往来与马克思结下了友谊。到了60、70年代,民粹主义运动在俄国愈演愈烈,俄国思想界也掀起了研究和翻译马克思著作的热潮。如1869年,俄国无政府主义和民粹派思想家米·亚·巴枯宁将《共产党宣言》译成了俄文,并同时从事《资本论》的翻译工作。民粹主义者格尔曼·诺帕廷也在1970年开始投入极大的热情翻译《资本论》第一卷。《资本论》第一卷的首个外文版本,就是俄国民粹派翻译出版的俄文版。它是1872年在俄国面世的,而此时距离《资本论》第一卷公开发行也仅过去两年时间,由此可见俄国民粹派对马克思著作的重视程度。随着马克思主义在俄国的传播,民粹派也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他们发现马克思的《资本论》是他们主要观点的理论基础”(6)夏银平:《俄国民粹主义再认识》,中山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5页。。俄国民粹派在探索适合俄国发展的道路时,认为村社是通往社会主义的“捷径”,俄国可以走上一条非资本主义道路,直接从村社过渡到社会主义。由于马克思曾在书信中表现出对俄国问题的强烈兴趣,民粹派思想家也向马克思请教了有关村社前途和命运,以及资本主义在俄国的发展前景等问题,并得到了马克思的一一回应。所以,俄国民粹主义者曾在60—70年代高度赞扬马克思,称马克思为“同时代的政治经济学家中最天才和最诚实的人”(7)夏银平:《俄国民粹主义再认识》,中山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6页。。

再次,1848年欧洲革命以后,国际工人运动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这促使马克思把目光转向俄国,开始密切关注俄国革命的前途问题。1848年2月,《共产党宣言》在伦敦出版。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描绘了未来社会的理想蓝图,讴歌了无产阶级的先进性。在那时,对西欧各国爆发革命的可能性,马克思是深信不疑的。1848年欧洲也确实爆发了革命,尽管这个革命是资产阶级革命,但无产阶级在同资产阶级一道反对“自己敌人的敌人”的革命中受到了锻炼,并逐步在阶级意识、政治地位、历史使命的认识上有了提升。1848年欧洲革命以后,工人运动沉寂下来,进入了一个力量积蓄阶段。1871年,巴黎公社革命爆发,这是无产阶级建立自己政权的第一次尝试,展现了法国无产阶级和第一国际的力量。巴黎公社失败后,西欧各国无产阶级革命陷入了低潮,资本主义也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发展阶段。但此时,资本主义制度内在的矛盾在生产力较为落后的东方国家逐渐暴露,俄国1861年农奴制改革后,不少农奴获得了人身自由,他们纷纷去往城市,成为手工业生产线上的工人,然而,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和压榨亦十分残酷,他们的生活状况未能因为离开农村不受农奴制的剥削而根本好转。由于看到封建主义的落后性和资本主义的虚伪性,俄国社会内部产生了一批反叛者,这批人走向了民粹主义。正是这批民粹主义者,在70年代的俄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这时革命的俄国,相对于工人运动处于低潮的西欧,大有“风景这边独好”的形势。俄国革命运动引起了马克思的高度重视,在1870年致日内瓦的俄国支部委员会委员的信中,马克思指出,俄国社会主义者应当“担负起消除军事统治的崇高任务,而消除军事统治乃是欧洲无产阶级共同解放的一个十分必要的先决条件”(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463页。。这封信件说明,马克思已开始将俄国发展纳入世界历史进程中进行研究,期待着俄国革命能够成为引发并推动西欧无产阶级革命的一个信号,在此基础上双方互相配合、互相补充。

三、书信的主要内容

在马克思与俄国民粹派思想家的通信中,双方主要就唯物史观和经济问题、俄国土地公社问题、俄国发展前景问题以及《资本论》在俄国的传播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

(一)关于唯物史观和经济问题

根据现有资料,马克思与俄国具有民粹倾向的思想家们的最早通信可追溯到19世纪40年代。1846年,法国政论家蒲鲁东出版了《经济矛盾的体系、或贫困的哲学》一书,该书宣扬唯心主义历史观和改良主义的社会经济理论。1846年11月1日,俄国作家安年柯夫(具有民粹主义倾向)在阅读此书后给马克思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作者有关上帝、天命、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精神和物质的对抗等思想是极其混乱的,不过,我觉得经济部分确实非常有份量。还从未有过一本著作如此清晰地给我指明:文明不能拒绝它通过分工、机器、竞争等等所获得的一切,而这一切已永远为人类所赢得了。”(9)《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页。随后,安年柯夫将蒲鲁东的这本书推荐给了马克思,并希望得到马克思对该书的评价。

马克思于1846年12月28日给安年柯夫的回信,严厉批判了蒲鲁东的唯心史观和经济思想,并在批判中阐述了自己的历史观,为唯物史观的创立和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奠定了理论基础。在信中,马克思讲:“我必须坦白地对您说,我认为它整个说来是一本坏书,是一本很坏的书。”(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1-42页。马克思认为,这本书暴露了蒲鲁东在哲学和经济学上的双重错误。

第一,从哲学方法论上看,蒲鲁东将社会发展归因于人的“普遍理性”,从唯心主义的视角去看问题,完全不了解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马克思指出,生活于一定社会形态中的人必然要受到社会发展规律的制约,人们无法自由地选择某一社会形式,必须遵照当时生产力发展的程度。生产力是人类全部历史的基础,是促进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前一代人在生产力的制约下所创立的社会形式,成为后来人的生产原料,为后一代人从事新生产而服务,这就是历史过程。马克思在阐述自己的历史观后,总结性地写道:“人们的社会历史始终只是他们的个体发展的历史,而不管他们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的物质关系形成他们的一切关系的基础。这种物质关系不过是他们的物质的和个体的活动所借以实现的必然形式罢了。”(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页。蒲鲁东没能看到生产力的决定性意义,而他所持的唯心史观也决定了他根本不可能看到这一点。

第二,蒲鲁东对经济的分析“离真理很遥远”。蒲鲁东认为“永恒理性的一系列经济进化是从分工开始的”(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5页。,而对于分工的认识,蒲鲁东是这样说明的,“没有分工就没有进步,没有财富,没有平等,可是分工的结果却使工人处于从属地位,使智力无用武之地,使财富危害于人,使平等无从实现”(13)[法]蒲鲁东:《贫困的哲学》(上卷),余叔通、王雪华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13-114页。。马克思反驳了蒲鲁东的这一论述,指出蒲鲁东实际上“不懂得分工问题,甚至没有提到例如在德国从9世纪到12世纪发生的城市和乡村的分离。这样,在蒲鲁东先生看来,这种分离必然成为永恒的规律,因为他既不知道这种分离的来源,也不知道这种分离的发展”(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5页。。紧接着,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分工是人类社会出现的经济范畴,而蒲鲁东却将机器和分工联系起来,认为机器也是一种经济范畴,这种认识本身是十分荒谬的,而且蒲鲁东对机器产生和发展的历史也很无知。

随后,马克思还论述了蒲鲁东经济学体系中的最后一个范畴——所有制。在对所有制的认识中,蒲鲁东犯了唯心主义的错误,不了解某一社会形态中的所有制,是在该社会条件下社会关系的作用下发展起来的。由于对人类社会的历史缺乏深层次认识,蒲鲁东没有看到:“人们在发展其生产力时,即在生活时,也发展着一定的相互关系;这些关系的形式必然随着这些生产力的改变和发展而改变。”(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7页。任何经济范畴,都是一定的历史发展阶段和生产力发展阶段共同作用下的产物,而蒲鲁东对这一点毫无所知。因此,马克思认为蒲鲁东“彻头彻尾是个小资产阶级的哲学家和经济学家”(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页。,“他自己只不过是社会矛盾的体现”(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页。,蒲鲁东的观点既经不起推敲,又站不住脚,必然流于空论。

这封马克思寄给安年柯夫的书信,既简短阐述了马克思的经济思想,又阐明了生产力、生产关系在历史中的决定性作用。该信件是马克思《哲学的贫困》一书的思想发微,蕴含着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和政治经济学思想的元素。安年柯夫在收到马克思的回信后感到十分振奋,并表示十分期待马克思对问题的进一步解答。

(二)关于俄国土地公社问题

19世纪60年代以后,对于俄国来说,是一个颇不平常的时期。一方面,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和农民革命意识的觉醒,传统的农奴制与沙皇专制已出现层层危机;另一方面,一些接受了先进思想,从原有体制中反叛出来的有识之士,试图寻找一条适合俄国发展的道路。他们既强烈地批判农奴制和封建专制,又看到资本主义给俄国社会带来的种种弊端。因此,他们希望俄国能够走上一条不同于西欧资本主义发展的道路。在对俄国社会基本形态进行研究后,一些思想家和革命者对俄国的农村公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认为村社是俄国发展社会主义的起点,大力发展公社经济,俄国既可以摆脱封建专制的痛苦,又可以免遭资本主义发展带来的种种灾难。持这一观点的思想家和革命者,后来成为俄国民粹派。

在俄国民粹派中,不少人了解、熟悉马克思主义,并且结合俄国实践对马克思主义有了自己的理解。在那一时期,马克思对民粹主义知识分子的影响是巨大的。一方面,“民粹主义理论较薄弱,然而马克思在那个时代是公认的代表了科学社会主义,可以为社会主义提供理论基础,民粹主义思想家于是就从马克思那里采用了与他们的信念和目标相一致的思想”;另一方面,马克思“所描述的工业革命相伴而生的资本的原始积累,震惊了民粹主义者,使他们坚定地相信资本主义在前进的过程中所付出的价值太高,他们应该努力使俄国绕过资本主义”。(18)夏银平:《俄国民粹主义再认识》,中山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4页。因此,俄国民粹派思想家在与马克思的书信交流中,多次向马克思请教,询问马克思对俄国土地公社的看法。

1873年,丹尼尔逊在致马克思的信中,详细讲述了公社在俄国发展的历史和现状,并分析了公社在俄国社会中的作用。信中写道,公社起源于人们对无法解释的自然力的恐惧,以及安居乐业的农民对山贼、强盗的畏惧;这些强烈的畏惧感促使人们成立公社、形成米尔,用集体的力量去应对自然灾害和外部危机。公社成员“由于团结一致的关系,必须用自己私有的钱财来促进社会的秩序和福利”(19)《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02页。,而公社“为了对成员负责,应该‘挺身而出’,保护其成员免遭攻击和欺侮”(20)《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02页。。在分析公社起源之后,丹尼尔逊接着讲,公社在后来历经两百多年的蒙古鞑靼人统治,但是依旧保存了下来,并尽可能地保护了其成员的利益。然而,在沙皇专制时期,公社存在的经济基础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1861年农奴制改革后,农民得到了一定的解放,而“法律本身使公社的富裕成员有可能在原有的和新的不利环境的压力下向公社赎回土地,并退出公社。当然,这会对多数农民产生极其不利的影响。但是,正在到来的资本主义时代(具有充分的经济科学和西欧工业的经验)更加降低了他们的经济地位”(21)《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10页。。在俄国民粹派看来,农民退出公社、进入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只会让自身境况变得更糟,而公社在俄国依旧有存在下去的必要。正因为如此,他们在与马克思的通信中忧心忡忡地向马克思请教,希望马克思能够对俄国公社的前途命运进行预测。

其中,查苏利奇与马克思的通信最能反映出双方对这个问题的认识。1881年2月16日,俄国女革命家维·伊·查苏利奇通过书信向马克思询问俄国公社会走向何方的问题。查苏利奇认为,俄国土地问题和农村公社问题是关系俄国的大事,一旦公社在俄国走向衰亡,腐朽落后的封建势力和蛮横专断的资本主义必定会侵蚀俄国的经济基础,俄国并不会因公社的衰亡而获得资本主义的繁荣发展。相反,资本主义要在几百年后才能达到西欧那样的发展水平,而这对国家发展是不利的。然而,当时俄国的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公社的衰亡不可避免,俄国摆脱不了世界历史发展一般规律的支配;也有不少人对公社的前景持悲观态度,认为俄国必然走上资本主义道路。查苏利奇在信中讲:“宣扬这一论点的人,都自称是您(马克思)的真正的门徒,是‘马克思主义者’。他们经常挂在嘴上的最有力的证据是:‘马克思是这样说的。’”(22)《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78页。查苏利奇在信中表达出这样一种意愿:希望得到马克思的建议,以挽救公社的衰亡。

马克思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十分慎重,他写给查苏利奇的回信曾四易其稿。在前三稿中,马克思回顾了俄国公社从“原始公社”到“农业公社”的演变历程,信写得比较详细。但是,最终作为定稿的回信,却只有两页文字。在定稿中,马克思所得出的结论是:“这种农村公社是俄国社会新生的支点;可是要使它能发挥这种作用,首先必须排除从各方面向它袭来的破坏性影响,然后保证它具备自然发展的正常条件。”(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0页。

马克思寄出的书信比较简短,现在学界对这封书信也有不同的解读。从马克思写信时俄国公社的情况和后来发展变化的事实出发,我们可以推测出如下几层意思。(1)马克思肯定了公社能够成为“俄国社会新生的支点”,这一肯定也是查苏利奇希望得到的答案。(2)马克思给出的肯定回答是有前提的,这可以看作是对查苏利奇的建议。(3)马克思给出的第一个前提是公社不受“破坏性影响”。当时对公社的“破坏性影响”主要来自封建专制和资本主义制度两方面,要想消除“破坏性影响”,最大程度地保存公社,就需要先推翻沙皇统治、后肃清资本主义影响。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在实践上比较难,在理论上与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也不一致。(4)马克思给出的第二个前提是公社“具备自然发展的正常条件”,但是这个“正常条件”由谁来保证呢?沙皇和新生的资产阶级是破坏者,那希望只能是民粹主义者和新生的无产阶级了。但是,从现实来看民粹主义者难当重任,而俄国无产阶级是否具备通过革命来挽救公社的能力,这值得怀疑。(5)既然“这两个前提”都很难具备,那么,民粹主义者把农村公社作为“俄国社会新生的支点”的希望就难以成真了。

通过对书信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马克思虽然承认俄国公社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也希望它能够变为“优于其他还处在资本主义制度奴役下的国家的因素”(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1页。,但是他知道,俄国公社要存在下去是不可能的。因此,马克思的回信在形式上是对查苏利奇的一种肯定,但实质上是一种否定,是一种不愿意让民粹派过于失望的婉转否定。

(三)关于俄国发展前景问题

在预测俄国公社命运的基础上,探索俄国革命的发展前景,回答俄国是否能够不通过资本主义的“卡夫丁峡谷”直接走向社会主义,这是俄国民粹派和马克思通信讨论的一个重要问题。

1877年10月,俄国民粹派思想家米海诺夫斯基在《祖国纪事》杂志上发表了《卡尔·马克思在尤·茹科夫斯基的法庭上》一文。在文章中,米海诺夫斯基将马克思《资本论》中对于西欧资本主义制度的描绘上升为一般理论,认为西欧所走过的道路是所有国家和民族都必须经历的历史阶段,俄国也同样不例外。

为了回应这一观点,1877年11月,马克思给俄国《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写了一封信。在这封信中,马克思谈到了俄国民粹派车尔尼雪夫斯基,并阐述了这位思想家的观点,即“俄国是应当像他的自由派经济学家们所希望的那样,首先摧毁农村公社以过渡到资本主义制度呢,还是与此相反,俄国可以在发展它所特有的历史条件的同时取得资本主义制度的全部成果,而又可以不经受资本主义制度的苦难。他表示赞成后一种解决办法”(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4页。。俄国是否能够按照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预测发展呢?为了“不留下一些东西让人去揣测”,马克思直截了当地回答:“如果俄国继续走它在1861年所开始走的道路,那它将会失去当时历史所能提供给一个民族的最好的机会,而遭受资本主义制度所带来的一切灾难性的波折。”(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4页。马克思在这里直接表达了对车尔尼雪夫斯基观点的不赞同,因为自1861年农奴制改革后,资本主义在俄国获得了发展,并进一步摧毁了公社的土地所有制,这是一个基本事实。在铁的事实面前,车尔尼雪夫斯基还假装事实不存在,一厢情愿地希望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而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所以,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观点只是一种幻想,充其量也只能是一种理论假设。

在这封信中,马克思还指出了米海诺夫斯基对《资本论》第一卷中“资本在西欧的原始积累”这一问题的错误认知。马克思明确表示:“关于原始积累的那一章只不过想描述西欧的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从封建主义经济制度内部产生出来的途径”(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5页。,而米海诺夫斯基却将它直接上升为一般历史哲学理论。马克思批判地指出:“使用一般历史哲学理论这一把万能钥匙,那是永远达不到这种目的的,这种历史哲学理论的最大长处就在于它是超历史的。”(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6页。然而,在解读马克思这句话时,却出现了歧义。有观点认为,马克思在这里否认有“一般历史哲学理论”的存在,甚至认为西欧资本主义的发展历程对俄国并无多大参考价值;还有观点认为,既然“一般历史哲学理论”不存在,那么像俄国这样经济文化水平较为落后的国家不经过资本主义发展阶段而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的论断是成立的,也就是说马克思有一个独立于世界历史发展规律之外的“跨越卡夫丁峡谷”思想。我们认为这些观点是对马克思的误读,如果结合马克思这封信上下文的逻辑就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出,马克思否认的并不是“一般历史哲学理论”,他否认的是用“一般历史哲学理论”去剪裁俄国的实际。所谓“一般历史哲学理论”,就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我们既不能用世界历史发展的一般性去抹杀每个民族发展的特殊性,也不能用特殊性去否定一般性的存在。

在关于俄国发展前景这个问题上,马克思与俄国民粹派有多封书信往来,研究这些书信我们得出如下两个结论。

第一,马克思和民粹派共同关注俄国发展前景,都认为俄国并非必须走与西欧资本主义发展相一致的道路。对于1861年农奴制改革后俄国经济社会发展状况,马克思一直予以高度关注,并以极大的理论热情阅读研究了大量有关俄国社会发展的资料,留下了大量笔记。而在同一时期,俄国民粹派思想家也在苦苦思索社会主义在俄国发展前景的可能性问题,他们在寄给马克思的信件中,曾多次请求马克思给出建议。在俄国民粹派看来,马克思主义与民粹主义有着同样的政治目标和政治理想,他们对马克思有一种政治上的亲近感,在彼此的信件往来中,不少思想家都多次称呼马克思为“亲爱的朋友”或“尊敬的先生”。而马克思对封建专制制度的批判和对社会主义原则的阐述,还有对未来美好社会的描绘,都使得俄国民粹派认定马克思是同时代思想家中最为公正和杰出的人,对俄国发展前景最有发言权。因此,民粹派希望从马克思那里得到支持他们观点的回答,希望马克思帮助他们指明一条“俄国人为他们的祖国寻找一条不同于西欧已经走过而且正在走着的发展道路”,并论证出俄国从公社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的合理性。

第二,马克思并未形成“跨越卡夫丁峡谷”的完整思想,俄国以及后来经济文化落后国家走上社会主义道路,更不是对“跨越卡夫丁峡谷”思想的佐证。马克思了解俄国民粹派思想家的意图,但是对俄国能否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来信的回应,却慎之又慎。在公开发表的、阐释这个问题的每一封信中,马克思对民粹派所预想的社会主义道路都加上必要的附加条件,而没有直接下判断。可以看出,一方面,马克思在主观意愿上希望俄国人民少受资本主义剥削带来的苦难,希望俄国早日爆发无产阶级革命,进而引发世界革命,利用俄国土地公社的形式,直接进入没有剥削和压迫的社会主义社会;另一方面,马克思又保持着理论上的高度清醒,充分认识到“跨越卡夫丁峡谷”需要一些条件,条件不具备就无法避免资本主义制度所带来的一切灾难。因此,从书信来看,马克思虽然看到了俄国社会发展的特殊性,但并未形成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完整思想。

(四)关于《资本论》在俄国的传播与影响

在马克思与俄国民粹派的书信往来中,对《资本论》的讨论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从1868年俄国民粹主义者丹尼尔逊和柳巴文致马克思的书信起,到1882年丹尼尔逊写给马克思的信件止,双方联系长达14年之久,与《资本论》相关的书信多达62篇,这些书信涉及如下三个基本问题。

一是《资本论》在俄国的翻译与出版情况。在得知马克思出版《资本论》第一卷后,俄国民粹派立即怀着极大的热情投入到《资本论》的翻译当中,在他们看来,《资本论》是帮助俄国人了解西欧资本主义发展状况的最可靠的文献。1867年,在《资本论》第一卷首次公开发行不久,彼得堡书籍出版商尼·波利亚科夫就买下了《资本论》俄文版的版权。1869年底,俄国民粹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巴枯宁开始着手翻译《资本论》第一卷,在翻译完第一章后,由洛帕廷于1870年初继续翻译第二至五章。但由于当年民粹主义理论创始人车尔尼雪夫斯基被俄国当局逮捕,并被流放至西伯利亚,为营救车尔尼雪夫斯基,洛帕廷中断了《资本论》的翻译工作,改由丹尼尔逊继续翻译。1871年10月,《资本论》第一卷翻译完成,随即着手出版。当时正值俄国当局颁布书报检查令,译稿受到了严格检查,印刷被迫中断了好几次。最后,该书因被检查委员会判定为“不够通俗易懂而不会有人去读它”(29)《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42页。而允许发行,于是,在1872年3月底,《资本论》第一卷俄文版在彼得堡出版,这是《资本论》的首个外文版本。不难看出,《资本论》第一卷在俄国的问世,是多位民粹主义思想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版序言中提到,整个《资本论》一共有三卷。俄国民粹派思想家对后续卷本也非常感兴趣,在《资本论》第一卷尚未全部译出时,洛帕廷就写信向马克思表达了继续引进《资本论》的强烈愿望,马克思回信讲:“说到续写我的著作,我们的朋友的消息是出于误会。”(3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230页。不过,马克思在1872年给丹尼尔逊的信中明确表达了继续写作《资本论》第二卷的想法,信中讲到“在《资本论》第二卷关于土地所有制那一篇中,我打算非常详尽地探讨俄国的土地所有制形式”(3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549页。。之后,丹尼尔逊多次询问马克思《资本论》第二卷的完成情况,马克思亦多次表达希望尽快完成该书的意愿,但可惜的是,直到马克思逝世,《资本论》第二卷也未能公开出版。

二是马克思对《资本论》部分修改的情况。在《资本论》第一卷发行后,马克思与俄国民粹派思想家之间的书信往来开始增多,这期间,丹尼尔逊、洛帕廷、吴亭、拉甫罗夫等人给马克思寄去了大量有关俄国农村公社、财政、历史、工业、土地关系的书籍,马克思全部认真阅读,并做了大量笔记。在此过程中,俄国土地公社的情况、资本主义发展的情况引起了马克思的高度关注。大约在1872年后,马克思将其主要精力放在了对俄国问题的研究上。在马克思看来,研究俄国问题有助于验证《资本论》中对资本主义生产起源的分析,并希望俄国的经验能够充实和完善《资本论》的创作。随后,马克思在寄给俄国民粹派的书信中,多次表示希望能够看到俄国人对《资本论》第一卷的相关评论、车尔尼雪夫斯基关于论述俄国土地制度的经济学著作、俄国公社土地占有制的历史发展、俄国金融业现状的材料,以及介绍俄国信贷和银行业的相关专著。为此,丹尼尔逊多次给马克思回信,在信中一一回答了马克思的询问,并将《资本论》的评论稿件以及相关书籍寄给了马克思。马克思认真分析研究了这些材料,吸收了其中的一些观点,在《资本论》德文第二版、1875年的法文版中,马克思对《资本论》第一卷进行了部分修改。

三是《资本论》对俄国思想界的重大影响。俄国当局原本以为《资本论》会因其“晦涩难懂”而不会产生多大社会影响,结果事与愿违,在该书首版发行900本后,收到的反馈是“大多数杂志和报纸刊登了对该书的评论。他们都毫无例外地对该书大加赞扬”(32)《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43页。。这说明,《资本论》一经传入俄国就引起知识界较大反响,随即在俄国思想界掀起了一股研究《资本论》的潮流,这场潮流至少持续了十年。1880年,俄国的哥尔布诺娃在给恩格斯的信中提到,“《资本论》在俄国广泛传播,不仅在学者中间,而且更多是在对社会科学和人民的处境多少有点兴趣的人们中间传播;很多男教师和女教师都在读《资本论》,就是说,那些对自己的职业持严肃认真态度的人在读《资本论》……对我们来说,这部书是一位亲爱而又深受尊敬的老师”(33)《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48-349页。。同年,俄国社会革命党执行委员会在给马克思的信中谈到,“俄国生活中各种美好的意图,在您的学术著作中都得到了科学的论证。《资本论》已经成了受过教育的人手中必备的书籍”(34)《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68页。。

俄国民粹派思想家还高度重视对《资本论》的阅读和研究。他们在自己文章中反复引用《资本论》中的观点,尤其是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的语句;他们试图从《资本论》中找到支撑“俄国能够不通过资本主义,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这一观点的论据。此外,《资本论》在俄国所引发的研究热,还促进了马克思主义在俄国的传播,随着对《资本论》以及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思想研究的深入,不少人都因此转向并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将马克思主义作为自己的信仰。这其中也包含一些原先的民粹派思想家,如普列汉诺夫等。

四、余论

马克思与俄国民粹派长达36年的通信联系足以表明两个事实:一是马克思以高尚的人格赢得了民粹派的认同,以其深邃的思想影响着当时俄国社会精英对本国发展道路的思考;二是马克思在影响俄国的同时,也从俄国汲取了思想营养,其研究的视野扩展到了以俄国为代表的东方社会。

由于唯物史观首先是一般的历史哲学理论,因此马克思高度重视唯物史观的解释力和指导实践、改造世界的能力。如果从通信对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影响视角来看,我们可以得出如下两个结论。

(一)马克思与俄国民粹派的书信丰富和发展了唯物史观

1845年秋至1846年5月,马克思恩格斯共同写作的《德意志意识形态》是唯物史观创立的标志,但这时的唯物史观还只是观察西欧社会历史得出的结论,是对以往旧历史观的扬弃。虽然,马克思把唯物史观看作是一般的历史哲学理论,但是唯物史观是否对西欧以外其他生产方式的社会历史具有解释力,马克思恩格斯并没有作更多的关注。1848年《共产党宣言》是对唯物史观的运用,但这种运用也还是以西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无产阶级斗争为对象展开的,是唯物史观的理论推演,“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只是唯物史观的逻辑结论,是一种预测性判断。对1871年巴黎公社这一历史事件的分析,展现了唯物史观的科学性、预见性和说服力,但分析的样本仍然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的西欧经济发展状况和阶级斗争状况。到底唯物史观对于还没有纳入西欧资本主义体系的俄国社会的适应性如何,俄国发展是否也要严格遵循唯物史观的逻辑,走与西欧社会同样的道路呢?在这个问题上,马克思与俄国民粹派之间产生了共鸣。

自19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俄国公社的前途命运与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前景问题成为马克思研究的重要对象。从1877年马克思致俄国《祖国纪事》杂志社编辑部的信,到1881年马克思给查苏利奇的回信,可以看出马克思在反复思考研究这一问题,而研究问题的直接材料大多来自俄国民粹派。马克思从民粹派那里获得俄国的材料、获得民粹派对问题的认识,而民粹派也希望获得马克思对问题的看法。从双方通信来看,民粹派的态度显得非常热情,对问题的看法表达地直截了当;而马克思的回信却显得十分谨慎。

学界常把马克思这种谨慎态度作两方面解释:一方面担心伤害民粹派的热情,另一方面又担心得出的结论过于草率。本文认为,马克思之所以态度谨慎,最深层的原因是他在唯物史观适用范围问题上面临着两难抉择:如果俄国能走出一条不同于西欧社会发展的道路,唯物史观不能解释俄国历史的发展,那么唯物史观就不具有普遍意义,就不是一般历史哲学理论了;如果俄国也与西欧同样走上资本主义道路,然后再通过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斗争走向共产主义,那么就陷入了“历史宿命论”(事实上随后出现的“经济决定论”,就是这样攻击唯物史观的),这同样是对唯物史观的否定。正是因为面临这样两难的选择,马克思才表现出谨慎的态度。

自唯物史观创立以来,马克思对唯物史观的普遍适用性都非常自信。在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还十分肯定地指出:“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绝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3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2页。然而,在了解俄国社会发展状况之后,特别是了解民粹派对俄国发展前途看法之后,马克思在1877年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回信中讲:现在,我的批评家“一定要把我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一切民族,不管它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以便最后都达到在保证社会劳动生产力极高度发展的同时又保证每个生产者个人最全面的发展的这样一种经济形态。但是我要请他原谅。(他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3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6页。可见,马克思在与民粹派的通信过程中确实受到了民粹主义思想的影响,开始对唯物史观的适用范围问题展开了进一步思考。

有学者讲:“从马克思给查苏利奇的复信及其草稿对村社问题的阐述来看,马克思……远离了1873年之前的马克思。这种远离是因为晚年马克思自觉地向民粹主义靠近了。”(37)周凡:《马克思与俄国民粹主义问题》,《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7年第4期。虽然我们很难确认马克思晚年是否“自觉地向民粹主义靠近了”,但可以肯定,马克思在深入了解俄国农村公社之后,发现了俄国村社所有制的特殊性,对民粹派“村社是俄国获得新生的起点”的观点不再完全拒斥,并得出了“极为相似的事变发生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结果”(3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6页。的结论。也就是说,俄国有可能以村社为支点,避免走上西欧那样的资本主义道路,而直接获得社会主义的新生。马克思的这一认识结果,可以看作是对唯物史观的补充和丰富,它表明历史发展并不是只有西欧的单一方式,在特定的条件下可以呈现出多元性。

(二)马克思始终没有动摇唯物史观具有普遍解释力的看法

俄国作为欧洲社会的一股强大的力量,早就出现在马克思的视域中。在19世纪40年代,由于俄国经济发展形态低于西欧社会发展序列,沙皇俄国极力维护封建专治,既阻碍资本主义在俄国的发展,又反对欧洲无产阶级运动,还吞并别国领土。此时,马克思把沙皇俄国当作反动势力来看待。例如,在1848年发表的《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把沙皇与教皇、梅特涅、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德国的警察一并当作旧欧洲的反动势力进行批判。

到了19世纪70年代,一些俄国社会主义者(其中一些原本是民粹主义者)在西欧成立组织,并加入马克思恩格斯领导的国际工人协会,成为第一国际的俄国支部。这时,马克思开始把俄国发展前景与欧洲无产阶级运动联系起来,希望俄国社会主义者能够与西欧各国的无产阶级运动配合起来,先争取社会主义在西欧的胜利。但是,在这里,马克思关注的重点仍然是西欧,强调俄国的历史顺序仍然是推翻封建专制——资本主义发展——无产阶级革命——无产阶级解放,展开的还是唯物史观的理论逻辑,是一般历史哲学阐释。显然,马克思的这一看法与俄国民粹派主张的不经过资本主义的发展,直接从俄国村社进入到社会主义的观点是不相同的。

在1881年马克思写给查苏利奇的回信及其草稿中,马克思“既没有提供肯定俄国农村公社有生命力的论据,也没有提供否定农村公社有生命力的论据”(3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0页。,而只是明确地把西欧资本主义生产的起源的认识限定在西欧各国的范围内,承认了俄国发展道路有其特殊性。至于俄国能否“跨越卡夫丁峡谷”,马克思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在复信的三个草稿中,马克思反复分析了实现直接跨越的可能性:一方面,农业公社要在俄国全国范围内保存下来;另一方面,俄国农村公社“和控制着世界市场的西方生产同时存在,就使俄国可以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而把资本主义制度所创造的一切积极的成果用到公社中来”(4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5页。。但马克思也清醒地认识到,这些可能性只是“从理论上说”的,“我们必须从纯理论回到俄国现实中来”(4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6页。,而现实是俄国农村公社正受到“国家的财政搜刮”,“商业、地产、高利贷随意剥削”,“公社内部原来已经产生的各种利益的冲突,并加速了公社的各种瓦解因素的发展”。(4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7页。在国家和“社会新栋梁”的破坏性影响共同作用下,“就必然会导致农村公社的灭亡”(4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7页。。要使农村公社成为俄国新生的起点,首先是农村公社必须生存,“可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农村公社’目前正处于危险境地”(4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0页。,而“要挽救俄国公社,就必须有俄国革命”(4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9页。。但是“那些掌握着各种政治力量和社会力量的人正在尽一切可能”(4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9页。消灭公社存在的基础,要挽救俄国公社根本没有现实的革命力量。因此,从马克思的回信中读出的结论只能是这样的:“跨越卡夫丁峡谷”只有理论上的可能,而现实是不可能。

在1882年,即马克思去世的前一年,马克思恩格斯在为《共产党宣言》俄文版所作的序言中指出:“在俄国,我们看见,除了迅速盛行起来的资本主义狂热和刚开始发展的资产阶级土地所有制外,大半土地仍归农民公共占有。那么试问:俄国公社,这一固然已经大遭破坏的原始土地公共占有形式,是能够直接过渡到高级的共产主义的公共占有形式呢,或者相反,它还必须先经历西方的历史发展所经历的那个瓦解过程呢?对于这个问题,目前唯一可能的答复是:假如俄国革命将成为西方资产阶级革命的信号而双方互相补充的话,那么现今的俄国土地公有制能成为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4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可见,直到去世,马克思对“跨越卡夫丁峡谷”的可能性,还是建立在俄国发生革命的理论假设之上。

梳理马克思与民粹派的书信可以看出:第一,从俄国现实出发,俄国农村公社正在不可避免地遭到破坏,不可能成为俄国社会新生的起点,“跨越卡夫丁峡谷”是不可能的。第二,马克思的理论假设是这样的,俄国农村公社土地公有制——联合起来的协作劳动——利用资本主义文明成果——“跨越卡夫丁峡谷”。从理论假设来看,这里的“理论”仍然是马克思的一般历史哲学,即唯物史观。马克思是通过对历史条件的设定,把俄国发展的前景以特殊的方式纳入唯物史观的解释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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