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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记

2022-12-05

广州文艺 2022年10期
关键词:老丁宝山老爷子

人 邻

护工

医院探视病人。病床一边的低矮折叠床上,坐着一个男护工。一米六的短粗身子,有几分结实,但总给人感觉哪里有点别扭。身材,偶尔的动作、表情?

可能还是表情,有几分焦虑,肌肉蕴含着无名力气,不知道该往哪里使用,如何使用,使用不好的焦虑。

见我们来,护工起来,职业性地从一只搪瓷缸里,用调羹舀一口水,喂给病人。男人做这些事的动作,本来就笨,这个人就显得更笨。似乎不是给一个衰弱的病人喂水,而是找一个地方,把水倒进去。看着这个男人,想起那些善良的女子,如何给孩子喂奶,给男人洗涤、烹饪。女子是伟大的,上苍若没造就女子,这个世界是冷的。男人,更多的是力。

老人的女儿来了,说话、问候,还带来了什么。可还是遗憾,这个世界在变,男人在变,女子也在变,没了以前的那种美。女子的人生醒悟,有些醒悟对了地方,有的,不是。

我出去一下,而后去盥洗室洗手。盥洗室里,有一个护工,正用肮脏的拖把,看不出原先什么颜色的拖把,将一只痰盂推在一边。痰盂的搪瓷底蹭着水泥地,发出“刺啦、刺啦”的难听声音。

火车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西站铁路上,有火车司机的人家,大多住在六号楼。六号楼是那一片,最靠近铁道的。有意安排的吗?也不是。

开火车的家里男人,都是当年从东北局调来支援大西北的东北人。女人呢,也自然是东北人,大嗓子,说话呱啦啦的,满不在乎。

几个女人正说话,忽然听得铁道那边有火车经过,就屏息听着。火车的汽笛一会儿“呜呜”叫起来。“俺家掌柜回来了!”一个女子笑了。别的女子也笑了,笑得含蓄,可一会儿就憋不住,一边笑一边夹杂着:“回来好!想死俺了!”说“回来”的那个女子毕竟年轻,脸倏地一红,骂一句,扭着跑了。

“急什么?”几个人在身后喊。

笑过去,一个女子说:“男人一回来,急死了。我正包饺子呢,两只手都是面……”

“都一样!”几个女子又大笑起来,一个伏在一个身上,笑得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汽笛“呜呜”,开头可能是一家的约定。后来传开,各家的女子都有着跟自己男人约定的叫声,或两短,或一短一长,或别的什么。

这些火车司机,都是开的货车,一出去好几天。回来的时候,想家了,想孩子了。回来的时候,拉响汽笛,家里人就知道了,炒菜的炒菜,包饺子的包饺子,打酒的就叫孩子拎着酒瓶子去打酒。

多温暖啊!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孩子。

可惜,都过去了。

二外爷

二外爷十七八岁的时候,家里给他娶了亲。或许是二外爷不喜欢还是别的原因,竟然不辞而别。

二外爷不知道先是去了哪里,后来竟然一直往西,到了新疆,到了最边上的阿尔泰的山里淘金。关于二外爷那些年的生活,我那时太小,不知道问。记得只是问,你淘的金子呢?二外爷说,回来路上,给人劫了。二外爷还说过,回来路上,一天,刮起了黑风,漫天漫地,什么也看不见,就像《西游记》。

母亲说,二外爷在那边淘金的时候,有一个相好的女人。好些年过去,女人死了,两人也没孩子。二外爷也四十多了,想想,人生没什么意思,这么多年了,还是回去吧。这该是二外爷私底下跟母亲说的。

二外爷回来,没想到年轻时候过门的媳妇一直没走,把他的父母伺候了一辈子,到养老送终。二外爷回来那天,跟二婆婆如何见面,该是惊心的好细节;可惜二外爷走了,老辈的人都不在,没人知道了。那一天,二外爷跟二婆婆是如何过的,那一夜如何到天明,也都没人知道了。

二外爷还不老,在新疆还学会了算账,依这本事,进了一家国营商店。奇怪的是,二外爷回去没几年,老伴就生病,后来就瘫痪了,似乎是要二外爷还她这些年的清苦似的。

我见二婆婆的时候,是冬天。二婆婆偎在床上,靠着被子,胖乎乎的白净。二外爷很利索,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伺候二婆婆,把个小家弄得热热乎乎。

二外爷在新疆学会了烤馕,家里没条件,就在炉子上做烤饼。玉米面多,二外爷在玉米面里掺一些白面,和好了,醒醒,擀开,抹了油,撒上椒盐,折成长方形的饼,在铁丝做成的箅子上烤。

二外爷不着急,一脸的慈祥,似乎从来没有着急的时候。老人饭量小,二外爷一次就烤两三个饼。我坐在二外爷家的床上,挨着二婆婆,听二外爷跟二婆婆随口说些什么,看着他在炉子上烤饼。

二外爷也会收拾猪头,两只袖子挽起来,用夹子把猪毛细细夹干净,把斧子磨锋利了,再把猪头劈成两个半。猪的头骨很硬,很难砍开,二外爷却是不怎么费劲的样子。猪头劈开了,洗净了,二外爷怎么炖的?那得好大的锅啊,我忘了。我吃了这猪头肉没?也都忘了。只是清晰记得二外爷挽着袖子,挥着斧子,认真盯着,砍下去的样子。

过了一些年,我再回去,问外婆,二外爷呢?外婆说,走了。问,二婆婆呢?也走了,走在二外爷头里。

二外爷年轻的时候该是很英俊。二婆婆呢,不咋好看。

李老爷子

李老爷子,到点退休,别人提笼架鸟,含饴弄孙,他不,弄了一个小厂子,开始创业。

老爷子上过朝鲜战场,说是过江前,要避免饮食出问题,如果拉肚子拉得稀松,怎么打仗呢。部队开拔匆忙,一时也顾不上,听某个医生的建议,干脆弄来一车大蒜,榨碎了,兑成大蒜汁,一人一碗,灌下去。那么多大蒜,如何榨成蒜汁,成千人排成大队,一碗一碗灌下去,该是壮观的,可惜,电影里没拍过。

老爷子八十了,要好好过个生日。不是他自己过,而是约了一起还活着的老同事、老伙伴一起过。钱呢,他出。这些年,老爷子挣了不少。为方便照料厂子,老爷子没在家里住。在家里住,也是一个人。老伴,前些年去世了。

生日那天,老同事、老伙伴,连同他们的男老伴、女老伴,都来了。酒店大堂里齐齐地挂着二三十个老人的彩色喷绘大照片。寿星们,一律的红围巾;酒呢,一色的茅台。一个生日花了几十万。

过完生日,老爷子一行人出去玩,到一处地方,风景甚好。老爷子跟女儿说,给我拿个小凳子,我坐这儿看看。看完说,这地方真好!

第二天一早,老爷子给女儿打电话,你不是要买镯子吗?赶紧过来。

晚饭后,待了一天的女儿,说我收拾一下,明天就过来。女儿退休了。

一晚上过去,司机来敲门,没人应答。按说这时间,老爷子该起来了。再敲,还是不应。司机急了,给老爷子的女儿打电话。她匆匆赶来,拿出钥匙,却开不了门。待叫来锁匠,开了门,老爷子已经咽气了。

女儿说,老爷子的门,从不反锁的。

货场三记

1

忘了他姓什么了,好像是姓王。说以前是哪里的技术员,有文化,那些年给下放到了货场,当货运员。

就算他姓王吧。老王很少说话,五十多岁了,脸上红润光洁,没一点皱纹,和蔼得没脾气,跟谁都客气。

白班,大家都忙忙碌碌。冬天,货稍稍少一些,夜班快零点的时候,第二趟车的货装卸完了。他从带着的包里,取出铝制的饭盒,添了水,在取暖的炉子上熬玉米粥。有胡萝卜的时候,切一根煮在里面。他拉一把椅子坐在一边,慢慢等着,不时用小勺子搅一下。

他似乎有几根眉毛,是白的,且弯弯的,很长。

一次,好像是新疆那边发来的一个箱子,散了,散出来许多东西。我值班,过去一看,有一套蓝布面的《康熙字典》。那年月,《康熙字典》稀罕。

我站在那儿,看着老王一一清点。清点完了,他该走了吧。可他不。他把《康熙字典》跟其他散落出来的东西,都收拾起来,塞进那个散开的箱子,又找人用铁丝把箱子结结实实捆好,才离开。

他看得出来,我喜欢那套《康熙字典》。

2

年轻时,大老郭特招,进了省体工队练摔跤。几年下来,没什么成绩,就退役了。按政策,退役的运动员都安排工作。大老郭没文化,且力气大,就到了货场。

大老郭,个子大,膀子圆,推着运货的小推车,像是推着孩子的玩具,很滑稽。别人抱不起的货物,他轻轻一抓,就抱了起来。

中午了,食堂里,别人买两个馒头,至多三个。他呢,吃馒头用筷子穿着,一根筷子穿不下。馒头吃多了,没多余的钱,菜就得少买。看他吃馒头,掰下半个,几乎直接就塞到口里,腮帮子鼓几下,瘪几下,就接着吃另半个。有女同志觉得好玩,围在他跟前,看他吃。他吃完了,女同志问,还能吃吗?递过一个,大老郭几口就吃完了。

不知因为什么,也许是说起了吃的,一天,他忽然跟我说起如何熏鸡子,也就是熏鸡蛋。他祖籍该是河北那一带的人,把鸡蛋叫鸡子。他说,鸡子煮熟了,过了凉水,剥了皮,锅里下盐、花椒、大料,也就是八角,再煮一会儿,入味。然后倒干净铁锅里的水,锅底撒一把糖,上面搁箅子,鸡子码好,盖上锅盖。大火熬糖出烟,再小火。几分钟后,关火,在里面焖着,直到没烟了。

他说的时候,我看着他的小蒲扇一样的手掌,心想,他这一只手就能抓七八个鸡蛋,放开肚皮,他一顿得吃多少个鸡子啊!十五个,二十个?

他来货场的时候,还年轻,没问过他,他应该是结了婚的。那时候,粮食还定量,货场算是重体力,四十五斤,他哪里够吃!尽着他吃饱了,家人怎么办呢?也许,他下班以后,会偷偷倒腾一些什么。

也许,他也会无奈,偷一些什么。那时候货场偷盗成风,人们什么都缺,没办法。可他那么大个子,那么结实,弯下腰低着头去偷,怎么看也不像是小偷。

唉。可不那么干,他养不活一家人,养不活自己呀!

3

那年,他不到五十岁。小脸消瘦,下巴尖,脸红红的。他有个嗜好,爱喝一口。

夜班货场车少,人就闲了;闲了,就可以喝一口。那时候,没有现在管得那么严。钱少,有酒就不能有菜,就是二两散白酒,有时候是薯干酒。

仓库里的工作间,都是四季有炉子的,一则烧水,二则供人热饭。闲了,他拿出几根殷红的干辣椒,就着火炉,辣椒一燎,火候掌握好,辣椒“刺啦啦”响着,出油。捏一撮盐,撒在上面,“吱”一小口酒,再“嘎吱”嚼一口辣椒。酒跟烤得出油的干辣椒混合在一起,难以想象。

喝了酒,他有点兴奋,脸更红了。

他不识字,却能将铁路上的站名,大大小小,东西南北,几乎都能顺着一个站一个站背下来。人问,哪里哪里,他马上就能说出,这个小站在哪儿,京广线还是什么线,哪儿和哪儿之间。

人对照着运输线路图,还真是。

四个老太太

1

李姥姥的老伴走了,她跟女儿女婿住一起。

她的卧室跟女儿女婿的房间对着,女婿毕竟是外人,到晚上,洗漱了,李姥姥的门是要闭上的。

女儿临时有事,去外地。小女儿来照顾她。毕竟,女婿是外人,照顾她不方便。

小女儿来了,住她对面,也就是原先女儿女婿的卧室。

女婿,住到了书房里。

晚上,女婿起夜,发现老太太的门开着。大开着。

老太太的门,晚上怎么不闭呢?

过几天,女儿回来了。小女儿,走了。

晚上,女婿起来,看见老太太的门,闭上了。闭得严严的。

这老太婆,心眼忒多了。

2

老丁太太,原先是医院的,读过中专之类,算半个医生。她丈夫跟我父亲是同事,丈夫老刘走的时候,跟我父亲说,我走了,麻烦你照顾着点。

头些年,老丁太太还是丁大夫,身体还行。老了,人们叫她老丁太太。老丁太太七十多了,糖尿病导致视网膜出问题,眼睛渐渐看不见了。

老丁太太有俩儿子。一个在外地,一个在身边,不远。老丁太太不喊儿子,有什么事给我父亲打电话,说,老张,你帮我去单位取个东西。我父亲去了,父亲快八十了。

老张,你陪我去买个什么。父亲陪着去了。

没事,老丁太太的电话来了,一说,一小时。桌上的中午饭凉了,电话还没有打完。老丁太太看不见,不知道时间。

儿子呢,一星期不管。老丁太太吃社区的小饭桌,人家给送到家里。周末,儿子来看看她,拾掇一下。

社区呢,看老丁太太没人管,也许是她自己打了什么电话,一天竟然来了几个志愿者,给家里送来了电暖气什么的,还擦了玻璃。第二年,志愿者接着来。

我对父亲说,这老丁太太,不合适啊。

我也说父亲,你多大了,搀着人家,摔了怎么办?

弟弟认识老丁太太的儿子,一天在街上见到老丁太太的儿子在遛狗。弟弟说,我差点问他一句,你怎么在这儿遛狗呢?

3

那些年,三楼,住着一个老太太。因什么去过她家,也忘了。她似乎是一个人住着,没见过她的男人,也没见过孩子。

她总是坐在床边,身边是一只猫,好像是浅黄色的花猫,很大。

她从哪儿拿过一把扫帚,立着,那只猫就过来,爪子在扫帚上抓来抓去。她说,猫要“备”爪子。怎么个“备”法,我不明白,总之是猫在那上面挠来挠去。也许是猫的脚指甲长了,要磨去,不然不好活动。

她的家里,那么干净,真的是一尘不染。

床单不但洗得干干净净,而且平展,像是一大张干净的纸。

4

侯老太太的女儿,住我家隔壁。老太太不时来女儿家住几天。老太太个子出奇的矮,好像四川、广东也都有这么矮的人。

老太太生于大家族,后来败落了,可行走坐卧,都不失规矩。母亲说,老太太的女儿,里面衬裤补丁摞补丁,外面的裤子是要齐整的。老太太也是,干干净净,头上脸上身上,从没有不干净的时候。跟母亲去隔壁,看见老太太那么小的个子,举着熨斗,在熨衣服。淋了水的衣服,熨斗一过,“哧啦”一声,蒸汽起来,像是棉花熟了一样。

老太太说话也是,声音小小的,像是低声问什么。问了,不要回答的。

老太太的女儿,后来搬走了。过很久,老太太来了,来看母亲。轻轻敲门,进来,说一会儿话,也不喝水。待一会儿,走了,来去都像是一个影子,没有声音,没有灰尘的透明影子。

现在想,究竟有没有过这样一个人呢?那么矮、那么轻的一个人。

邻居

一排老房子,共住了七家人。

第一家的男人叫王明海,东北人,在铁路分局当一个小干部,吃得滚圆。女人则极瘦。一次不知为什么,用拳头直接砸了他家的玻璃。玻璃破了,自己的手也破了。有没有赔了人家玻璃钱,也忘了。还有一件,是跟王家的弟弟打架,大约也是弟弟不讲理,哥哥也跟我要好,只是站在一边看我骑在他弟弟身上,并不拉架。

第二家是李良斌,极干净的一个男人。李婶略略瘦一些,很好看。后来,李婶肺结核死了,李良斌又娶了一个,脸尖尖的,鼻子有点红,一点也不好看。李良斌家只一个男孩,也是瘦瘦的。

第三家是任家。任家孩子极多,男孩女孩,六七个,又高又壮,极脏。

第四家是我家。

第五家姓马,回民。男人个子不高,女人高一些,却是斜眼。老马家的老二儿子,圆脸,有点好看,也干净。

第六家,第七家,不记得了。

再就是对面还有一排,住着一个锛搂头女人。锛搂,即前额,能凸出来一寸多。女人的刘海儿梳得极整齐,齐齐地盖着锛搂。不知道她嫁人了没有,好像是嫁人了。

她穿得很好,蓝衣裳熨得平展展的,小平口的黑皮鞋擦得锃亮。那时候,很少有人穿皮鞋。

五十多年过去了。

薛仁波

那时候,他还不到三十岁吧。薛仁波很聪明,是技术员,人算是利索,也算是不大利索,还行吧。一只眼睛稍稍有点斜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有人在他面前耍聪明,他不吭声。看着那人带着几个人拆开一个机器,修好。安装时,忘了一个关键的螺丝。机器整个安装好了,薛仁波说,怎么落了一个螺丝。

那人一看,果然,落了一个螺丝,汗都下来了。几个人白干了半天。

我去过他家。他家有一个男孩,老三,叫小刚,聪明。我比他大七八岁,可下棋下不过他。家里没人的时候,小刚饿了,偷着搅一点稠面糊,加了糖,筷子夹起一团,丢到油锅里,一炸,就是又甜又香的油馃子。薛仁波夫妻双职工,五口人,条件好,不缺这些。

薛仁波还有两个女儿,都漂亮。薛仁波的老婆也漂亮。不知怎么,老婆却跟人偷情。薛仁波知道了,回家去堵,人家却从后窗早跑了。没抓着,薛仁波很恼火。老婆漂亮,也厉害,又没抓着人,就更厉害,薛仁波一脸的抓痕。

薛仁波的漂亮女儿,大的文静一些,小的,像她妈。来我家,母亲给她倒了水洗手,脸盆放在地上,她弯着腰洗手,就是不肯弯下膝盖蹲着。

小裤腿笔直,熨着裤缝呢。一弯,膝盖那儿顶起一个包,不好看。

宝山美玉

宝山,是邻居家的男人,我们叫大哥。管美玉,叫大姐。他俩刚结婚,没有房子,就借住在我们那儿。

美玉之前学过护士,不知为什么没去医院。美玉一只眼睛有点斜视,跟你说话,看着你,你总是觉得她是看着旁边什么地方跟你说话,怪怪的。

美玉是东北人,说话直率,也有点粗口,经常妈的妈的!可习惯了,也觉得好听,不像是骂人。妈的!美玉说,你说王宝山——她说王宝山的时候,就是要说他了,平时,叫宝山——盘子里就那么几片肉,我好不容易夹起一片,王宝山“哧溜”一下,“哧溜”一下,怎么就夹得那么准!

我后来发现,美玉不大会用筷子,加之斜视,自然抢不过宝山。

宝山在机车厂,可能是钳工,他勤快,周末了,把自行车推到门栋外面,就着太阳光,一件一件拆开。他从厂里弄来汽油、机油、棉纱。油腻的零件,用汽油一个个洗净了,用棉纱擦干净。轴承里,上了机油,“哗啦”,轴承里外圈一转,利落了。车链子,也用汽油洗干净了,棉纱裹着机油,擦得锃亮。他还会校正车圈。自行车骑得久了,辐条受力不均匀,或是松了,车圈会变形,要调。一般人是把自行车送到修车铺子,让师傅调。宝山却会自己调。他把车子翻过来,倒立着,车轮悬空,把轮子一转,眯着眼睛盯着,看它左右摆不摆。看准了,一下停住,用小扳手卡着辐条连接车圈的螺帽,松一圈半圈,或是紧一圈半圈。接着再转,再调。调好了,手上一用劲儿,车轮“嗡嗡”转着,笔直的一条线。

宝山有理想,想当列车员,可以到处走走看看,吃吃喝喝。他爱喝酒,说,只要有酒喝,菜搁在地上都行。

后来,电气车头上马,柴油机的车头日渐减少,厂里没多少活儿,人都回家了,就开几百块钱工资。别的单位,那时已经一两千了。

宝山爱喝酒,几百块钱能喝上什么酒呢?美玉发牢骚说,喝,喝,往死里喝!就那么好喝啊?!就那么一点钱,每月还要抠下一百多。

一百多,只能喝十几块钱的酒。

美玉呢,带着孙子。她有孙子了,两人买一碗牛肉面,七块钱。先尽着孙子吃,孙子不吃了,连汤带水剩下的,才是她的。

宝山终于熬到退休了,退休金上去了。可没两年,发现是肝癌晚期。很久没去父母那儿,再去,母亲说,宝山死了。

死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

也怨我,这些年条件好了,也没想着买一瓶好酒,去看看宝山大哥,跟他喝上一杯。

晚了。

父亲不喝酒,反对喝酒,他说,才开了两个月的工资,拉倒了!

邻居

老旧小区改造,楼下弄了一小块免费的停车场。一个小坡上去,左边靠着路边一溜,刚好能停两辆车。

对面的邻居有两辆车,一辆越野,一辆轿车。两辆车,刚好能停在那里。一连几天,都是那样。那几天,他没有开车,两辆车一直在。似乎那块地方,就固定是他那两辆车的车位。

一天,我看见他出门了。他从坡上开下来一辆,停在下面的路边;下车,又上去了。我以为他是要开另一辆车,谁知,他只是把那辆车往中间位置靠靠。车在中间停好了,前后就只有半个车的位置,别的车想停,没法停。

我站在那儿看着,笑了一下。他下来,开下面这辆车的时候,看见我在那儿,觉出我发现了他的计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习惯成自然,他懂。

美男子

住六号楼的时候,隔壁门栋,有一个人,那时候二十多岁吧。照古人的说法,是潘安之流;现在的说法,是美男子。那时候,是说好看。

那时候找对象,很少有自己认识的,都是别人介绍。

听母亲说,那么好看的一个人,人给他介绍对象,总是见一面,就不成了。见了面,介绍人推托,离开了,叫他跟人家说话。他坐在那里,一句不说。人家问他,他说,不知道说什么。再问一句,他脸红得厉害,低下头。一直到人家走了,也没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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