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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雨雪记

2022-12-05冷江

绿叶 2022年9期
关键词:池州江南母亲

◎冷江

池州的雨

到北方二十多年了,若有人突然问我,北方与南方最大的差异是什么,我必毫不思索地回答:是雨。

北方的雨,来得稀少,虽然珍贵,可毕竟来去匆匆,未及品味,雨已经来无影去无踪了。而南方的雨,无论春夏秋冬,似乎总是情意绵绵。在我的印象中,雨在南方不分四季,也不分早晚。睁眼闭眼,也都是雨。雨似乎融入了我们的生活里,雨时时刻刻就在我们的身边,甚至在我们的梦里、思想里。

我的家乡在池州。池州一端伴着长江,一端靠着九华,山水相连,既有大江大河的壮美,亦多青山绿水的婀娜。但若论池州的美来,我还是要说这个字:雨。

池州的雨,不是单纯的雨。春天,雨淅淅沥沥,潮湿的空气,让大自然混融的味道无所不在。桃花开了,映着鲜红的脸,一切都透着喜气。杏花白了,像雪,漫山遍野,纯洁得让你不敢大口呼吸。而雨泥泞着大地,也裹挟着江水的咸味、山川花木的甜味,不由分说,齐齐细丝一样钻进我们的鼻孔、眼睛和嘴巴。夏天,雨哗哗啦啦,一下子就能在山崖上成瀑,在大地上成河。涨水的时候,平河两岸,波涛翻滚,人们总爱撑一把黄色的油纸伞,立在岸边,看着河水由上游冲卷而下,有时带来一截横木,有时漂来一头猪崽,那油纸伞下的脸透着兴奋,也是一道风景。秋天,雨矜持俭省,来得轻盈,去得也从容,总之是绝不做无谓的停留。中秋前后,桂花黄灿灿地开放,雨悄悄落下来,混在香气里,远远地飘,不知道是花香还是雨香。冬天,雨总是和雪结伴同行,雨里常带着雪,雪里也总藏着雨,从空中就抱着团,款款下来,还没落到地上,雪就化成了雨,水一样流开。

池州的雨,不是简单的雨。雨里似乎总埋着深深的禅意。九华山的晨钟暮鼓,悠悠地荡开,化作雨水,落在参天的古松上,落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也落在潺潺奔流的山沟沟小溪里。儿时的我们,喜欢雨,喜欢穿着浅浅的小雨靴,喜欢戴上圆圆的竹斗笠,在雨中跑来跑去。直到母亲焦急地呼喊我们,母亲的呼唤声融在雨声中,若有若无,轻轻浅浅,时隐时现。到了老屋的天井前,望着淋湿了的我们,母亲本来已经高抬起来作势要责罚我们的手,在空气中停留片刻后,落下来却总变成了温柔的抚摸,母亲用干毛巾细细擦去我们脸上的雨水时,就像田野里柔柔的狗尾巴草触碰身体后的酥酥痒痒,至今难忘。雨天也是留客天。留客不留客,对孩子们并不打紧,可留客要备各种小吃,却是孩子们的意外之喜。一把炒蚕豆,一捧烤花生,一碟葵花子,屋里闲适的空气中,随口聊着家长里短。屋外,雨,任她落着,雨丝飘着飘着,飘成一道帘子,帘子里从从容容,帘子外朦朦胧胧。池州的雨,这时候,就是世界,世界里,有童年的回味,也有人生穿越时光的定格。

池州的雨,充满了诗意。十里杏花村,江南的野趣,在雨幕中一一垂现。依稀望见清明的长堤上,三三两两的善男信女,款款前行;依稀望见黄牛的背上,牧童横吹柳笛,歌声悠扬,行人驻足聆听,忘记了细雨如酥打湿了衣襟;依稀还望见,远远的杏花林里,杏黄的一角挑起酒坊的店招,醇厚的酒香透进雨里,氤氲了绿绿的春天。

池州的雨,总是催人游走。撑一杆长篙,顺着静静的秋浦河,逆流而上,碧绿的山,碧绿的水,山印在水里,水映着山,河面仿若静止的一匹绿绸,雨水是绿的,空气也是绿的,连人的脸、人的眼,也都是绿的了。也难怪当年诗仙李白流连池州数月而不思归,青山绿水之间诗兴大发,一下子写了秋浦歌十七首。这是李白游历大半个中国后,唯一在一个地方写了那么多诗篇的,虽然歌里无雨,但你仔细去品十七首,每一首诗里都带着雨声。这是李白的诗,这是池州的雨,相看两不厌,唯有意绵绵。

池州的雨,是有性情的雨。

四十年来,至今想起,总觉得,童年的雨,是咸的。初品,有点微微的苦,可细品,苦里还透着甜。那一年的雨夜,是大年三十前最后一个雨夜。母亲忧愁的脸,在摇晃的煤油灯的微光下,明明灭灭。那一夜,母亲终于找到出嫁时太家婆送的三尺蓝格子布,就靠着一把剪刀和一副针线,硬是变戏法似的在天亮前为我赶制了一件新衣。当母亲为我穿上亲手缝制的新衣,我的眼泪莫名地流了下来,母亲笑着笑着,眼里溢满了泪花。此时,窗外,雨依然落着,悄无声息。

少年的雨,是甜的。读完五年小学、三年初中,我放弃了直升池州一中的机会,考到了离家好几百里的大湖之滨。第一次远离家乡,远离母亲,淡淡的愁里却充满了太多的兴奋。就像鸟儿飞翔在天空,就像鱼儿遨游在溪河。寒暑假回家,归心似箭,细细的雨丝里,依旧是见到母亲的无限欣喜。

青年的雨,是苦的。无论是中专毕业被分配到偏僻的稠岭小镇,百无聊赖中看雨打芭蕉,看雨催花落;还是后来彻夜苦读,终于通过成人高考,走出大山,来到北京,举目无亲,家徒四壁,受人冷遇,遭人白眼,雨中抱着路边的梧桐树,暗暗哭泣,雨水伴着泪水,那份凄苦,实不足为外人相知。

到了这中年,再来回味雨,却怎么也品不出味道来。似乎是无色无香,可又似乎是无轻无重。日子每天一点点过着,妻子、孩子,每天都在身边,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平淡。可一旦梦起池州的雨,心底顿起涟漪,幸福的味道,或许我们都无从说得清楚,可人生的那么多时光,就像雨一样轻轻飘落,雨来了,雨去了,岁月绵绵,不改的是我们内心那份永恒的眷恋。

哦,这就是雨,我要说的池州的雨了。

江南的雪

南方少冰雪。因为少,故而显得珍贵。

多年未能回故乡了,记忆中的冰雪,就像儿时的冰棍,含在嘴里不忍融化。

最早的冰雪总在蜡梅花开时来临。母亲拖着疲惫的身体从田地里扛着一捆厚厚的稻草回家,她将那些金黄的被稻谷抛弃的干草一把一把垫进老屋院子东南角的猪栏。母亲说,入冬了,该下雪了,给小猪们添床被子。来年小猪们长大了,好有肉给娃们吃。

雪季来临前,在故乡的语境里,总有一层食物的香味在勾引孩子们的馋馋虫。江南人常说下雨天是留客天,其实,下雪天也是留客天。留客不单是闲坐厅堂,清茶一杯天南海北地畅聊,女人们在厨房里总要准备一些平日不常吃的食物来款待客人,男人们则少不了小酌助兴,这才是江南人的待客之道。

古人喜欢雪夜小饮,尤以乐天居士白居易为最。故乡的雪天,不一定要有白居易的“绿蚁新醅酒”和“红泥小火炉”,但若“晚来天欲雪”,却正可“能饮一杯无”!

雪天不一定都是大雪纷纷,江南人说的广义的雪天,也包含了捂雪天、下雪天和化雪天。

捂雪天里,天总是阴沉沉的,孩子们第一个想到的是早点放学,好回家吃烤红薯。家乡的地里出一种甜度很高的红薯,小时候跟母亲下地,最喜欢从松松的咧着缝隙的土坷垃里连藤带叶地拔出这种甜红薯,在袖子上来回擦两下,张嘴就咬,那股甜甜的汁液顺着嘴角流入口腔,那时候觉得世上最好的水果莫过于此了。这种甜红薯若是放在炉子里或者灶膛里借着滚烫的残火余烬去烤上半个时辰,一股温暖的甜甜的红薯特有的气味渐渐弥漫开来,溢满了整个老屋的厅堂,大人和孩子们都兴奋起来,大雪来临前略显压抑的空气由此注入了一丝莫名的期待。

捂雪天里,大人们也减少了外出劳作。江南人珍惜季节交替带给人们的难得的天伦之乐。

等到雪真的落下来,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围坐在屋子里,脸上荡漾着春天般的欢笑,欣喜地注视着屋檐之外飘扬的雪花。大人总要说,落雪了,大雪兆丰年啊。孩子们则更期待着堆雪人、打雪仗。其实,江南的雪,很少下得很大。有些人一辈子也没见过北方那种“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和“十丈黄尘千尺雪”的壮阔景象,更多时候,是“竹树无声或有声,霏霏漠漠散还凝”。

雨雪纷纷是江南雪天的常态。雨夹着雪,雪借着雨,一起携手降临人间。雨雪落到地上,雪很快就化作了雨水,汇成小溪流,欢快地在大地上奔走。分不清,哪是雨,哪是雪。

有时,风停雨住,偶有飞絮状的雪花飘落,下着下着,地上结起一层薄薄的雪被,远处的山林罩上洁白的披风,天与地,此刻因了雪花,而融为一体了。

即便雪花还在静静地不紧不慢地往下落着,孩子们却早已经闲不住了,三三两两,拿着一块长长的竹片和两根细长的棍子出来,一只脚踏在竹片上,另一只脚踩在雪地上,两手一左一右各撑着一根木棍,开始在雪地上滑翔。这种自产的滑雪设备,虽然粗犷和原始,但带给孩子们的欢乐丝毫不亚于城市里冰雪场上那些正装滑行的人。

江南的雨,常常三天五天连着下,绵绵不绝。江南的雪天却难得有这样绵长的景象。张岱先生说西湖曾有“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我问父亲母亲,却都说自小而大没见过这样连下三天的大雪。大多时候,捂雪一天,雨夹雪一天,第三日就雪后初霁了。

雪后常常伴着冰,湖水里结冰不稀奇,屋檐上冰挂子和厨房里水缸结冰,对于童年的我来说,却是难得一见的稀罕事。父亲摘下屋檐上悬垂而下的长长的冰挂子,笑着交到我的手上说,这可是天然的冰棍,你试试,可甜着呢。我小心翼翼地握着冰挂子,像是现在的孩子们手上握着一根长长的冰糖葫芦,嘴凑过去,伸出舌尖,快速地舔一下冰挂子,冰凉的感觉瞬间从头到脚袭遍了全身。水缸里的水,表面结了一层超薄的冰,顺着水缸的缸壁轻轻用手抄下去,能抓起一大片薄冰,像是后来我所见到的山东周村的烧饼,薄薄的,脆脆的,小心放入嘴里慢慢含着,还有一丝淡淡的冰甜味。母亲有时也小心翼翼地将一大片薄冰直接放进滚烫的锅里,冒着热气,冰很快就化了,与锅里原有的水融合了。父亲说,冰水泡茶茶更香;母亲说,冰水煮饭饭更甜。这都是冰雪天带给江南人最好的慰藉。

我常常想,江南人骨髓里那份天然的雅韵,是不是恰恰来自冰雪,带给了人们血液里和心灵上最深的记忆。无论天涯海角走多远,无论岁月沧桑如何变幻,这股子属于江南人独有的优雅和清奇的气韵似乎已经刻在了每一个人生命的年轮里。

雪后还有一样欢乐等着童年的我们。那就是找院子里或菜园里一块较空旷的角落,在地上撒一些谷子,拿一根小木棍用一根长长的细绳系着,小木棍支起一个筛子,筛子半边着地,正好放在谷子的上方,孩子们手牵着绳子的一端躲到五六米外,等鸟雀们飞来吃谷子,迅疾一拽手上的绳子,小棍子随之突然一撤,筛子猛地落下来,正好罩着还没来得及飞走的鸟雀。鸟雀们在筛子里扑腾,孩子们在一边拍着手笑着跳着,将屋檐上的残雪震得纷纷落下。雪后清澈如镜的天空映射出一层人鸟相戏的动影。

雪天,万山皆白,唯有松竹愈显坚毅。除了松竹,江南的梅花,在雪季开放,年里有蜡梅,年后有春梅。苏轼在江南做官多年,对“梅花雪里春”印象深刻;李清照南渡后,“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小时候,还记得家乡的山林旷野常常有野生梅花,在雪后一夜之间“千树万树梅花开”,那份凌寒不惧、清奇暗香的气韵,多少年了,至今在北方的春寒料峭中忆来,仍不免心头一荡。总说梅雪争春,其实那哪是争啊,分明是迎嘛。来北方生活近三十个春秋了,茫茫雪天,一片苍茫,而两千多里外,故乡的梅花雪,此刻必是与春风同醉了吧——

一个冬日,母亲打来电话,问北京是不是依然酷寒,一再嘱咐多穿衣保暖。母亲说,江南普降大雪,天气清冷,料这场雪后,天气转暖,大地很快回春。说起来惭愧,因新冠肺炎疫情,已经三年没有回老家与母亲共度春节了。年前又赶上诸事缠身,竟然连一个电话都未能主动打给母亲。如今,年逾七十的老母亲主动打来,言语之中没有丝毫责备,却句句都是对儿子的挂念。看来,世间气象与人心之间真的是有一种天地感应。

江南的雪,静静落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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