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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搞出了一个不一样的东西
——谈张炜先生的新作《橘颂》

2022-12-05徐德霞

中国图书评论 2022年10期
关键词:石屋海豹

□徐德霞

张炜先生的新作《橘颂》是我有限视野中一部别开生面之作。这部作品深切体现了张炜作为一名著名作家,在创作上的坚定追求、超拔才气和艺术上的纯良精到。他面对纷繁复杂的社会原生态,犹如一位老雕刻家面对一块粗砺扭曲、老根虬龙的原木,凝神静气多时,深思熟虑之后,突然灵光乍现,于是手起刀落,意随心走,经过一番或大刀阔斧或条分缕析或精工细磨之后,一件新作赫然而出,直叫人目瞪口呆、大呼奇绝!不由得就想起了毕加索的牛,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齐白石不见一只青蛙而只见蝌蚪的“蛙声十里出山泉”等名作。这些人可都是胸中有沟壑、手上有功夫之奇人,这部《橘颂》真有那么超凡脱俗吗?也许有,也许没有,我只是不由自主联想到了这些。说到底,这部《橘颂》和其他人的书、和张炜以前的书都不一样,借书中的话说,他就是要“搞出一个不一样的东西”。

到底哪里不一样呢?我国素有“大道至简”之说,落到艺术上则讲究“飞白”“留白”,与之相对应的是“冰山理论”。毕加索说:“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是啊,它还有八分之七都隐在水下呢!很明显,《橘颂》就受了这些理论的影响,作品只写了那不得不写的八分之一。画龙点睛,点到为止,能省略的都省略,能用象征笔法的地方就不用白描,给读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实际上,越这样越有意思,我本人就是反复阅读,反复思索,不断咀嚼,深感这部作品有嚼劲,有味道,更有力道。其实依我之浅薄,也不过只“悟”了表面的八分之一而已。

首先,这部作品很好地处理了简与繁、轻与重、浅与深的关系,有匠心无匠气,简约精到别致,有才气、灵气还外带点“仙气”,颇有小中见大之功。

这部小说故事内容极简单,内涵却很丰富。作品的主人公是个80多岁的老头儿,人称老文公,早春时节,因儿孙都在国外,一时半会儿也不回来,他就带着一只相依为命名叫橘颂的大猫,来到位于山中的祖屋。这是一座孤零零的迷宫一样的石屋,隔河相望,对岸还有一大片院落,也全部用石头建造,过去那里也属于他们家。岁月留痕,记忆犹新,循着记忆和历史的踪迹,从老爷爷到“我”再到儿孙,这座石屋连着一家整整六代人。按照前面所说的理论,张炜先生并没有一一展示几代人的生活,而是通过村里一位九旬老人老棘拐之口,用了不足30 个字就勾画了这个家族几个不同时代的几个人。他说:“你家每一代都出一个了不起的人。老爷爷盖大屋,爷爷栽树,你爸修铁路。”这几句话高度浓缩,犹如高纯老酒,取一勺就能勾兑一大瓶,透露的信息很丰富,家族、时代、地位、境遇、情怀、各自人生、故事等都包含其中。作为读者,尽可展开想象,去充实丰富作品的内容和情感色彩。这就是典型的“冰山理论”,只写了那必写的八分之一。

祖上很了不得,那到了老文公这辈又怎么样?听了这话,老文公低下头:“我什么都没做成。”又是一个点到为止。他真是什么都没做成吗?随着故事的展开,老文公的面貌渐渐清晰起来。他一生命运多舛,赶上了一场风暴潮,被赶到农场里劳动改造,又遭遇一场车祸,可谓九死一生。如今带着一身伤病,背着一只大猫和一些书来到老屋。表面看来,他确实什么也没做成,但他是个文人,是个执着、坚毅、有追求的文人,无论在多么艰难的处境中,都没有放弃写作。几十年用了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纸,写了厚厚一大堆,“一定要搞出一个不一样的东西来!”这是他一生的夙愿,为此不惜耗上整个生命。他有一个住在海边、两人时常通话联系的生死挚友,深深理解他这一点。老文公是不是就是作者本人的写照呢!看到这里,就明白了老文公为什么把大猫取名为橘颂,让人不由得想起战国时期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以及他的不朽名篇《橘颂》,老文公的精神品质当与屈原一脉相承!“深固难徙,更壹志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这是老文公特意书写的一幅条幅,挂在石屋的墙上。这出自屈原《橘颂》的诗句就是他自勉自醒的座右铭。由此可见,一座石屋承载着一个家族六代人的命运,一个山村透视了一部百余年的中国近现代史。这就是八分之一与八分之七之微妙关系。

其实,借古说今,重在当下。这就不得不说老村的变化。记忆中河对岸那片大屋不说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店铺林立,至少不愁买不到日用杂货。老文公来到石屋以后才发现,全村人进城的进城,外出打工的打工,整个村子只剩下两户人家,一个是依河而住的孤寡妇人,年过五十,名叫李转莲,另一户是住村子另一头的九旬老叟老棘拐,外带一个六七岁的小孙子。村里冷冷清清,没有一家商店,串村送货的汽车十天半月才来一回。但光滑的石板路上深深的车辙印,记录了往昔的辉煌与繁荣。

这样的村庄是不是就预示着死寂绝望,了无生气?不,树照绿,花照开,春夏秋冬,不误时节,该来的一定来,该到的一定到,紧锁家门的街巷整洁如初,鸟语花香,世外桃源一般。年半过百的李转莲,名如其人,就像那向阳而生的向日葵一样,人勤快,心敞亮,热忱善良,乐于助人,人到哪儿,就把阳光洒向哪里。而年过九旬的老棘拐独占一处好水,好水养人,他仙风道骨,身板硬朗,身手敏捷,博古通今,懂医明药,能治病救人,真真是活成了一个老人精。老文公和大猫橘颂的到来,给这个小山村带来另外一番生机,他们家本就是书香门第,一门望族,自然带来了书籍,他就主动教老棘拐的孙子水根识字学文化。三家人你来我往,亲亲密密,相濡以沫,互帮互扶,竟结成了莫逆之交。柴米油盐、粗茶淡饭、田蔬野菜、火炕炊烟之间,作者写透了这三户人家之间朴实纯粹的传统情谊。他们之间既有乡情,又有邻里之间的友情,还有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亲情。其实,作者就是想告诉人们,村子变了,但传统没变,文化没变,人之根本没变,村子的根基还在,活力和希望还在。这是不是又一个以小见大呢?

还有,小小山村不仅联通着时代、承载着历史,也联通着外部和整个世界。在这一点上,作者也写得很巧妙。他用石屋、老村、车辙、旧画、斑驳的老墙、神秘的暗道连通过去,拉长了岁月与时光,而用一条直通海边的铁路、一部手机,又拓展了老屋的空间,把老村的触角伸向远方,把祖屋与时代紧紧联系在一起。这个百年老村不是孤立的、闭塞的,它一直与滚滚前行的时代列车共进。虽世事变迁,沧海桑田,而不变的是人情人性,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特别是对于像老文公这样的文人来说,在变与不变之中,在记忆与痕迹之上,那留得下,守得住,千年不变的,还有操守和精神。作品用文学独特的方式,解读了当下农村变化的时代化课题,是一部历史与时代联通、厚重与简约相宜之作。

这些都得益于作者自觉而坚定的创新意识,他时时用心,处处用情,时刻警惕不要掉入俗套、老套之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这部小说中本来就故事套着故事,像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一样,只要读过那本书,就不会忘记长角鹿妈妈的故事。每天晚上,老文公也给大猫橘颂讲故事,小时候奶奶就经常给他讲故事。这么一座神秘的石屋,百余年的历史,确实隐藏着很多很多故事。真的讲了吗?没有,当你期待着将有一个传奇故事出现时,他却巧妙地避开了,没有掉进故事套故事的窠臼。留白,还是留白,他在引导读者去遐想,去填充。为什么?我理解这样做,想象的空间更大,更有趣味,更有魅力。另外,本作的主旨不是写民俗,写故事,而是要搞一个举重若轻、不一样的大东西,不能喧宾夺主,带跑了主题。其实,也不是一个故事也没讲,最完整、最生动、最重要的一个故事就是“冰娃即海豹的故事”。这个故事从头贯穿到尾,从奶奶讲给他听,到他讲给大猫听,延续了几十年。在这部作品中,“海豹”是个重要的“梗儿”,老文公自诩为老海豹,还有浓墨重彩写出的、各式各样的“夷”字,也仿照着海豹爬行的姿态。从山到海,从人到海豹,它在暗喻着什么?其实,类似的暗示、比喻、象征、指代在这部作品里俯拾皆是。比如,那座古韵意趣、回廊曲折、暗道幽秘、直通河对岸的石屋;还有那只懂人情、通人性,时时处于深沉思考中的大猫橘颂;还有他请李转莲画的那棵硕果累累的大橘树,以及他本人所期待的满树盛开、似山如雪的槐花。这些物互相映照,圆通自达、浑然一体,无不为这部作品增添了悬幻、浪漫、神秘的色彩。所以,我说它除了才气、灵气,还有“仙气”。可以说,此作既有小说的通俗,又有童话的意趣,同时还兼具寓言的明澈与通透。

最后不得不说的是作者的语言,张炜先生操作文字几十年,已经修炼到了老辣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尤其在这部作品中又格外见功夫。他的语言精当简洁、明快劲道、如钉如卯,掷地有声,似乎想撼动一个字也很难。硬朗劲道之中,又不失散文式的优美,诗样的意境,值得细细推敲琢磨。至于这部作品,敢肯定他如愿以偿,又“搞出了一个不一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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