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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持什么,妥协什么

2022-12-04刘肖瑶

南风窗 2022年24期
关键词:南风窗晶晶女孩子

刘肖瑶

一个“50后”中年男作家,写了一部“小镇做题家”女孩从学校到社会的成长故事。

女孩不是“大女主”,不是一路开挂的北漂女子,而是各方面都普通的小镇女孩,家境普通,样貌普通,没有出众才能,也没有理想爱情。求学、恋爱与求职都不会向她敞开安乐门,她只能一面不断认清现实,一面坚守底线和原则,打磨出一个更成熟、独立与坚强的自己。

这是湖南籍作家阎真于2022年10月发表的长篇小说《如何是好》。女主人公许晶晶,千万大学毕业生中的一名,在激烈竞争中,她一路遭受现实和理想的碰撞。“当生存与尊严对抗,我们究竟如何是好?”这是阎真想要探讨的主题。

作为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的阎真,在带过二十余年大学生(其中大部分都是女孩)后,对年轻女性群体面临的成长困境有了更多关注与了解。不过,《如何是好》的创作灵感,则直接来源于他的儿子。

研究生毕业后,阎真的儿子到一家网络游戏公司工作,“996”成为常态,常常每天十小时以上,没有休息日。“老板还找他谈话,怎么别人工作了300个小时以上,你只工作290个小时?”

后来儿子辞职了,阎真却还陷在困惑中:这一届年轻人究竟有多难?年轻女孩们面临的处境,更是难上加难。

从2001年的《沧浪之水》,到2007年的《因为女人》,再到2022年的《如何是好》,十多年过去,年轻人的时代语境与生存状态发生了剧烈改变。高校毕业生翻了三四倍,就业形势一年比一年严峻。弥漫在青年话语里的流行词,从“奋斗”“互联网”变成了“躺平”“内卷”“996”,阎真穿过它们,让社会变化在自己笔下的年轻主人公身上展开,描写一个平凡而有野心的女孩如何蹚过现实的荆棘,将自己的命运叠进时代的折痕里。

我初读阎真的作品,是在大学图书馆书架上偶遇的一本《因为女人》,那是一本发表于15年前的现实主义小说,主角同样是小镇女孩,同样为社会加诸的重重压力与迷雾所困扰。不过,当时读罢,与书中主人公年龄相差不大的我感到郁结与困闷:小说对女性的刻画多么传统,软弱、无主见,恋爱脑,成日为爱与不爱发愁,不仅全盘接过外界的凝视,还向内凝视与审判自己。

因此,邀请阎真对谈时,我多少也揣着一种暗暗的偏见和质问:十多年過去,作者对女性的印象和刻画有变化吗?

这不仅是记者与作家、读者与作者,同时还是一个“95后”与一个“55后”的对话,就像阎真的湘普和我的塑普,彼此不相让。书中的女主人公二十出头,我们谁更了解二十出头的女性?我暗暗怀着反驳与说服的冲动,想告诉他:“当代女孩不那样啦!”

然后,在逐渐深入、坦诚的交流中,两代人完成了视角的接洽与拓展,我们对真实社会的认知,延伸出小说以外,又往前走了一小步。

在信息泛滥而知识洪荒的时代,花哨的审判极易代替朴素的表达,我们为文艺文学里的角色提出期待和要求,不自觉地将人物内化为某种精神期待,视为社会符号的一部分。

但小说存在的重要意义,是拓宽人的生命体验,感受另一种视角,另一份人生。

阎真坦然承认,自己笔下的女性角色多是较传统、较平凡的,她们不是我们在电视剧和媒体特稿里常见的独立女主角,甚至尚不具有女性主义的意识,但这样的平凡女主人公,之于现实又有多少呢?我们谁也不能够断言。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梁永安在看完《如何是好》后写下一句感言:“黑暗中无所不可为,提灯者总是能找到自己的方向。”

到底是困厄的现实,还是希望的萤火,我们在对话中摸索。

南风窗:为何要选择一个小镇女孩的视角去叙述年轻人的生存状态?你又是如何让自己代入、贴近年轻女孩的情感与心境的?

阎真:在大学任教二十多年来,我带过的中文系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几乎全是女孩子。硕士博士大概有90%,本科至少女生占80%。常年和她们打交道,我自认为对这个年龄段女孩子的心态、情感和视角会比较了解。

另一方面,也就是在《如何是好》里想要突出表现的,在现在这个社会,女孩子在城市承受的压迫感相对于男性会更强。除了工作强度这种表层的,她们还面临着无处不在的一种男性视角和思维方式,比如公司老板可能希望聘用男性,女性万一去生孩子怎么办?为什么越来越多女孩子要找一个有编制、稳定的工作?因为其他工作很难给她们一份保障。

许晶晶(《如何是好》主人公)是一个比较传统、具有普遍性的底层女孩子,她深知自己各方面的条件有限,但她又有很多想法。想要一个稳定的工作,希望找一个满意的男友,想活得有尊严。但她既没有家庭背景,也没有超人的才华,没有突出的容貌,各方面都很平凡,凭什么突破社会现实中那些看不见的阻碍呢?所以我希望塑造一个角色,能充分体现这种成长的艰难和压力。

在创作方面,我借鉴茨威格的小说较多,比如《一个女人一生的24小时》《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茨威格也是个男作家,但他描写女性的心理情感状况非常好,非常细腻。

南风窗:许晶晶有没有现实原型?

阎真:要说原型那就太多了。现实里任何一个没有优异家庭背景、没有超人的才华、没有很高的颜值的普通女孩,都是许晶晶。

前两年我有个来自宁夏的研究生,有些像许晶晶,她从北方来长沙上大学,坐的是硬座火车,十几个小时,腿都坐肿了,到达后鞋都穿不进去。毕业后,她一心想到南方去找个有编制的工作,到广州、云南找了好久好久,但死活就是找不到,最多只能到一个小县城谋个闲职。最终她还是回到老家找了个公司上班。她知道自己的野心,又逐渐看清了现实,非常沮丧,但又无可奈何。

我曾经还有个研究生,毕业后十多年一直没找到满意的工作,这里换换那里换换,报酬都不高,也没有保障。一直没有“落地”,没能找到一个能让她安心的、脚踏实地的状态。后面她结了婚,生了孩子,也不工作了,依靠丈夫和家庭生活。但她表现出一股很大的不安全感,生怕丈夫变心,生怕家庭垮塌。现在,我恐怕她如果想回到社会,都没有任何竞争力了,技能、意志都没有了。

今天的社会竞争,已经不仅是激烈,我觉得可以用“惨烈”这个词来形容了。年轻人都在忙着生存,不用说什么“生活”。看着这些挣扎的年轻人,我真的为他们感到很忧虑。一个女孩子,即便是重点大学毕业的,但事实上除了一个大学文凭,她什么都没有,却什么都想要:想要一个理想的城市、一个理想的工作、一个理想的男友、一套理想的房子,但每一个都很难实现。

现实和理想的种种冲突,激烈到难以想象,难以理解。

南风窗:你在书的扉页里谈到,《如何是好》的创作灵感来源于你儿子的“996”工作经历,他如今的工作状态是否有好转?一个青年男性面临的这类困境和你笔下的青年女性有何异同?

阎真:我儿子今年28岁,之前在一家私营公司工作,一个月要工作将近300个小时,是法定工作量的两倍。老板还要找你谈话,问你怎么没满300个小时?现在他辞职了,在一个大学的网络中心,做着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每个月领万把块钱,在一线城市依然买不起房,也没有编制,同样结不了婚。

非要结也是可以结,但他不愿意。之前谈了一个女朋友,女孩家人嫌弃他没有房、没有稳定工作,硬把两人给拆散了。我儿子难过了差不多一年,那次他跟我说以后不想结婚了,被我骂了一顿。

我们家这种情况,买房之类的都还可以帮一下,但更多普通孩子的家庭,他独自一人到大城市,要在中年以前稳定下来,有个家,太难了。

疫情两年来,我想给儿子找一个比较好的岗位,但我发现没有这个能力。我跟朋友们聊天南地北什么都可以,但一旦要提岗位的事,他们就无可奈何了。

我的学生也一样,你找我干什么都可以,倾诉,吃饭,甚至借钱都可以,但一旦拜托我帮忙找工作,我就真的太难了。

南风窗:书中多次出现“对这个世界的信任”的说法,许晶晶无数次在内心呐喊“对这个世界的希望”没有了,失望一点点倾倒下来,强调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孩对于世界的天真和单纯期待。她“对世界的希望”到底指的是什么?年轻人想要获得成长,难道只能接受生活是一个“慢慢受锤的过程”,承认自己眼光过高而现实太低吗?

阎真:以前我们常说一个词叫“诗和远方”,在十年二十年前,这个词还指代一些虚渺的、精神上的东西,一个人想去实现个人价值,他想写诗,想为社会做贡献,都可以是他的“诗和远方”。但在今天,“诗和远方”不再抽象,而变得具体起来,从形而上變成了行而下的生存问题。找到一份愿意去做的工作,而且还能谋生。或者找到一个喜欢的男友/女友,这些都是一个人的诗和远方。

二十多年前我写《沧浪之水》时,主人公池大为心里追求的“诗和远方”,就是要完成一件事业。他首先有自己生存的基础,在机关工作,心里有想法。但到了许晶晶的时代,她想要有学上、有一份工作,都已经很难了,她来不及去想个人价值这些抽象的问题,满脑子都是想个人如何能在城市生存下来。

南风窗: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切身感受到时代竞争的变化?

阎真:最典型的比如世纪初的大学扩招,当然迄今为止扩招了好多轮。我记得我自己大学毕业时(1984年)全国大学生只有几十万,现在翻了二十多倍,但社会岗位可能还是十年前那么多。

到高校任职后,我感受到年轻人的面貌也有变化。十年前的大学生还会跟我讨论一些人生目标,对生活有一些想法。现在大学生最关心的是自己的前途,担心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没地方去,他们大多被生存压得喘不过气,自顾不暇。

以前读研究生、博士,也多少会谈两句“学术理想”,现在这四个字在更大意义上被生存需要代替了,理想不理想无所谓的,我只需要一个生存的岗位。

我有个朋友的研究生,从重点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打算考博士,然后偶然找到一个东北省会城市的街道办工作,他就毫不犹豫放弃了考博士的计划。你说他有什么学术理想吗?他只是需要一个养活自己的机会罢了。

南风窗:在你心里,十几年前的柳依依和今天的许晶晶是否本质上是同一个人?两个不同时代的年轻女学生,平凡、单纯而上进,对世界都有着不切实际的期待,在面对爱情的时候,都呈现出极易被爱情干扰的“恋爱脑”。是什么给你造成对于年轻女孩的这一种认知?这个年代恋爱脑的年轻人也许没这么多了。

阎真:今天你们常说的所谓“恋爱脑”,的确有一部分是我难以理解、难以释怀的。很多高学历、高智商的女孩子,被显而易见的男人的谎言骗得团团转,前两年那个北大的包丽,听说还是学法律的,都陷入了那样的悲剧,我实在是难以释怀。

许晶晶虽然已经有了更多个人奋斗的能力,但她第一次恋爱,仍然轻轻松松就把别人当成一辈子的依赖,而那个男孩子呢?因为一个小小的岗位就把她抛弃了。

我以前有个女学生,和大学同学结婚,那个男生怎么骗她她都相信,在男人车上发现了避孕套,骗她是别人的,这她都信。我就很纳闷儿,女孩子读过书,人也聪明,怎么就这么好骗?还好她后来走出来了,及时离婚,读了博士,现在找到了第二任丈夫,过得还不错。

现在社会变得方便了,虽然竞争依然剧烈,但很多女孩子可以通过自己的选择和努力,一个人也过得很好。不过我们需要明白,并不是每个女性都拥有这种选择的机会的,仍然存在大量的女孩,因为主观或客观的原因,希望有一个人能与自己结伴同行。

南风窗:一个普通女孩究竟要怎样面对这个复杂而精彩的世界?或许她应该把视线延长一点,而不是集中于一个爱人、一个保研名额,而是更专注于拓展自己的生命体验。

阎真:对。我觉得人生没有最好、最正确的选择,只能说存在一个对你个人而言相对比较好的选择。有说法是结不结婚都会后悔,你选择这个人可能也会后悔,那个人或许也会。对任何人尤其是年轻人来说,接受生活中的一些不完美,或许是一种必要的心理基础。

南风窗:许晶晶终究还是找到了一点自己的希望,一路走来,她做出了一定的妥协,但有些东西又是没有妥协的。“我有一千条理由对自己妥协,但不妥协的理由只有一条,那就是,妥协就会坠入深渊。”她妥协和坚持的分别是什么?

阎真:我觉得许晶晶与十几年前的柳依依相比有一个最大的进步,那就是她至少可以坚守住自己一定的原则,不依附于男性和男性话语,独立生存下来。她只是在成长中一步步摸清现实这头大象,不再让幻想乱飞,阻碍自己的步伐。

许晶晶虽然一路受打击,但她从来没否定过生活的可能性。

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她身上最大的变化,也许就是对生活的“现实感”增强了。以前那么多浪漫的想象都慢慢碎了,对于生活她有了很多妥协。我不觉得“妥协”这个词是负面的,一个人奋斗的过程就是一個向生活妥协的过程。

南风窗:许晶晶在结尾同学会上说的那段话仍然会触人泪点:“我不能跟大家比,我的感受是难,很难,太难了。多少次,我有一万个理由放过自己,然后躺平,可我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许晶晶一步一个脚印,没有向“红苹果”(诱惑)妥协,才避免了让自己变成一个当代的“嘉莉妹妹”,这像是一种比较传统的奋斗叙事。

在你看来,现实中的小镇做题家,他们的唯一出路就是坚持吗?通过此书,还有没有其他想向年轻人表达的建议?

阎真:坚持依然是一种可贵的精神品质。虽然激烈的竞争是这个时代的特色,但我觉得我自己也曾经遭受过“社会的毒打”,四十多年前高中毕业后我去工厂上班,每个星期上六天,那段时间我的精神上非常痛苦,看不到前途,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坚持下来了,那时候坚持也就是一种妥协。

当然我是幸运的,后来逮到机会考上了北大,再后来毕业,我本来可以到中央机关工作,但我没有去,感觉不适合我,我想要宽松自由一点的生活。

而对今天年轻的朋友们来说,我觉得比较重要的是你得找到一件值得你专注、坚持下去的事,找到你愿意努力的人生方向,然后持之以恒十年、二十年。我们这个时代不是一个全才的时代,而是一个专才的时代,专心钻一口井,培养一项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被社会淘汰的专长,可能会活得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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