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绝望,你就看看nice爷爷
2022-12-04张旦珺
张旦珺
你可能没有听说过迈克尔·罗森,但一定知道nice老头。在那个流传甚广的表情包里,他用舌头啧地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然后神采奕奕地对着镜头说:nice。
一周前,南风窗记者与nice爷爷通信。
“在中国,我能被叫做nice爷爷,感觉既有趣又获得了尊重,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呢?”他在回复南风窗的邮件中写道。
罗森告诉南风窗,他没有预料到自己创作的儿童诗歌视频会变成网络上的段子。如今走在路上时,常有十七八岁的青年拦下他,惊喜地说:“你就是那个表情包里的人(meme guy)!”有关他的表情包在世界各地传播,美国人剪去了说nice的片段,而中国流行的版本被保留了下来。
罗森说自己在几周前得了一场重感冒,不过他说,在冬天开始的时候,这是正常的。从字里行间能感受到,nice爷爷又恢复了好精神。
人们通常对外面的世界兴趣不深,更不用说是相隔万里的普通人。通过表情包的契机,认识到一位乐观、有趣、充满活力的英国老头是件奇妙的事,即便他的人生底色并不如此。
抛开表情包,迈克尔·罗森也是一位有名有姓的人,他是英国最受欢迎的儿童作家之一,维基百科中有关于他长长的介绍。
十多年前,罗森曾为NHS(英国国民医疗服务体系)成立六十周年写过一首诗歌—《就是这些手》。为了感恩医疗卫生工作者,这首诗在疫情期间再一次广为传颂,诗人罗森一下子成为了英国“国宝”。不过,他并没有即时享受到这番殊荣,第一轮新冠病毒袭击大不列颠的时候,罗森也被感染了,4月和5月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处于昏迷状态。
“我感觉缺氧,房间里空气不足。我说:我上不来气。”罗森是在2020年的春天生病的,他感到时冷时热,浑身哆嗦,打电话给急救中心,对方在询问一些问题后认为他没有去医院的必要。不过,罗森的身体没有慢慢好起来,反而越来越糟,他的妻子从医生邻居那里借来一个血氧儀,仪器上的数据显示,罗森的血氧饱和度只有58%。
必须马上送医院。
病来如山倒,罗森刚送入医院时,挂上了氧气面罩,这时他还能保持一丝清醒,但很难用手指打字。几天后,氧气面罩就换成了呼吸机,他完全失去了意识,被拖进了重症监护室。
当时和罗森一样在重症监护室里的病人,42%都因新冠病毒死亡。没有人知道昏迷的他是否还会睁开眼睛。他的病床,就像《哈利·波特》里驶往霍格茨斯的火车或《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兔子洞一样,存在于两个时空的边缘,一头是生机,一头是死亡。
或许因为罗森写的《我们要去捉狗熊》是流行欧美的畅销绘本,这个儿童诗人的身份,让他在重症监护室里获得了一丝特别的关注。
一位在ICU照顾罗森的义工在笔记里写道:“我有一个两岁的女儿,她经常说‘我们要去捉狗熊’。我们需要让她自己走路时就会说,‘看,一只狗熊’。一听这话,她就会跑起来。所以非常感谢你,这对我们散步很有帮助。”
罗森是后来才看到这些或长或短的义工留言的,即使当时的昏迷使他错过了与许多人的会面,但这样的记录仍旧使他感到温暖。
在新冠病毒的威胁渐渐离人们远去的时候,罗森重写那段患病的经历,取名《各种各样的爱》,一个带着暖意、给人希望的名字。
《各种各样的爱》中,收录了罗森在住院、康复期间写的散文诗。比起书写如何对抗病毒,这些诗歌更像在写人如何面临不可抗拒的衰老与死亡,一具不再强健的身体带来强烈的沮丧和无力感,人在这样的时刻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爱与幽默。
那段痛苦的住院经历中,有许多让罗森感到甜蜜的东西,家人送来的毛皮毯子、羽绒被,手机视频那边妻子可爱的脸,还有她精心挑选的音乐,都帮助了罗森在夜晚睡上一个好觉。
出院之后,护士、义工,还有理疗师都在帮助罗森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他还不能迅速回到从前的生活。不过恢复的过程是令人欣喜的,从每次上厕所、喝水都显得耗时耗力,到可以拿起茶杯给自己泡一杯茶,一切都在变好。
尽管目前罗森的身体已经康复,病毒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新冠病毒凝固了部分血液,导致毛细血管破裂,使得他的左眼失去了大部分视力,左耳失去了大部分听力,时不时还会出现脚趾麻木。
但变化的不只是这些糟糕的事,去了一趟鬼门关,罗森变得比以往更能欣赏美,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道光线、每一个小架子,都显得生动可爱起来,“都是那么纯粹的存在”。
有英国媒体形容罗森谦虚、精力充沛,而他的外表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罗森像BFG(一款游戏里的大型枪械),或昆丁·布雷克笔下的巨人,四肢很长,耳朵大得夸张,线条粗犷。”
儿童作家、nice爷爷,这些身份都让他看起来像一位快乐使者。然而,“nice爷爷”可谓命途多舛,他是一个被各种故事追赶的人,甚至带有几分传奇色彩。
20世纪40年代,罗森出生在一个英国的犹太家庭,他的父亲哈罗德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教育家,母亲康妮最早在英国一家左翼报纸担任秘书,后来成为了小学教师。哈罗德与康妮都是杰出的共产党员,两人走到一起,便注定了这是一个由信仰驱使的家庭。
小时候,罗森的父母会带他去法国和东德度假,这是一个条件优渥的犹太家庭,能支持孩子们不断探索自己真正的兴趣所在。
罗森有一个亲兄弟叫作布莱恩,他长大后成为了一名海洋古生物学家,有一种珊瑚以他的名字命名。而读书的时候,罗森的兴趣不断变化,父母全都予以支持。12岁时,罗森告诉父母他喜欢表演,他们穿越半个伦敦,把他送去了一个业内领先的影视公司;当他表现出对生物学的兴趣时,父母又决定他未来成为一名医生。
不过罗森又发现,“坐在食堂里争论肝脏的新陈代谢”并不是他真正的喜欢的事,他从一所医学院退学,转向了牛津大学学习英文。“演戏、写作、导演、做新闻”,他在那里度过了愉快的三年。也是在这段时间,他遇到了英国新一代的政治活动家,再度燃起了对政治的热情。
毕业后,罗森进入BBC工作,在那里待了三年。
1972年,罗森突然被要求离开BBC,一开始,他不知道理由,后来才知道,起因是他播放了英国士兵接受LSD测试的电影片段,惹怒了美国大使馆,他的名字被列入军情五处黑名单。
直到那时,罗森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转向儿童文学创作。
罗森喜欢写诗,离开BBC后,他写过几首诗歌,关于自己的童年。他希望能靠文字生存下去,不过,“成人出版社对它们不感兴趣,一个儿童出版社却喜欢它们”。罗森说:“这就是(创作儿童文学的)开始。儿童图书世界非常欢迎我,并不断要求我写更多,所以我写了很多。”
他喜欢碎片化的文字,初读起来可能会觉得琐碎,但这就是他喜欢的风格。每写一首简单的小诗,就像在创作一块马赛克,所有的马赛克拼接起来,就是一幅色彩斑斓的画。
罗森的第一本儿童诗集出版时,就获得了众多好评。有教育家评论他:“是第一批密切借鉴自己的童年经历,用孩子们实际使用的普通语言‘实话实说’的诗人之一。”
成为儿童诗人可能需要一些天赋,“必须对儿童感兴趣的事物有一种感觉”,罗森说。不是所有人都能创作出被小孩子喜爱的文字,虽然每个人都从童年中走来,但许多人在长大成人之后,就忘记了那些孩提时期的快乐、苦涩、羞赧与好奇。
回顾罗森的创作生涯,就不得不提到《我们要去捉狗熊》。在它出版25周年之际,这本长青畅销书的出版商组织了一次活动,让罗森和1500个小孩一起上阅读课,这个数字打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
“我们要去捉狗熊,我们要捉一只大大的。天气这么好,没什么好怕的!哎哟,野草!高大摇摆的野草。上面飞不过,下面钻不透。天啊!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
即便在成年人眼中,《我们要去捉狗熊》也是一个绝顶可爱的故事。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一家五口人加上一只小狗决定去捉狗熊,他们跋山涉水,一路上克服很多困难,终于在山洞里发现了一只狗熊。不过,当狗熊向他们跑去时,他们害怕地落荒而逃。最终,他们逃回了家,躲进被窝里,齐声说道:我们再也不去捉狗熊了。
有时,儿童绘本也可以直面一些黑暗的话题,比如死亡。
1999年,罗森18岁的儿子埃迪因脑膜炎去世,而一开始,罗森以为儿子只得了普通流感。这让他痛苦万分。“我非常非常爱他,但他还是死了。”
几年后,罗森和他的老搭档画手昆丁·布雷克共同创作了儿童绘本《悲伤之书》。书中讨论了罗森丧亲时的感受、他如何处理悲伤,以及怀念与儿子相处时的美好时光。
针对这样特别的主题,有英国媒体给出评价:“ 《悲伤之书》没有掩盖黑暗,它不假装痛苦和悲伤很容易忍受,但它表明,有时候感觉很糟糕也没关系。”
“ (儿童作家)要有一定的责任感,不要写那些会让孩子们感到绝望的东西。”罗森告诉南风窗。
可以说,这不只是他作为儿童诗人在创作中遵守的原则,也是他真正的生活实践。在过去的一次采访中,罗森提到,自埃迪去世后,他学会了做一些事情转移注意力,“我试图在每一天建立乐观的情绪”,因为“我看不出绝望有任何意义”。
罗森的大多数作品都面向儿童,但也有给成年人看的图书,比如《失踪》一书,写的就是他的犹太亲属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命运调查。
罗森是一位极为高产的作者,即便他自己已经记不清了,但大约有两百本读物都冠有他的姓名。他十分珍惜写作本身,在写作过程中,罗森常有灵光迸发的时刻。
不难看出,罗森写作的灵感大部分源自他的亲身经历,而写作恰好是释放记忆的过程:“它给了作者一个机会,挖掘记忆、提出想象的世界、与文字玩耍、测试我们的感受,以及反思我们是谁,在这个世界上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即便投身于专业的写作,罗森原本对政治的热情也没有消减。他的父母与工人圈子走得很近,而罗森本身是有名的工党支持者,2015年,他在工党选举中大力支持科尔宾,与二十多位作家一同为他撰写诗歌;四年后,罗森在英国大选中继续表达对科尔宾的支持,认为他是“在许多民主世界反对新兴极右翼民族主义、仇外心理和种族主义的斗争中的希望灯塔”。
如果科尔宾支持者是一道标签,罗森在现实中还是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的儿童文学教授、英国公立学校进步教育的热情捍卫者、报纸专栏作家、英国广播四台《口碑》(word of mouth)的主持人。
一个人能够拥有多重身份,对于这个世界的关心,也可以不仅仅集中在某個领域。nice爷爷表情包背后,是一个经历过丧子、病危的痛苦,但仍旧在感受“各种各样的爱”的人。
被问及未来的计划时,76岁的罗森说,他还会继续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