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军要撤,非洲反恐雪上加霜
2022-12-04陶短房
陶短房
当地时间11月9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宣布将在6个月内,结束其在非洲以反恐为主要目标的“新月沙丘”军事行动。
正如一些非洲当地评论家所指出的,尽管非洲人越来越不喜欢法国人的颐指气使和殖民主义习气,但一旦法军从萨赫勒地区反恐战场抽身,原本就焦头烂额的非洲反恐形势,无疑将雪上加霜。
尤其是非洲之角的索马里,10月29日其首都摩加迪沙发生连环自杀式汽车爆炸,令许多人惊呼为“恐怖周末”—这起恐袭导致100多人死亡、300多人受伤,是过去5年整个东部非洲伤亡最严重的一次恐袭。
除了萨赫勒周边国家和东部非洲,中部和南部非洲也在經历动荡。随着大国势力自顾不暇,非洲或将迎来更为“恐怖”的明天?
“新月沙丘”行动的前身,是2013年1月开始的“薮猫行动”。2012年,“马格里布基地组织”(AQIM)等北非、西非原教旨组织,联合挑起西非国家马里内乱,一度建立“阿扎瓦德国”。法国动用驻扎乍得、中非、尼日尔、科特迪瓦的法军,并从本土调动大量陆、空军,在短短几个月内击溃了“阿扎瓦德国”。
但恐怖组织溃而不灭,2014年7月,法国宣布结束“薮猫行动”,以法国和萨赫勒地区5国联合反恐形式进行的“新月沙丘”行动取而代之,行动总部设在乍得首都恩贾梅纳。
2021年2月后,法军在马里几乎停止了所有军事行动,并在今年8月撤出了全部驻马里法军,“新月沙丘”中的法国部队集中在乍得和尼日尔。
明年“新月沙丘”行动结束后,约3000名法军将继续留在乍得和尼日尔,主要从事军事培训之类辅助业务。
回望历史,法国曾占据非洲面积总量第一的殖民地,并在后殖民时代通过频频动武,一度成为非洲影响力最大的洲外国家。然而时过境迁,随着法国经济结构的改变,非洲市场价值对法国而言相对下降,而法国却为了维持“非洲宪兵”体面背上沉重包袱,还“招惹”来许多非洲非法移民。
所以,马克龙希望“虚言换实惠”,即不惜口头为法国殖民时代罪恶向非洲国家道歉,换取后者同意“管控”非法移民输出,并减少从法国获取军事支持和财政援助。
过去一年,“新月沙丘”东道主5国中,竟有4国(马里、布基纳法索、尼日尔和乍得)与干涉其内政的法国关系趋于紧张。马里转而求助于俄罗斯背景的“瓦格纳”佣兵集团,布基纳法索和尼日尔则持续爆发反法示威。
法国大幅减少在非洲的军事存在,便是这一背景下的产物。
日前,联合国常务副秘书长阿明娜·穆罕默德在安理会发言指出,恐怖分子和暴力极端分子正在整个非洲大陆加强袭击,已扩展到此前较少波及的西非几内亚湾沿岸国家。
副秘书长表示,由于大多数非洲恐怖主义武装深受原教旨思想影响,其意识形态的核心是歧视和奴役女性,因此近年来在西非各国,妇女和女孩首当其冲受到不安全、不平等影响,她们在许多地方被绑架、性侵,甚至占有和贩卖,即便幸免,也不得不东躲西藏,许多人丧失了工作和上学的自由。
阿明娜·穆罕默德称,恐怖武装在各国打击下开始采用更多变招,如近期多次在尼日利亚、喀麦隆、布基纳法索和尼日尔等国假扮武装部队行事;它们还较以往更多借助网络社交平台互相串联、募集资金装备,并散布仇恨和错误信息;它们很善于“紧跟时事”,近大半年来,多个非洲恐怖组织就通过中间人,利用气候变化所造成的社区间资源分配矛盾,以及人们对饥饿与粮食不安全的焦虑挑拨离间,以售其奸。
美国国防部今年8月公布的一份报告称,过去10年间,由原教旨主义驱使的恐怖暴力活动在非洲增加了惊人的300%,且大有加速之势。
而根据今年3月发布的《全球恐怖主义指数报告》,因恐怖主义导致死亡人数增加的四个国家(尼日尔、马里、布基纳法索、刚果民主共和国)全部在非洲,其中前三个都是西萨赫勒国家。报告称,2021年全球共有7142人死于恐怖袭击,同比微降1.2%,恐袭事件5226起,大体与前一年持平,其中48%的恐袭受害者生活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
在非洲东南部的重债穷国莫桑比克,持续5年的叛乱吸引了极端组织“伊斯兰国”介入。尤其在2021年3月,该国北部德尔加杜角省帕尔马镇酒店遭恐袭,数十人丧生。
甚至,传统上被认为和原教旨恐怖主义没什么瓜葛的南非,也出现了危险的信号。日前有消息称,有确凿证据证明“伊斯兰国”掮客正在南非频繁活动,为该组织提供“技术、财政或物质支持”。不胫而走的传闻引发南非国内外强烈反应,11月9日,南非国家安全部长根古贝莱不得不发表声明,称南非“决不允许本国领土被用于资助本国或他国恐怖主义”。
非洲有两个传统“恐怖地带”:索马里及其周边;西萨赫勒地区。
自索马里青年党2012年宣布效忠“基地”以来,该国陷入长期内战、分裂和无政府状态,首都摩加迪沙一度沦陷,周边肯尼亚、乌干达等国也饱受其苦。而在西萨赫勒地区,“基地”系的AQIM、“伊斯兰后卫”、“伊斯兰哨兵”、马西纳解放阵线最为猖獗,匪首谢考死于内讧的“博科圣地”也阴魂不散。
索马里的“恐怖袭击纪录”,是2017年10月14日创下的:一辆满载烈性炸药的自杀卡车在人群中爆炸,导致512人丧生。这起袭击是“索马里青年党”发动的。该组织近期频繁以反对现代教育为口实发动恐袭。今年8月,该组织针对摩加迪沙哈亚迪酒店发动了持续30小时的反复攻击,造成至少21人死亡、117人受伤。
而迫于各国反恐力度的加强,“大撒哈拉地区伊斯兰国”“伊斯兰后卫”“伊斯兰哨兵”等极端组织在2017年3月宣布“搁置争议”,成立了协调行动的跨区域、跨派系恐怖组织联盟—“支持伊斯兰及穆斯林组织”(GSIM),令整个萨赫勒地区“基地”、“伊斯兰国”和本土三大系原教旨恐怖组织开始合流。非洲恐怖暴力事件自2019年以来的激增,绝大多数与这个联盟有关。
马里和布基纳法索,成为非洲近两年最火的恐怖地带。自2021年10月至2022年10月的一年间,两地恐怖袭击总数逾1000起,导致超过4000人丧生。法国《费加罗报》估计,布基纳法索领土的约四成、马里领土的约五成,控制在各路恐怖组织和“地头蛇”手里。
今年初,马里东北部发生了数起由“伊斯兰国”系恐怖武装策划的屠杀村民事件,导致数百人死亡。
在布基纳法索,10月10日政变领导人特拉奥雷就任过渡总统,不到一周后就发生了13名士兵、两名辅助人员死亡的恐袭事件;而此前的9月,有重兵护送的商业车队遭袭,导致至少11名士兵死亡、逾50名平民丧生或失踪的事件,甚至惊动了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2021年该国的“索尔汉事件”,更是导致至少138人丧生,且丧生者几乎全是无辜平民,包括许多妇孺。
尼日尔的情况也未遑多让。2017年10月4日导致4名美国“三角洲”特种部队士兵和5名尼日尔士兵阵亡的“通戈通戈伏击战”,是恐怖组织伏击兵力几乎相当、装备优势明显的美国特种部队而获胜的经典战例,至今令欧美反恐专家们谈虎色变;近期,该国也接连发生多起法国士兵中伏的事件。
毛里塔尼亚前外长、联合国驻西非和索马里前代表艾哈迈杜·阿卜杜拉指出,索马里及萨赫勒地区成为恐怖主义重灾区,根源在于这些地区存在严重的综合性问题,包括政局不稳、社会治理不善、经济形势恶化、饥饿和族群矛盾尖锐等。
在索马里,原本近年来随着过渡政府逐渐稳住局面,加上国际社会大力援助,局势已有所好转,但自去年起该国遭遇40多年来最严重旱灾,加上乌克兰战争爆发导致全球粮食供应紧张,给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带来一场空前大饥荒。而当局和国际社会却在过去一年多里,把主要精力放在没完没了地组织选举,和协调参选各政党间矛盾上,导致一度遭到重创的“索马里青年党”趁机在农村稳住了阵脚。据美国情报机构称,如今该组织武装人员总数已恢复到7000—12000,且每年可稳定获得约1.2亿美元的收入。
在西萨赫勒地区,反恐形势最棘手的马里和布基纳法索,都陷入频繁政变的怪圈。
在马里,2020年发生“8·18”政变,总统凯塔被军官戈伊塔推翻;2021年又发生“5·24”政变,一度“还政于民”的戈伊塔再度推翻了总统恩多,自己“二进宫”。在布基纳法索,今年“1·23”政变中,总统卡波雷被军官达米巴推翻;“9·30”政变中,席不暇暖的达米巴被另一名军官特拉奥雷取代。
另一个“重灾区”尼日尔,虽未如此频繁爆发政变,却不断发生示威和街头抗议。
原本这些国家就积贫积弱(如马里一度被内战弄得几乎一分为二,布基纳法索是全球名列前茅的赤贫国家),如此频繁的政治动荡不仅削弱了其自身反恐和维持治安的能力,也令其争取国际反恐援助的努力复杂化—早想结束在非洲反恐这一“赔本买卖”的法国正是借题发挥,以“反对军人干政”的堂皇名义大幅削减对马里的军事、经济援助,直至单方面中止“新月沙丘”行动的。
输入型恐怖主义,也令撒哈拉以南非洲饱受困扰。
传统上,撒哈拉以北的北非国家就是原教旨恐怖主义的渊薮,“基地”前最高领导人扎瓦赫里和许多骨干,都是埃及、突尼斯或阿尔及利亚人。随着阿尔及利亚内战结束,“阿拉伯之春”所掀起的动荡趋于平缓,上述北非国家国内的恐怖主义活动纷纷转入地下,但不甘寂寞的他们却大规模开启了“输出模式”—据称,叙利亚内战中就有大批来自北非的恐怖分子(其中尤以突尼斯人最多),而另一些恐怖、原教旨分子则南下萨赫勒地区,继续从事暴恐活动。
把马里搅得腥风血雨的AQIM,原本就起源于阿尔及利亚,而“通戈通戈伏击战”策划者和指挥官、“大撒哈拉地区伊斯兰国”头目萨赫拉维,则是出生于西撒哈拉、长期流亡阿尔及利亚,曾先后在“基地”、“伊斯兰国”和土生三大系统恐怖组织都混过的“老油条”。这些北非资深恐怖分子中,不少人参加过在阿富汗等地的实战,恐怖经验丰富,在恐怖、原教旨圈人脉广泛,或许不是同样“百炼成钢”且实力较强的北非各国军队对手,却足以严重威胁较弱的撒哈拉以南国家的稳定和安全。
联合国常务副秘书长阿明娜·穆罕默德认为“防患于未然是最佳答案”,并提出具体五项建议:首先,解决可能导致恐怖主义的不稳定和冲突,让恐怖分子失去为实现其目标所利用的条件;基于女性有意义参与和领导下的“泛社会”方式;“永远不将反恐当作违反人权及国际法的借口”;借重区域组织的力量;为预防和打击恐怖主义提供“持续和可预测资金”。
然而,上述5条或早已采用却效果不佳,或实际上根本做不到,或停留在“务虚”和道德劝诫层面,似乎都不是可立竿见影的“特效药”。
联合国连年赤字运行,早已不堪重负,联合国马里综稳团、联合国索马里援助团等,虽十分努力,却并不负责反恐主动性军事行动,且实力和资源有限,非但维持当地和平安定勉为其难,自身也常常被恐怖武装当作打击目标;派驻当地的联合国官员和蓝盔兵素质参差不齐,更是引发当地社区不满,也给恐怖组织挑拨离间以可乘之机。
非盟和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等洲内组织,心有余而力不足。非洲联盟主席穆萨·穆罕默德和加纳总统阿库福-阿多(Nana Addo Dankwa AkufoAddo)等,均强调“传统应对措施和旧模式不适用于应对当前不断变化的反恐形势”—他们有能力号脉,却也没有“特效药”。
发达国家中,英国早已“打酱油”,法国正忙着寻找各种借口摆脱“非洲宪兵”重负,美国虽发表了天花乱坠的清单,却实际上经不起推敲—2022年8月的那份报告言之凿凿,称美国“在非洲投入兵力6000,2021年向17个非洲国家派遣美国特种兵”,但美军在非洲人数最多的国家,是很少受到恐怖袭击威胁的吉布提。
虽然欧美军队也取得了一些反恐战果,如法国2021年8月用无人机击毙“大撒哈拉地区伊斯兰国”头目萨赫拉维,美国2022年10月联合索马里国民军击毙“索马里青年党”高级首领纳迪尔,但事实一再表明,这种“定点清除”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一些国家病急乱投医,尝试与土耳其合作反恐,“重灾区”马里则引进了俄罗斯“瓦格纳”佣兵集团。然而事实证明,来自高纬度的“瓦格纳”在炎热的非洲有点“水土不服”,且马里等国和“瓦格纳”走得太近还影响到法国等西方国家的援助热情。何况,如今乌克兰战争中俄方吃紧,“瓦格纳”不得不将更多资源留在乌克兰参战。
毛里塔尼亚前外长阿卜杜拉主张,通过国际合作堵塞恐怖组织资金、军需和人员来源。他提到美国2002年倡导的《泛萨赫勒倡议》,然而这项反恐倡议提出20年了效果不彰,如今又能对其原则抱多大期待?
阿明娜·穆罕默德则寄希望于2023年10月在非洲举行的反恐峰会,但非洲朝野观察家普遍对此信心不足—要知道非洲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峰会、联合声明和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