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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失忆的流浪汉回家了

2022-12-04韦星

南风窗 2022年24期
关键词:流浪汉建军流浪

韦星

2014年,一个普通的午后。一名中年男子从河边的草丛堆醒来,他发现左手的食指断了一节,伤口的血已结痂。

从草丛堆爬起,来到大路边,有人告诉他:你所在的位置是东莞市清溪镇厦坭村。

男子想不起以前的事,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大脑似乎在这次醒来后,才开始有了记忆。

“我是谁?从哪里来?”诸如此类的问题,此后伴随了他8年。

2022年10月23日,在东莞市塘厦镇东浦大桥桥下,志愿者汤国谋找到在这里居住的流浪汉。和其他流浪汉不一样,这名男子衣着干净,可正常交流,只是对2014年以前的事失忆。

汤国谋拍了他的照片,通过警方提供的大数据系统,他掌握了这名男子的基本信息:吴建军,四川资阳人,1975年出生。

随后,汤国谋联系到吴建军的家人。“视频连线时,双方都哭得稀里哗啦。”汤国谋说,吴建军和他妹妹聊了一个多小时。

和汤国谋的平淡描述不一样,对于找到彼此,吴建军及家人至今都很感激,吴建军说:“要不是志愿者帮忙,我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家。”

47岁的吴建军只存贮2014年以来的记忆点滴,以前的记不住了。

不明来处,不知归途,像飘零在半空中的落叶,他内心曾痛苦而挣扎。

“过去8年,最怕逢年过节。”今年11月中旬,接受南风窗采访时,吴建军说,每到年底,“嘭!嘭!”邻居租客的关门声陆续传来,随后是他们拖着行李陆续下楼的声音。

透过窗外、门缝,吴建军发现:他们背着大包小包,一个个拖着行李箱,愉快地踏上返乡征程。

吴建军很是羡慕。毕竟,随着春节临近,沿街铺面、巷道,以及农贸市场,悉数关门。昔日熙来攘往的街巷,顷刻空荡荡的,一如吴建军游荡的心。

“别人都有家,就我没有?”关起门,躺在床上,吴建军努力回想以前,“但想到头疼也想不起,只好默默流泪”。

幸运的是,记忆重启的8年来,在陌生城市,他遇到不少好心人。

8年前,他从河边草堆醒来,走进清溪镇一家门诊。“我食指断了一节,能不能给点纱布包扎?”说着,吴建军举起左手,展示他的食指,难为情地说:“但我没有钱。”

如实陈述自身遭遇后,医生二话没说,就用酒精给他清洗伤口、消毒、包扎。走时,还给他开了几天药。“费用你別管,我来出。”这名医生告诉吴建军。

伤口问题解决了。但吃饭呢?吴建军只好讨来吃。当天讨饭期间,他遇到一胡姓老板,胡老板在清溪镇开了家小五金厂。当天,胡老板给他打了份盒饭。

“以后怎么办?”吃完后,胡老板试探地问他。

吴建军说:“身份证找不到,手机也没有,不知道怎么办。”

“这样吧,你跟着我,至少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胡老板说。就这样,吴建军成为胡老板五金厂里的一名员工。

在厂里,胡老板让师傅带吴建军,给他传授焊接技术。吴建军不仅解决吃住问题,每月还有4000元工资。

来自四川、云南等地的工友听了吴建军的遭遇后,很是好奇。“你应该是云贵川那边的,也可能是重庆人。”结合他讲话口音,工友分析。

懵懂中,吴建军对老家也有了些模糊的概念,但云贵川那么大的场域,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哪里。

在五金厂干不到3年,厂子倒闭了。此后,员工离散,四处奔波,吴建军亦然。

幸运的是,他在厂里掌握了焊接技术,这是他最大的收获。此后谋生也多和这门技术有关。

但有技术没身份,要进厂打工甚至租房都很不容易。为更好生存,吴建军花了120元,在街头找人办了张假身份证,取名鲁根。

“我办假证不是用来干坏事,就是方便租房和打工。”吴建军说,但大厂审核严,假证难以蒙混过关,他只好在小厂和工地找临工干。

临工就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去年最忙的时候,他一年也就6个月有活儿干。

为方便找工作,吴建军还买了辆电动车,平时在清溪镇、塘厦镇、凤岗镇三个紧挨着的镇间转悠找活儿干。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直到2022年10月才被打破。

“粤居码”是面向所有在粤居住人员推出的以公民身份号码、在粤居住地址和居住时间为组合的信任根,由广东省公安厅推出,方便在粤居住和生活的居民。

但以“鲁根”的信息登陆频遭失败。“我录了三次,都失败了。这时,房东又不断催我,我只好搬离。”吴建军说,2022年10月中旬,他被迫搬出出租屋。

搬出出租屋前,吴建军把之前在二手市场花了400元买下的电冰箱卖掉了。“卖给收废品的,只卖30块钱。”吴建军说,不过,电驴(电动车)他没卖,考虑到方便出入和找工作。

吴建军经常骑电动车在清溪镇、塘厦镇、凤岗镇等地找工作,他对这一带非常熟悉,清楚哪里可以遮风挡雨。

很快,在石马河途经塘厦镇的东浦大桥下,他找到了寄居之地。在桥下的水泥地板上,他铺了席子,拉起蚊帐。

55岁的汤国谋是广东梅州人,在东莞市塘厦镇卖烧腊多年。2019年,他加入东莞“让爱回家”公益服务中心,成为一名志愿者。随后,他还担任该中心塘厦志愿者服务队副队长。

“让爱回家”主要关注流浪群体,协助他们回到家乡,融入家庭。桥洞往往是流浪汉聚集地,因此,汤国谋平时也格外关注这些地方。

2022年10月19日,汤国谋发现东浦大桥桥下有人居住,但他去找好几次,每次都扑空,始终没碰到人。10月23日晚10点多,志愿服务队开完会后,汤国谋和曾麦青、苏惠娥一起,再次前往桥下看看。

他们3人打开电筒,从桥上拐入桥底,但发现蚊帐里还是空的,最后发现流浪汉躲到桥的另一侧,距离他睡觉的地方约10米远。

和这名流浪汉交流后,汤国谋发现他思路清晰,穿着干净,不像流浪汉。吴建军也在和志愿者的交流中,感受到他们的善意,因此也敞开心扉告诉他们自身的遭遇。

“对2014年以前的事,他都记不得,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也不知自己叫什么名字。”汤国谋说,随后他们采集了他脸部的照片,并通过大数据进行比对。

由于吴建军家人没有注销他的身份信息,很快,汤国谋掌握这名流浪汉的身份信息,并找到其家乡的村干和家人。

2022年10月24日刚好是吴小芳46岁生日,这天,她接到村主任打来的电话:“你哥找到了。”吴小芳顿时愣了,她告诉南风窗:“当时我就懵了,没吭气。”

见她没反应,村主任又补了句:“建军找到了!”这时,吴小芳才反应过来,但还是不敢相信。

因为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吴建军就离家前往广东打工,此后长时间杳无音信。对此,她和父亲曾一度认为他或许已不在人世。

在吴小芳印象中,这次找到哥哥以前,她和哥哥最新的联系要追溯到20多年前。当时,吴建军出去打工大概已有3年,因父亲生病急着用钱,吴小芳就给哥哥打电话要钱治病。

随后,吴建军给她汇了1000元。收到1000元后,吴小芳回电话本想告诉他“钱收到了”,但发现号码已是空号。此后,就再也没有办法联系上。

这些经历是吴小芳告诉吴建军的,但因发生于2014年以前,吴建军也记不得。

今年10月获悉哥哥的消息后,吴小芳请求汤国谋帮忙盯住,她担心哥哥再次走失。当然,吴小芳还不敢确定这个流浪汉是不是她哥哥—毕竟20多年没见了。

10月24日,汤国谋多次前往东浦大桥桥底看看,可蚊帐里始终没人,但棉被等衣物都还在。

汤国谋心里不踏实,10月25日早上5点,除了朦胧的街灯,几乎整个塘厦镇都还沉浸在黑暗笼罩中。拿着电筒,汤国谋再次来到桥底掀开蚊帐:流浪汉还在!

汤国谋把这名流浪汉叫起来,将他带到桥面的路灯下。借着路灯,他和吴小芳打了微信视频电话。借着路灯和汤国谋的电筒灯光,吴小芳看到视频这端的中年男子时,失控地哭起来:“哥哥!哥哥!”

电话这端的男子愣了:“妹妹?我有妹妹?你是我妹妹?我是谁?”

吴建军告诉南风窗,一开始保持警惕,也因他身上有8萬多块钱,他怕别人冒充他亲戚。

不过,当吴小芳说她哥哥左眼角有个小黑痣时,他才相信并放松警惕。吴建军说,他左眼角的黑痣,一般人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现在,我已完全彻底接受他们就是我的家人”。

10月28日,吴小芳和她儿子将吴建军从东莞接回资阳。此后,吴建军和妹妹住在一起。姑妈、二姨等过来登门聊天时,吴建军有时突然插一两句话,逐渐记起她们或她们小孩的名字,这让他们都很开心。

“身份证在办,大概月底就可以拿到了。”吴建军说,找回自己后,悬着的心总算落地,内心也很踏实,很高兴。

和很多流浪汉相比,吴建军的回家之路算是幸运而顺畅的。“但更多的时候,你没办法帮助一个不愿回家的人。”张世伟告诉南风窗。

“让爱回家”公益服务中心总部位于东莞塘厦,该中心发起人是张世伟。

张世伟是安徽临泉县人,1997年7月中专毕业后,19岁的他来到东莞打工。2016年10月,他创办“让爱回家”公益服务中心。

在张世伟看来,创办这个中心纯属意外。在创办“让爱回家”公益服务中心前,张世伟在“宝贝回家”做志愿者。

“宝贝回家”主要帮助被拐孩子寻找亲人,当时,央视的《等着我》也在火热上演。张世伟萌生了一个想法:“为什么不帮助流浪汉找家?”

张世伟的这个想法遭到个别人反对:“帮这些流浪汉干嘛?这些人好吃懒做!”

张世伟不这样认为,在他看来,每个流浪者的背后,都有难以言说的苦痛,帮他们回归家庭,无论对流浪者个人,还是其家庭、社会,都有积极作用,这也是文明社会的体现。

没有结果的争论中,张世伟被开除了。“你们把我开除了,我就自己搞一个公益组织。”张世伟这样想,并很快落实到行动中。

张世伟坚持这么做,也和他的经历有关。一天,他从位于东莞市石碣镇的台达电子厂下班回出租屋,途经水南村时,他碰到一个70多岁的老人。这个老人和其他流浪汉一样,捡垃圾、睡在别人屋檐下。

张世伟在附近的小卖部买了瓶水和一个面包给老人并问他:“为什么流浪?遇到什么困难吗?”

老人不断比划着,也说了很多话,但张世伟听不懂。小卖部的老板是东莞人,她听懂老人的话,并翻译给张世伟:“前几天出来买菜,找不到回家的路。一着急,就越走越远。”

张世伟当即报警,很快,老人的家人开了几部车赶来。“他们一家抱头痛哭,这对我触动很大,他们也很感激我。”张世伟说,他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就是打了个电话,但能帮到别人,感觉很有意义。

另一个经历和自己的家庭有关。2008年,因癌症,他年仅26岁的弟弟在深圳去世,“母亲哭得很伤心!”他说,大城市里来来往往的很多人,对我们来说只是陌生人,但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他们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员。

张世伟说,一个人也很重要,特别是他突然失去时,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伤害非常大!

也因此,张世伟想帮助更多的人。因为在他看来,一个好的社会应该是“我好,别人也好”。

2016年以前,张世伟是多家公司派驻康舒电子(东莞)有限公司的代表,负责品控等工作。高峰期,张世伟在康舒电子兼8份工,2016年以前,他月收入就近3万元,被同事戏称“打工皇帝”。

“因为我是各合作商派驻康舒电子的,这样,人事上,康舒电子也不管我。”张世伟说,当时不仅有钱,而且还很有闲。

完成工作之余,没有其他爱好的他,平时就在厂里种种菜,周末骑着单车穿丛林,看桥洞,瞧瞧哪有需要帮助的流浪汉。

流浪汉的一个特点是,不愿向别人倾诉自己的苦难。所以要走近他们,就需要在多次沟通、交流中,摸清对方的痛点,进行有针对性救助。“如果他们对家庭很排斥,你就不能说送他们回家。”张世伟说。

长期接触和救助流浪汉中,张世伟发现,流浪群体中主要有四类:一是老人或小孩走失,最后被迫流浪。二是少年叛逆,离家出走。三是遇到困难、挫折,走不出来。四是沉迷网络游戏后,自暴自弃。

转型期的社会,流浪对象也有些明显变化。“2010年以前,多是老人、小孩通过拿碗等形式乞讨流浪。”张世伟说,2010年以后,流浪的年轻人逐渐增多,且70%以上的流浪人员是有自理能力的,他们也不愿求助别人。

“过去的流浪汉,多是因身体等缺陷而选择乞讨、流浪。现在的流浪汉多是心理造成。”张世伟说,有的因心理问题走不出来,选择躺平。

有的离家出走20多年没和家人联系,父母去世也不知道,给家庭和自身带来极大伤害。为此,张世伟和越来越多的志愿者走近流浪群体,劝说他们回归家庭。

重回家庭后,有的成了公职人员,当了人大代表,过上幸福生活,比如张叶龙。但即便如此,很多流浪汉回归家庭、過上幸福生活后,也不愿意再和志愿者保持联系,因为“那是一段伤疤”。

张叶龙目前是湖南某地政府党政综合办秘书,记者加了他微信发现,微信头像是他戴着耳塞听音乐的小宝宝。

不过,当记者提出采访意愿后,他没再回复,原本开放的微信朋友圈也变成了一条线,再发信息时发现,红圆点内有个白色的感叹号,系统提示“对方拒收”。

现实中,救助流浪汉之前,家人跪求志愿者帮忙,找到之后拉黑的,也不少。“我们做这个工作不是追求别人感谢我们,记我们的好,而是希望他们过得更好。这样,即便他们骂我们,怀疑我们,都无所谓。”张世伟说,在救助流浪汉过程中,被其家人怀疑“控制了流浪汉”或另有所图的,比比皆是。

因为人们不相信他们,“凭什么你们这么好?”

有次,张世伟联系到流浪汉家人后,相约来到之前约好的见面地点。可张世伟一到,就被便衣“控制”了。“原来家属报案了,认为我控制了他的孩子。”

后来,张世伟将他们带到他的住所,开门一看,那孩子睡得可香了,对方就一个劲给他道歉。

如今,“让爱回家”公益服务中心和各地警方、网格员、医院建立了广泛联系,甚至还帮助警方抓到一些逃犯。随着媒体的报道,其知名度也逐渐提升。

据张世伟介绍,“让爱回家”公益服务中心成立6年来,全国各地通过“让爱回家寻亲网”平台,建立起250多支服务队、100多家工作室,帮助8000多名流浪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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