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美国拉开距离:德国的“战略模糊”
2022-12-04何任远
何任远
11月4日,德国总理朔尔茨对中国进行正式访问。他是中共二十大后首位访华的欧盟国家领导人,一同来访的还有从百余家大企业中遴选出来的12家德国重要企业代表组成的商业领袖代表团。表面上看,朔尔茨的中国之行经济意味浓厚。
俄乌战争引发的能源危机下,对俄罗斯廉价能源依赖严重的德国经济遭受重创。尽管在9月份已经储备了民用天然气所需的90%,德国依然遏抑不住屡创历史新高的通胀。在10月份,德国CPI同比达到10.4%,其中能源价格涨幅更是高达43.0%。今年8月德国季调后贸易顺差仅为12亿欧元,处于2000年以来的最低水平。德国政府近期已将2022年经济增速预期从2.2%下调至1.4%,2023年更是从2.5%大幅下调至-0.4%。
德国经济陷入衰退已是大概率事件。正因为如此,不少西方媒体认为,经济原因是促使这个“欧盟双引擎”之一的制造业大国“向东看”的重要原因。不过,如果仅从经济“救急”的角度来理解朔尔茨访华,那无疑是对大国外交的误读。地缘政治剧烈变动的当下,即便是着眼于经济的外交行为,其影响也绝不会只局限于经济领域。在美国清晰定义战略竞争时,德国在引导欧盟拓展“战略模糊”空间。
当地时间11月8日,美国中期选举开始,由于此前民调一直倾向于认为民主党失去对参议院和众议院的控制,外界普遍认为,主张“美国优先”的前总统特朗普支持的候选人,也许会对拜登政府制造强大压力。
尽管美国舆论推测的“红色海啸”并没出现,对欧态度相对“友善”的民主党也保住了参议院多数席位,大西洋彼岸的欧盟却依然被吓出一身冷汗。
欧盟政治观察者亚历珊德拉·博日罗佐夫斯基认为,自从2016年后,欧洲各国特别是欧盟权力机构开始出现了一种“特朗普恐惧症”的现象。用博日罗佐夫斯基的话说,欧盟领导人头顶悬着的最大一把剑,就是特朗普在4年后的“班师回朝”;相当部分的欧盟决策者担忧,拜登的执政,只是美国背离全球化大趋势下的“小阳春”。
事实上,即使是拜登执掌白宫,美国出台的多项政策也在延续特朗普的逆全球化思路,这让欧盟感到如芒在背。2022年8月,拜登在白宫签署了《通胀削减法案》(IRA)。该法案的核心部分是确保美国自身的能源安全,并且对新能源、基建交通、环保和农业等行业的企业提供巨额补贴,开出的贷款和投资总额是4000亿美元,补助周期长达10年。
同时,该法案规定,在北美进行最终组装的、电池主要来源于北美地区的电动汽车,可以获得7500美元的税收抵免。用白宫官方网站的话说,IRA法案能够“帮助美国留住制造业,构建美国本土的新能源供应链,加强美国制造业根基,支持美国工人以及为美国本土新能源产业创造高薪职位”。
这份法案,遭到了欧盟多国的强烈批评。德国副总理兼经济部长罗伯特·哈贝克,指责拜登政府推出此法案是为了“准备再次打贸易战”,并且扬言要在欧盟层面与美国进行交涉。德国经济部长最大的顾虑,是美国丰厚的补贴将会夺走大量德国乃至欧洲的投资机会。本来由于能源价格受冲击的德国汽车制造业,很有可能由于美国IRA法案的高额补贴,面临大量新能源企业离开德国或者欧洲,让该行业遭遇灭顶之灾。
法国经济部长布鲁诺·勒·梅尔也赞同德国立场,主张欧盟应该采取统一立场,反击美国的IRA法案。法国总统马克龙则宣称,欧洲也要通过一部《欧洲购买法案》,留住欧洲的新能源供应链。欧盟负责内部市场的专员蒂埃里·布雷顿则认为,到了必要的时候,可能会在WTO层面就这部法案与美国对峙。
尽管白宫主人已经不是喜怒无常的特朗普,但拜登沿袭的“美国优先”政策,给了欧盟决策者们这样一个信号:无论是谁入主白宫,过去那种对欧洲盟友有所迁就的美国已经不存在了。
在当前北约的框架下,几乎整个欧盟都处于美国的核保护伞下。从价值观、基本制度到生活方式,欧盟和美国有不少共同语言,但两者在安全议题上的差异却显而易见:美国有着欧洲国家難以望其项背的军事实力,面临的地缘安全压力却远比欧洲小;欧洲国家的地缘政治压力大,军事上却要依赖美国。
这种地缘安全关切上的错位,也体现在大西洋两岸的民意中。根据美国皮尤研究中心在2020年的调查数据,德国和美国的受访者尽管在信任度上大致相互认可,但在地缘安全议题上存在着重大的分歧。其中在“当俄罗斯入侵一个北约邻国时,你是否赞成应该动武干预”的这个问题上,有60%的美国受访者认为应该出兵,而德国受访者持相同意见的只有34%。但在这些受访者中,又有63%的德国受访者相信,美国愿意在必要的时候出兵保护德国的安全。
这份在俄乌战争爆发前发布的调研,也许折射出德国民众的一个心态,即在美国继续提供核保护伞的前提下,德国人不大愿意过问地缘政治。在冷战结束后,特别是默克尔时代,德国人不过问地缘政治并且全面拥抱经济全球化,在一段时间内收获颇丰。
从2000年到2021年,德国GDP从1.95万亿美元增加到4.22万亿美元,这增幅在发达国家中算得上佼佼者。把地缘政治与经贸往来分开,是柏林决策者最希望达到的理想状态。学术界的一个基本共识是,作为世界第三大出口国的德国,一直以来遵循的是“能源依赖俄罗斯+市场依赖中国+安全依赖美国”的模式,搭了一趟全球化的便车。然而这段好日子,在默克尔执政晚期,已经显露出难以为继的迹象。随着俄乌冲突的爆发,这种模式面临更多严峻挑战。
特朗普上台后,发表过诸多针对德国特别是时任总理默克尔的负面言论,指责德国一边从俄罗斯进口天然气,一边又把德国汽车销往美国的“投机”行为。某种程度上说,这折射出不少美国政治精英的不满情绪。美国地缘政治学家彼得·泽安,曾用轻蔑的语气形容战后德国是“从没有过地缘政治人才”的国家,并且认为德国战后的一整套经济和政治制度,都是“盟国给它安排的”,因此德国看起来超级稳定,却从没有过“地缘战略眼光”。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历史学和国际关系学教授斯蒂芬·科特金则认为,德国抱有的是过时的地缘战略。“在1970年代西德社民党政府主导的‘东方政策’指引下,德国与当时以苏联为首的东欧阵营达成了某种程度的谅解,此后又开始了一系列与俄罗斯延续到开战前的能源贸易合作。”
在科特金看来,德国在冷战结束后继续打着“和解”的旗号,实际上是与俄罗斯划定了各自的势力范围,而这与19世纪德国首次统一后与沙俄帝国瓜分波兰、划分东欧势力范围如出一辙。“在德国与俄罗斯达成某种默契的状态下,通常波兰和冷战后出现的乌克兰就会成为牺牲品。”言下之意,这位美国学者也把如今俄乌战争爆发的局面,部分归罪于德国沿袭自社民党执政时代的“东方政策”。
“德国的未来是‘绿’(绿党代表的颜色)而不是‘红’(社民党代表的颜色)。终有一天绿党将取代社民党成为德国(左翼)的主要力量。”科特金认为,绿党取代“东方政策”遗产浓厚的社民党成为左翼主要政党,将扯掉德国和俄罗斯奠基在能源输送上的纽带,而这正中美国下怀。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德国之变是否会如美国所愿不得而知,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在美国依然有实力对德国戴上“战略紧箍咒”的阶段,德国不得不在地缘政治巨变的情况下,寻求微妙的战略平衡。这一点,在对中美两国的态度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在某些学者看来,德国事实上在拉动整个欧盟制造某种“战略模糊空间”。对于德国乃至欧盟来说,维持战略模糊空间,不被完全拉入美国的战略轨道,就是要在美国之外找到新的战略支撑点。
在10月21日的欧盟峰会上,27个成员国的政府首脑举行了长达3小时的闭门会议,专门讨论关于中国的问题。据媒体事后报道,之所以有这么长的讨论时间,是为了界定双方竞争和合作的领域和界线。荷兰首相马克·鲁特在会上表示,欧盟应该在美国以外以第三极的姿态与中国展开竞争和合作关系。
针对过去中国和16个中东欧国家发起的“16+1”框架,一些欧盟政府首脑认为,可以顺势转变成为“27+1”框架,以27个成员国的整体与中国进行对话。根据《柏林国际政治季刊》在9月29日对曾经担任奥巴马政府副国家安全顾问的本·罗德的专访,他认为,相比起美国,欧盟与中国对话的意愿大得多,而且也更加乐于维持双边经贸关系。
“我觉得,特别是德国会对美国(的对华)态度有所不适。在制裁议题和某些政治议题上,(德方)不愿意说得太直白,因为这被认为是没有效果的。”这位美国前官员并不否认美国和德国乃至欧洲在对华问题上,从奥巴马时期开始拉开距离。
本·罗德认为,到了拜登时期,美国政府的外交政策变成了“民主与专制对决”,这种非黑即白的方式是难以执行下去的,特别是拜登访问沙特后,这种外交原則实际上已经破产。“‘民主与专制对决’的意味,甚至更加适用于美国国内,或者是一些欧洲国家的内政。”罗德的观点,事实上道出了德国人的担忧,即美国国内政治的撕裂、外交逻辑的混乱,没法让欧洲产生确定性。
“向东看”能找到确定性。朔尔茨在与习近平主席会晤时说:“中国是德国和欧洲的重要经贸伙伴,德方坚定支持贸易自由化,支持经济全球化,反对‘脱钩’,愿同中方继续深化经贸合作,支持两国企业相互赴对方开展投资合作。德方也愿同中方就双方立场不一致的问题交换意见,增进了解和互信,努力稳定、巩固和发展德中关系。”
某种程度上说,目前德国的“战略模糊”,是在尚未完全实现战略自主的情况下,对外战略处于过渡期的表现。这个过渡期持续多久尚难预料,但方向是较为清晰的。正如朔尔茨所说:“世界需要一个多极化的格局,新兴国家的作用和影响值得重视,德方反对搞阵营对抗,政治家有必要为此负起责任。德方愿为推动欧中关系发展发挥应有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