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鞭”一挥,搅扰全球供应链
2022-12-04施晶晶
施晶晶
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发力和奔走。
在欧洲,这一部分表现为:愤怒的民众持续街头抗议,要求加薪以应对物价上涨、通货膨胀。
通胀,不只是给欧洲人带去了麻烦。据麦肯锡持续的季度民意调查,在全球蔓延的高通胀被认为是阻碍全球经济复苏的首要障礙。
物价上涨、通货膨胀的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一个不能忽视的因素是,过去几年的全球供应链危机。
尽管当前物流中断和延误得以极大缓解,但供应链面对的压力还没有结束,供应链问题仍将持续影响全球经济。这指向了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人们曾经视为理所当然的经济全球化,到底怎么了?
从2021年年中开始突显的通胀,在今年年中达到顶峰,它的背后是一场席卷全球的供应链危机,危机焦点在于短缺—既有物资全球总量上的不足,也有流通不畅造成的区域资源紧张。
从2020年下半年开始,全球消费需求激增,但运货的集装箱持续错配、大量滞留在不需要它的地方,需求端“一柜难求”,海运费飞涨;同时,港口拥堵、船期延误、装卸缓慢、劳工短缺,全球货运在多个节点遭遇“血栓”,及时供应难以保障。
于是,原材料成本、运输成本、时间成本陡增,又经供应链上下游传导,层层加码,最终刺激了物价上涨,酿成通胀,最终由民众来买单。
尽管从今年下半年开始,运力紧张的问题已经不构成挑战,可库存过剩的麻烦又来了。
沃尔玛的美国员工开始抱怨,库存多到挤占了过道和母乳喂养室;耐克开始打折清库存,收紧新的采购订单;购物狂欢节“黑色星期五”,比往年任何时候都更早开始;三星要求半导体、电子零部件的供应商推迟出货……
库存过剩的麻烦里,供应商承受着提前囤货太多的成本、降价带来的利润收缩,人们还捕捉到新的市场信号—需求疲软。
制造业采购经理人指数PMI,是全球实际产出趋势的可靠预测指标,也从供应链源头“响应”着新的供需形势。
标准普尔全球市场情报的调查表明,10月,全球PMI继续跌破50的“荣枯”临界点。这意味着,下一阶段制造业产能正在收缩,而这已经是全球工厂生产连续第三个月下降。
此外,新订单与库存比率,也降至新低,同样表明未来几个月生产趋势可能进一步减弱。尽管供应链时效提升将缓解价格通胀压力,但与长期平均水平相比,价格仍处在高位,年底前,全球制造商仍将面临价格压力。
价格涨跌反映了供给和需求关系,供应链环节里,它总是反映在库存上。
“一旦短缺,就会刺激供应链上的每个环节层层拔高需求,增加库存,增加产能,紧缺一结束,马上就是过剩,行业经济的周期波动就是这么来的。”供应链管理专栏作者、在硅谷有过十多年供应链管理实践的刘宝红告诉南风窗。
“紧缺—过剩”之所以按周期交替出现,源于供应链领域一个根深蒂固的现象:牛鞭效应。
就像一根甩动起来的牛鞭,哪怕根部细微一抖,梢部也会出现剧烈的波动,“牛鞭效应说的是,需求端的一些微小变动,沿着供应链一层层往供应端传递的时候,会变异放大,偏离真实需求”。刘宝红解释,供应链总是倾向于过度反应。
牛鞭效应之所以存在,供需之所以失衡,根源在于信息不对称。
商业活动中,客户的需求总是有不确定性,企业要通过预测客户需求来优化库存,但预测不可能完全精确,企业在运营中常常会留出额外的库存以保证安全。在分工越来越细化的今天,从终端客户到原始供应商,各环节累积的安全库存就会越来越多。
刘宝红告诉南风窗,在预测需求的时候,采购方、供应商、产品销售有自己的利益盘算,从公司不同职能部门到产业链上下游,不可避免地沿着同一方向放大供需矛盾。需求旺盛的时候,供应链一端层层加码,需求疲软时,供应端就变成层层打折,而每一次调整都成为下一个周期的导火索。
事实上,去年集装箱紧缺、海运费暴涨之时,不少船舶公司就在“跑一趟船赚出一条船”的诱惑下,大量订船扩张运力,也为眼下海运费下跌六成、船舶公司削减产能埋下了伏笔,市场的盲目性、滞后性就在于此。
“人人都追求局部优化的时候,这也会很糟糕。”刘宝红说。
事实上,由于复杂多变的不确定性,牛鞭效应、行业的周期性总是存在。刘宝红认为,值得警惕的是,很多企业习惯了多年的高速增长,盲目扩张产能,在宏观经济的放缓和行业的周期性变化上,普遍心理准备不足。
“得益于经济的高速增长,牛鞭效应往往被掩盖或者弱化。即便牛鞭效应来了,企业无非是少增长几个点,但整体还是在增长,一俊遮百丑。但随着经济增速的放缓,牛鞭效应会越来越明显,对企业的影响也更大。”刘宝红总结道。
牛鞭效应之下,新冠疫情持续搅扰全球供应链,决策者加以应对时,作为“脆弱性”的对立面,“弹性供应链”成了关键词。
弹性意味着面对外部冲击,能更灵活、快速地应对,这种弹性应对方式主要体现在寻找替代供应商。
海运运力紧缺,铁路和航空就成了替代方案;东南亚国家开工不足,就把订单转移到中国,或者相反;至于更具战略意义的转移工厂,无论是转移到邻近国家,还是回流本国,仍是想法多于行动。
今年5月,中国美国商会在《美国商业对华白皮书》中表示,大约83%的成员公司报告说,他们不考虑将制造或采购转移到中国境外,60%的成员计划增加在中国的投资,只有3%的人打算将生产“回流”到美国。同时,2021年,美国中间和最终制成品的进口增长继续快于美国制造业产出,这表明迄今为止没有发生净回流。
美国外交关系协会副主席香农·奥尼尔认为:“大多数国家会发现,除了少数高度敏感或至关重要的产品外,公司不能或不会将生产带回国内。随着成本上升和创新下降,那些试图这样做的人更有可能破产。”
“疫情是黑天鹅事件,企业主要还是强化执行力来应对,把最基本的事情做到位,比竞争对手跑得更快一点,这才是韧性。”刘宝红说。
企业有很多應对供应链风险的方式,而推动供应链决策的,仍然是投资成本、生产成本、质量把控、物流保障这些最基本的问题。
“供应链管理的本质是协作。”刘宝红说,协作一方面依赖关系连接、上下游分工合作,另一方面讲究效率,减少信息不对称,控制牛鞭效应,“用合适的速度、合适的成本把东西生产出来、配送出去”,无论是日常管理还是应急管理,这都适用。
即便疫情给供应链带来了诸多挑战,但区隔并不意味着停止协作,而是以更紧密的方式进行。
供应链洞见杂志(Supply Chain Insights)2021年度调查报告显示,整个疫期,供应链规划人员之间的合作猛增,“跨角色和职能的协作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得到了改善”;很多企业加强了对供应商的尽职调查,而这也更符合“重选择、重管理、轻淘汰”的成熟理念。
宏观层面,即便一些国家和公司通过同盟关系、近邻生产以期让自己对外部冲击更具弹性,跨境经贸往来显露出划分地缘政治势力范围的迹象,但正如美国政治学者、欧亚集团总裁伊恩·布雷默在分析中指出的:“这些力量与近几十年来的全球化背道而驰,但并不指向自给自足。规模化和专业化的好处太大,逆全球化的成本太高。”
“任何一条供应链都是全球的。”刘宝红说。
供应链危机掀起逆全球化的又一轮高潮,但经济数据比呼声更有说服力:全球化没有终结。
2021年,中国实际使用外资突破1万亿,创历史新高,服务业和高技术产业引资实现了两位数增长,“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是对华投资的热门来源地。
美国退出了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但在这个协定内,仍然有11个国家;亚洲经济的一体化也通过供应链联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即便关系紧张,中美双边贸易仍继续增长,2021年双向货物贸易达到6570亿美元,高于2019年的5570亿美元。以国家为单位衡量,美国仍然是中国最大的货物贸易伙伴和出口市场,中国仍是美国最大的货物贸易伙伴、最大的进口商品供应国、第三大的出口市场。
伊恩·布雷默发表在《外交事务》上的评论文章指出:“越来越内向的美国,不再有政治意愿充当世界经济的建筑师和保障者,正如世界银行前行长罗伯特·佐利克所说,这种领导真空导致‘全球治理’的瓦解,但全球化本身并没有崩溃—它只是漂泊不定。它不像以前那样协调、慎重和高效,但考虑到替代方案的糟糕程度,全球化仍然符合大多数国家的利益。”
帕拉格·康纳是一名全球化和地缘政治研究学者,在其著作《超级版图:全球供应链、超级城市与新商业文明的崛起》中,他认为:互联互通已经取代区隔成为全球组织新的范式,人类社会正在发生根本性的变革,功能性基础设施而不是国界,将主导世界的运转。
“国家间开展的竞争,是关于完整供应链的竞争。控制供应链的战略收益,要远远超过控制任何一个传统战场。传统世界的战略目标是统治和压迫,但供应链世界的战略目标却是资源运用和价值创造。”康纳写道。
康纳用“流动和摩擦”来解释全球经济体系的资源交换和竞争冲突,“战争、灾难以及经济萧条会阻碍和干扰流动,但从长期看,流动不可阻挡,供给最终会与需求对接”。
他举了一个有趣的例子,曾经,全世界只有3个国家名义上不卖可口可乐:缅甸、古巴和朝鲜,但2013年,可口可乐成了在缅投资的第一批外企,奥巴马随后也取消了持续60年的对缅制裁;2015年,美国放开了针对古巴长达50年的贸易禁运,可口可乐正式重回古巴。
康纳指出,长期以来,美国认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公共品就是“安全”,而美国就是全球安全公共品的提供者,但中国将重点转向了与周边国家建立互联互通的基础设施。“美国可能还没想到的是,基础设施以及这些设施所能带来的互联互通,实际上是跟‘安全’同等重要的全球公共品。”
一个典型例子是希腊的“比雷埃夫斯港”。它位于苏伊士运河两端,被称为欧洲南大门,受欧债危机影响,这个港口曾经经营惨淡。但2010年,中远集团取得了比雷埃夫斯两个码头的经营权,大力投资基建、重新运营,终于让港口扭亏为盈。如今,比雷埃夫斯港已一跃成为地中海第一大港,10年间,港口集装箱吞吐量的世界排名从第93位提升到第26位,全世界的航运公司都在使用它。
这些连接和协作值得重新讲述,它能帮助我们理清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密切的全球供应链合作,放大了疫情这一不可预测变故的影响,但世界需要的不是抱怨和分离,而是更好的供应链、更好的协作。供应链远没有它看上去那么脆弱,它是传导链,链条上每个环节都会受到影响,但痛苦也会在系统中消散。
一如《六度分隔》《大连接》作者尼古拉斯·克里斯塔基斯所说的那样:“了解人类整体是如何变得比各个部分的总和更为强大的,是21世纪的宏伟工程,而这项工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