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学派对《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的解读
2022-12-04乐爱国
乐爱国
(厦门大学 哲学系,福建 厦门 361005)
对于《孟子·告子下》讲“人皆可以为尧、舜”,杨伯峻《孟子译注》解为“人人都可以做尧舜”[1]。但是,杨伯峻《论语译注》又注《论语·阳货》“唯上知与下愚不移”,说:“只有上等的智者和下等的愚人是改变不了的。”[2]《论语·季氏》载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尧舜为圣人,生而知之,按照杨伯峻的解读,“人人都可以做尧舜”,似乎是说人人都可以生而知之,都可以有“上等的智慧”,并且“是改变不了的”。显然,这样的解读势必造成《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与《论语》“唯上知与下愚不移”所意味的“下等的愚人”不可有“上等的智慧”的矛盾冲突。其实,对于《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历代有不同解释,并且与对《论语》“唯上知与下愚不移”的解读相对应。明代阳明学派讲人人皆有良知,认为良知为“圣愚之同具”,并以此解“人皆可以为尧、舜”。对此,黄宗羲曾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一语,此孟子继往圣开后学一大节目。徐行尧服,人人能之,即人人可以为尧、舜也,只在著察之间耳。后之儒者,将圣人看得烦难,或求之静坐澄心,或求之格物穷理,或求之人生以上,或求之察见端倪,遂使千年之远,亿兆人之众,圣人绝响。一二崛起之士,又私为不传之秘,至谓千五百年之间,天地亦是架漏过时,人心亦是牵补度日,是人皆不可为尧、舜矣。……自阳明之心学,人人可以认取圣脉,后来近溪只就人所行所习,当下指点出著察一路,真觉人人去圣不远。要知孟子亦是此意,只在徐行尧服,人所易知处点出,何至持灯而乞火也。”[3]在黄宗羲看来,孟子讲“人皆可以为尧、舜”,只是点出“徐行尧服,人人能之”,其意在于人人可以为尧舜;而后世儒者大都强调成圣之难,实际上是认为“人皆不可为尧、舜”。只有阳明心学以及后学罗汝芳才真正揭示出孟子之义。问题是,孟子之后的儒者如何解读“人皆可以为尧、舜”?阳明学派又是如何揭示出孟子之义?
一、问题的提出
据《孟子·滕文公上》,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又据《孟子·告子下》载,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孟子又说:“……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孟子既言性善,言必称尧舜,又认为人可以通过学尧舜的孝弟之道,“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而能够成为尧舜。
《荀子·性恶篇》批评孟子讲人之性善,讲“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并且说:“凡人之性者,尧、舜之与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与小人,其性一也。”进而讲“途之人可以为禹”。荀子说:“小人可以为君子而不肯为君子,君子可以为小人而不肯为小人。小人、君子者,未尝不可以相为也,然而不相为者,可以而不可使也。故途之人可以为禹则然,途之人能为禹未必然也。虽不能为禹,无害可以为禹。”《荀子》讲“途之人可以为禹”与《孟子》讲“人皆可以为尧、舜”,虽然从字面上看,大体一致,但《孟子》讲性善,“人皆可以为尧、舜”讲的是人之本性的内在可能性,《荀子》讲性恶,“途之人可以为禹”讲的是“化性起伪”的外在可能性。尤其是,孟子讲“人皆可以为尧、舜”,又讲如何能够成为尧舜,而《荀子》讲“途之人可以为禹”,却又讲途之人未必能够为禹,“虽不能为禹,无害可以为禹”,对“可以”与“能够”作了区分。《荀子·性恶篇》还说:“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尝有能徧行天下者也。夫工匠、农、贾,未尝不可以相为事也,然而未尝能相为事也。用此观之,然则可以为,未必能也;虽不能,无害可以为。然则能不能之与可不可,其不同远矣,其不可以相为明矣。”这就从“途之人可以为禹”转化为途之人未必能够为禹。
东汉赵岐注《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说:“孟子与世子言人生皆有善性,但当充而用之耳。又言尧舜之治天下,不失仁义之道,故勉世子。……世子疑吾言有不尽乎?天下之道,一而已矣,惟有行善耳。”[4]5874在赵岐看来,“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是孟子以“人生皆有善性”、“尧舜之治天下”,勉励太子行善;又注“人皆可以为尧、舜”,曰:“人皆有仁义之心,尧、舜行仁义而已。”[4]5996认为人皆有仁义之心,差别在于尧舜能够“行仁义”。可见,赵岐更为强调凡人与尧舜的差别。
同时期的荀悦撰《申鉴》,其中载,或问曰:“孟轲称人皆可以为尧、舜,其信矣乎?”曰:“人非下愚,则愚可以为尧、舜矣。”[5]后来,唐魏征《群书治要》载荀悦所言,为:“人非下愚,则可以为尧、舜矣。”[6]可见汉唐儒家解《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较多强调《论语》“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对于《论语》“唯上知与下愚不移”,孔安国注曰:“上智不可使强为恶,下愚不可使强贤也。”南北朝皇侃疏曰:“今云‘上智’,谓圣人;‘下愚’,愚人也。夫人不生则已,若有生之始,便禀天地阴阳氛氲之气。气有清浊,若禀得淳清者,则为圣人;若得淳浊者,则为愚人。愚人淳浊,虽澄亦不清;圣人淳清,搅之不浊。故上圣遇昏乱之世,不能挠其真;下愚值重尧迭舜,不能变其恶。故云‘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也。”[7]认为上智为圣人,下愚为愚人,是由于出生时禀受淳清之气与淳浊之气的不同,而且不因世道的改变而变化,所以上智与下愚不可改变。
汉唐儒家较为强调《论语》“唯上知与下愚不移”,认为下愚之人不可为上智之人,因此,解《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而言“人非下愚,则可以为尧舜矣”,认为下愚之人不可为尧舜,也就是说,并非所有人都可以为尧舜。
直到北宋,刘敞甚至说:“孟子曰人之性善,人之性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可谓言过其实矣。人之性善,且有上、有中、有下。……上者圣,中者君子,下者有常。不及乎圣而为仁,不及乎君子而为善,不及乎有常而为齐民。故性不同也而善均,善不同也而性均,故人不可以为尧舜。”[8]明确批评孟子讲的“人皆可以为尧舜”。
与此不同,旧题孫奭所撰《孟子注疏》认为孟子讲人性皆善,解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为“凡人皆可以为尧舜二帝”,还说:“人之所欲为尧舜者,岂患其不能为之哉?亦但不为之耳。”[4]①关于《孟子注疏》的作者,《四库全书总目》说:“汉赵岐注。其《疏》则旧本题‘宋孙奭撰’。……其《疏》虽称孙奭作,而《朱子语录》则谓‘邵武士人假托,蔡季通识其人’。……其不出奭手,确然可信。其《疏》皆敷衍语气,如乡塾讲章。故《朱子语录》谓其‘全不似疏体,不曾解出名物制度,只绕缠赵岐之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2009 第5787-5788 页;黎靖德:《朱子语类》卷19,中华书局,1986 年,第443 页)应当说,这一解读与《孟子》讲“人皆可以为尧舜”,又讲“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是一致的。然而,如前所述,这样的解读并没有解决与《论语》“唯上知与下愚不移”所意味的下愚之人不可为上智之人的冲突。
二、朱陆的不同解读
北宋程颐讲人之性善,并解《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特别强调自身的道德价值。他说:“人人有贵于己者,此其所以人皆可以为尧舜。”[9]322认为人人重视自身的道德价值,就可以为尧舜。据《程氏遗书》载:“圣人之教,以所贵率人,释氏以所贱率人。学佛者难吾言,谓‘人皆可以为尧舜,则无仆隶’。正叔言:‘人皆可以为尧舜,圣人所愿也;其不为尧舜,是所可贱也,故以为仆隶。”[9]37-38所以,程颐认为,重要的在于不能自暴自弃。他说:“性无不善,其所以不善者才也。受于天之谓性,禀于气之谓才,才之善不善由气之有偏正也。……然而才之不善,亦可以变之,在养其气以复其善尔。故能持其志,养其气,亦可以为善。故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惟自弃自暴,则不可以为善。”[9]393-394还说:“人皆可以至圣人,而君子之学必至于圣人而后已。不至于圣人而后已者,皆自弃也。孝其所当孝,弟其所当弟,自是而推之,则亦圣人而已矣。”[9]318认为人皆可以为尧舜,但自暴自弃则不可能成为圣人。
重要的是,程颐对《论语》“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作了新的解读。关于“唯上知与下愚不移”,程颐之前,王安石撰《性说》,有过新的解读,说:“习于善而已矣,所谓上智者;习于恶而已矣,所谓下愚者;一习于善,一习于恶,所谓中人者。上智也、下愚也、中人也,其卒也命之而已矣。……夫非生而不可移也。”[10]认为上智、下愚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后天“习”得结果,并非不可移。程颐也认为上智、下愚并非不可改变,说:“上智下愚才也,性则皆善。自暴自弃然后不可移,不然则可移。”[11]又说:“语其性则皆善也,语其才则有下愚之不移。所谓下愚有二焉:自暴也,自弃也。人苟以善自治,则无不可移者,虽昏愚之至,皆可渐磨而进也。……然天下自弃自暴者,非必皆昏愚也,往往强戾而才力有过人者,商辛是也。”[12]在程颐看来,下愚,即是自暴自弃,因自暴自弃,而下愚不可移,因而不可能成为圣人;相反,“人苟以善自治,则无不可移”,因而可以为圣人。也就是说,下愚之人,只要不是自暴自弃,就可以成为上智之人。
南宋朱熹解《论语》“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与上一句“性相近也,习相远也”结合起来,说:“此承上章而言。人之气质相近之中,又有美恶一定,而非习之所能移者。”并引述程颐所言“人苟以善自治,则无不可移,虽昏愚之至,皆可渐磨而进也”[13]177。朱熹还说:“此所谓性,亦指气质之性而言。‘性习远近’与‘上智下愚’本是一章。……盖习与性成而至于相远,则固有不移之理。然人性本善,虽至恶之人,一日而能从善,则为一日之善人,夫岂有终不可移之理!当从伊川之说,所谓‘虽强戾如商辛之人,亦有可移之理’是也。”[14]1178可见,朱熹既讲上智与下愚“非习之所能移”而“固有不移之理”,又由“人性本善”而讲下愚有“可移之理”。朱熹还说:“以圣人之言观之,则曰不移而已,不曰不可移也。以程子之言考之,则曰以其不肯移,而后不可移耳。盖圣人之言,本皆以气质之禀而言,其品第未及乎不肯不可之辩也。”[15]876在朱熹看来,“唯上知与下愚不移”只是说“不移”,并不是说“不可移”,按程颐所言,是“以其不肯移,而后不可移”。这也就意味着,下愚之人,只要不是“不肯移”,就有可能成为上智之人。显然,这样的解读能够与《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相融洽。
朱熹赞同程颐对《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的解读,并且更为强调道德修养工夫。他的《孟子集注》引述杨氏所言:“尧舜之道大矣,而所以为之,乃在夫行止疾徐之间,非有甚高难行之事也,百姓盖日用而不知耳。”[13]316《孟子或问》又说:“杨氏之说,亦为亲切。……盖如此章孟子之言,均是行也,而一疾一徐,其间便有尧桀之异。”[15]990应当说,朱熹对“人皆可以为尧、舜”的解读,强调学习尧舜从简单易学的“行止疾徐”做起,“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合符孟子之意。据《朱子语类》载,朱熹还说:“孟子道‘人皆可以为尧舜’,何曾便道是尧舜更不假修为!”“看《孟子》此一段发意如此大,却在疾行徐行上面。要知工夫须是自理会,不是别人干预得底事”[14]1418-1419。强调要成为尧舜必须靠自己的修为工夫。
然而在朱熹看来,虽然“古今圣愚本同一性”“人与尧舜初无少异”,但是,“众人汩于私欲而失之,尧舜则无私欲之蔽,而能充其性尔”,所以,既要讲“圣人可学而至”,更需要“不懈于用力”[13]254。按照朱熹的话说,就是要“存天理,灭人欲”①朱熹说:“孔子所谓‘克己复礼’,《中庸》所谓‘致中和’,‘尊德性’,‘道问学’,《大学》所谓‘明明德’,《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黎靖德:《朱子语类》卷12,第207 页)其中“明天理,灭人欲”,在后来黄宗羲《宋元学案》中为“存天理,灭人欲”。(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卷48《晦翁学案上》,中华书局,1986 年,第1544 页)。为此,朱熹特别强调“勇猛”。据《朱子语类》“滕璘辛亥(1191 年,朱熹62 岁)所闻”,朱熹说:“人之性皆善。然而有生下来善底,有生下来便恶底,此是气禀不同。……‘孟子道性善’,不言气禀,只言‘人皆可以为尧舜’。若勇猛直前,气禀之偏自消,功夫自成,故不言气禀。看来吾性既善,何故不能为圣贤,却是被这气禀害。……须知气禀之害,要力去用功克治,裁其胜而归于中乃可。”[14]69这里讲“勇猛直前”。他还说:“且如士人应举,是要做官,故其功夫勇猛,念念不忘,竟能有成。若为学,须立个标准,我要如何为学?此志念念不忘,功夫自进。……说人性善,皆可以为尧舜,便是立个标准了。”“为学大端在于立志必为圣贤,曾看得‘人皆可以为尧舜’道理分明否?又见得我可以为尧舜而不为,其患安在?固是孟子说‘性善’、‘徐行后长’之类。然今人四端非不时时发见,非不能徐行,何故不能为尧舜?且子细看。若见得此分明,其志自立,其工夫自不可已。……须常常自问:人人之性善,而己之性却不见其善;‘人皆可以为尧舜’,而己之身即未见其所以为尧舜者,何故?常常自问,知所愧耻,则勇厉奋发,而志立矣。”[14]2844-2846既讲“功夫勇猛,念念不忘”,又讲“知所愧耻,则勇厉奋发”。显然,在朱熹看来,人皆可以为尧舜,并非轻而易举可以实现,而是一个用以不断激发自己“勇厉奋发”的目标。
据《朱子语类》载,问:“陆象山道,当下便是。”曰:“看圣贤教人,曾有此等语无?圣人教人,皆从平实地上做去。所谓‘克己复礼,天下归仁’,须是先克去己私方得。孟子虽云‘人皆可以为尧舜’,也须是‘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方得。……又岂曾说个当下便是底语?”[14]2980在朱熹看来,孟子讲“人皆可以为尧舜”,是教人“从平实地上做去”,“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而不能像陆九渊所说“当下便是”。
其实,陆九渊解《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也讲做工夫。他说:“圣人教人,只是就人日用处开端。如孟子言徐行后长,可为尧舜。不成在长者后行,便是尧舜?怎生做得尧舜样事,须是就上面着工夫。圣人所谓吾无隐乎尔,谁能出不由户,直截是如此。”[16]432就这一点而言,朱陆并无差别。但陆九渊又说:“人皆可以为尧舜。此性此道,与尧舜元不异,若其才则有不同。学者当量力度德。”[16]455如前所述,朱熹说过“古今圣愚本同一性”,“人与尧舜初无少异”,但更为强调“众人汩于私欲”与“尧舜则无私欲”的差别,因而要求“不懈于用力”,乃至于“勇厉奋发”。与朱熹较多地提出越来越高的要求不同,陆九渊讲常人“与尧舜元不异”,更多的在于鼓励“学者当量力度德”。他还说:“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曰:‘途之人可以为禹。’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曰:‘人有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人孰无心,道不外索,患在戕贼之耳,放失之耳。古人教人,不过存心、养心、求放心。此心之良,人所固有。人惟不知保养而反戕贼放失之耳。苟知其如此,而防闲其戕贼放失之端,日夕保养灌漑,使之畅茂条达,如手足之捍头面,则岂有艰难支离之事?”[16]63-64在陆九渊看来,要成为尧舜,只要做“存心、养心、求放心”的工夫,并非要做“艰难支离之事”。他甚至说:“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夫妇之愚不肖,可以与知能行。圣贤所以为圣贤,亦不过充此而已。学者之事当以此为根本。”[16]193还说:“圣人之所为,常人固不能尽为,然亦有为之者。圣人之所不为,常人固不能皆不为,然亦有不为者。于其为圣人之所为与不为圣人之所不为者观之,则皆受天地之中,根一心之灵,而不能冺灭者也。使能于其所不能冺灭者而充之,則仁岂远乎哉?”[16]264显然,陆九渊更为强调下愚之人与上智之圣贤、常人与圣人的相通。
陆九渊的门人杨简说:“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而孔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何也?盖孔子之言,非谓中人以下不可以为尧舜,但其气质昏甚,难以语上。‘不可’云者,难之之辞也。又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亦非谓其断不可移也,特甚言下愚之不可告语,不肯为善,亦犹上知之不肯为不善,故曰‘不移’。……孟子亦曰:‘尧舜与人同耳。’又曰:‘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孔子又曰:‘心之精神是谓圣。’然则所谓中人以下者,自昏自迷耳。一日内明忽开,方悟吾性本与圣贤同,殊不相远。”[17]2111杨简认为,“唯上知与下愚不移”,并不是断不可移,而是指下愚之人不肯为善,上智之人不肯为不善,所以“不移”;下愚之人“性本与圣贤同”,只是“自昏自迷”,一旦开悟,与圣贤“殊不相远”。从字面上看,杨简的这些说法,与朱熹认为“不移”不是“不可移”并无差别,但是,与朱熹由此而讲“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并进一步讲“不懈于用力”“勇厉奋发”而提出越来越高的要求不同,杨简更为强调“一日内明忽开,方悟吾性本与圣贤同”,因而更多的在于鼓励。他还说:“人皆有恻隐之心,皆有羞恶之心,皆有恭敬之心,皆有是非之心。恻隐仁,羞恶义,恭敬礼,是非知;仁义礼知,愚夫愚妇咸有之,奚独圣人有之?人人皆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同,人人皆与天地同。……学者当自信,毋自弃,毋自疑。”[17]1864与朱熹更多讲人如何能够成为尧舜不同,杨简更多地鼓励人们对能够成为尧舜的自信。
三、阳明学派的解读
明代王阳明对于《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其早年是不自信的。他最初追随朱熹,曾亭前“格竹”而“不得其理”,“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18]136。后来,龙场悟道,“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18]1354,信心大增。所以他认为,《论语》“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18]36显然是接受了程朱所谓“不移”不是“不可移”的解读,当然也有所不同。而且,与朱熹一样,王阳明特别提出要“去人欲而存天理”,说:“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18]31-32还说:“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去恶,无有不诚矣!诚意工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18]136显然,在王阳明看来,要成为尧舜,应当像“炼金而求其足色”那样,“去人欲而存天理”,要做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工夫。因此,王阳明非常强调立志。他说:“此身可以为尧舜,参天地,而自期若此,不亦可哀也乎?故区区于友朋中,每以立志为说。亦知往往有厌其烦者,然卒不能舍是而别有所先。诚以学不立志,如植木无根,生意将无从发端矣。”[18]1103所以他又讲“发愤忘食”“乐以忘忧”,说:“‘发愤忘食’,是圣人之志,如此真无有已时;‘乐以忘忧’,是圣人之道,如此真无有戚时。”[18]109
重要的是,王阳明讲人人皆有良知,并且明确认为愚不肖者亦有良知。他说:“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18]90为此,他强调良知为“圣愚之同具”。他说:“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贤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尝不存也。苟能致之,即与圣人无异矣。此良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也。”[18]312王阳明认为,愚不肖者虽然不同于圣人、贤人,但同样具有良知,而且由于良知为“圣愚之同具”,人皆可以为尧舜。当然他还说:“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18]56又说:“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若无有物欲牵蔽,但循著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蔽,不能循得良知。”[18]78可见,王阳明既以人人皆有良知解《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同时又强调要“致其良知”,要“去人欲而存天理”。尤其是,王阳明从人人皆有良知出发,讲良知为“圣愚之同具”,并由此讲人皆可以为尧舜,因而赞同“满街人都是圣人”的说法①据《传习录下》载,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游何见?”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到看你是圣人在。”又一日,董萝石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先生曰:“何异?”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盖汝止圭角未融,萝石恍见有悟,故问同答异,皆反其言而进之。(王守仁:《传习录下》,载《王阳明全集》卷3,第132 页)另,今福建泉州开元寺有一木制对联“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原为朱熹所撰,近代高僧弘一法师书写于1938 年。。
阳明后学泰州学派罗汝芳继承阳明解《论语》“唯上知与下愚不移”而讲“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说:“先儒论下愚不移,而归诸人不肯移,至论人不肯移,则又归诸拒而不信,绝而不为。”[19]313认为下愚不移,不仅在于不肯移,而且“拒而不信,绝而不为”,以致于不移。同时他又特别强调“圣人即是常人”“常人本是圣人”,说:“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常人者,圣人而不肯安心者也。故圣人即是常人,以其自明,故即常人而名为圣人矣;常人本是圣人,因其自昧,故本圣人而卒为常人矣。”[19]143而且还进一步解《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说:“圣人所以异于吾人者,盖以所开眼目不同,故随寓随处,皆是此体流动,充塞一切。百姓则曰:莫不日用;鸢飞鱼跃则曰:察于上下;庭前草色则曰:生意一般。更不见有一毫分别,所以谓‘人皆可以为尧舜’,‘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也’。”[19]102可见,罗汝芳解《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讲的是常人与圣人“不见有一毫分别”。
罗汝芳的门人杨起元说:“昔者,愚闻之师:‘人皆可以为尧舜,尧舜即人也,人即尧舜也。’识得此,人斯可以为尧舜矣。”[20]19“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是实以人人皆可为尧舜也。尧舜之时,非独尧舜为然,其时在庭者皆圣贤也。又非独在庭者为然,在野者比屋皆可封也。”[20]78显然,罗汝芳一脉讲“圣人即是常人”“常人本是圣人”,又讲“尧舜即人”“人即尧舜”,这一对于《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的解读,正如以上黄宗羲所说“真觉人人去圣不远”。
此外,阳明后学邹元标依据孟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②朱熹注“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说:“大人之心,通达万变;赤子之心,则纯一无伪而已。然大人之所以为大人,正以其不为物诱,而有以全其纯一无伪之本然。是以扩而充之,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极其大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07 页)罗汝芳则说:“据我看,孟子此条,不是说大人方能不失赤子之心,却是说赤子之心,自能做得大人。若说赤子之心,止大人不失,则全不识心者也。且问天下之人,谁人无心?谁人之心,不是赤子原日之心?”(罗汝芳:《近溪子集》,载《罗汝芳集》,第196-197 页),解“人皆可以为尧、舜”,说:“赤子之心,无中外,无遐迩,尽同此心。……大人者,特顺此心,凡人迷此心,恶人逆此心。凡人不迷而悟,则大人矣;恶人不逆而顺,亦大人矣。人于此处看得亲切,真是人皆可以为尧舜,直是超凡入圣。”[21]这明显受罗汝芳讲“圣人即是常人”“常人本是圣人”的影响。
四、余论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孟子》讲“人皆可以为尧舜”之后,经历历代不同的解读。汉唐儒家较多强调《论语》“唯上知与下愚不移”,认为下愚之人不可为尧舜,甚至有学者批评孟子讲“人皆可以为尧舜”。宋代理学家大都认为,即使是下愚之人,只要不自暴自弃,都能够通过学习而成为上智之人,成为尧舜。朱熹与陆九渊都强调道德修养工夫。朱熹讲“不懈于用力”“勇厉奋发”,反对“当下便是”。陆九渊更多讲常人“与尧舜元不异”,与圣人的相通,鼓励“学者当量力度德”,认为要成为尧舜,只要做“存心、养心、求放心”的工夫,并非要做“艰难支离之事”。明代王阳明也认为,要成为尧舜,应当要“去人欲而存天理”,要做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工夫,尤其要立志,要“发愤忘食”“乐以忘忧”。然而他又讲人人皆有良知,讲良知为“圣愚之同具”,并由此讲人皆可以为尧舜,甚至赞同“满街人都是圣人”的说法。阳明后学泰州学派罗汝芳进一步讲“圣人即是常人”“常人本是圣人”,并由此解《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更进一步拉近了圣人与常人的距离。
沿着阳明学派的解读,民国时期学者大都认为《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包含了人格平等的思想。胡适于1919 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大纲》认为,孟子以为人性都是善的,所以“他有一种平等主义”,同时又说:“他的平等主义,只是说人格平等,并不是说人的才智德行都平等。”[22]冯友兰于1934 出版的《中国哲学史》说:“中国人所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之义,乃谓人人皆于此生可为尧舜。无论何人,苟‘服尧之服,行尧之行,言尧之言’,皆即是尧。而人之可以为此,又皆有其自由意志。”[23]其又在1946 年的讲演《中国哲学与民主政治》中指出:“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又说‘尧舜与人同耳’。这些话实在含有人人平等的意思。人人都可以为尧舜,尧舜和一般人相同,这是最平等的思想。”[24]熊十力于1946年发表的《示菩儿》中指出:“平等者,非谓无尊卑上下也。天伦之地,亲尊而子卑,兄尊而弟卑。社会上有先觉先进与后觉后进之分,其尊卑亦秩然也。政界上则有上级下级,其统属亦不容紊也。然则平等之义安在耶?……以性分言之,人类天性本无差别,故佛说一切众生皆得成佛,孔子曰‘当仁不让于师’(言仁德吾所固有,直下担当,虽师之尊,亦不让彼之独成乎仁也。)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此皆平等义也。而今人迷妄,不解平等真义,顾乃以灭理犯分为平等,人道于是乎大苦矣。”[25]也就是说,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包含了儒家的人格平等之义,但平等中包含了差别。此外,还有赵纪彬于1947 年写成的文章中言及“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及荀子‘途之人皆可为禹’之古代自由人平等思想”。该文后编入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于1950 年出版。[26]
儒家经典并没有“平等”的字眼,虽然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但汉唐儒家讲下愚之人不可为尧舜,正如胡适所言“并不是说人的才智德行都平等”;宋代理学家虽然讲下愚之人能够通过道德修养工夫而成为上智之人,成为尧舜,但实际上仍包含了道德修养上的不平等,正如黄宗羲所说,实际上是认为“人皆不可为尧舜”。王阳明解“人皆可以为尧舜”,既讲道德修养工夫,又讲人人皆有良知,讲良知为“圣愚之同具”,并由此讲人皆可以为尧舜,赞同“满街人都是圣人”,尤其是阳明后学罗汝芳进一步讲“圣人即是常人”“常人本是圣人”,揭示了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所蕴含的人格平等的思想,并由后来民国时期学者明确提出来。
既然现代学者大都接受阳明学派对于《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解读,认为《孟子》所言蕴含人格平等的思想,那么对于《论语》“唯上知与下愚不移”,汉唐儒家的解读认为下愚之人不可为尧舜,以及杨伯峻《论语译注》的解读讲“只有上等的智者和下等的愚人是改变不了的”的解读,就有可修改的空间。李泽厚《论语今读》解读为:“只有最聪明的和最愚蠢的,才不改变。”并引王阳明《传习录》“问: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又说:“除了超人和白痴,其他人都可以也应该受教育,如此而已。”[27]认为上智与下愚“不改变”,已不同于杨伯峻《论语译注》讲“改变不了”。但在笔者看来,这些解读仍不及阳明学派的解读,“不移”在于不肯移。而且,只有这样的解读,才能体现上智与下愚在人格上的平等和差异,从而能够与“人皆可以为尧舜”的解读相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