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晒秋经”
2022-12-04赵畅
赵 畅
秋天,注定是收获的季节。天空中的雁阵诗行,家乡缤纷大地上的一幅最精彩的版画,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否则,童年时光小山村那“晒秋”场景,何以总是年年在我心里发酵,让我牵挂、令我悸动呢?
或许是占尽了山村地理位置的优势,每每进入秋季,山村便成为一幅立体的丰收图。“稻熟柿红栗子笑,豆黑豆黄芝麻香”,与其说,这是山村人家对秋季丰收的渴望,倒不如说,这是一幅活脱脱的“晒秋”图。
当年的小山村,一俟秋季来临,各家各户自留地里的物产皆成了“晒秋”的对象——大多为的是脱水,使其易于保存。而说到“晒秋”人,妇人们便是主角。于是,我的祖母,也毫无例外地成了这“晒秋”队伍中的一员。当年被寄养在浙东四明山麓一个小山村祖父祖母家的我,对祖母“晒秋”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对其“晒秋”过程中流溢而出的亲、勤、精的“晒秋经”,更是耳濡目染、记忆犹新。
在我的记忆里,祖母是家里起床最早的人。说实在,我也是被祖母搬东西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声给吵醒的。每次起床,我总能发现楼上窗沿口、阳台上、空地上,大凡只要能见太阳处,都置上了大大小小的竹匾。竹匾,似乎成了调色盘,黑的、黄的、绿的、红的等杂染其间,让人满眼生辉,怦然心动。
“晒秋”,当是一门艺术。同样是摘板栗,大多农户总是现摘现剖,然而,祖母总是让祖父和大叔小叔将板栗连壳带回来,等晒上几天再剖。我曾问祖母,何以要这样费劲?她说,刚摘下时,栗壳还有点发青,晒上几天,待里面的栗果稍稍萎缩了硬朗了,外面的壳也枯黄了绽裂了,此时只要穿上布鞋,踏在栗壳上轻轻一拖,赭光油亮的栗果便乖乖滚将出来。“这就叫‘磨刀不误砍柴工’,做任何事情都要动脑筋,这样才能做到事半功倍!”祖母摸着我的头,笑吟吟地对我说道。
“晒秋”,重在一个“晒”字。比如晒芝麻,自从地上连梗割来以后,总是被摊放在大竹匾上暴晒。有一天,我偶然发现,祖母总是不停地去翻晒,即便是“秋老虎”最凌虐人的当午时分,祖母依然我行我素,且从不戴竹笠。我感到好奇,可祖母说,芝麻也是有生命的,你要善待它,你若戴了竹笠,就会遮阴,中午时分的太阳光多宝贵呀!再说,如此频繁地翻晒,就是为了让芝麻从壳内跑出来。因为矩圆形芝麻果壳长在杆的两侧,只有让果壳接受全方位的阳光照射,令它舒服了高兴了,它才会“开口笑”。其亲近之态、善待之状,由此可见一斑。有一次,祖母还让我俯身贴耳听芝麻杆被晒时发出的声音。弯下腰去,静静谛听,确乎听到了那种妙不可言似庄稼拔节又像蚕蛹破茧发出的声音,如果把它比喻成“天籁”,那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尤其是多种声音的碰撞和此起彼伏的连缀,我觉得自己恍若就在欣赏一场自然界的“交响乐”。尔后,在祖母的催促下,我才依依不舍离去。祖母还告诉我说:“经了这样的日头猛晒几天,不仅芝麻会自己出来,而且芝麻也显得特别香。”如今想来,这就是祖母“晒秋”中展示出来的一种“工匠精神”,或者说,这也是祖母在日积月累、精益求精的“晒秋”中找到的规律,也难怪一向挑剔的母亲,对祖母晒出来的芝麻总是赞不绝口。
“晒秋”的形式,还有相对隐蔽的。所谓相对隐蔽,也就是有一些农副产品通常只摆放在楼上靠南一侧窗口的脚下,因为它们需要和暖的温度,但应避免直接暴晒在阳光下,比如小山村所称的“紫红柿子”(又俗称“夜猫柿子”,比普通柿子要小,红透了才能吃)。面对尚涩硬的“紫红柿子”,祖母总是土法上马,依据传统之法,在每一个半红柿子的柿盖旁斜插入一小根芝麻梗,然后将这些柿子集中摆放于内铺破棉絮的竹筐里。如此,便不见其红却日有所红,不见其软却日有所软,要不了一周,根据其红熟程度就可以享用了。有一年,我竟发现祖母将分散的柿子匠心独运绑缚在了一起,一捧捧恍若襁褓中熟睡着的脸色红嘟嘟、粉嫩嫩的婴儿们。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一串串的青红柿子渐成“吊红”,恍若红宝石一般晶莹透亮,煞是好看。而一俟揭去顶盖,捏开皮子吃它的果肉,那鲜甜糯香的滋味,当然赛过用“熟柿药水”泡出来的红柿子。
在小山村,除了直接的“晒秋”,更有间接的“晒秋”,所谓“间接”也就是对上述农作物进行一番精加工,并通过“晒”来完成由一种形式向另一种形式或化学性或物理性的转换。最典型的,则要属用发酵后的黄豆制酱和用番薯芝麻做番薯片了。我虽已记不清祖母用刚晒干的黄豆制作豆酱的工艺了,但却记得那味儿与从镇上买回来的甜酱并无二致。是啊,在“秋老虎”尚未离去的那些天里,当放置于溪滩岸边桌子上两个盛满黄豆酱的陶瓷缸,在骄阳的直射下,随着祖母不时的搅拌而发出阵阵酱香味时,引来的除了从四面八方飞至的虫子,自然还钩出了我嘴巴里的馋虫。每每抵不过诱惑,到了半上午时分我总是急冲冲从厨房里盛来一碗冷饭。祖母知道我的来意,此时总是漾着笑脸,从容地拿走罩在酱缸外的纱罩,先用筷子尽力搅拌,然后用调羹往中间处舀。当那黄澄澄、油亮亮、甜滋滋、香喷喷的几勺甜酱缓缓滴入饭碗,随便拌和几下,我便迫不及待地往嘴巴里送。“慢慢吃,小心噎着!”祖母话音刚落,这碗酱拌冷饭早已落入我的肚子——说实在,记忆中的味道丝毫不亚于今天的鱼翅羹拌饭。
用番薯芝麻为原料做番薯片,其工艺似乎并不复杂,也就是将番薯削皮煮熟并捣烂,再放入一定比例的炒熟了的芝麻。然后,在一个木制的器具里垫上一块纱布,继而放上薯泥,并用小木爿按器具四周围筑的口沿刮平。刮毕,将器具倒扣在铺着干净稻草的竹匾上,先卸去器具,再揭走纱布,如此,一方内里嵌着芝麻的番薯片就初成型了。于是,只消晒两三天太阳,原本3 毫米厚的软乎乎的番薯泥就变成了1 毫米左右的软硬适中的薄片了。收回家中,利用晚上时间,祖母与大婶小婶一起,用剪刀将其加工成一片片菱形状。于是乎,真正意义上的番薯片就诞生了。有一回,祖母信手拿起其中一片,放到灯光下请我欣赏,并喃喃自语:“谁说我们乡下人不懂‘色香味’,这嵌进了芝麻的番薯片,不但耐看,待在铁锅中一炒,这味道可赛过小核桃哩!”那脸上得意的神色,恍如拳击台上刚系上金腰带的获胜者。自然,这些番薯片总是会被祖母收储在一些陶瓷抑或铁质的罐头里,也只有在招待客人抑或过春节时,才会取出来炒烧。
“晒秋”之“秋”,不仅是指秋天,更寓意着丰收和收获的果实,“晒”则是丰收喜悦的一个生动载体。那个年代,“晒秋”终究成为小山村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而祖母则是众多“晒秋”主角中的一个。当年的我,每每走进比肩继踵的“晒秋”图里,那一枚枚果实与阳光相遇,犹若砂粒,一次又一次压进枪管,有力而无羁,让我中了无数的霰弹,身置濒死之美。
时下,尽管小山村这道景致正在退缩而离我们渐渐远去,但横亘心间的“晒秋”场景总是挥之不去——那是一道永不式微、永不落幕的乡愁呵!我时常担虑,当今的孩子们多半未见过“晒秋”的真实场景,也没有看到过一些农作物的模样,更遑论其原始加工方法了。而当孩子们在享用现代城市物质文明之宠爱的同时,是否会失去更多的更为根本和珍贵的来自大自然的启示、感染和熏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