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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立德近期超越语言走向思想的漆艺术酿造

2022-12-03徐东树

福建艺术 2022年4期
关键词:漆画批评家立德

◎ 徐东树

陈立德在漆艺术语言的多元探索与丰富主题的表达上,已经是当代举足轻重的创作者了。[1]“湖北国际漆艺三年展”的策展,一向以明晰、严肃的学术定位为世所重。2013年第二届三年展正厅大门左侧整墙展示了陈立德应邀参展的九件漆画作品,引人瞩目。策展人皮道坚说:陈立德具有代表性,这批作品展示了陈立德运用传统漆文化资源进行艺术现代性表达的阶段性探索成果。2016年第三届三年展,陈立德的《存在》《时尚女人》《柔软的套绳》三件作品呈示了一种新的断裂式的艺术思考。2019年第四届三年展,又展示了陈立德一组近作《搅动星空的大鸟》《乌托邦情结》,让我们发现陈立德的艺术创作已经迈向了一个更为深广的文化表达境域。

他晚近的创作,包含着一种可贵的、全新的突破。然而这一批意蕴深刻手法成熟的意象化作品,已经很难归类了,也突破了三年展策展人皮道坚对当代漆艺创作的五大主题的归类:一是借鉴西方现代艺术经验,利用大漆媒介创作漆器与漆画。二是以自然物象如山水、树石、花鸟等为母题的创作。三是创造性地挪用“器”与“物”,或以麻布与漆的自由塑造创新“漆立体”艺术语言;或改进传统漆艺技法将漆艺材质的特殊美感用于时代的艺术表达。四是对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与文脉的回望。五是直面当代生活,表达艺术家对当代文化的感知与立场。[2]

他近期创作表达的主题与手法,已经完全迥异于他在中国当代漆画赢得第一枚全国美展金奖的《皓月红烛》。那还是一种漆画完善期的明确化创作方向:漆语言与文化主旨如何恰当弥合,形成表现张力。近期的这一批作品,仅仅从题目上就可以看出与之前作品的差异。它们已经完全摆脱《欧行札记》《手抓饭店女老板》《闽南浔埔女》《红砖老厝》等等这类逻辑清晰的单一故事叙述,当然也不是后来《白色人体》《黄色人体》《卧女》等等这类纯绘画性语言的建构。而是渐渐经由半抽象的女头像系列、纯抽象的形态研究系列等等纯语言的探索、游戏与解放,把当代表达形式与传统楚汉造型等等古今中外的多种语言形态揉碎打通,借着漆语言的独特张力,开始进入一种新的思想性自由表达的艺术境界,进入一种比较弥散而深刻的文化思考,大大拓展了漆艺术语言承担的思想表达深度。

他绘画的主题由此逐渐开放与跳跃,既有当下时风的批判,如《艺术江湖》;也有历史主题的激发,如《楚汉相争》;甚至只是一种完全无名却极为强烈的情绪《搅动星空的大鸟》,仿佛在映射生命与宇宙、个人与社会之间一种令人不安的关系;更有文化终极价值的追寻与拷问,如《乌托邦情结》《崩塌的巴别塔》。画作风格悠游来往于抽象与具象之间,有一种很饱满肯定的“不确定性”,格调统一清晰,却仿佛又令人迷失,很难把握画面上的那种捉摸不定。

视觉效果强烈明确、轻松流畅,却又主题深邃,引人隐隐不安。这吸引着人,忍不住要仔细去看看想想,去反复咀嚼体味,这一眼望不穿的轻松,潜藏着何等隐晦与沉重?

《搅动星空的大鸟》还遗留着鸟的形态,而星辰已经是符号化的指示,天空则提供了另一层虚化的、充满无尽变幻与延伸感的宇宙底色。有形的大鸟也是一种非常隐晦的半抽象形态,是挣扎?是翱翔?是呼喊?是哀鸣?还是雀跃?或者兼而有之?这些都是高度概括化的形式所能激发的丰富提示。由有形渐入虚空的表达,其意蕴不是虚化了,而是提炼为一种更为普遍也更为深刻的文化性主题。大漆色泽肌理的丰富内涵得以恰当运用,表达方式转向了一种富于指示性与开放性的超感官体验,而引人更多的冥想。这种新的创作形态,超越了前期较为明白、当然也就较有局限的显性逻辑化艺术叙述方式。

《艺术江湖》,我读到了充满了表扬与自我表扬的当代生态圈脸谱化的富丽堂皇、浮华热闹及其中不时显现的阴影。中国传统文化中一贯为皇家所用的、意味深长的黄色,拆解后的脸谱残象,现代艺术的抽象形态,居然能够同一种战国楚汉漆绘造型提炼而来的形式法则融合无碍,形成某种新鲜前卫的、抽象而自由的意象化表达。一小部分有限而节制的黑蓝红,驾轻就熟地切分、调节了画面的丰富节奏,形成具有强烈视觉冲击感的布局视象。明明是费了很多的推敲与心思,画起来却仿佛一气呵成。

《楚汉相争》借着这一“重大历史题材”,画面上似乎也呈现出双方对垒分界鲜明的楚河汉界,可是形式构成上已经完全抽象化了。主题与形色有鲜明的中国情调,却没有任何一处浅白化的时髦的“中国元素”。古今中外各种被反复提炼过的感觉秩序在这里汇合交错,布局雄浑大气。构成元素看起来好像并不繁复,但是却能呈现出一种极为复杂的形色之间的对抗、共存与均衡,没有一块细节是浪费的,少了任何一个微小的局部都会觉得若有所失,艺术表达已经“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了。

《乌托邦情结》呈现了深蓝虚空中,一个无所依托四方延伸的黑金结构,脆弱、裂隙、中空、欹侧,却又顽强坚实地矗立在画面的正中。仿佛是“搅动星空的大鸟”的另一种同构式再表达。金漆在一丝黑与棕的阴影衬托中,散发着一种结构性的光芒与力量,是一种很不稳定的突兀。大漆充满内在力量的深邃,黑棕掩映下碎金色的隐隐光芒,与蓝色的强盛、宽广、幽秘,给予这个主题无尽的内在张力。

清晰地记得,一年多前,在陈立德工作室展厅的墙上,品读《崩塌的巴别塔》的情景。我在作品面前停驻好久,走开后还折回来再读。一开始,远远的,纯粹是被这个表面的形式所吸引,并不知道想要诉说些什么,就觉得画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精巧细腻,整个结构精严恢宏,起承转合浑融一体。无论整体还是细节,都耐人细品,无可挑剔。黑底蓝块,辅以金饰,用色极为精心考究,结构坚实却又松动脆裂,有几个结绳式的符号化软结构穿插协调其间,仿佛人类破碎、散落而晦涩的语言。一种令人无可索解的强烈情绪,深沉而弥漫。虽然仍犬牙交错,互有倚靠,却又是分崩离析的。如今疫情之下,再来重读这件作品,更是感觉到了一种无法表达的哀伤与沉重。

《崩塌的巴别塔》的寓言典故来自《圣经》创世记第11章。“巴别”是变乱的意思。早期人类语言相通,他们可以联合起来做任何事,包括这样的伟大工程:兴建一座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巴别塔计划因此失败而崩塌,人类自此各散东西。在当前全球泛滥的新冠疫情大灾难面前,人类最终不是形成更为高效精诚的协作,反而撕下温情脉脉的伪装,把平时掩盖的冲突与矛盾更加充分地激发出来。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似乎比人与瘟疫之间的斗争更加无情与残酷。而陈立德的这件作品竟仿佛是为这样的情境而作。这样的作品已经超越了一时一地的感悟与思考,而进入一种人类永恒难题的追问,并把这种追问以一种极为深刻而内敛的形式无言而又无尽地传达出来。

我当时就问:“陈老师,这件作品明明很沉重,但是看起来又毫不费力,整体气象很大,那么多细节,没有一处突兀来抢镜头,都很妥帖,没感觉哪里有形式上的勉强,又处处有匠心。这是怎么做到的?”他轻轻微笑:“说起来,这件作品沉淀推敲了二十多年。好多件作品都是多年思考的结果。”然后,也没有再多一句话,表情依然是那么淡定。

他不善言辞,近期却多次申说,他想要的是酿造,而不是一般的创作。这时,我才充分理解。他想在生命的后半期,想把前面所有的探索与思考,全面打碎重组,用酿酒的方式,把粗的文化粮食经过繁复工序,慢慢酿造出一种全新的艺术结晶。他不再在乎那种“一点突破”式的、形象风格都比较明了的创作,也不再刻意追求灵感式、激情式的迸发。当然,他唯一保持着的是一贯的创作方式。那就是在彻底地深思熟虑之后,以一种连贯持续的状态完成作品的格局与状态。这也是他的作品,能够既是反复推敲的,又是令人觉得一气而成的整全。

在我看来,陈立德近期创作最难能可贵的,除了保持着一贯的先锋性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已经超越了前期的漆语言探索期,超越了那种在漆画发展史建构中曾经给他带来声誉与影响的、有明确创作指向的阶段性成果。想来这一批作品,才是他一生孜孜以求的艺术境界的展现。我以为,陈立德的这一批近作是当代名家中少有的,在艺术的后期真正实现了“衰年变法”,而超越了原有的创作高原,抵达了一种全新的艺术高峰。

借用批评家南帆曾经说过的两个不太容易理清的概念,陈立德从一位“重要艺术家”,过渡到了既是“重要艺术家”又是“好艺术家”。这是艺术家中尤为难得的一类。

20世纪90年代以来,学界有不少关于纯文学、纯艺术文化困境的重要论争,南帆发表了许多深刻的批评。他曾在其中一篇短文《好作家,或者重要作家》[3]中含蓄表达了对当前批评与艺术史写作中过于重视“重要作家”而相对忽视“好作家”的不满:“重要的作家往往源于某一方面的强烈风格——这种风格甚至强烈到足以扭转既有的文学史惯性。换言之,重要的作家很大程度地包含了历史价值的衡量。由于这方面的强烈风格如此夺目,批评家往往善意地宽容了他们作品所包含的另一些平庸之处乃至纰漏或缺陷。”相比之下,“无论传统还是激进,不论是某个流派的成员还是独树一帜。好作家都意味着全面与成熟,他们通常将思想深度、人性的洞察与娴熟的叙述协调得恰到好处。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来,他们都堪称楷模或者典范。”

然而,当代的艺术主流,无论批评家与创作者似乎更倾向于追求某种强烈单一的辨识度。南帆直指这种隐秘的名利场逻辑:“批评家更乐于谈论重要的作家,这里面包含了批评家企图指点历史的欲望。批评家不想对那些无懈可击的精美之作发出各种事后赞叹。”“他们更想通过这些作品预告未来的历史轨迹。”“与其成为一个好批评家,不如成为一个重要批评家。”“他们知道庄严的纪念碑并不能取代指示方向的路标。”我也只能在字缝间隐隐读到的南帆内心倾向:“这句话还可以反过来说一遍,指示方向的路标同样不能取代庄严的纪念碑。”

陈立德近期酿造出来的这一批作品,风格统一鲜明,可说得上是“思想深度、人性的洞察与娴熟的叙述协调得恰到好处”的“全面与成熟”的“楷模或者典范”。但是,却也似乎不再是之前那种容易解读、也容易叫好的“透明性”创作,而有了更不易索解的深长意味。这样的好作品,连同其一贯鲜明的风格,也令得批评家无法寥寥几句就能迅速作出概括并加以传播。这样的作品确实也同当下的创作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已经跳脱出“加速传播扬名”的当代文化逻辑,而指向更深邃的文明与历史的沉思,指向一种更为开阔普遍的、打破时空畛域,而突向永恒理想的艺术创造。

陈立德的创作,在形式上依然保留着几十前“85’新潮”泉州前卫艺术青年的张扬率性,保留着当时“泉州BYY现代艺术研究会会长”那种一往无前的“不一样”锐气。陈立德身上有一种罕见的初心与力量,勇往直前走了数十年各种语言与主题探索之后,锋芒不减。他一生对中西文化的直面、消化、纠缠、思考、反思以至批判的诸种复杂盘旋,在经年沉淀之后,终于迎来晚近的举重若轻开阔从容,期间的心血与寂寞只有冷暖自知了。

泉州真是一方神奇的文化土地。这个东南边陲的小城,竟然可以孕育出一批在各自不同的领域都是当世顶尖的杰出艺术家。比如刚刚辞世的王仁杰,他是当代最优秀的“古典诗人”剧作家,能用极少人掌握的曲牌体写出典雅纯正又有现代意识的传世之作;也有能把“宋元南戏活化石”古老梨园戏,带上当代国际大舞台的“二度梅”演员曾静萍;我心目中当代戏曲界最优秀的评论家王评章;还走出了“炸遍全世界”的火药艺术天才蔡国强……他们都有数十年打磨作品的毅力与定力。以至于引来学者傅谨的感叹:“泉州的文化底蕴之所以深厚独特,首先当然是宋室南迁给这里带来中华文明最成熟的形态与最绚丽的光芒,同样重要的是,明清以来这里地处边陲,在文化上反而能少受冲击与摧残,中华文明达致顶峰之显现的一抹余晖才得以完好传承至至今。”[4]泉州这个曾经的东方第一大港、海上丝路的起点,很重要的特点,就是从容典雅又不自闭保守,正如王仁杰最重要的思想结晶“返本开新”所表述的那样。

滋养于自信而醇厚的地域文脉,又不断进取开新,使得漆画家陈立德这样的杰出人物能够宝刀常新,始终保持着内在强大的精神驱动力,不失根本,又有开阔深邃的文化眼界,从而使他的创作超越地域、画种甚至时代,成为一个能从整体社会与文明中进行文化突围的、具有更为广大意义的当代艺术家,不仅成为“指示方向的路标”,还成为“庄严的纪念碑”。

注释:

[1]可参见邵大箴《进入自由创造的境界——陈立德的漆画艺术》,陈金华主编《中国漆画2017年文献集》福建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陈勤群《陈立德的漆画语言》,《东方收藏》2018年第13期;张世彦《漆画精微之再掘进和再发现》,《陈立德漆画作品集》序,福建美术出版社2009年版;王明贤、任丽娜《让大漆穿越时空——陈立德的当代漆画》,《中国文化报》2019年3月3日。

[2]皮道坚《当代漆艺造物的五种社会学观察》,《中国文化报》2019年8月25日。

[3]南帆《重要作家,或者好作家》,《自由与享用》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4]傅谨《“返本开新”是王仁杰对当代文化最重要的贡献》,《福建艺术》202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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