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民族记忆“躯体化”的表征
——以土家族撒叶儿嗬、哭嫁为例
2022-12-03张澜
张澜
(四川大学艺术学院,四川成都 610000)
1 民族记忆与躯体化的关系
1.1 核心概念界定
克莱曼在台湾地区研究中国人的躯体化提出了文化阐释。中国人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习惯于压制内心的痛苦情感。中国是民族文化浓厚,传统、保守、“善和不善斗”的包容性国家,国家利益、民族利益、家庭利益远比个人利益重要,大家普遍会选择适合大众的情感表达方式,人们习惯于间接的表达情感。由此看出,中国人的躯体化显现是较为明显的。躯体化亦是一种启示,这种退行性行为,是我们再次从身体出发,探索人类的情感、身体的表达。
“躯体化”是描述精神不适躯体症状的心理学术语。“躯体化”反映的是心理症状,但这种症状的表现是身体不适心理症状的形成,是复杂的社会背景和人际关系给人的心理造成影响导致,躯体不适的表现则是人的身体被潜意识支配的结果。人类的情感,随着人类社会文明程度的加深而丰富。快节奏的生活,压缩了人消化各种复杂情感的时间,无形中增加了人应对复杂情感的心理负担,导致大量负面情绪产生、积压,直至心理障碍及情绪管理问题出现,人的心理问题才会导致人出现躯体管理的障碍,导致各种不受主意识控制的肢体症状出现。艺术领域里,“躯体化”是将人的思想通过躯体动作方式传递和表现出来的人类的意识活动趋向。
民族记忆是具有民族历史积淀、 最直接和真实的民间文化遗产,是民族个性、审美习惯的鲜活呈现[1]。不同的民族风俗习惯和文化传统各异,随着民族文化的传承与发展,不同民族风俗习惯与文化传统被以多种多样方式继承和沿袭下来。这些隶属于不同民族的独特民族文化传统,被各民族后人以多种多样的方式融入后代的民族文化艺术形式中,这些被饰为“民族文化艺术元素”的独特存在,就是被艺术化的“民族记忆”。
1.2 身体承载民族记忆的历史渊源
关于民族记忆的躯体化与病理学的躯体化有着显著差异。长久以来,身体储存历史,转换历史,在失忆中回忆,承载着痛苦及快乐的情感经验。在语言表达之外,肢体动作是人类用以进行思想和情感表达的主要方式[2]。躯体化一词在民族记忆中的具体特征,是它用身体反映当时社会背景文化底蕴。在原始社会,农耕技术的传习就是肢体动作不断被模仿重复的结果。当掌握技术的原始人摆脱对前人肢体动作的模拟,根据土地实际形态实施农耕技术,这些农耕动作就已经成为一种身体承载的民族记忆。封建社会,女性肢体形态重心偏下,弓着背、弯着腰,这些身体上或多或少的意识形态,恰恰反映了当时时代背景下的社会地位,这类的舞蹈化动作,象征性地反映着在封建制度的压迫下,女性较低的社会地位,这是民族记忆中痛苦的情感经验。
民族记忆印证着一个时代的人的生命历程,它由多种因素转化留存在人的身体上。随着时间的推敲,可能会赋予它新的维度,但永恒不变的依旧是记忆在身体中的显现。这种以身体为记忆媒介,在积累与重复中,也可以不断地进取发生改变。躯体也不仅是被动的传承载体,而是主动地适应接受自然与文化环境,随之而改变,变成适应社会发展的民族舞蹈。在视觉艺术下,身体自然成了描述民族特征的载体。
1.3 民族记忆与躯体化的联系
从概念出发,“民族记忆”是意识形态的存在,可以通过多元艺术形态加以表现。“躯体化”是人的心理问题的外在表现方式,属于“身体语言”的范畴。“身体语言” 是承载和延续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世代传承的民族历史文化,以各种方式对人的“身体语言”产生影响,如传承沿袭的民族审美会对民族舞蹈的动作和表演方式等产生影响,而这些被“民族审美”认同的舞蹈动作本身也是传播和表达民族文化的独特的“身体语言”。由此出发,来源于民族历史文化的风俗习惯、宗教信仰、价值取向等“民族记忆”,会被各民族的后代内化于心、 外化于行,以“躯体化”的身体语言的方式传承下去或表现出来。
在少数民族发展过程中,很多民族并没有利用文字或图画传承民族历史与文化。口手相传的肢体动作,成为传承“民族记忆”的重要手段。民族舞蹈就是用肢体动作记录和传承民族文化的过程中衍生发展而来的艺术形式。民族舞蹈艺术将民族文化艺术地表现出来,将民族精神、文化、思想、追求甚至生活习惯等,以独特的肢体动作加以艺术再现,成为各民族表达情感和思想的重要手段。通过对民族舞蹈的学习与研究,可以深入探寻民族记忆,深刻地感受民族精神。由此可知,“民族记忆”是“躯体化”的情感根源,“躯体化”是“民族记忆”的外在表现。
2 土家族舞蹈中“躯体化”的民族记忆
土家族是典型的有民族语言却没有民族文字的古老民族。其文化传承,依托于宗教仪式、婚丧嫁娶、祭祀活动、欢庆节日等大型活动的世代相传和民族舞蹈的世代沿袭。研究土家族舞蹈中的“躯体化”表征,有助于加深对“民族记忆”与“躯体化”关系的理解。
2.1 土家族舞蹈的发展历程
千百年来,土家族舞蹈都是在限定的群体和空间内传承,特定群体是指土家儿女们;特定空间是固定的宗教仪式、婚丧嫁娶、祭祀活动、欢庆节日等具有明显目的地大型活动上。土家儿女一直以歌舞的形式表达对自然生命的崇敬和对美好生活的祈愿。随着时代发展,土家族人的生活水平不断提升,居住环境随之改变。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改革创新的社会文化得到土家族人认同,土家族文化传承活动在新社会文化带动影响下悄然发生改变。越来越多繁杂的仪式性活动被时尚欢快的群体性活动所取代,只有土家族的歌舞仍然忠实地履行着传承土家族传统文化的艰巨使命。
土家族形成于先秦至南北朝时期,土家先民在战争和与自然抗衡的过程中影响着土家族的舞蹈形式,舞蹈逐渐向“战舞”方向发展。同时期,也出现了图腾崇拜、 先祖崇拜,除了土家人民非常信仰的梯玛,佛教也在东晋时期传入土家地区; 宋元明清时期,土家族民间舞依旧保持着原本的传统文化艺术,明清时期的儒家礼乐制度,促进了土家地区文化繁荣;当代土家文化因村落、地区风格各异。但随着外来文化的大规模影响,原本极具风格特色的少数民族技艺、非物质文化遗产观赏大于传承。
2.2 土家族舞蹈中的“生命观”
土家族的社会生活离不开舞蹈。在土家族民间艺人眼中,传教舞蹈就是传承土家文化。土家族先民认为“万物皆有灵”。于是他们对大自然畏惧、供奉,并将在自然环境中卓越生存的动植物视作民族信仰的化身。于是,土家族信仰山神、花神、月神和太阳神,土家人通过模仿动物神态表达对动物的敬意。祭祀舞蹈意在祭祀先祖,庇护土家人民阖家安康,是内心情感和“神灵”的沟通,是躯体化的特征。如土家的“八宝铜铃舞”就是人们遇到焦虑、恐惧时个体形成的最初的躯体化反应模式。“撒叶儿嗬”是土家族的传统舞蹈之一,广泛流传于湖北清江流域中游地区。载歌载舞的舞蹈动作中饱含着对逝者的缅怀,是土家族标志性的传统文化艺术形式之一。
作为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撒叶儿嗬”是留存有着土家族人民对民族图腾和祖先的独特“民族记忆”。汉族文化中,祭奠逝者的祭祀仪式主要是哭丧。悲伤情绪渲染着家人对往生者离世的哀悼和追思。在“撒叶儿嗬”中,土家族人一家举丧,八方来帮,载歌载舞,送走逝者的仪式使得丧仪完全呈现出另外一种独特的情绪。这种情绪既表达出族人对亡灵的缅怀,也能更好地帮助失去亲人的家属快速走出悲伤,减轻对亡灵思念,从精神上得到疗愈。可以说,“撒叶儿嗬”的“躯体化”表现出的“民族记忆”是土家人潇洒豁达、无畏生死的生命观。
“撒叶儿嗬”是一种隆重的送丧仪式,是土家人民对生命价值的肯定,土家族的民俗文化的核心内容是生性乐观、与人为善、热爱生命[3]。在土家族的丧葬文化中,他们认为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界的规律。所以,用欢快的音乐舞蹈送走逝者,将所有的不舍与悲伤转化为对仍然要继续生活的逝者家人的鼓励,用充满力量的歌舞声宣泄内心的情感。这一行为,符合躯体化的反向“疗愈”表征。可以说,土家族的“撒叶儿嗬”用独特的“躯体化”表现,传承了土家族“以歌兴衰”的传统文化,继承了土家族的生死观,将土家族人对自然崇拜的“民族记忆”完好地保存下来。
2.3 土家族歌曲中的“悲喜观”
在心理学领域,“躯体化” 是人的潜意识驱动身体发生行为的过程,“躯体化” 症状是将人心理状态上的“不愉悦”转化为身体状态的“不健康”之后的一种表达。比如,人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就会流眼泪。但是在土家族的传统文化中,眼泪并不只是代表着悲伤,也饱含着土家族人对美好未来的祝福。
土家族有“哭嫁”习俗。土家族姑娘从十二三岁要专门学习“哭嫁”。在土家族传统文化中,土家族女孩嫁人出门时一定要哭,哭得越动听、越美,越感人,女孩就越能得到来自原生家庭和乡里乡亲的美好祝福。为了让每一个土家族姑娘都能“哭”好,土家族姑娘们要学习“哭嫁歌”。会哭的姑娘,在出嫁前一个月就开始每天都“哭”,一连三十天,每天哭,且内容不重复,先哭祖先、后哭爹妈、再哭兄嫂、后哭姐妹、再哭媒人、还要哭自己。这种“哭”,不是语焉不详的号啕大哭,而是声音悠扬的以歌代哭,其音色柔美,悲喜交加。
土家族“哭嫁”舞蹈动作体现的是新娘对祖先的怀念,对父母的不舍,对家人的感恩,对亲友的祝福,对婚姻的担忧,还包括对自身命运的感叹[4]。新中国成立前,土家族婚姻是媒人牵线父母宗族包办,所以,“哭嫁”歌声里饱含着“怀念”“不舍”等情绪,还包括对封建社会包办婚姻制度的不满及无力改变自身命运的感叹,是一种强烈的情绪宣泄。“眼泪”中有复杂多样的情绪,是情绪的集中宣泄和极端表达,土家族人的“悲与喜”紧密交织在一起。
类似将“悲中有喜”的复杂情绪以躯体化的表达方式加以宣泄的情况并不鲜见。汉民族传统文化中,流传着庄子丧妻之后的鼓盆而歌的故事。它的行为并不是不为妻子的死而悲伤,而是对于人生死一种通达的态度。这位看透了生死的先贤,用与常人截然不同的方式表达对妻子的缅怀。在土家族传统文化中,摆手舞就是一种非常具体的表现。摆手舞源于土家族先民的农耕生活。在枯燥苦闷的农耕过程中,体力消耗带来的负面情绪堆积在人的心中无处宣泄。摆手舞吸纳了插秧动作等,将土家族先民在身体极度疲劳时对“插秧”的厌恶情绪巧妙地宣泄出来。摆手舞的动作多以手臂、跨部的摆动为主,动作和律动欢快有力,既表达了土家族先民对于“插秧”这种让人感到痛苦的农耕劳动的轻蔑调侃,又能有效地将苦闷的农耕劳动带来的心理上的“悲”短暂地排解出去,并产生片刻的“喜”。在摆手舞动律中,既有简单轻快的步伐,也有随性散漫的摆臂,还有双手合十的鞠躬动作表达对祖先的缅怀和感恩,这些包含复杂情绪的动作能给充斥疲惫情绪的人带来躯体化治愈。
纵观土家族撒叶儿嗬和哭嫁,土家族用“躯体化” 动作将土家族先民的情感和思想转化为深刻且生动的民族记忆,一代一代地传承,维护着民族文化的独特性和独立性,让土家族的传统文化绵延千百年仍然生生不息。
3 民族舞蹈中民族记忆的“躯体化”表征
一个民族正是因为有了自己独特文化的存在而区别于其他民族,民族舞蹈中的民族记忆就像是民族舞蹈的独特个性,在舞蹈艺术创作中,这种个性不应当被削弱,而应当被增强[5]。因为一旦民族舞蹈的独特个性被削弱,民族传统文化中的民族记忆也将荡然无存。民族舞蹈的“民族记忆”以独特“躯体化”形式表现。不同民族的“民族记忆”不同,舞蹈“躯体化”表现各异。
3.1 具有民族特点的独有动作
民族记忆躯体化的显现不仅只有身体里的情感经验,在传统民族舞蹈中存在身体记忆对“躯体化”疗愈,起到心理疏导作用[6]。许多民族舞蹈有这样的功能。比如,土家族舞蹈撒叶儿嗬中身披重孝的土家族儿女满脸笑容跳起的情绪饱满的欢快舞步,用愉快的步伐抑制内心的悲伤。土家族新娘身着华丽嫁衣在“哭嫁”歌舞中含情脉脉的捶胸顿足,歌声中包含的万千情绪等。这些躯体化表征,印证了一个时代背景下留存的民族记忆,也合理地解释并忠实继承了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背景下各民族传统文化的独特性和差异性。
3.2 凝聚民族情感的独特动作
“疗愈”是利用肢体动作来缓解心理情绪,是未经规范的自娱性民间舞蹈。因此,躯体化的反向疗愈在民族记忆中的体现与自娱性舞蹈大同小异。自娱性舞蹈是以自我娱乐健身为主,通过身体节奏与律动调动身体各感官和内心情绪,获取舞蹈初情绪体验和审美认知,这种自娱性为主的舞蹈形式在社会生活中起着无可替代的作用。闻一多先生在观看原始土著民族舞蹈之后曾说:“舞蹈是生命情调中最直接,最实质,最尖锐,最单纯而又最充足的表现。”舞蹈是民族情感独特的宣泄形式,通过肢体缓解内心,通过舞蹈表达心理,这也是舞蹈的意义所在。
3.3 宣泄民族情感的独门技巧
传统民族舞蹈中自娱性舞蹈较为常见。我国各个民族,在一些大型节日他们都会自发性地聚集在一起载歌载舞。一人领舞,众人齐跳,如宫廷舞蹈、宗教舞蹈等。土家族的“撒叶儿嗬”就是自发性的祭祀歌舞,用欢快的歌舞悼念逝者,抚平内心悲伤,适用于土家所有的丧葬仪式,是土家文化传承的一大载体。当然这种自发性的民间舞蹈,简单易学,它们也是民族舞蹈的根。这类舞蹈会缓解内心压抑情感,是情感宣泄的一种表达形式,在无形中治愈着人的心灵。大家在一起欢快起舞时更多的就是注重身心健康、心情舒缓、自我娱乐。
4 结语
继承和发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是当代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7]。民族舞蹈,是中华民族文化众多分支中的一员。极具代表性的民族传统舞蹈,凝聚着深厚的民族记忆,承载着厚重的民族历史。结合当前的社会文化背景,刻苦钻研民族舞蹈艺术,是传承和发扬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手段。在民族舞蹈中找到那些饱含民族记忆的“躯体化”表征,有助于帮助观赏民族舞蹈的观众和醉心民族舞蹈的学习者更加快速准确地理解民族舞蹈的独特性和艺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