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身份认同理论的德国电影中的乡愁问题探究
2022-12-03黄吉祥
黄吉祥
(黑龙江大学 西语学院,黑龙江哈尔滨 150080)
电影是政治、经济、文化综合实践的产物,它凭借得天独厚的优势对人类社会发挥着重要作用,是人类文化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1]。电影种类繁多,形式各异,但不同历史时期的优秀电影总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时的社会发展状况。该文选择分析的《另一个故乡》和《阿曼尼亚:欢迎来到德国》一经上映便受到广泛好评。这两部电影真实地反映了德国不同人群对家乡的情感。借助身份认同理论分析这两部电影中德国人遇到的乡愁问题,可以生动地再现时代变迁对人类共性问题的影响,对“乡愁”所承载的新时代内涵做出解读。目前国内对德国乡愁的研究具备以下特点:①研究总体数量不多,起步较晚;②研究角度较广,如历史学、文化学、心理学、电影学等。相比国内,国外的研究起步较早,研究主要采用心理学精神分析法、历史主义、女性主义、自然主义等视角。总体来说,关于德国电影乡愁问题的研究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1 关于身份认同
“身份认同” 是文化研究领域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在人类社会成形之初,“身份”指的是能够显示出个体差别的标志和象征,使得人们在交往中形成一定的社会秩序和社会结构。进入现代社会,“身份”有了更多含义,如:与他人关系的定位、行事的观念准则、阶级意识等。在社会学上,“身份”的概念同“角色”十分类似,个体的角色定位就存在于个体与社会的协作关系中。正如美国著名人类学家乔纳森·弗雷德曼(Jonathan Friedman)所说:“从70年代中期兴起的文化政治从建立在普遍进步和发展思想基础上的现代政治全面转向……与性别、 地方或种族身份相关的文化身份认同政治。”[2]英国学者克里斯·巴克(Chris Barker)认为,“政治斗争、哲学及语言学领域的研究将身份认同催生为20 世纪90年代文化研究的中心议题。”[3]。而按照美国学者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的思想,以阶级分化为基础的现代西方社会正在向“后工业社会”发展,而“身份政治”正是后工业社会的基本主题[4]。身份认同研究在20 世纪后期越来越成为文化研究领域的重中之重,这一点在加拿大著名哲学家查尔斯·泰勒 (Charles Taylor)的《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一书中得以印证,“社会、 政治、 道德哲学的核心问题就是认同问题。”[5]身份认同研究在国内学术界也得到了相当的重视,它的研究对象与研究范围也十分广泛,移民、难民、双重国籍者、少数民族、不同职业从事者,以及同性恋、亚文化爱好者等特殊群体都可纳为考察对象。
在一般意义上,一个人所具备的身份来源是广泛的,不同学者对身份构成要素的归纳总结并不完全一致。例如: 美国政治学家萨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 总结出六种:“①归属性的,如年龄、性别、祖先、血缘家族、血统民族属性、人种属性;②文化性的,如民族、部落、通过生活方式加以区别的民族属性、语言、国籍、宗教、文明;③地域性的,如村庄、城镇、国别、大洲、半球;④政治性的,如集团、派别、领导地位、利益集团、运动、党派、意识形态、国家;⑤经济性的,如职业、产业、工会、经济部门;⑥社会性的,如朋友、俱乐部、同事同仁、休闲团体、社会地位。”[6]而“认同”意为“承认、赞同”,意味着身份认同的实现是个体发挥主观能动性所构建的。“它要确定自身的意义来源,它只有在将自身的社会角色作为自身的意义来源而主动内在化加以接受的时候才能算作认同。”[7]国内跨文化研究领域的专家陶家俊在《身份认同导论》一文中将身份认同分为三个层面:①身份认同理论的三种身份认同模式:启蒙身份认同、社会身份认同和后现代去中心身份认同;②现代身份认同理论的内部演变; ③身份认同与当代文学批评。他认为,个体在任意语境中都必然要确立相应的角色。同时他指出,身份认同大致可分为个体认同、集体认同、自我认同、社会认同这四个类别,其中个体认同与集体认同又可以归纳到社会认同之中,它们相互之间并非排斥的关系,从个体认同到集体认同,从一种文化到另一种文化,这类过程动态地描摹了身份认同的嬗变机制[8]。广义上,身份认同是指当个体面对两种文化的对峙时,自发的选择某种集体归属,是一种充满文化洗礼、苦乐交织的独特体验。“身份”与“认同”的关系密不可分,在一定语境下两者相辅相成。
身份认同研究的是“我是谁”的问题,企图追问自我的本质。结合前人研究,该文将身份认同划分为以下几类:①从文化维度:文化认同、族裔认同、种族认同、社会认同;②从数量维度:个体认同、集体认同;③从主体维度:社区认同、民族认同、国家认同,在此基础上讨论电影中出现的个体身份认同、 文化认同与民族认同的问题。
2 德国电影中的乡愁
2.1 《另一个故乡》中的乡愁
德国电影大师爱德嘉·赖兹的《另一个故乡》上映于2013年,讲述的是19 世纪40年代的故事。19世纪上半叶,德意志在经历了一系列战乱之后,面对法国的占领与统治,民族主义情绪迅速膨胀。德意志人意识到,只有建立一个独立统一的民族国家,才能够抵抗法国的文化入侵,保持家乡的纯粹。电影故事发生在位于德法边境的洪斯吕克地区,该地毗邻莱茵河,是著名的葡萄酒产地。历史上法国与德国就此地的归属问题有过多次争议。直到1815年维也纳会议召开,该地区才重新被划分给普鲁士。在洪斯吕克地区的民族构成方面,德意志人占多数。尽管拿破仑战争已经过去了很久,但该地区的德国人依然对法国侵略者心存怨恨,人们的民族归属感和认同感也越来越强。在电影中导演通过诸多细节,生动地刻画了三位主要角色的民族认同与文化认同。
第一位是母亲。母亲总是站在一片盛开的蓝花前静静地看着远方,仿佛在期盼游子归来,又好像在追忆往事。“蓝花”是浪漫主义的代名词,最早出现在诺瓦利斯的作品《海因里希·封·奥夫特丁根》中。蓝花一方面象征着对飘渺未来的探索与追寻,另一方面象征着对故乡的魂牵梦萦,是一种“超时空的普适性原乡”[9]。“蓝花”之于德意志,正如“花楸树”之于俄罗斯。蓝花的双重性在母亲身上得到映现:她以开放的态度接受自己的大儿子远渡重洋,在异国他乡安家;同时自己坚守故土,陪伴小儿子,直到最后化为这片土地上的一抔黄土,成为故乡的代表。母亲深刻地意识到,她属于村庄,属于德意志。
第二位是小儿子。他从书中第一次了解到巴西的异域文化,并对此心生向往。尤其在他经历政治混乱、社会动荡,以及爱情失意后,他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迷茫,他不知何去何从,迫切渴望出走,以改变让自己不幸的德意志身份。然而逃离之路并非想象中的那么顺利。他需要先乘坐自制木筏沿着莱茵河到达鹿特丹,再伺机转到英国港口。整个旅途漫长枯燥,既缺少饮食补给,又有染上传染性疾病的风险,而大多数人出身贫苦,身无分文,只有通过出卖劳动力的方式才能抵押前往北美的船费。旅途的艰辛迫使小儿子不得不回到小村庄,移民幻想就此破裂,他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家乡。他去田野里观察人们:没有人离得开这片土地,人们在这里收获,在这里出生,在这里被埋葬。无垠的原野就像母亲一样,母亲与大地总是紧密相联。小儿子雅各布在最后说道:“我永远不会拒绝母亲的爱,在我的一生中,她总是在不断尝试给予我崭新的爱。”这就是为什么一直渴望到大洋彼岸去的小儿子,最终没有抵抗住故乡的引力,成为麦田、蓝花、马厩的守护者。小儿子从心底里接纳了自己是一个德国人的事实,至此完成了个体身份认同的构建。
第三位是大儿子。大儿子曾经是一名士兵,但是返乡后仍然没有获得安宁,拥挤的泥巴街道、拮据的家庭生活及时常动乱的村镇,让他不停地回忆起战争的残酷。然而他又不得不留在家乡供养妻女,作为长子继承不多的家产。在日复一日的生存中,他愈加厌恶自身所处的环境,也愈加怀疑个体存在的价值,在这种迷茫中,丧失了对个体身份的清晰定位。最终女儿的意外病逝促使他打破这种现状,为了妻子他必须寻找一种全新的身份继续生活下去,因此他毅然决然地跟妻子飘洋过海去了巴西。大儿子身份认同的转变是缓慢的,当他无法继续在家乡获得存在感与满足感的时候,便会被驱使做出改变。
《另一个故乡》主要人物的身份认同构建与当时的历史和社会环境分不开。1840年前后,洪斯吕克地区发生过一系列自然灾害,对于主人公的家庭来说,这意味着贫穷。贫穷与专制主义的双重压迫促使当地德意志居民远走他乡,另谋出路。适逢巴西建立君主立宪制国家,那里地广人稀,天地广阔,机会众多,而且封建势力相对弱小。因此,巴西成为了“流亡”德国人的“理想国”,大儿子撇下父母于不顾,也要带着自己的小家庭踏上“理想之路”,有一部分是出于这个原因。但对母亲与小儿子来说,他们在故乡感受到了宁静与平和,对自己所拥有的文化与传统有归属感,对自己所处的民族有自豪感,因此最终都坚守了德意志的身份认同。
人是社会性的产物,只要出现位置的变动就难免涉及到身份的转变,重要的是“在文化心理和文化行为上的融入”[10]。从艺术角度分析,《另一个故乡》通篇使用了黑白色调,因而具备冷峻、厚重的气质,但值得注意的是,导演在某些具有特殊意义的意象上还原了色彩,如母亲面前的那一簇簇蓝花。这样鲜活的细节加强了画面的层次感,使电影里的乡愁更加生动具体,在琐碎的叙事中展示时代洪流,在厚重的史诗中填补无垠诗意。
2.2 《阿曼尼亚:欢迎来到德国》中的乡愁
这部电影中的德国人并非土生土长的德国人,而是1961年联邦德国与土耳其签订 “劳工引进协议”后去德国务工的土耳其客籍劳工及其后代。大部分土耳其人履行完劳动合同后没有回到祖国,而是选择留在德国,并申请到德国国籍,成为合法的“新德国人”。因此该群体的乡愁问题也在该文的讨论范围之内。
第一代客籍劳工在扎根德国后形成了许多土耳其聚集区,他们在社区内讲土耳其语,从衣食住行到为人处世都传承土耳其文化,因此,对土耳其人的身份十分虔诚。然而他们的后代从一出生便接触到德国文化,与固守传统的父母格格不入,是“漂”在异国他乡的“无根之人”。这必然导致一种矛盾的身份认同感。“我到底是德国人,还是土耳其人? ”正如电影里的小主人公扎克提问的那样,“我们到底是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困扰着“新德国人”。
在土耳其语中,“阿曼尼亚”(Almanya)就是“德国”的意思。电影里的土耳其家庭已经在德国定居了40 多年,但是文化归属的问题却一直困扰着他们。为了寻根溯源,作为一家之主的第一代移民老父亲安排了一场土耳其之旅,意在帮助全家老小找回自己作为土耳其人的自豪感。第三代移民小主人公扎克是推动剧情发展的决定性因素。因为有土耳其血统,他在学校被老师和同学歧视,但是当他回到故乡土耳其时,却又始终不愿意开口讲土耳其语。从这里可以看出,土耳其裔群体对个体身份的看法是多么矛盾。他们一方面对族裔歧视难以忍受,另一方面又不能从心底认同自己的语言文字。
当这家人几经波折终于找到40年前的老房子时,却发现老房子只剩下一扇残旧的门,推开这扇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苍茫的黄土。但这时,主人公之一穆罕默德已经不再为自己的身份困扰。或许只有在回到故土的时候,人们才能感受到与桑梓之地的连结,才会感知到落叶归根的意义。正如穆罕默德最终选择留在土耳其一样,他已经明白了自己来自何方,又将往哪儿去,在巧妙的平衡中他接纳了自己的现在与过去,最终构建了属于土耳其的身份认同与文化认同。对小主人公扎克来说,这次旅途也是一次精神文化的重要洗礼,相信他会随着岁月增长最终找到属于自己的心灵栖息地。
移民是一个令人伤怀的主题,一边是希望与新生,一边是乡愁与迷茫,移民者对身份的寻找将贯穿一生。在电影风格上,《阿曼尼亚:欢迎来到德国》与《另一个故乡》截然不同。如果说《另一个故乡》是一部严肃厚重的史诗,那么《阿曼尼亚:欢迎来到德国》就是一篇诙谐幽默的小品文。女导演萨穆德莉本身也是土耳其裔,她以一种使人感到轻松的叙事方式拍摄“乡愁”这个沉重的话题,不仅没有折煞题材的深度,反而在观众笑中带泪的同时,开始思考“新德国人”将如何与“原住民”和谐共处,他们又将如何在不同文化的冲击中构建属于自己的身份认同[11]。描绘土耳其移民生存环境的电影还有《契克》,它们都展示了两种文化的激烈交锋。不可否认的是,土耳其劳工对德国的建设包括文化多样性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3 结语
电影是传达人类感情与思想的重要媒介,该文通过分析电影展示的历史背景与叙事细节,努力把握乡愁背后的身份认同问题。《另一个故乡》描述了德意志人对外乡的憧憬和对故乡的留守,《阿曼尼亚:欢迎来到德国》展示了土耳其移民的文化困境与身份追寻。乡归何处?乡归故里。每一个体都是自己民族的缩影,也是世界文明的缩影。“承认乡愁”就是承认自己的身份与文化;“记住乡愁” 就是尊重文化积淀,重视文化传承。不管人们选择何种身份认同,只要可以从中获得蓬勃的力量就是有益的,当这种力量延伸到地缘政治与社会变革时,便激发出新的时代精神与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