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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银河

2022-12-02卷心菜金沙

南风 2022年11期

文/卷心菜 图/金沙

这世间有那么多痴男怨女,爱别离、求不得又放不下,没有谁能带着谁逃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沼泽。

零八年的冬天落了雪,飞雪一时连绵,繁华的城市在一瞬间就盖了白色的兜帽,露出了几分拟人化的憨态可爱。

沈银荷出来的时候雪已经小些了,小雪絮絮,在指尖落出几分绵密的触感。

她裹着绕了一圈又一圈的围巾,把整张脸埋在厚厚的毛线里头,只露出一双又大又圆的漂亮眼睛。

“林序之——”

她这会儿刚录制完访谈节目,跑向他的时候感觉到有几分湿意流淌在风里,寒风从袖口灌进来,灌起了沈银荷的酒意。

“要不要喝点儿?”她兴致冲冲地问。

林序之隔着墨镜看她,见她没等到干脆的回复又蹦蹦跳跳地去踩井盖,赶紧伸手拽住她胳膊,开口道:“别摔着了。”

“一句话的事呀,到底喝不喝!”沈银荷眼睛亮亮地望着他。

林序之从来不和她争,可能是因为她年纪小,懒得和她争辩,其次是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就愿意让着她而已。

“你要喝我肯定得陪着,不过你要喝多了,明晚上活动怎么处理?”

林序之可不希望明天报纸的标题是什么“惊!当红女星沈银荷竟大醉街头”,这年头大字报做得十分显眼,生怕有人老花眼看不见。

林序之常拿她一喝就倒的事儿来挡酒,可偏偏沈银荷单纯就是人菜瘾大。

“我能喝醉吗!”沈银荷打破林序之发散的思维,她瞪圆了眼睛向着他嚷:“我才不会醉呢!”

林序之忍住了想拍她头的冲动,但他没多吭声,说多了她又得恼,嗯了两句把人哄得稍微好点儿,眼瞅着司机终于开着车挪到跟前。

“好冷呀。”沈银荷一上车就开始给自己哈热气,把下半张脸从围巾里扒拉出来咳了两声。

她揉了揉泛红的鼻尖,声音有点哑:“不喝酒也行,那过几天陪我去趟寺庙吧,我要去求姻缘。”

“先喝点水,”林序之摘了墨镜,从小助理那接过保温杯递给她又调笑道,“如果连你都要去求姻缘的话,这天底下怕是没有人能找到心上人了吧。”

沈银荷接过来,顺手咕噜咕噜地小口喝着水,眼底不知是被热气熏得还是怎样,忽然就起了一层厚厚的雾气。

这一年她二十一岁,在大导演林序之的帮助下算是功成名就,整个电影圈里,数她奖项拿得最多。

她长得极好看,像挂着水露摆在盆里的樱桃,酒酿出来的玫瑰花,精致的小脸配一双弯月似的大眼睛,眼角翘起来,又纯又美。

影迷爱夸她颜,说她一张脸杀疯整个圈,哪怕路人也不得不承认。

这样的爆火随之而来的还有很多的负面评论,说她后头有人,说是她攀了林氏集团小少爷林序之的高枝。

她听完全程,来来回回不过几句话,随后总是心不在焉地笑笑,看起来无甚在意。

是了,林氏集团的小少爷林序之年少有为,年纪轻轻就成为了圈内赫赫有名的大导演,又自立门户创建了传媒集团。

可他就是能这样温和地同一个偏僻乡下而来的小丫头平等地说话。

他比她要年长几岁,身上却总是有一种干净利落的朝气少年感,就像是山泉不急不缓不争不抢静静倒影的月色。

没有林序之,想来的确没有她无限风光的今日。

那些人所言也不假,沈银荷自嘲地笑笑。

她自己也知晓她与他之间总有一道无法横跨的沟壑,他是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触及的光。

彼长渐弱的蝉鸣声拉慢了光线的热度,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吹到面前的风终于带了点凉意。

十八岁的沈银荷走在山路上,透过树叶斑驳的缝隙望向明亮的晚霞日落,试图在脑海刻画出形象——

二十一岁的沈银荷。

二十四岁的沈银荷。

她忍不住幻想未来的自己,抽出沉重劳务的空闲为自己精心设计,一个不可多得的大工程。

所有人都说她生得貌美,只是偏偏生在了穷山沟里。

与此同时她心里有存在对外面的渴望,那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会产生的向往,但沈银荷更盛。

这是她的十八岁以前。

山里养大的女孩哪怕没学过专业的,也会稍微跳上那么一跳当地的舞。

她在山里看日头东升西落,在余晖光里闭上眼睛任凭想象肆意。

她撑着下颌仰脸往天上看星星,山里夜晚的天空很干净,干净到缀着的一颗一颗落眼睛里闪闪发光。

沈银荷没看过别的地方的天空,她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

倘若天不会改变,她连哪朵云经常停的位置都能知道。

可她不想一直待在山沟里,她决定要去城里,哪怕过去感受新鲜的尘土飞扬她也愿意。

“我要离开这里,我想到城里去。”沈银荷一字一句重复。

光影投在瞳孔里明明灭灭,父母的沉默仿佛永无休止。

“你去吧,”沈银荷看见父亲长久的沉默后,低头背对着她坐在饭桌前,塞给她一叠信封,

“我们丫头生得这样俊,本不应该一辈子困在山沟里的……”

恍惚间,沈银荷好像看见不远处的父亲白了大半的头发,还有母亲搭在她手背上粗糙的肌肤。

眼底突然就像被烫了。

她赶紧垂下脸,把泪意紧紧憋住。

“赶快拿上吧,这里面是我们卖了几头羊的钱,这两天就收拾收拾东西,出去闯一闯吧。”

沈银荷在城里租了小出租屋,房间小得收拾完行李只勉强有落脚之处。

她在附近不远商场找了一个月工资不低还管饭的手工活。

她觉得这样挺好,每个月都会匀钱出来给家里寄。

直到有一天她碰巧看见商场的大橱窗上张贴着大导演林序之寻找下一部戏女演员的海报,贴的大字报上要求素人。

第二天沈银荷就辞了做手工的活,她远远看着传媒集团的大门,六个大字在头顶——林氏传媒集团。

沈银荷走进去,门口的保安把她拦着问:“干嘛的?”

“海选来的。”沈银荷答。

保安看她两眼,递个条过去,然后手一指:“那边排队。”

她跟着看过去,一长串姑娘穿得十分时髦。

她捏住自己洗得发白的衣服一角,低着头走上前去排队。

前边一个女郎转过头看见她时觑了一眼,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站得离她远了一些。

这一等等了将近两小时才轮到她。

沈银荷跟着往里走,一进去第一眼瞅见的就是白色简约的办公大房间,然后是里面坐着的两个男人。

“两百三十号。”

她平生第一次露了怯,到了镜头前不知道手脚怎么放。

其中一个人突然温和地笑着对她说:“不用紧张。”

那双眼像一股冷冽的清泉,沈银荷感觉他能直直地看到她的心底。

“你叫什么名字?”

“沈银荷,”她弯起眼来,露出了笑容:“我叫沈银荷。”

底下两个人都坐直了。

“你会什么?”

于是沈银荷跳了段山里不知名的舞。

她跳起舞的时候,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段满怀憧憬的岁月,她穿的不是裙子,袅袅腰折却翩如兰苕,含情独摇。

“序之,你什么想法?”周时奕转头看向一旁的林序之,“这小姑娘倒是有几分与依依相像……”

序之,原来刚刚冲她笑的那人叫序之,但他一直没吭声。

沈银荷看过去,她紧张得直揪手指头。

林序之看了整整几小时的精神污染,沈银荷一出现,他就觉得这就是他电影中要找的女主角。

没等到林序之回答,周时奕倒是率自先鼓起了掌。

随后林序之站起来看着沈银荷说:“欢迎你加入我们剧组。”

“啊?”沈银荷一愣。

“真是个傻丫头,我们下一部电影的女主角要的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形象,这样的气质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周时奕一时忍俊不禁,“而你这样未施粉黛却依旧卓越的相貌,当然得是我们林大导当仁不让的女一号,不然我这投资人可第一个不同意。”

就这么稀里糊涂且轻松地进了……剧组?

“这就同意了吗?”沈银荷问道。

“对,我一直在找我们下一部电影的女主角,你就自个跑到了我跟前,这是天意。”林序之往后靠在椅子上看着她。

她似乎在认真思考这番话的真实性,面上露出疑虑的神情。

“你如果不想的话,我当然不强求,”停了两秒,他递给她一张名片:“你仔细考虑考虑,不用急着答复我。”

旁边的周时奕也笑着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沈银荷皱着眉头真的认真考虑了一会,她不得不怀疑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到底是不是陷阱。

她咬咬牙,决定赌一把,然后她跟林序之说:“好。”

沈银荷的第一部电影叫月色玫瑰,在林序之的镜头下,她的美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镜头里的她像是霜,是火光,是无边的星夜,是孤独高悬的月和俯首相扣的春风。

十八岁的沈银荷一夜爆红,拿奖那天夜里的庆祝宴她喝酒上头,脸红得一片,举着两根筷子在林序之脸上戳:“我跟你说,其实第一次见面时候我特别不相信你!”

小助理吓得在一旁赶忙拉住沈银荷,嘴里小声念叨着:“使不得啊小祖宗,您戳的这可是林导啊……虽说现在这里没有媒体,可毕竟还有这么多人呢……”

醉酒的沈银荷哪里还听得进劝。

“我没做什么吧?”林序之冷着脸把她的筷子挪开。

“哼。”她乌黑的瞳孔又圆又亮,若是此刻有人凑近了看,就会发现在灯泡的光下只映照出他一个人。

“我想——这人长得真好看啊,我阿娘和我说在外不要轻信那些长得好看的家伙。”沈银荷傻乎乎地直冒泡。

当时她满脸的紧张,说话那么客气,林序之实在没瞧出来她这心思。

“那现在呢?”

“现在?”

“啪”沈银荷直起半身的时候胳膊肘子磕到桌沿,她停了一停,没管。

手心碰上林序之柔顺的头发,软软的摸着舒服得很。

摸了两把,她因为醉酒脸色酡红,笑得眉眼弯弯却没有作答。

林序之一把抓住她捣乱的手腕,长期举着相机长了茧子的拇指触碰到了她的手背。

“林……林序之。”她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温度,声线哆嗦得直飘。

沈银荷觉得自己的视线无法聚焦在他身上,她看不清他,她晃着头想要凑得更近一点。

“咳咳……”小助理咳了两声,没好意思正眼看他俩。

林序之猛地撒开了手,耳朵红得跟要淌血似的。

也是自从那以后他知道了沈银荷一喝就醉还爱粘人,像以前家里那条不知道从哪总跑来蹭饭的小野猫。

吃撑了就开始喵喵叫。

沈银荷醉成这样,小助理一个人也抬不动,于是他叫小助理先回家。

林序之把沈银荷送到楼下,手上还提着被她蹬掉的高跟鞋。

她刚赤脚踩路边花坛上就开始唱歌,翻来覆去唱了三四遍,直到居民楼有人脑袋探出来赶他们走。

措辞虽然难听,但她这大半夜的干的也不是什么人事。

林序之满脸黑线,最后只好一把扛起她将她抱回楼上。

将沈银荷安置好后,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想着以后可不能随便让她喝酒了。

林序之……

她好想大声喊出这个名字,但终究没有任何立场。

沈银荷曾在年幼时幻想过的未来的自己,是鲜亮的色彩,灵魂都别致。

背别了以前的她,直到今天才有胆量回想。

是他将她从世俗的泥泞拉往理想的彼岸,唯独月色映在他的眼睛里,融成了一整个星河。

即便她也知道林序之有喜欢的人——他的青梅竹马,那个沈银荷素未谋面的程依依。

她记起一向冷静自持的林序之唯一醉得一塌糊涂的那次。

他酒量从来都是极好的,能醉得几乎神志不清实在是不知到底饮了多少。

“你喝醉了,”沈银荷微微踮起脚吃力地扶住林序之的手臂让他能够靠在她身上,“我带你回去。”

“你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他笑了笑,月色下清冷的眉眼弯弯,带着几分醉后难得的傻气。

沈银荷抿着嘴巴,眼睛亮亮的,脸颊红红的,少女的心事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

夜色沉沉的街头突然没了风,她明明滴酒未沾,却莫名觉得自己也被酒精困住了。

沈银荷还想侧目开口,陡然的,她眼角感受到柔软的温热带着酒香汹涌地扑面而来。

林序之的吻,落在她如画的眉梢。

她早已是声名显赫的大明星,唯有在林序之面前她仍旧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在他面前,她依旧没有半分胜算。

沈银荷整个人僵在原地,脖颈与脸颊迅速通红成一大片,燎原之势的害羞之色。

他们在月光下拥吻,她觉得自己内心抑制不住的甜蜜和喜悦几乎就要倾泻而出。

她听到林序之弯腰埋首在她脖颈处呢喃着什么,随着风吹散听得不甚清晰。

“什么?”沈银荷疑惑地询问,试图听清他的话。

“依依,”他把她紧紧抱入怀中,“依依,你能不能别离开我……”

有风吹拂起沈银荷鬓角的碎发,拂过她空洞的双眸,她的双手僵住了,泪流满面的同时也终于忍不住推开了他。

她得到这些并不是因为她是沈银荷,这是她从那个名为依依的女孩那儿偷来的甜蜜,这些本不该属于她。

林序之无措地站在原地,像个孩子般蹙起眉头,想了想又说:“依依,你别哭,我只爱你一个人。”

那一刻她的心里有一阵海啸,可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沈银荷一直都知道周时奕喜欢自己,她卑劣地带着目的去寻他,谈笑风生间状作无意地问起程依依与林序之的往事。

“哦……你说依依啊,那可是我们序之的白月光,只不过前几年便出国去了,说是要寻找自己真正的自由,”周时奕对于沈银荷的主动来访十分高兴,他语气轻快全然没有意识到其他,“说来,你同依依长得倒有三四分相像,尤其一双眼睛清亮皎澈,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十分震撼,只是你们性格天差地别……”

沈银荷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周时奕办公室的,她捂着胸口张开嘴大口大口喘着气,像是濒临死亡无法上岸的鱼儿。

眼泪甚至来不及滑落到脸颊就已然掉落在手背上,溅起水滴生疼得厉害。

原来他捧她,不过是捧他心头另有其人。

林序之本该是她的一束光,而那一刻那束光将她每一寸理智,每一寸肌肤,都扯碎揉成一团。

她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她想尽了所有心思都石沉大海,而另一人远在千万里之外仍在他心底波涛汹涌。

沈银荷输得有多惨,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是爱啊,不可能单凭一次心碎就喊停,念了那么久的人早已刻骨,所以沈银荷居然在大哭了一场后磕磕绊绊站起来又继续爱了他很久很久。

她甚至想着,只要程依依一直没有回来出现在林序之面前,她就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而总有一天她会等到林序之忘记程依依。

这份情绪隐藏得极好,零八年的那个冬天,她玩笑着开口说让林序之陪自己去寺庙求姻缘。

“如果连你都还需要去求姻缘的话,这天底下怕是没有人能找到心上人了吧。”林序之调笑道。

沈银荷把鸭舌帽压得很低很低,垂下眼遮住了自己涌动的复杂情绪,在层层人群中,林序之替她在前方引出一条窄窄的小路。

风夹杂着喧闹的人群声音散落在沈银荷耳边,她仿佛都能听见自己心底的喜欢在猎猎作响。

寺庙前有售卖平安福的僧人,沈银荷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林序之被她突然的停顿绊住了脚步,也停下回身看向沈银荷。

“你喜欢?”林序之拿起一个玫瑰刺绣的平安福前后看着。

“喜欢。”沈银荷点点头。

“那便买一个,”他说着便掏出钱递给僧人,又将平安福递给她,“就祝你岁岁平安。”

沈银荷的指尖触碰到他的指尖,在这香火鼎盛而喧嚣的寺庙前。

这片红尘欲海中,他是人间惊鸿客,身姿卓越眉目清冷之色透亮,让她再也移不开眼。

“林序之……”沈银荷的手指握紧平安福深吸一口气。

“嗯?”林序之垂下头看向她。

这一刻,她想凭爱意将他私有。

“我喜欢你。”沈银荷的话散落在耳边突如其来的敲钟声,宏大空灵。

“我很抱歉那只是依赖,”他愣了几秒,随后反应过来冷静地开口,“而我一直都在等一个人。”

“可程依依抛下你走了不是吗?这么多年她有回来过吗?”沈银荷看见他眼底的不可置信,其实她本不该将这些话狠狠刺在他心上。

“你怎么知道的?”林序之眯起狭长的眼睛露出她从未见过的冰冷神情,他索性狠下心把话说到极致:“那既然如此,哪怕我透过你,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你也无所谓吗?”

他在沈银荷眼中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他年少时的情爱已然太苦,何必要让这般天人之姿的少女重蹈覆辙。

这世间有那么多痴男怨女,爱别离、求不得又放不下,没有谁能带着谁逃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沼泽。

“是,”沈银荷眼眶泛红,豆大的眼泪从脸上滚落,如画的眉目精致柔弱得让人心生怜爱,她说出来的话比他更加坦然,“虽然我此刻尚且年少,但遇见你,便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光景。”

林序之怔忪在原地,狭长的双眸无法聚焦般轻微涣散,胸口处有些疼痛,像是被人用手撰摄住柔软的心脏一般,疼得眼尾都不受控制酸胀变红。

爱意总如迎风执炬,定有灼臂之痛。

他们被拍到了,媒体大肆宣扬,绯闻几乎满天飞。她猜或许林序之生气了,因为在那之后沈银荷再没有见到过林序之。

她想,她早在那会就把所有勇气用光了,所以往后日子再不敢主动踏近一步。

如果早知如此,她宁愿以朋友的名义将彼此牢牢捆绑,也不想有朝一日思君不见。

可令她自己难过的是与此同时她又还在等,即使他对她说出了那样的话,可她第二天早上起来摸摸平安福,还是继续喜欢他。

沈银荷想等到能自己撑过所有眼泪和苦难,等到那个人真的回来,等到她再不愿意等,等到自己甘心情愿将他们的关系画地归锁。

日头一日日翻过,只有周时奕还是一如既往地常去她新戏的剧组探班。

后来她从他口中听闻程依依真的从国外回来了,林序之同程依依订婚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手在慢慢收拢,渗出湿漉漉的汗渍。

她觉得自己再也哭不出来了,她早就已经把自己的眼泪流光了。

“银荷?”周时奕上前拉住她的手臂,语气里是明晃晃的急促和担忧。

后来沈银荷才明白,很多事情说再多都没用,就像一个人爱海,却不能真的殉海,而沈银荷爱林序之,却不能再也没有尊严。

她这颗千疮百孔的心,终究是碎掉了,在林序之不在意的角落里碎得连沈银荷自己都拼凑不起来。

风透过不远处微敞的门窗呼啸吹来,吹起沈银荷耳鬓的长发与素白长裙。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窗户开到最敞,听见耳边呼啸而过穿堂风越来越大,一瞬间居然感到了久违的愉悦和放松。

“周时奕!”沈银荷回身看着身后的少年,随着风呼唤他:“你听,风声。”

月光下的沈银荷,眸光衬着月色皎洁潋滟,像是奔着自由而来的风,带着最纯粹的明亮。

仿佛依稀又重新看见了第一次见面的她,他觉得自己已经见到了整片银河中最美丽的玫瑰花海了。

周时奕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轰鸣如雷声。

“我听到了。”他轻声回答着。

沈银荷心下觉得悲伤翻江倒海再次袭来,是否自己在林序之面前便是这幅情动之极却无法收敛的模样。

“我答应和你在一起了。”她收拾好自己支离破碎的情绪,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周时奕。

她想向林序之证明,想向林序之炫耀,她并不是离开了他就没有人可以爱。

哪怕即使林序之并不在意。

周时奕却只感觉到有绚丽的烟花在脑海中轰地炸开,嗡嗡作响,他伸出手轻柔地将她鬓角散落的碎发撩在耳后,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入怀里,“我一直在等你答应呢。”

“我好看吗?”沈银荷轻笑一声,又抬头问他。

“好看,”他哑着嗓子,用温柔低沉的声音回答,“我从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喜欢上你了。”

周时奕眸中有水光痴迷地望着她,看得沈银荷微微一愣,那是她从未在林序之身上见到过的神情。

她感到脸上湿漉漉一片,周时奕手足无措地用指腹为她抹去眼泪。

“你别哭啊,银荷,我知道你以前过得很苦,”他的声音有些着急,“以后我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沈银荷只能点点头,她的十八岁到二十四岁,为林序之做极一切情怀纷争里的浪漫,这些褶旧岁月涂鸦的都是她满腔的勇气与爱意,而现在那些勇气与爱意都被永远封藏在了那个小小的平安福里。

林序之发来订婚典礼邀请时,沈银荷正拍完入水戏码,她一上岸,小助理赶紧抱着毯子从背后给冻得瑟瑟发抖的她披上拉实,小心翼翼护着往更衣室方向走。

她整个人裹在巨大的浴巾里,盯紧发光的手机屏幕定定地看着那条信息,突然捂住脸,眼里没有泪水,却有嘶哑的呜咽声。

她的手指无意识蜷了蜷下意识地就去反复摩挲着那块平安福,嘴唇张开复又阖上,一股涩意涌到喉咙口,一阵嗡嗡耳鸣。

沈银荷想问问林序之最近过得怎么样,她还有好多的话想告诉他,于是她打出了一串长长的字又反复删去,一遍又一遍,直到雾蒙蒙夜色里的亮点一点点消失。

她知道只要自己拨通电话,就能听见他的声音,他就在电话的那头。

但她终究没有。

落地窗升起来光,薄薄的阴雾散去,光线穿透云层照进高高的酒店房间。

沈银荷紧紧握着手机,对着晨光熹微的天际线,然后低下头删除了那些信息。

最后只回复了一个极其简短的,模糊难以辨别汹涌情绪的“好”。

第二日一早周时奕便来接沈银荷了。

抵达订婚典礼现场的时候天空却不应景地下起了小雨。

沈银荷今日穿了身垂摆的玫瑰色绒面长裙,领口一圈繁复蕾丝边,她挽着周时奕的胳膊,听伞沿汇连成雨线的细细水滴轻轻坠落。

周时奕的心情愉悦,这是就算不看他神色也能察觉到的情绪在扩张,但与之相反的是沈银荷显然并不怎么提得起劲。

她知道或许明天报纸的大字标题就会写林序之心有所属,沈银荷另攀高枝,会有很多人揣测她的新恋情能走多远,但那又怎样呢?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望向鲜花簇拥的偌大订婚礼台,林序之和程依依一对璧人宛若天作之合,高朋满座之间他看向未婚妻的眼里闪着微微光亮,眼里是深不见底的璀璨。

这是沈银荷第一次见到程依依,她窝在林序之怀里娇羞地笑着,一眼便能看出是从小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小公主,知书达礼温文尔雅,确确实实是与自己天差地别的人。

她看着程依依与自己三四分相似的眉眼,自嘲地垂下眼眸笑了笑。

周时奕握紧了沈银荷的手,低下头在她耳边低语:“银荷,以后我会给你一个比这更盛大的婚礼。”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眼见林序之握着程依依的手向他们走过来。

“序之,依依,”周时奕高兴得上前拍了拍好兄弟的肩膀,“订婚快乐啊,这么多年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林先生,程小姐,订婚快乐,”沈银荷抬高伞沿,露出白且纯的一张脸来,一双又圆又亮的大眼睛仿佛盛了汲汲一汪泉,清澈见底的甜。

“好久不见,银荷,”林序之微笑着地低头对上沈银荷的双眸,又转头对周时奕说道:“好好对她啊。”

“那还用你说?”周时奕一只手环抱过沈银荷肩侧将她揽入怀中笑着说:“那是自然。”

她只觉得眼眶泛着酸意难受得厉害,偏又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

“沈小姐,能给我签个名吗?”一旁的程依依眉眼弯弯地笑着开口,“我可是你的影迷呢。”

签名啊,她写过成千上万遍,可这一次她却觉得几乎要提不动笔。

沈银荷拿出那块视若珍宝随身携带的平安福:“一时之间找不到别的,就拿这块平安福吧,实在不好意思。”

她一笔一划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短短三个字却仿佛花光了这辈子所有的力气,呼吸进去的好像不是空气,是往肺里头捣的冰渣子,又僵又疼。

程依依满脸的明媚开心,接过平安福后举起给林序之看,他神色有些复杂地凝视着那块带有玫瑰刺绣的平安福,在几秒后快速地反应过来,宠溺地笑着揉揉未婚妻的头。

沈银荷想啊,她曾在无望的岁月里爱着林序之,念了多年,早已刻骨。

她原有的一腔炽热,敢闯过春日前最凛冽的夜晚,最终也不得不离开年少曾执着的一切。

所有的故事和无疾而终的情感在这一刻真正终了。

他是这尘世中最皎皎的一束光,所以她更不能如同粗鄙的海盗那般出门抢夺他的爱,那些勇气与决心消失在过往,融化在沉默的眼睛深处,那里是乌黑的瞳孔和无尽悲伤的地底。

而她饱尝的所有自卑与无奈都将埋藏到最深,任凭谁都不能让她倾吐。

从此以后他只是她暗淡过往里相遇相识过的恩人伯乐,仅此而已。

于是沈银荷将这平安福赠还给林序之,年年岁岁,只要他平平安安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