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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宁肯小说中的两性关系

2022-12-01卢顽梅

关键词:男权权力

卢顽梅

论宁肯小说中的两性关系

卢顽梅

(西藏民族大学 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82)

作为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男性作家,宁肯小说以“超性别”的视角,对两性关系进行了深入探索与思考,展现了各种形式的性革命给婚姻制度带来的冲击以及当代社会两性关系的多样化发展态势。从传统婚姻对女性的桎梏,权力对女性身体的强行侵占,女性对男权制社会中不平等的两性关系之反抗,具有探索性质的“拜访式同居”,对最本质的两性关系的追寻,到对理想的两性关系模式的探索,宁肯写出了变动中的两性关系,几乎囊括了当代社会各种两性关系模式,展现了转型期中国社会两性关系的多元化与复杂性。其中,宁肯既自觉地克服了男权意识,超越了性别壁垒,又在文本中努力践行他的性别观。

宁肯;权力;两性关系;《三个三重奏》;《蒙面之城》

宁肯从开始文学创作起,就有对女性的人文关怀意识。莫言小说的两性关系书写并没有凸显女性意识,相对缺乏性别自省意识。他虽然尊崇女性,也书写了大量女性形象,以《丰乳肥臀》中的母亲形象为例,主要是对母性的讴歌,特别是母亲面对苦难生活的坚韧和无私奉献精神。阿来作品《蘑菇圈》中的阿妈斯炯与《丰乳肥臀》中的母亲属于同一类别,片面强调母性,未跳出男权话语的包围;《尘埃落定》中的塔娜也不具备明显的女性自我意识,她只不过觉得傻子二少爷配不上自己,周旋于旦真贡布、年轻的汪波土司、汉族军官与傻子二少爷之间,并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傻子二少爷身边。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废都》虽然凸显了女性意识,如唐宛儿、柳月、阿灿,她们大胆、主动地追求性爱,显示了女性意识的觉醒,但是,她们并未获得预期的解放,而是陷入更悲苦的境地。

铁凝划归到女性主义作家阵营中,但“铁凝写作中的性别特征其实并不显著,如她自己所说,她的写作还有意回避了单一的性别视角,‘一直力求摆脱纯粹女性的目光’,而更多的是在描绘人类的某种普遍性——普遍的善,普遍的心灵困难,普遍的犹疑,以及人性里普遍的脆弱”[1]72-73。

在男权制社会中遭遇困境的女作家徐小斌在她的文学创作中彰显了女性意识,中篇小说《双鱼星座》揭示了现代社会中变质的两性关系,女性在反抗无果的情形下只能选择逃离;长篇小说《羽蛇》更是建构了女性自身的历史。但是,从整体上看,女作家对两性关系的书写和反思相当有限。

当然,在很多时候,这些女性写作绝大多数并没有真正反抗男性,在关于女性与男性关系的写作方面,要么简单化地把男性处理成一些恶棍和性欲狂,要么一味地逃避到女性内心世界,更多的女性写作依然是按照男性的欲望化目光来塑造女性形象。也许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女性写作无法把女性的命运与历史性的社会批判结合起来,女性的诉求过于个人化和内心化。[2]169-170

从对女性的人文关怀意识角度讲,宁肯的小说创作可谓难能可贵。关于宁肯小说创作,学者们已从各个角度对宁肯小说进行过深入研究。涉及身体与权力的学术论文有朱永富的《从“肉体”到“历史”的幽径——论宁肯〈三个三重奏〉的历史诗学》,王纪人的《权力、身体和死亡的奏鸣曲——评宁肯的〈三个三重奏〉》,王德领的《身体叙事与精神高地——以宁肯的〈天·藏〉为话题》,刘臻的《肉身经验与智性思考的融合:宁肯小说创作论》,郭名华的《权力批判的转向——宁肯小说权力论》等。

朱永富主要论述宁肯小说从“肉体”进入“历史”叙事的独特之处,深刻有力[3];王纪人从拓扑学的三重结构、权力控制下的身体和情感、权力和现代审讯术、纯文学的突围与探索等四个方面肯定了宁肯长篇小说《三个三重奏》的先锋性[4];宁肯长篇小说《天·藏》中既有身体书写,宗教、族裔与身份的觉醒,又超越肉身而构筑了精神高地,王德领的文章抓住了《天·藏》的核心思想进行分析研究,深入透彻[5];刘臻的文章侧重探讨宁肯小说感性经验与智性思考相融合的独特风格[6];郭名华的文章主要揭示了宁肯小说权力批判所达到的新高度[7]。当然,学者们更多的是就宁肯的单部长篇小说进行分析研究,又如仲雷《穿透绝望的荒诞之书——评宁肯〈环形山〉的后现代意蕴》[8],王春林的《论宁肯〈三个三重奏〉的先锋性》[9],耿占春的《“超幻现实”与艺术的审判——读宁肯〈三个三重奏〉》等[10]。

在男权制社会中,两性关系是一种支配与从属关系,韦伯在《支配社会学》中认为:

官僚制权力的客观基础,乃是其基于特殊专门知识的、技术性的不可或缺。然而在家中的权威,其信仰基础乃是自远古以来即被视为当然的恭顺关系。此种信仰乃植根于下述事实:由于长期紧密地共同生活在一起,家中的依附者乃自然形成——不管是外在生活还是精神生活——一个“命运共同体”。妻子之为依附者,乃是因为丈夫通常在体力及智力上皆为优越;儿童之为依附者,乃因其客观条件上须要扶助。[11]76

韦伯对两性之间的支配与被支配关系把握很准确,但是,“此种信仰”所植根的基础恐怕不是什么客观的“事实”,而是一种人为的文化建构。美国学者凯特·米利特在她的著作《性的政治》中认为,韦伯所谓的“丈夫通常在体力及智力上皆为优越”并非什么客观事实,性别角色的划分也并非根据先天的、自然的因素,而是由文化因素决定的,与解剖学、生理学因素毫无关系。“两性之间那些人人深信不疑的差异,在本质上是文化性的而非生物性的差异”[12]44,她通过分析美国作家热内的文本《楼座》,得出如下结论:

他(美国作家热内)认为性是人与人最根本的关系,而其他各种关系是从它衍生出来并经过苦心经营的关系,前者是后者的核心模式;从这一立场出发,热内发觉,在人类制度化了的不平等中,性关系受到了最无可挽回的毒化,并是这一不平等的原型。他坚信不疑的是,将人分为两大营垒,并按照与生俱来的权力由一个营垒统治另一个营垒,社会秩序中就建立和认可了一种压迫制度,并让该制度成为所有其他关系、思想和经验的基础,并毒化它们。[12]31-32

“由一个营垒统治另一个营垒”的男权社会体制既精巧又壁垒森严,成了人类文化中最深入人心又不易被觉察的意识形态。宁肯深谙男权制社会中两性之间的不平等关系,他小说中的两性关系书写带有强烈的文化与社会烙印。朱永富在论述小说从“肉体”进入“历史”叙事的不同路径时写道:

王小波的小说与莫言的小说都可以说是以肉体进入历史叙事的典型;但是在王小波那里,“肉体”基本上等于“性”,在莫言那里则是原始的肉体,这种肉体具有生物人类学的特征。而宁肯小说中的“肉体”,则是文化人类学意义上的肉体,这种肉体打上了强烈的文化和社会烙印。在莫言小说和宁肯小说中隐藏着两种人学观,而王小波则几乎完全是社会学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宁肯小说从“肉体”进入“历史”叙事是有其独到之处的。[3]

朱永富对宁肯小说“肉体”书写的评价可谓切中肯綮。宁肯对两性关系的书写,比较典型的特征是描写三角关系,实为人物之间的权力关系。三角关系的顶端,往往是一位权力在握的男性,三角形的两底端,则是处在顶端位置的男人的妻子、情人或另一个弱势男性。三角关系中常常有缺席者,但缺席者并非可有可无,而是发挥了重要作用,使一组组男女关系充满了明争暗斗。

《蒙面之城》中,父亲马啸风处于三角关系的顶端,是权力在握者,而母亲则“像过世之人”。父亲一言九鼎,对母亲构成了绝对的压抑,文本中父亲强迫母亲出来吃饭的细节描写,可谓“历史”惊人的重复,与曹禺话剧《雷雨》中周朴园逼蘩漪吃药的细节如出一辙,父亲治家堪比周朴园,绝对权威。在令人窒息的家庭氛围中,母亲被认为患有“精神病”,这是父亲及家里人眼中的母亲。但是,小马格眼中的母亲不是这样的,在家的母亲与离开家的母亲判若两人,根本不像有病之人;年轻时的母亲与现在的母亲也全然不同,双重视角对人物的观照让文本出现了缝隙和悖论。母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子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病人”,对生活彻底绝望,并最终走向死亡。对此过程,文本中没有明确的交代,只是隐约暗示了缺席的在场者。作家的模糊处理反而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马啸风明知夫妻关系已形同陌路,明知妻子早已对生活彻底绝望,随时都有自杀的可能却任其发展,当妻子最终割腕自杀,他拿出事先保留了十年的住院证明,证明妻子有“精神病”,证据确凿。然后,庄严地出席妻子的葬礼。马啸风集权力、冷酷、理性于一身,他手中握有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这是家庭的“内部殖民”或者说“内部奴役”,女人是婚内的奴仆,只能以自戕结束生命。马啸风要用妻子的生命去维护一桩婚姻表面上的体面,细思令人毛骨悚然。《沉默之门》中三角关系的顶端是缺席的在场者,他拥有绝对的控制权,而居于三角形两底端的唐漓和社会边缘人李慢,只能陷入被操纵的悲剧命运。

在男权社会中,女性为了生存或职业晋升,常常不得不迁就男性或通过性交换来实现目的。如果说唐漓为了生存依附于有权势的男性,但又不甘心这种关系而大胆挑衅;那么,《三个三重奏》中杜远方、李离、居延泽三者的关系则要复杂得多。当杜远方从千篇一律的流水线女工中一眼发现李离身上的特别之处时,他利用权力强行改变了李离的命运,同时,也把她变成了情人。当爱情输给了表面的道德,杜远方的心中不再有理想主义,生活中的一切皆变成了算计。李离和居延泽变成他精密计划的一部分便不足为奇。杜远方纵容李离与居延泽偷情,目的是和李离联手打造居延泽的同时并牢牢掌控他,为己所用。不能说杜远方不爱李离,只不过他的思维方式早已为权力场所异化,爱有时也可以让位给利益。杜远方与李离是情人关系,对李离来说,杜远方创造了她的人生,却也让她失去了归宿,他们之间有知遇,有感恩,有合作,有利用,有爱,也有恨,关系非常复杂;李离对居延泽的暧昧引诱带有对杜远方的不满情绪,居延泽则带有对杜远方的挑战,两人真正有了私情之后,李离再也不能对杜远方混乱的私生活带有监视与不满;杜远方与居延泽是情敌关系,杜远方却又充当了居延泽父亲或教父的角色。

《三个三重奏》中的又一重是杜远方、李敏芬和黄子夫之间的三角关系。杜远方和黄子夫都是擅弄权术之人,他们深谙权力场的规则,只不过相比黄子夫,杜远方拥有更高明的手段。在权力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杜远方早已成为其黑暗的一部分,他无法站在权力之外思考问题。恰如杜远方所说:“对权力而言,所有人都是它的猎物。”[13]57当李敏芬面对黄子夫的性骚扰求助于杜远方时,杜远方对权力规则的揭示与认同瞬间扑灭了李敏芬所有的幻想,让她不寒而栗。他的话语明显带有暴力倾向,他从这种对权力逻辑认同的暴力中甚至体验到了快乐,想象到对李敏芬的绝对占有;李敏芬对权力逻辑的反抗反而刺激了杜远方的征服欲。杜远方从不会单纯地爱一个女人,他必须征服女人,让她彻底臣服于自己,忠于自己,忠于他最重要的东西,换句话说,忠于他的冷血,忠于他的黑暗,他才有安全感。在杜远方眼里,“这不仅是交媾,也是政治。即使完事之后政治仍在起作用”[13]148。他把权力与欲望、物质与精神之间的关系演绎得出神入化,他深谙征服女人的技巧。相比而言,黄子夫对李敏芬的粗暴强奸则属下三滥的手段,虽然两者之间有差别,但差别仅在于权力发展的两个不同方向,一种是经过“社会化”获得公众认可的性的政治;一种是通过暴力强加。李敏芬对来自权力的欲望持有本能的拒绝,但是,她的拒绝非常之有限。“如果说拒绝是本能,但是还有一种比本能更强大的东西,这种东西也可以说是更深层的本能:那就是服从,因为服从的背后有许多东西。服从的本能比拒绝的本能更悠久”[13]43-44。

宁肯在《环形山》和《天·藏》中还写到了“虐恋”,准确地说,是人物的性受虐倾向。宁肯小说中的“虐恋”描写显然是对政治/权力关系的一种形象化、性感化书写,主要体现政治/权力关系中的统治与屈从。

在男权制社会中,两性关系主要体现为一种政治/权力关系,并为文化所认可。在男人的心目中,爱欲并非纯粹的爱欲,爱欲早已发生了畸变,它包含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彻底征服,政治/权力在这一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西方文化理念的引入到西方女权主义批评的传入,中国女性逐渐认识到自身在男权制社会中所处的劣势地位,进而反抗男性文化霸权,反抗男性中心主义。

人类的两性关系发展经历杂婚制、群婚制、对偶婚制到个体婚制等过程。在个体婚制之前,男人与女人在性权利方面是平等的。但是,进入个体婚制时代,女性平等的性权利就被剥夺。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说:

个体婚制在历史上绝不是作为男女之间的和好而出现的,更不是作为这种和好的最高形式而出现的。恰好相反。它是作为女性被男性奴役,作为整个史前时代所未有的两性冲突的宣告而出现的。现在我可以补充几句:在历史上出现的最初的阶级对立,是同个体婚制下的夫妻间的对抗的发展同时发生的,而最初的阶级压迫是同男性对女性的奴役同时发生的。个体婚制是一个伟大的历史进步,但同时它同奴隶制和私有财富一起,却开辟了一个一直继续到今天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中,任何进步同时也是相对的退步,一些人的幸福和发展是通过另一些人的痛苦和压抑而实现的。[14]61

个体婚制最大的弊病是,它一方面实行一夫一妻制,另一方面却保留了人类史前时代的杂婚制,杂婚制在现代社会最极端的表现形式是卖淫。在中国,从古至今,卖淫作为一种社会现象长期续存,实质是旧时性自由在现代社会的延续。此外,养情人、包二奶更是体现了一夫多妻的影响。这些杂婚制形式的存在有利于男性的性自由,从统治阶层对卖淫制度的含糊其辞、心口不一可见一斑,诚如恩格斯所言:

在实际上不仅被容忍而且特别为统治阶级所乐于实行的杂婚制(卖淫),在口头上是受到非难的。但是实际上,这种非难绝不是针对着参与此事的男子,而只是针对着妇女:她们被排除出去,被排斥在外,以便用这种方法再一次宣布男子对妇女的绝对统治乃是社会的根本法则。[14]62-63

所以说,一夫一妻制是只对女人而不对男人的一夫一妻制。卖淫制度既然为“统治阶级所乐于实行”,有坚实的社会基础,卖淫活动的昌盛就不足为怪,由此引起的性政治、性经济的争议暂且不论。个体婚制对男女实行不同的性秩序,包括性道德、性自由、性忠贞,双重性标准的裂罅不仅造成了女性群体内的分裂与对抗,也造成了女人对男人的仇视以及对男权制社会的反抗,宁肯小说对这一社会问题着墨甚多。

《环形山》中,“我”创办的私人调查事务所的主要业务是“婚姻不忠”“第三者插足”“包二奶”调查。“我”的助手罗一制服出轨丈夫的办法很简单,跟踪,然后捉奸在床,整个场面让人啼笑皆非。由于丈夫出轨,罗一受到伤害,她决心“抓尽天下负心的男人”。“我们”被媒体炒作为“婚姻卫士”“二奶杀手”,但也被有些人嗤之为苍蝇。那么,该如何看待针孔摄像头中的偷拍“目标”?“我”与罗一之间最大的分歧在于,“我”认为这是爱情,罗一认为这是道德败坏,是牲口。

从宁肯故意制造的文本裂罅之中,可以看到现行婚姻制度导致的男女认识问题、看待问题的冲突与矛盾。个体婚制对男女实行双重性秩序,女人遵从性道德,保持性忠贞,将其内化于自身并自觉维护。由此而知,卫道士为什么往往是女性而非男性,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敌视或友好往往由此而来。在罗一眼里,丈夫的出轨对象是个“烂货”,她仇视第三者;但在共同抵御“不知廉耻”的第三者时,女人瞬间就成了朋友。当然,罗一有链球运动员的体魄,她可以把出轨的丈夫像缚小鸡一样绑起来吊在门框上,她也有很强的社交能力和经营能力,无论是创办健身会所,还是管理私人调查事务所,她都能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是,她男人般的体魄与智慧却让“我”这个踮脚儿退避三舍,连亲子关系都不愿承认。可见,婚姻中的支配与被支配关系,并非体魄与智力上的优越就能达到。

简希米第一任男友在经商赚到钱之后不顾旧情,挥霍、豪赌、灯红酒绿、滥交女人,无所不为。简还没来得及报复,他就因涉嫌聚赌凶杀案而逃往境外,走之前卷走了公司的所有款项。简遇到的第二个男人是她公司的质检工程师,她以为遇上了美好的爱情,其实不过是她的幻觉。时机成熟之后,工程师以公司和简的信任为跳板,出国访学不归,把自己快三岁的女儿丢给了她。在简情感的空窗期,第三个男人大地摄影师走进了她的生活,直到他给简染上了淋病,简才发现,大地摄影师更是一个烂人,什么样的女人他都勾引,从富婆、二奶、酒吧歌手到发廊妹、站街女,没有他不沾的。在商海单身闯荡十几年的简,带着对男人的彻底绝望,来到了“环形山”,也即后来的简氏庄园。在简氏庄园的秘密地下室,营房科长、工程师、大地摄影师先后被做成“标本”,靠用药水维持生命征象。

《环形山》中,无论是罗一还是简对男人的仇恨,对男权制社会的反抗,不但缺乏力量,而且荒诞至极。罗一与“我”跟踪、监视“目标”,拍摄“淫乱”“贪婪”的偷情场景,却在“窥淫”的过程中与“我”发生了“淫乱”,侦察别人的同时却被丈夫反侦察,这是侦察行动中最大的悖论。更何况,这种未经法律允许的偷偷摸摸的侦察行为与偷情行为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罗一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声讨针孔摄像头下“淫乱”的女人,却对“我”的调情或性骚扰产生了类似毒品的依赖,难道她不知道“我”是一个经常混迹于声色场所的嫖客?可见,依靠侦探工作保护女性惩戒男人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她自身都已陷入深深的悖论之中。

简对男人的仇恨、绝望发展至极点,就是对整个人类的失望,转而支持寻找野人的事业,并对动物充满幻想。在简氏庄园,简掌控一切,她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把那些曾经背叛过她的男人全做成了“标本”,把自己的性伴侣马术教练当成马,当成奴仆,根本不当人看待。简认为,男女之间根本不可能有平等的爱情,对男人也不能有平等。从人物对话对简内心活动的描写看,简对男人的仇视态度以及对男权制社会的反抗行为没有任何越出现有制度的思维模式之处。从人类的两性关系发展史看,肉体关系(性关系)在先,爱情是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产物,依附于肉体关系。宁肯通过对人物自身悖论的书写,揭示出以下两点:

第一,性欲(或者说情欲)、色情与爱情都是人类的精神活动,它们之间没有明显的区别,也没有清晰的界线,根本无法用道德去评价。

第二,就像同性恋世界虔诚地模仿了男权制社会中的异性恋模式一样,以简为代表的“女权主义”思维模式就是男权制的翻版,十分精确地再现了男权制社会中的性支配模式,就像抛一枚硬币,上下翻了个跟头而已。无论是被模仿的男权制社会,还是以简为代表的“女权主义”模仿者,都显得极其荒诞可笑。作为反抗寓言的《环形山》更像一出荒诞剧,简对男权社会的反抗更接近一种不切实际的主观臆想。也就是说,要改变男权制社会中两性之间的支配与顺从关系,不能依靠男女之间权力的逆转或者对男权制的简单颠覆,而应该超越现有的两性秩序,建立更为理想的两性关系模式。

《环形山》中的踮脚儿“我”与《三个三重奏》中坐轮椅的“我”不是隐喻人的生理残疾就是隐喻人的精神残疾,踮脚儿“我”在文本中不断地调侃自我,其实质是对整个人类的调侃。无论是文化规训下的性忠贞、禁欲,还是市场经济主导下的性消费、纵欲都是可疑的。

既然人类的婚姻制度存在如此多的弊端,那么就应该探寻一种新的两性关系模式。宁肯在《三个三重奏》中提出了一种契约式的两性关系——“拜访式同居”,这是一种颇具“前卫”色彩的两性关系形式,显然带有探索性质。法学教授谭一爻认为,“拜访式同居”是“一种最恰当的两性关系形式”[13]107,可以保证个体绝对的经济独立、空间独立、精神独立和绝对自由,并且双方能够相互尊重并保持平等,不产生任何依赖关系。“拜访式同居”是一种松散的两性关系形式,不必履行任何法律程序。

表面看来,这是对不平等婚姻制度的反拨,是对理想的两性关系模式的探索。但是,“拜访式同居”理想光环的背后,却隐藏着巨大的悖论——只有奴隶般的顺从,才能使“拜访式同居”关系得以成立。只有蓝接受谭一爻提出的所有“纳粹般”的法律条款才能达成“拜访式同居”关系。接受,就意味着服从;接受,才能使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产生争议。宁肯由此对“拜访式同居”关系进行了辩证的思考:“两性关系中到底有没有绝对的自由?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因为一个人的绝对自由意味着另一个人的绝对不自由”[13]108,“拜访式同居”并非一种平等的爱情关系,爱契约的达成是妥协的结果。宁肯对“拜访式同居”关系的质疑是显而易见的,他在质疑的同时不忘揭示社会、文化对人的异化。法学教授谭一爻忽视了一点,人的情绪、性、爱情不可能像法律条文那样条分缕析,那样理性化,对审讯专业的过度投入早已侵占了他和蓝的情感空间和性生活空间。谭一爻对法律知识掌握得越精深,就变得越盲目,片面化地扩大某部分生活,必然无法看清生活的其他部分,陷入一种“对存在的遗忘”(海德格尔语)状态。因而,人类恐怕是地球上最偏执的动物。为此,在《环形山》中,宁肯甚至不惜笔墨,以苏未未与“野人”张山之间的性关系为个案,试图去探寻一种更为本质的两性关系。

女性不是被男权制社会的两性关系模式所同化,就是受到伤害。而宁肯笔下的现代知识女性则摆脱了对男性的依附,实现了从经济、情感到人格的全面独立。作家在文本中也多次探讨关于人的命题:

比如家族、血缘、亲子,我认为这是低等宗法社会的特征,事实上它们不构成哲学上的概念,也就是人的概念。人就是他自己,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此外什么都不是,与血缘无关。一只岩羊或者一只豹子可以独自面对世界,一个人面对世界也是可能的,不仅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我们有多少人有独自面对世界的意识?我们的依存常常就是我们的桎梏。[15]300

宁肯强调,人要摆脱各种依附关系的束缚,独自面对世界,才能获得更多的解放和自由。相比传统女性,宁肯笔下的现代知识女性更具独立性。《蒙面之城》中的女研究生林因因对史前人类遗存感兴趣,她不仅仅要研究、绘画,还要在不为世人所知的“蛮地”寻找岩画并展现行为艺术。在还阳界,除了那个整日醉醺醺的站长,队长统治着一切,唯一的女人当然归队长所有,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女人就顺从队长。重建的房子是女人一手设计的,简单的木质家具也是女人喜欢的,队长的想法完全被搁浅。文本中,不是男人征服了女人,相反,男人被女人征服了:劳累一天之后,她给他烧菜,把酒端上来,为他洗身,夜晚做爱,热情洋溢,风情万种,她的激情与花样让他瞠目结舌,想都没想过,这耗尽了他的精力,也征服了他的黑暗心。她让他变得明亮起来,对未来的幸福生活展开遐想,对她言听计从,甚至慌手慌脚。与这样的女人过上一生一世,生儿育女,男耕女织,不似天上,已殊人间。[15]76

可是,生活并没有按照队长预想的样子发展。队长与女人无法进行精神上的沟通,女人对丛林中角斗的乐于观看,对兽皮的至深迷恋,让队长感觉不可思议,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一直很卖力气,女人为什么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当他通过马格知道了女人采取金属环避孕,拒绝生育的真相后,绝望而死。男人想要过循规蹈矩的凡俗生活,女人要的是行为艺术,二者风马牛不相及。队长死不瞑目,以一副白色“傲骨”挺立于林中,让人悲悯。同样,《蒙面之城》中,何萍有过一段跨国婚姻,当她终于明白了感情与婚姻完全是两码事之后,毅然提出离婚,她的前夫斯太尔不同意,挽回无果后绝望自杀。

宁肯清醒地认识到,在男权制社会中,女人固然是最深重的受害者,但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还阳界的队长爱林因因,也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想了解她的精神世界,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生育问题却成了刺死他的利剑。男人骨子里繁衍后代的渴望以及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的影响,使得他们把生育看得太过重要。显然,如果男性不能摆脱传统思想、观念的影响,不能实现精神、情感、人格上的独立,过于依附于对方,同样会受到伤害。宁肯对还阳界的队长、斯太尔、成岩等男性的书写,显示了他在探究两性关系时对男性持有同样的人文关怀。陈晓明教授曾说:

很多女人,与男人生活了很长的时间,也许她与不同的男人都有各种接触,但少有女人愿意去了解男人。女人更愿意把男人当作一种工具,当做室内或户外的劳动力,当做银行或旅馆。男人的内心,男人的命运,有多少女人会去理解。有多少女人包括女作家,会把男人当做一本书,一页一页翻下去仔细阅读?女作家们都爱玛格丽特·杜拉写作的情人,可是,杜拉更关注的依然是她作为女人的内心生活。[2]174

这些书写说明,在探究两性关系之时,应该学会换位思考,而不能总采取对抗的姿态。

在宁肯小说中,传统、稳定的两性关系也已被打破,《蒙面之城》中,女作家果丹和成岩是一对恋人,马格的到来使果丹的情感世界出现了松动。从一开始,成岩就对马格充满了敌意,不惜以权力手段把马格投入牢房,幸亏果丹及时发现并伸手援助,才使他免去了牢狱之苦。但是,二人之间的矛盾不会如此轻易就结束,诺朗冰川之行暗藏着更大的杀机。关键时刻,不是上帝之手,而是果丹心中的天平倒向了马格,使他躲过了一劫。她爱上了马格,爱早已超越了道德与精神的枷锁,他们获得了身心的自由与解放。然而,爱也是极端脆弱的。

从表面上看,这场爱情争夺战中,成岩赢了,他和果丹结了婚,实际上,他输得一败涂地,果丹从未全身心地爱过他,也不愿为他生孩子,即使怀孕了也要偷偷去流产。当何萍再次遇见初恋情人马格,旧梦重温,她决心按自己的想法将马格雕琢成一个完美的男人,可马格就是不上道,一次又一次让她失望,终至幻灭。

无论是林因因、果丹、何萍,还是成岩、马格,苏健飞都有自身鲜明的个性特征,男性无法改变女性,女性也无法改变男性,他们都是作为独立不倚的个体而存在的,不愿意为任何人妥协。因此,他们放弃了婚姻,放弃了家庭生活模式,相互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分手。特别是女性,不愿意依附或迁就男性,拒绝生育,她们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人生追求。

宁肯小说展现了各种形式的性革命给婚姻制度带来的冲击以及当代社会两性关系发生的巨大变化,两性关系明显呈多样化发展态势。宁肯曾经说过:“我在生活中感受到的颠覆远远超过了我的小说。”他笔下的两性关系书写深刻而又极具思想性,远远超越了男性视角,做到了以“‘第三性’视角”来看待两性关系。在宁肯笔下,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有做到精神和人格的独立,才能不被两性关系所伤害,还阳界的队长、何萍的前夫斯太尔均是惨痛的案例。只有改变两性之间的依附关系,放弃一方试图支配另一方的两性关系模式,男女之间也许才能和谐相处。宁肯偏爱现代知识女性,他笔下的现代知识女性真正做到了经济独立,精神独立,人格独立,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

但是,在这种松散的两性关系模式之中,生育问题只能被悬置,此一问题实已不是什么新鲜问题。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就已提出,人类要实现真正的男女平等,实现更自由的性关系,不仅要排除经济的和道德的顾忌,还要使“孩子的抚养和教育成为公共的事业;社会同等地关怀一切儿童,无论是婚生的还是非婚生的”[14]72。至于孩子的养育问题,应该作为一种职业成为国家的公共事业,从而让女性获得解放,不必在经济上依靠男性。然而,社会的发展总是非常缓慢,在现阶段,比较合理的两性关系形式似乎可以逐渐实现,孩子养育的社会化尚需时日。

百年前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引入了民主、科学、平等、自由等先进理念,从此,中国女性开始走向自身解放的道路,但是,仅靠女性很难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女性的解放有赖于整个社会的共同努力,否则,“娜拉”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鲁迅语)。因此,作家的性别观尤为重要,他们文本中的性别观形塑着读者的性别观,参与了整个社会的文化建构,特别是男性作家,他们如何看待两性关系?他们在创作中是否自觉地克服男权意识?就此方面而言,宁肯堪称表率,他既自觉地克服了男权意识,超越了性别壁垒,又能在文本中努力践行他的性别观,为两性关系的和谐发展,尽一己之力。

[1] 谢有顺. 文学的路标1985年后中国小说的一种读法[M]. 广州: 广东人民出版社,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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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ale and Female Relationship Reflected in Ningken’s Novels

LU Wan-mei

(School of Literature, Xizang Minzu University, Xianyang 712082, China)

As a male writer born in the 1950s, Ning Ken makes a deep exploration and reflection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wo sex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upergender” in his novels, showing the impact of various forms of sexual revolution on the marriage system and the diversified development of gender relations in contemporary society. All kinds of male and female relationship have been portrayed by Ning Ken ranging from the shackles of traditional marriage on women, the forced power encroachment on women body, women’s resistance against unequal gender relations in patriarchal society, the exploratory nature of “visiting cohabitation”, to the exploration to the basic essentiality of gender relationship. He shows the dynamic gender relationship and the different models of gender relationship in Chinese society in the transitional period. In this regard, Ning Ken not only consciously overcomes the patriarchal consciousness and transcends gender barriers, but also works hard to practice his gender outlook in the text, and does his best for the harmonious development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exes.

Ning Ken, power, sexual relationship,,

I247.57

A

1001 - 5124(2022)01 - 0039 – 09

2020-12-2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西部项目“新时期以来西藏当代文学史料整理与研究(1977-2015)”(16XZW030)

卢顽梅(1976-),女,陕西礼泉人,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E-mail: 415758160@qq.com

(责任编辑 夏登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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